過家家（上）

正是小滿時節，天長得很，小棠懷揣印糕板出去玩。

白家旁邊有一間碓（duì）房，房里原有水碓——龍門鎮附近多山，泉水從山間流出來，進入龍門鎮，被引入沿著街巷邊砌就的小石渠（小石渠只有尺來寬），再由地勢低的地方瀉到溪里去。龍門鎮有很多這樣的小石渠，碓房自然不少，尤其是白家這樣做糕團的，舂（chōng）米舂粉離它不得。

可惜因為天旱，山上無水下來，渠水斷流，碓好久不響了。

碓房是個敞棚，底下比較陰涼，里面又有些家伙什物。因此，小果和對門女孩瑩瑩，最喜歡在里頭做游戲。

碓房：舂米作坊。

水碓：利用水流力量來自動舂米的機具。

小棠想找些膠泥什么的，試試印糕板，苦尋一番，沒有尋到。路過碓房時，聽到里面有哭聲，就停下來，往里張看。

原來是小果和瑩瑩在做游戲。

碓房里，一片原放在碓上擋灰的葦簾被取下來了，瑩瑩躺在葦簾上，腦門搭一條淡黃手帕，扮演病入膏肓的樣子。小果捏著一條手帕，跪坐在瑩瑩的旁邊，嗚嗚咽咽地哭：“媽媽呀，你快快好起來吧，不要再生病了。”

小棠幾乎笑出來——小果確實很有表演天賦，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

小果和瑩瑩都是八歲，只比小棠小三歲，小棠都要學著經營糕團店了，她們還天天著迷過家家，過家家就那么好玩嗎？

只聽瑩瑩連咳帶喘道：“女兒，你要是有孝心，去買一塊糕給我吃，我吃了，興許病就好了。”

“媽媽，你想吃什么糕呢？白家糕團店有各樣好糕，你說出名字，我這就買來給你吃。”

“我想吃綠豆糕。”

“哎呀，現在沒有綠豆，做不成綠豆糕。”

“那就吃豬油松糕吧。上面撒赤豆沙，糖粉擱得多多的，又香又甜，才好吃。”

“媽媽，沒有豬油了，也沒有赤豆沙，做不成豬油松糕了。”

“那就吃紅糖發糕吧。不要吝嗇放紅糖和紅棗，蒸得暄暄的，趁熱吃，滋味最好。”

“媽媽，也沒有紅糖了，紅棗更是很久不見，做不成紅糖發糕呢。”

“那，吃薄荷糕也行。天氣有點熱了，吃了薄荷糕，從嘴里一直涼到后腦勺，怕是比湯藥還要有效呢！”

“媽媽，你不知道嗎？天氣太旱了，薄荷還沒長出來，哪能做出薄荷糕？”

“我想想看，桂花白糖年糕應該有吧？”

“也沒有，因為沒有桂花，也沒有白糖，做出的糕不甜不香，你也不要吃吧？”

“是啊，不甜不香還能叫糕嗎？媽媽病成這樣，想吃口糕甜甜嘴都吃不上！唉，實在不行，你叫他們做打糕給我吃吧，用印糕板印成梅花樣，那樣就算不放糖，心里也甜絲絲的。媽媽最喜歡梅花了。”

“媽媽，糯米也沒有了，打糕哪能做得成？”

“那你說有什么糕吧！”瑩瑩從可憐巴巴變成憤怒，也不咳喘了，看樣子今天要是吃不上糕，她的病就好不了了。

瑩瑩若是卡在吃糕這里，游戲就沒法玩下去了。

小果哄她：“有芝麻糕。”

“芝麻糕啊，那也成，只是一定要用印糕板印出花樣。花樣好看，一樣的材料味道也不同，有時候遇到好看的糕，我都舍不得吃，光是看，心里也香甜。記住啊，一定要印出花樣來啊，不然灰不溜秋的芝麻糕，我不喜歡。”

瑩瑩是最喜歡花的，她的鞋子繡花，衣服繡花，手帕子繡花，頭上丫髻插絹花，胸前總是掛著花荷包。花團錦簇的瑩瑩，在九曲巷里是有名的——有名的嬌滴滴，有名的花樣多。沒想到她玩過家家，也有這么多花樣。

小棠捂住嘴，早忍得肚皮發痛，卻不敢笑出聲，要是笑出聲，兩個女孩一羞惱，怕是不玩了。

小果立刻起身，去白記糕團店給瑩瑩“采購”芝麻糕。

從碓房到白家庭院，有一道側門相通，側門白天是不上鎖的，小果抄近路從側門進去，去之前還跟瑩瑩說：“媽媽，你等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小果從側門回家，小棠從正門回家。小棠看到，妹妹把手帕銜在嘴里，用一片碎碗碴子在桃樹下挖土。白家的天井里鋪有青色方磚，泥土不多，除了桃樹那里，她也沒處挖。

很快挖夠了一塊芝麻糕大的泥土，小果把土用一只小陶碟盛了。小棠看那顏色，果然跟芝麻糕粉有幾分相像。

小果又去水缸里舀水，把松散的黑土和成濕泥，和好了，該找印糕板印出花樣了，小果不敢動祖父的藤籃，就向小棠道：“哥哥，你把印糕板借我用用。”

小棠從懷里拿出印糕板看看，故意說：“這是一個胖老頭，你覺得瑩瑩喜歡嗎？喜歡就拿去。”

小果遲疑了，瑩瑩最不喜歡胖老頭。她是祖母帶大的，她更喜歡胖老太。

躊躇了半晌，小果端著小陶碟出側門而去。

小棠探頭偷瞧，瑩瑩一看小陶碟上的濕泥，立刻不干了，她捶胸頓足，打滾痛哭，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蒼天啊，我做了什么孽，生了這樣的不孝女，病得這么重了，連口糕都吃不上，她拿泥巴來喂我！”

小棠用力捂住嘴忍笑，身體直抖動，他覺得肚皮又痛了。

小果不知所措地站著，用捧茶盤的姿勢，捧著小陶碟。直到瑩瑩滾得不那么厲害了，方怯怯地說：“我阿公今天剛擦過印糕板，擦過就捆起來了，我不敢動。我哥哥有一個，只是花紋不是花，是個胖老頭子……”

瑩瑩立刻說：“我不喜歡胖老頭子！”

小果說：“是呀，我知道你不喜歡，所以就沒用他的。”

可是瑩瑩看著小陶碟上的濕泥，無論如何，不能把它想象成芝麻糕。她們以前過家家，草葉、樹皮、泥土、石子都“吃”過，大家啊嗚啊嗚都“吃”得很香，今天怎么就不能了呢？瑩瑩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太多天沒吃到好東西，嘴、肚、心都太饞了。

（未完待續）

插畫：孫寧 編輯：馬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