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中的刑事責任的界定

摘要：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中刑事責任主體的認定不應以民事合同的約定為判斷標準，而應在不同的治理模式下，甄別排污企業和第三方企業對污染源的控制和污染物的排放所具備的不同程度的控制能力，明確污染源控制權的享有者，進而認定污染結果之行為者。有行為才會有犯罪，污染行為者之認定是第三方治理中刑事責任主體認定之前提與關鍵。在此基礎上的共犯之認定、相對嚴格責任之適用，才能合理有效的懲治環境犯罪，保護人類和環境法益。

關鍵詞：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第三方合同；排污主體；共同犯罪；相對嚴格責任

中圖分類號：D922.6; F20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03（2023）02-0082-09

隨著工業文明的到來，科學技術呈現跨越式發展，伴之而生的是對人類休戚與共的自然環境的破壞。雖然生態環境自身可以憑借其生態系統的運行，承擔消化一定程度上的損害，但如果損害超出其自身恢復和凈化的極限，就會對生態環境造成無法逆轉的損害，進而損害人類的健康權與環境權。工業污染尤其特殊，其專業性、多變性、復雜性、隱蔽性等特點使得工業污染一旦發生，必然產生巨大的社會危害。針對上述問題．“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這一全新模式應時而生，為環境治理提供了新的思路，但由于其發展時間較短，相關的法律制度設定并不完善，很多理論和實務中存在的問題難以解決，特別是“最為嚴格、處罰最為嚴重的”刑事責任界定問題更加復雜。[1]生態環境的保護不僅需要個人承擔起保護環境的責任，對環境擁有更大“話語權”的企業更需要肩負起重任。雖然目前學界對污染環境罪的行為認定、入罪標準、責任形式等諸多適用問題存在爭論，但本文以排污行為已侵犯環境法益，在構成污染環境罪的前提下進行刑事責任承擔問題研究。故而本文的研判重點在于在第三方治理新模式下，污染環境罪承擔主體是否會應新模式而產生變化，共同犯罪的判斷以及法律責任的承擔，相對嚴格責任的適用等問題。因此，本文嘗試從辨析第三方治理合同對排污企業和治污企業的刑事責任界定人手，討論合同能否轉移刑事責任的承擔，以及在重新界定“排污者”身份的基礎上，明確污染環境罪的主體和嚴格責任適用依據，以求助力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模式的順利推行和有效地打擊污染環境犯罪。

一、刑事責任主體的轉移：民事合同與治理義務

國務院辦公廳和環境保護部分別印發了《關于推行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意見》和《關于推進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實施意見》，前者初次對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這一概念進行了詳細界定，①后者要求第三方治理合同的簽訂和執行需參考相關部門印發的合同示范文本。②顯而易見的是，第三方治理合同是新型治理模式得以開展和合作的前提，“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本質是合約治理”[2]，因此在討論該模式下的刑事責任承擔問題時，不應也無法跳過第三方治理合同。目前，學界將第三方治理合同認定為民事合同已成共識。[3]在民事責任的語境下，環境法學者所關注的更多的是第三方治理合同的性質以及不同性質認定情況下民事責任承擔問題。[4]而在刑事責任的語境下，第三方治理合同能否轉移刑事責任以及對刑事責任承擔會產生哪些影響，則是學者主要關注的方面。目前學界對此主要有“肯定說”和“否定說”的觀點論爭。

（一）“肯定說”

“肯定說”認為第三方治理合同將會影響環境刑事責任的界定與承擔。有觀點認為“合同雙方應按照合同所約定的，按規格交付污染物以及按標準進行處理，但如果排污企業所交付的污染物質不符合合同所約定的數量、種類和濃度，超出治污企業治理能力，進而違反刑法規定，則應該由違約的排污企業承擔刑事責任。若排污企業嚴格遵循合同規定，所交付的污染物符合要求，但最后所排放的仍不達標，則應由違約的第三方治理企業承擔刑事責任。”[5]換言之，第三方治理合同將會影響該模式下環境刑事責任主體的判定，即依據合同義務的履行與否來認定犯罪主體。還有觀點認為本屬于排污企業的污染物治理義務因為第三方治理合同的簽訂而轉移給了第三方服務企業，所以第三方服務企業毫無疑問的應承擔起污染物治理不善而引發的刑事責任。“企業的環境義務是基礎的、專屬且永恒的，當然不能全部轉移，但其中的‘合法排污’義務是一項具體且明確的義務，可以通過第三方治理合同轉移給他方，與之相伴的污染治理責任也隨合同之簽訂而移交。”[6]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刑事責任的確定與承擔必須對合同的性質和約定進行考量。“必須考慮到民事合同的合意性和契約性，在綜合考量合同所約定之內容和違法行為及事實之具體情況后，確定環境刑事責任的最終承擔者。”[7]

（二）“否定說”

“否定說”認為第三方治理合同不會對環境刑事責任的承擔主體的變更問題產生實質性、根本性的影響。有觀點認為“第三方治理合同只是將污染物治理這一污染物治理內容進行民事交易，而排污企業的污染物治理這一公法義務并沒有隨之轉移。”[8]申言之，環境法之基本原則“污染者治理原則”強化污染者責任，要求其承擔起不利后果，倒逼其提高環保意識、更新環保技術，是提高環境保護、維護社會公平的法則，因此這一法定義務不能轉移。排污企業和第三方服務企業之間僅存在因違約而產生的民事糾紛，因專屬于排污企業的“污染者治理”義務而產生的責任依然只屬于排污企業。還有觀點認為在此新模式下，排污企業與第三方服務企業都有可能成為環境刑事責任的承擔主體，此時的判定標準是綜合考慮雙方合作形式、合同約定內容的執行、污染行為具體情況等，而不是只依據合同里關于責任承擔的相關規定。

對上述兩種學說進行比較分析，不難發現，肯定說理論的要點在于治理義務轉移和合同約定的遵循。否定說理論的要點在于公法義務不能轉移、合同內容只是責任承擔的參考依據之一。顯而易見的是，兩者最大的分歧在于由“污染者負擔”原則引申出的“誰污染，誰治理”這一公法義務能否隨著合同的訂立而轉移。作為環境法一項基本法律原則，“污染者負擔”原則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界定治理污染的法律責任歸屬，即生產污染物的主體，應該承擔起污染物治理義務并且承擔治理不力的后果。因此，“污染者負擔原則”也被稱為“原因者負擔原則”或“受益者負擔原則。”[9]在我國，排污企業集聚了污染物生產者、污染源控制者和獲利者三重身份，在此身份下，排污企業肩負所有污染物治理義務并承擔與之相應的法律責任便理所應當。排污單位作為污染物的產生者，是污染危險產生的根源，應當負擔污染治理的成本，這是污染者負擔原則作為一項經濟原則的核心內容。[10]但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第三方治理的興起使得排污企業的三重身份發生改變，排污企業和第三方服務企業通過合同，把舊模式下的生產污染和治理污染的工作重新進行了分配，讓污染治理模式從之前的“誰污染、誰治理”轉變為“誰污染、誰付費、第三方治理”的新模式。此時“污染物生產者”并不必然是“污染物控制者”，污染物治理這一義務的承擔者也不必然是污染物生產者。我國《水污染防治法》第45、第83條所規定的制污企業的預處理義務和污水集中處理企業的處理義務進行分離的規定也佐證了本文的觀點。①所以片面地以“誰污染，誰治理”義務的轉移與否來確定責任的承擔主體必然陷入錯誤境地。

本文認為，在討論承擔侵權責任等民事責任問題時，由于私法自治原則，尚且可以探討合同性質及其內容對民事責任承擔的影響，而在污染環境罪等刑事責任的框架下，判斷是否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標準和依據在于排污行為是否侵犯法益，是否是該當構成要件、違法且有責的行為。[11]換言之，排污行為的厘清和認定是判定該罪的要點，是確定該罪主體的核心。而不是通過對“誰污染，誰治理”這一公法義務的承擔進行判斷。還有學者認為：“只有第三方治理企業通過合同之交易取得原屬于排污企業的‘污染治理者’身份，才有可能成為污染環境罪的犯罪主體。”[12]此觀點從排污企業多重身份的分離的角度加以思考，其關注的重點在于“治污者”身份，申言之，誰具有治污者身份，誰就可能成為污染環境罪的犯罪主體，反之則絕無可能。在此思考邏輯下，似乎又陷入了誰有“治理污染”的公法義務，誰就有可能承擔治理不力的法律后果的怪圈。并且此觀點中的身份取得的依據在于“通過合同取得”，首先本文并不否定合同會對治污企業的三重身份的分離產生影響，但僅通過合同的約定進而判定治污者身份的歸屬，再依此判斷污染環境罪的承擔，又陷入了片面的“誰行為，誰擔責”的錯誤境地。所以刑事語境下，不論排污企業和治污企業以私主體的身份簽訂何種合同，該合同是何性質，合同內容如何規定，只要排污行為觸犯刑法①，滿足刑事違法性、法益侵害性和應受懲罰性要求[13]，即可評價為犯罪。

一、刑事責任主體的認定：排污者與共犯 刑法學界一直對犯罪構成理論爭議不斷，傳統四要件學說從整體進行觀察，用全局性思維方式難以突出違法和責任的差異和重要程度，并且在面對共同犯罪和正當化事由問題上難以給出完美解答。[14]近年來，刑法學者對此批評不斷，分析了其存在的重大弊端，并對其合理性產生了懷疑與思考。[15]本文贊同德國采取的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的三階層體系，刑法理論界對此研究頗多，本文不再贅述。簡言之，認定犯罪，需要滿足下列兩個條件：第一，有違法事實發生（違法性）；第二，行為人因違法事實應負責任性和可罰性（有責性）。[16]犯罪的成立是按照構成要件的該當性、違法性、責任，這樣的順序來判斷。也就是說，歸因（犯罪結果由誰的行為造成）與責任追究應該進行區分，在犯罪結果已經產生的前提下，首先進行歸因判斷，查清是什么人的什么行為造成的該犯罪結果；在歸因后，再判斷行為人是否需要承擔法律上的責任。[17]因此，在此理論指導下，判斷在第三方治理新模式下的污染環境罪承擔問題，首先應厘清“排污行為”的行為歸屬，在明確行為主體后，再進行責任承擔問題的討論。

（一）排污者之判定

傳統環境污染治理模式堅持“誰污染，誰治理”的環境法基本原則，排污企業毫無疑問的成為污染物排放者，繼而承擔起相應的民事、行政和刑事責任。但在第三方治理新模式下，不法行為的實施主體并不理所應當的是“排污企業”或者“污染物排放者”。“污染者”是指“污染源的控制與排放者”[18]，其中“污染源的控制者”是判斷“污染源的排放者”的前提和基礎，是判斷“污染者”的前置條件，是故判斷排污行為者之重點在于對污染源控制權之認定。[19]因此第三方治理新模式下，排污企業和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都有可能擁有治污設備的所有權，也就擁有了對污染物的處理、排放的控制權。而不管在哪一種運行模式下，傳統意義上的“排污行為”只能是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因此必須充分考量兩種不同模式的區別和特征，分析判斷出污染物排放控制權的歸屬，才能明確排污行為由誰做出，應由誰負責，進而承擔該行為引起的刑事法律責任。通過對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不同模式的研究學習，②筆者認為在委托治理模式中，第三方企業對污染物處理設備擁有所有或者部分產權，因此第三方擁有對污染物的排放、處理的控制權。此時，排污企業只是單純地在工業活動中生產出污染物，它的身影并沒有出現在有關污染物的排放、處理等步驟中，傳統治理模式下的排污企業與污染物的聯系已經被切斷。在托管運營模式下，第三方企業通過合同約定接受排污企業的委托，對污染物處理設備進行運行管理，并不擁有污染物處理設備的產權，也就對污染物的排放與處理并無實質意義上的控制權。

結合前述判斷“污染者”身份的標準，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在委托治理服務模式下，排污行為由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做出；在托管運營服務模式下，排污行為由排污企業（此時稱之為制污企業更為恰當，下文都稱之為制污企業）做出。

（二）共犯之認定

共同犯罪是不法形態。共同犯罪的認定應該以不法為重心（從不法到責任）、以正犯為中心、以因果性為核心。[20]具體而言，首先需要從不法層面（行為符合構成要件且違法）確定正犯，因為正犯行為是導致犯罪結果的直接原因；其次判斷其他參與人的行為與犯罪結果之間是否有因果關系，存在因果關系，則為共同犯罪；最后，按照各自的主觀內容進行責任確定。在第三方治理模式下，首先通過排污行為來確定正犯，然后通過因果關系和主觀要素進行責任歸屬判斷。

如前所述，在三階層理論的框架下，在明確排污行為的行為主體之后，便是對其有責性（是否具有非難可能性）進行判斷，即主要關于故意和過失等罪過形態的判斷。刑法理論界對此爭論不休，[21]主要有故意說、過失說、雙重罪過說與模糊說等四種不同學說。①[22]筆者贊同污染環境罪的罪過形式是故意。[23]簡言之，刑修（八）第338條②條文中并沒有表述出該罪可由過失構成，根據罪刑法定原則，該罪只能是故意；其次，該罪雖然是由故意構成，但故意指的是對危害后果的認識和希望抑或是放任態度，而不是對人身健康或者財產安全受到損害的認識和希望抑或是放任態度；最后，行為人對“后果特別嚴重”不必須是故意態度，只要有過失即可。[24]

因此在不同模式下會出現不同情況，結合《刑法》第三百三十八條及《解釋》的相關規定③，可以得出以下結論（本文所討論的均在已觸犯刑法事實，構成污染環境罪，且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擁有合法資質的情況下展開）：1，在委托運營模式下，排污行為由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作出，此時有三種 情況，分別是雙方故意、制污企業故意和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故意。在雙方故意的情形下，雙方毋庸置疑的都構成污染環境罪；在制污企業故意的情形下，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此時因過失排污（因第三方服務企業具有合同上的作為義務以及相應的污染物處理能力，因此在此情形下認定為過失較為妥當）造成損害，在不法層面構成污染環境罪，此時制污企業的故意不按合同所約定交付符合規定的污染物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二者成立不法層面的共犯。但因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缺乏故意，因此不被評價為犯罪。制污企業對污染后果持有故意態度，且在主觀上具有利用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的故意，以希望或者放任被利用者的行為達到一定的犯罪結果，[25]制污企業雖未擁有治污設備所有權，不能直接實施排污行為，但其作為幕后“老板”，利用其自身優勢地位，通過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的行為實施犯罪，可以理解為間接正犯的一種延伸。[26]因此可以將制污企業評價為污染環境罪的正犯，抑或是間接正犯，總而言之，此時制污企業當然得承擔起污染環境的刑事責任；在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故意的情形下，毋庸置疑的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構成污染環境罪。2，在托管運營模式下，排污行為由制污企業作出，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作為設備的運營者，此時將之看做制污企業的組成部門更符合生產實際（此處只是類比，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仍是獨立于制污企業的主體）。此時有三種情況，分別是雙方故意、制污企業故意和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故意。在雙方故意的情形下，毋庸置疑的都構成污染環境罪；在制污企業故意的情形下，制污企業構成污染環境罪；在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故意的情形下，此時污染物的控制與排放掌握在制污企業手中，排污行為由制污企業做出（此處的排污行為理解為制污企業按照規定合法、合規地存放污染物的行為更為恰當），但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實際上違法、違規地進行污染物排放。所以可以這樣理解，在不法層面，制污企業與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構成共同犯罪，但因制污企業缺乏故意，因此不承擔責任，第三方環境服務故意實施違法行為，構成犯罪，承擔污染環境罪的不利后果。

二、嚴格責任適用之剖析

嚴格責任又被稱之為無過失責任。簡言之，不論行為人在主觀上處于故意、過失亦或是無過失，只要求其行為符合法律規定，或者是導致了某種危害結果的發生，就可以對其定罪。國外相關的嚴格責任主要是關乎于“公共福祉犯罪”以及“道德犯罪”。“公共福祉犯罪”針對的是一些因違反公共福利法律，而可能對不特定對象造成高度危險的行為。因為在此情形下，危害一旦產生，后果將十分嚴重，并且犯罪行為人的主觀過錯一般難以判斷。所以此時依然堅持傳統的起訴和定罪模式，必定拖累司法進程，容易使犯罪分子逍遙法外，所以無論從預防犯罪和打擊犯罪的角度，還是從節約訴訟資源避免訴累的角度，嚴格責任的適用都是必要的。[27]

我國刑法理論界對于是否應當規定嚴格責任的爭論較為激烈，主要有支持說和反對說。支持說的主要觀點是：（1）嚴格責任的適用是針對我國目前嚴峻的環境污染現狀的一劑良藥，可由有效的預防和打擊環境類犯罪。（2）嚴格責任的適用并不必然違背“主客觀相統一原則”。[28]（3）我國刑法在解決日漸復雜的環境環境犯罪時，仍然適用過錯原則的做法已經難以有效解決犯罪問題和平衡經濟發展與保護環境的關系，嚴格責任的適用，可以降低人罪標準，以有效的預防和打擊環境類犯罪。（4）刑法上適用嚴格責任顯示了法律對當代人的生命健康權益的關心，也呈現了對子孫后代的合理權益的關懷。環境類犯罪的成立還是依據過錯要件已經無法應對現代化生產所帶來的巨大的、無法逆轉的環境損害，所以必須考慮無過失責任原則的適用。[29]反對說的主要觀點是：（1）依據我國刑法第16條的規定，①沒有故意或過失的主觀狀態，便不可以評價為犯罪。嚴格責任原則的適用缺乏正當性，盡管它加強了對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卻由此忽略了對人權的保障，不僅違反了“主客觀相統一”原則，也不符合刑法的謙抑性。[30]（2）環境犯罪的產生是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緊密相連，更和經濟活動的開展息息相關，因為經濟活動本身具備的生產價值，公益性質，所以環境危害的治理不應過分依賴環境刑法，而應尋求社會的多方合作。（3）環境犯罪的認定一定要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僅從客觀出發，容易造成客觀歸罪，不僅不能真正達到刑法的教育目的，也會使刑法變得殘酷。[31]嚴格責任的適用同時也可能會影響到經濟的發展從而對社會總福利產生消極影響，并且在我國刑法土壤中沒有其存在的痕跡，而且在未來也不會出現它的身影。通過對支持說和反對說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其爭論的焦點在于對刑法基礎性原則之主客觀相統一原則的態度以及對嚴格責任適用后效果預估的差異。在英美法系，嚴格責任有絕對嚴格責任和相對嚴格責任之分。絕對嚴格責任要求起訴方和法院不考慮被告的主觀過錯，也不承認“無過錯”的答辯理由而進行定罪。[32]針對一些特別案件，主觀罪過不是犯罪構成要件，被告之主觀意圖是何毋需證明，也不能借主觀意圖作為抗辯依據。[33]它過分強調了社會秩序的價值追求，被批評為“不妥當也不公正”的制度。與之不同的是，相對嚴格責任的構成要件依然包含主觀罪過，但主觀罪過是可推定的，且有限的、可辯駁的推定，其奉行有限的責任抗辯而不是完全排除。

本文認為我國刑法應當有條件的適用相對嚴格責任。首先絕對嚴格責任的不論過錯，只強調結果的做法在我國的刑事法土壤中無法存活，“無過錯即無責任”的刑法邊界不容突破；其次，相對嚴格責任實際上沒有剝奪被告人抗辯的權利，其起始推定行為人具備過錯，然后再通過“舉證責任倒置”的方法，讓行為人擁有了抗辯機會。[34]其實質上仍是屬于“無過錯則無責任”的理論范疇，與“主客觀相一致”原則并不沖突。

在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模式下，在企業污染的情形下，相對嚴格責任的適用更加迫切、更加值得期待。首先，企業作為污染環境罪的犯罪主體，因為其自身一般具有龐大的生產、運營、組織架構，所以給環境帶來的損害往往是巨大的、隱蔽的且不可逆的，而且企業污染背后所隱藏的復雜的工業水平、專業的生產技術會導致舉證證明難度成倍增加，為了降低公訴機關的舉證難度，提高司法效率，及時有效地對已污染的生態環境進行修復保護，相對嚴格責任的適用已迫在眉睫；其次，污染環境罪的成立還是僅以過錯為依據已經難以解決目前現代化工業生產所導致的空前的環境問題，也無法顧及當代人以及后代人的生命權、健康權。因此相對嚴格責任的適用是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再次，相對嚴格責任的“過錯推定”在環境風險日益加劇的今天，有效地增加了行為人對保護環境這一注意義務的重視，督促了其依法謹慎生產，有效地保護了人類法益和環境法益；最后，相對嚴格責任的適用不僅能夠有效地懲治污染環境罪，又可以對嚴格責任制度研究提供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35]

四、結語

在加入新主體的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模式下，第三方服務合同的簽訂所帶來的制污企業、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政府、主管人員、員工、公民之間復雜的關系以及第三方服務合同本身所內含的權利、義務轉移問題的爭議，新主體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在污染環境罪中具體的主體資格等問題使得本就存在理論爭議的污染環境罪的承擔問題更加錯綜復雜。

“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已犯下的罪刑，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36]刑罰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懲戒犯罪，而是為了預防犯罪。本文所關注和討論的合同不能轉移刑事責任問題、以污染物“控制”說為標準認定“排污主體”資格進而確認污染環境罪的犯罪主體問題、在引進新主體之后更加急迫地需要適用嚴格責任問題，都是為了更好地明晰和解決污染環境罪的承擔問題，不僅是為了讓污染者難逃法網，更是為了彰顯環境刑法的威懾功能，使得污染環境罪的邪惡想法被扼殺在搖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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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侯艷芳．我國環境刑法中嚴格責任適用新論[J]．法學論壇，2015（05）： 78-85．

[36]切薩雷·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M]．黃風，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42.

① 《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第四十五條排放工業廢水的企業應當采取有效措施，收集和處理產生的全部廢水，防止污染環境。含有毒有害水污染物的工業廢水應當分類收集和處理，不得稀釋排放。工業集聚區應當配套建設相應的污水集中處理設施，安裝自動監測設備，與環境保護主管部門的監控設備聯網，并保證監測設備正常運行。向污水集中處理設施排放工業廢水的，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進行預處理，達到集中處理設施處理工藝要求后方可排放。第八十三條違反本法規定，有下列行為之一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環境保護主管部門責令改正或者責令限制生產、停產整治，并處十萬元以上一百萬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的，報經有批準權的人民政府批準，責令停業、關閉：（一）未依法取得排污許可證排放水污染物的；（二）超過水污染物排放標準或者超過重點水污染物排放總量控制指標排放水污染物的；（三）利用滲井、滲坑、裂隙、溶洞，私設暗管，篡改、偽造監測數據，或者不正常運行水污染防治設施等逃避監管的方式排放水污染物的；（四）未按照規定進行預處理，向污水集中處理設施排放不符合處理工藝要求的工業廢水的。

① 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是指排污者通過繳納或按合同約定支付費用，委托環境服務企業進行污染治理的新模式。當然也有政府部門委托第三方服務企業的治理模式，但本文討論的是制污企業委托進行污染治理模式下，刑法法律責任的承擔問題。

② 環境保護部于2017年發布了《關于推進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的實施意見》，其中規定：“第三方治理合同的簽訂和執行。政府或者排污企業和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必須按照相關的法律法規，并參考國家發改委、環保部等部委聯合印發的《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合同（示范文本）》簽訂環境服務合同。”

① 故意說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以下簡稱刑修（八））實施后，該罪的主觀方面由過失改變為故意。參見張明楷，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995．過失說認為，該罪的罪過形態仍為過失，是主體實施嚴重環境污染的危害行為，致使造成公私財產重大損失或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的心理狀態。模糊說認為，不管行為人的主觀狀態是故意或是過失，也不管行為人對危害后果持何種態度，只要行為人對其行為所造成的嚴重污染環境的后果有預見可能性便可認定。參見傅學良．刑事一體化視野中的環境刑法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2015：145．

②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第三百三十八條“違反國家規定，排放、傾倒或者處置有放射性的廢物、含傳染病病原體的廢物、有毒物質或者其他有害物質，嚴重污染環境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或者單處罰金；后果特別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③ 環境污染罪的共同犯罪參與者主要有污染物生產者、污染行為實施者、污染行為幫助者、污染物利用者四大類。每一類人員在共同犯罪中的主要行為方式如下：（1）污染物生產者，污染物生產者一般不是環境污染罪的主體，但是在依據《解釋》第七條，具有委托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主體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嚴重污染環境的情況下，可能被認定為共同犯罪。（2）污染行為實施者是實際從事污染物的排放、傾倒、處置行為，以及特殊情況下的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經營活動的行為的主體，是環境污染罪的主要主體。（3）污染行為幫助者為幫助污染行為實施者開展污染活動的主體，如存在雇傭關系的人員，向污染行為實施者提供或者委托其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的其他主體，可以構成共同犯罪。（4）污染物利用者，某些為滿足自身生產需要，委托環境污染罪的特殊犯罪主體收集、貯存、利用、處置危險廢物的主體，如向無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的企業購買明知為非法利用廢物所提取的原材料。

①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三條一切危害國家主權、領土完整和安全，分裂國家、顛覆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和推翻社會主義制度，破壞社會秩序和經濟秩序，侵犯國有財產或者勞動群眾集體所有的財產，侵犯公民私人所有的財產，侵犯公民的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以及其他危害社會的行為，依照法律應當受刑罰處罰的，都是犯罪。

② 根據學理和示范文本，結合實踐中治理項目的不同，環境污染第三方治理可區分為兩種運行模式。一種模式是適用于新建項目或者是擴建項目的“委托治理服務模式”，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按照合同約定，對新建和擴建的污染物處理設備進行融資建設并負責運行管理、維護與升級。另一種模式則是用在已經建成項目的“托管運營服務模式”，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按照合同要求對排污企業現有的污染處理設備進行運行管理、維護和升級等。第三方是否擁有污染處理設備的產權是區分兩者模式的關鍵。第一種情況下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全部或者部分擁有設施產權，第二種情況下第三方環境服務企業不擁有設施產權，只是按合同約定接受排污企業的委托，并對排污企業的治污設備進行運行管理。

①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十六條不可抗力和意外事件行為在客觀上雖然造成了損害結果，但是不是出于故意或者過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預見的原因所引起的，不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