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裊裊,茶煙細細。
在我指間,是一盞溫熱的紅茶。驀地,一聲清澈明亮的曲調在弦上響起,繼而就像斷了線的珠鏈,滾落,跳動,同窗前的雨滴協奏和鳴。
茶湯,鮮甜醇厚,花蜜與果香交織。紅艷亮麗的茶色,仿佛搖曳著千年前的那次邂逅。
公元816年的一個秋夜,遭貶江州的白樂天在潯陽江頭的舟中,靜聆琵琶低語。
聲聲琵琶,如泣如訴,觸動了他的心弦,他不禁潸然淚下。他喝的是酒,卻不經意間把浮梁茶留在了千古詩句中。
手中的茶,耳畔的音符,在一個秾艷的暮春,把我帶到了浮梁,唐詩里的浮梁茶也從冰冷的文字開始變得有香有色……
浮紅記
浮梁茶蜚聲于唐,浮梁紅茶卻名不見經傳。然而,說起世界三大高香紅茶之一的祁門紅茶,可謂舉世聞“茗”。
若把時間軸拉得更長,就會發現:浮紅與祁紅,同根同源,一脈相承。
唐代,茶業興盛,茶道大行。浮梁既是茶葉主產區,也是重要茶市。據《元和郡縣圖志》記載:“浮梁每歲出茶七百萬馱,稅十五萬貫。”以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之一稅率,每歲得錢四十萬貫”為參照,僅浮梁一縣就貢獻了近1/3的茶稅。周邊婺源、德興、祁門等地的茶也曾一度在浮梁集散,浮梁出現了“萬國來求”的盛況,白居易筆下琵琶女的夫君就是到浮梁販茶的眾多茶商之一。
明清兩代,浮梁茶更以“惟清惟馨”(湯顯祖語)聞于天下,且入貢宮廷。茶瓷雙星閃耀讓縣衙大大沾了光,連級別都比一般縣(通常為七品)要高出二級。至清同光年間(公元1862—1908年),浮紅問世,暢銷海外。關于浮紅和祁紅的誕生,究竟孰先孰后,并無定論。
據“當代茶圣”吳覺農先生推斷,源于福建武夷山的紅茶制作工藝沿鉛山(河口鎮)、修水,一路傳至浮梁,再傳到安徽東至、祁門。但也有學者認為,祁紅創制后生產規模逐漸擴大,輻射到毗鄰的浮梁,開始“綠改紅”。
從地理位置上看,浮梁和祁門同屬黃山山脈,山水相連,氣候相同,且祁門南部原屬浮梁管轄。而且,兩地曾屬同一茶區。有文獻稱,1938年以前,浮紅與祁門、東至等地產的紅茶,統稱“祁紅”,后因贛皖兩省分設紅茶運銷委員會,始有“浮紅”之名。《江西浮梁紅茶產銷概況》(1942年)也稱:“浮紅原以地域關系依附祁紅,祁紅能蜚聲中外,浮紅亦與有榮焉,最近皖贛茶事分政,浮紅乃脫穎而出,獨樹一幟,遂為本省紅茶之魁首,較之祁紅,并無軒輊。”20世紀50年代,中國茶葉股份有限公司按照茶葉品質相同的原則劃分各茶類的茶區。祁紅茶區作為六個跨省茶區之一,其范圍就包含了浮梁。
可見,二者難解難分。而浮梁也深受古徽州文化的影響,這從瑤里古鎮的建筑風格上就可窺得一斑。
瑤里記
瑤里,讓江南從夢里來到了我的眼前。
淅淅瀝瀝的雨,斜打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雨腳漸密,織起雨簾。溪橋、柳岸、村落、遠山,都氤氳著溟濛的水汽,這是專屬于水鄉的詩意柔情。
盡管這里逐漸被現代商業所“包裝”,但人們依然循著祖先們的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樸素而簡單。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瑤,乃美玉也。其實,瑤里最初的名字叫“窯里”,因瓷而名。有個叫“高嶺”的村子,舉世聞名的高嶺土就是以村來命名的。這里至今還有120多條古礦坑、60余座古窯址、600處古作坊及百個古碼頭如繁星般散落在村中,閃爍著昔日瓷業繁盛的光芒。
溫潤優雅的瓷成就了瑤里,也驚艷了世界。瓷源茶鄉,清香甘甜的茶,也同樣令瑤里引以為傲。如同瓷器一樣,這一枚源自土地的芬芳樹葉給這座靜謐的小山村帶來了財富。
獅岡勝覽,便是清代瓷茶商人吳傭舟財富傳奇的見證。這個聽起來很像景點的地方,實際上是一幢巴洛克風情的宅院,在幾乎清一色的徽派建筑群中顯得頗特立獨行。不過,“洋裝”下,內里卻是地道的徽派合院。而且,主人講究風水,門楣上浮雕雙獅,意在壓制對面的獅山。中西合璧,彰顯了主人開闊的視野,也折射出了瓷茶對外貿易的繁盛,畢竟這是19世紀全球最賺錢的生意之一。
“商人重利輕別離”。瓷茶商人吳傭舟也逃不出白居易筆下的文字,但他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編織著衣錦還鄉的美夢。一抔土,一片葉,換來的是如雪白銀,仿佛閃著末世的榮光,讓人沉浸于有些虛幻的喜悅中。發家后,他把歐洲的華麗之風嫁接到故鄉的文化土壤中,這就有了“獅岡勝覽”。
磚墻斑駁,人去樓空。輕推宅門,門窗、橫梁上依然雕繢滿眼,近百幅逼真生動的木雕,在時間深處娓娓講述著過往。
門前,我遇見了一個正汲水洗菜的阿婆。我想,她的記憶里一定也留存著老宅昔日的榮光盛景吧。
瑤河潺潺,茶山青青。歲月悠悠流淌著,人與茶的故事還沒講完。
史子園記
雨腳稍住,天青如墨染,霧嵐如薄紗,輕籠于山鄉。
剛下車,一碧萬頃的翠綠就在面前洶涌澎湃。史子園,一個被茶海包圍的村莊。半個多世紀前,這里一片荒蕪貧瘠。
1966年,隨著一批特殊村民的到來,發生了巨變。這批新村民來自浙江淳安,因響應新安江水庫建設,不得不揮別世代生活的鄉園,跋山涉水,到陌生的異鄉墾辟。
披荊斬棘,開山種茶。在山色云影里,是年復一年的默默耕耘。時光流轉,直到有一天,異鄉也變成了故鄉。
谷雨才過,村民們又迎來了新一年的豐收。在村子的廣場上,他們架起炒鍋,端坐于前,這陣仗更像是一場比賽。
鮮翠的芽葉,簌簌灑落。摩擦、搓揉、翻滾、拋揚,十指與茶,自帶節奏,翩翩起舞。蒸汽升騰,茶香初露,似熟栗,又似炒豆,沁入鼻端。溫度與手法,徐徐塑造著茶的形態。
水分漸失,芽葉緊卷,鍋內如蠶食桑葉般沙沙作響。一枚茶葉,悄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村民紛紛拿出自家的茶,招待遠方的客人。芽葉成朵,翠色滿杯。金紅艷麗,芳香甘醇。這家嘗嘗,那家試試,我端著茶杯,四處蹭茶。綠茶的鮮、紅茶的甜,滌蕩去了雨天的陰郁與沉悶,每一口都是春日的饋贈,也是幸福的滋味。
如果覺得喝“百家茶”還不夠過癮,不妨戴上斗笠、背上茶簍,親自到茶園里采茶,當一回茶農。
采茶是項體力活,有技術還要拼手速。在茶園里,我一會兒采茶,一會兒賞景拍照,轉悠了老半天,采的茶勉強才能把簍底蓋住;而帶我采茶的大姐,眼疾手快,雙手并用,一拈一提,動作如行云流水般絲滑,不一會兒,手中的芽葉就攢成了一把,茶簍也漸漸滿了起來。
制茶則更具挑戰性,不僅要有勇氣,還要有耐心。超過 200℃ 的炒茶鍋,稍不注意,手掌就會被燙出水泡。炒茶時,芽葉受熱蒸出的水汽也足以把人燙得手舞足蹈。
然而,這些對于史子園的村民來說,就像吃飯喝茶一樣習以為常。茶是生活,也是生計。
“茶不移本,植子必生。”可人卻不同。
當年,70多個村民背井離鄉,輾轉來到史子園,如今茶園已是枝繁葉茂。110戶人家近300人開墾了千余畝茶園,用汗水澆灌出沃野良疇,把荒山野嶺變成了金山銀山。
我站在觀景臺上,憑欄遠眺,村舍儼然,紅色的屋頂、白色的墻、四圍“碧波”蕩漾。嘀嗒……嘀嗒……又下起了小雨,輕快的音符,仿佛在吟唱著一首不老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