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打東南來,千溪漸暖花自開。
這句詩或許是在拋磚引玉,最美的浮梁茶園,在春風里慢慢揭開了面紗。
中國歷史上,對外貿易有三大拳頭產品,陶瓷與茶葉就躋身其中。如果說,走進景德鎮有一個瓷器之夢。那么,在這夢中,會闖入另一個夢境——浮梁。“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莊園”的詩畫之美和歲月沉香,不顯山不露水,任憑“ 一王二侯三尚書,六位宰相七侍郎”的榮耀四處張揚。它的輪廓,像一片舒展的茶葉。與茶結緣,仿佛前生就注定的。
浮梁茶,能語萬物,似一幅天子手書,懸在萬里茶道牌坊的門楣上,俯瞰詩畫和故事跋山涉水前來。
與大唐能扯上關系的人和事,一般都有恣意的才情。大詩人白居易被貶,長篇樂府詩《琵琶行》橫空出世。“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也成了名句。知音難覓,難怪那位江州司馬淚水滿襟。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浮梁之地再也無法在山水里逍遙,成了茶的代名詞,開始家喻戶曉。從此,茶商就貼上了浮梁的標簽……
為什么商人愿意翻山越嶺,不遠千里而來?是風景引領他們的腳步,還是“自古茶道通仙道,半為積福半修身。”的誘惑?
我曾在書中見過浮梁“ 琵琶女”的雕像。如今,那份幽怨不知還在不在?
領略詩中幽嘆,感受歷史水墨,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時光。那么身臨其境,對浮梁茶洞幽察微,算不算一場山水之旅?
到浮梁第一天,琵琶女幽怨的目光,幻成一把古銅色的鑰匙,打開了重門深鎖的茶史。唐王敷《敦煌變文集》中記述:“浮梁歙州,萬國來求。”一千兩百年前,浮梁儼然是贛北、皖南茶葉舞臺上的當家花旦。“ 每歲出茶七百萬馱,稅十五余萬貫”還在史書里到處炫耀。有了茶葉鼎力相助,浮梁知縣的七品官階,也一下躥至正五品。湯顯祖盛贊:“浮梁之茗,聞于天下;浮梁之瓷,瑩如水玉。”在那個朝代,浮梁可是淌金流銀所在。
好茶,從種茶開始。本該是“晴天早晚遍地霧,陰雨之時漫山云”的風景,我來得不巧,無緣得見這朦朧之美。但茶園之上的天卻不高不矮,藍得像被水洗過一般,亦是天朗氣清的美景。一層薄霧像柔順的綢衣,從茶樹上向下輕輕褪著。
許多時候,我們都似檻外過客,背著心浮氣躁的行囊滿世界游走。倘若在這里走馬觀花,才真的辜負了茶園美意。一坡坡、一畦畦、一行行的茶樹,固然沒有仙人撒豆成兵的齊整,也不似無人問津的狀態。科學生長,而不用刻意為之。因此,茶成園,樹成行,路成網,溝相連……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與茶相關的詞語組合到一起,沒有一絲違和之感。
櫧葉齊、白毫早、福云六號、福鼎大白……屬于十萬茶樹的光陰,本該一日鵝黃,一日淺綠。可它們仍循著時令,除下霧紗后就迎著陽光,全力以赴地長著。花木,可以零星地散布于茶園,和茶樹你儂我儂,或因這個緣故,花香理所當然地融入茶香。
采茶人說:“ 看天采青,看青做茶。”于門外人來說,細微差別的茶葉做成成品,是很難分出高下的。可采茶人明白,即便一絲出入,通過制茶大師的舌尖、鼻尖、心尖,就能被十倍百倍地放大。采茶人采擷茶青的指尖,上下翻飛,嫩芽爭先恐后地落入筐中,似乎遲上一會,就壞了“涓滴歸公”的規矩。在采摘顛簸的過程中,筐里茶葉就開始發生肉眼不可見的變化。
隨后,萎凋、揉捻、發酵、干燥、精選…… 看似簡單的流程,皆需要摘心剖肝的精準,皆需要妙至毫巔的手藝。“ 把握好它們的自然特性,方能做出上好的茶葉。”制茶大師如是說。制作流程,在光陰和大師的聯袂下,一氣呵成,如詩如畫。紅毛茶制成,還須進行毛篩、抖篩、分篩、緊門、撩篩、切斷、風選、揀剔、補火…… 方有外形條索緊密之細膩,方有苗秀顯毫的自然,方有色澤烏潤的定格。
從來佳茗似佳人。看浮梁茶藝表演,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繞過的,否則如入寶山而空返。黑發輕綰的女子,青白碎花的衣衫上,次第綴著盤扣。舒緩的絲竹音里,她款步上臺,落落大方,令人如沐春風。水為瑤河水,茶是浮梁紅。凈手、滌器、拭器,裝茶、高沖、蓋沫、淋頂、洗茶、分杯,低斟、奉茶,沒有一絲拖泥帶水。那雙柔荑之手,仿佛從七弦古琴上一路撫過,宮、商、角、徵、羽,猶如春秋絕響。
觀賞,也是一條愉悅身心的捷徑。明眸善睞,柔情綽態,妙不可言。濃茶淡語,如禪似夢。茶湯橙紅,水汽氤氳,隱著三分豆蔻年華,攏著七分愜意光陰。這些,很容易滿了身體里的虛,補了靈魂里的缺。輕輕一嘬,淡淡花香隨著茶水跨過眾齒,從喉嚨招搖而下,徑直抵達脾肺,攻城略地。陽光的味道,山野的味道,河水的味道……然后,歷史、人生、夢幻,還包括一湖秋月,一座春山,接踵而來。這些味道,這些風景,已和智慧、鄉愁、幸福等元素互譯互通,再難分割。
紅茶似仙境之舟,七八根一起飄搖,把人就渡到另一處殿堂。即使帝王,也不愿熏香,不愿早朝,不拜神靈,心甘情愿地把江山圈進一杯浮梁紅茶。畢竟,面色紅潤,身輕體健,遠不是那些鐘鳴鼎食所能滋養出來的。浮梁紅茶是意境悠遠的刺青,是人們對金木水火土相互調和的心得。杯里,暖意蕩漾。杯外,茶葉下山,上船,靠岸,然后登堂入室,與萬家燈火交融。
返程之時,琳瑯滿目的浮梁特產令我目不暇接,令我最鐘情的還是浮梁紅茶。
我的腦海里,時有“ 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評選場景。在那些評委面前,皆有一盞“浮梁紅茶”,本該點到為止,數次品嘗后,他們仍意猶未盡,想再續一盞。雖時隔百年,鮮活生香的場景與我好像只是一個念想的距離。
一襲紅裝熏香來。從浮梁走出的人,心里有兩個糾結,一是無法擺脫浮梁山清水秀的聲色,二是無法拒絕浮梁紅茶入心入肺后的誘惑。對于浮梁紅茶,我了解不多,似乎才推開一扇窗,它又躡手躡腳地藏身詩畫。無論我到哪里,心里皆有她的縹緲。即使縹緲,也是香氣四溢,哪怕未來前方有千回百轉,它也如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