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玉 霍春曉
(南京藝術學院,江蘇南京 210013)
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重要的精神內核,文化的昌盛與否也標志著這個國家和民族的發展程度和生命力。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得以延續至今的文明,中華傳統文化所承載的歷史源遠流長,文化成果豐碩,始終保持著與外來文化融合發展的態勢,并且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呈現出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力。然而,由于明清時期的閉關鎖國,以及近現代的戰亂與積貧積弱,中華文化的對外影響力一度跡近無聲。隨著新中國的建立以及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的飛速增長,中國人重新意識到自身文化的重要價值,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曾多次在不同場合談及中國傳統文化,并提出文化自信的重要理念,在全社會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認同,并促使我們找到一條活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有效路徑。
中華文化也稱為華夏文化,是幾千年來以中原文化為基礎不斷融合、發展的中國文化的總稱。中華文化的概念范疇在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一直處于動態的變化狀態中,并呈現出包容、同化、擴大的態勢,且這一過程并不僅局限于國家、疆域或民族,在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上有著明顯的多樣化特征。
中華文明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具有強勢的傳播力,這首先是基于中華文明在當時代的全面的先進性。由于較早的確立了農業生產體系,華夏民族的遠古先民具備了完善的社會分工構架,使得從事專門性的技藝工作成為可能,因而產生了諸多領先于時代的技術和文化,如:制瓷、紡絲、大型木制建筑的建造、金屬冶煉、文學、繪畫等。這些技術和文化通過商貿往來、人口遷徙、政治交流等途徑對周邊國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明清時期朝鮮的衣冠典儀、日本自漢唐以來的古建筑形制及營造方式、絲綢及瓷器在歐洲上層社會中的流行等。
中華文化的先進性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中華民族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精髓,并進一步將其升華的能力。以馳名中外的元青花為例,根據目前的出土考古研究發現,青花瓷器在我國唐代即已存在,但直到元代才成熟起來,并形成舉世聞名的元青花,元青花的繁盛并非單純源于漢民族自身制瓷工藝的提升,據景德鎮陶瓷學院黃薇老師的實地考證研究,元青花瓷器的確有一個技術引進、吸收和轉化的過程,是波斯的原料、技術和設計結合景德鎮的胎、釉、燒造工藝誕生了早期元青花瓷器[1]。中國傳統家具的發展也明顯地受到了外來器物、文化的影響,結合本民族的生活方式,從矮型家具向高型家具逐步轉變,并最終形成了獨特的設計風格。通過以上兩個典型案例,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傳統造物中對于外來事物的進入,呈現為“吸收——內化——升華——傳播”的一般特征。在所有外來事物的引進過程中,符合這一基本規律都得以存續發展,違背這一規律的都逐漸被淘汰。
自明清開始,中華民族逐漸走上閉關鎖國的道路,與當時歐洲國家積極進行海外貿易活動相反,明清兩朝長時間對海外貿易持消極態度[2]。除少數的官方往來(以朝貢和恩賜的形式為主)及民間貿易之外,中國的物產及文化極少能夠向海外進行大規模傳播。而與此同時,地理大發現(15世紀~17世紀)極大地刺激了歐洲國家的海外擴張和對外貿易,逐漸形成了對外傳播的強勢,在這一進一退之間,文化的強弱勢態便悄然的轉變了。從宏觀層面來說,晚清時期軍事、政治的節節敗退使得知識階層和統治階級意識到當時西方國家在政治、軍事、制度等方面的先進;在微觀層面,如潮水般涌入中國的外國商品,使普通民眾階層廣泛的通過日常用品接觸到了外國文化,優質的商品使民眾對其產生了認同和崇拜,以至于在我們的日常語言中,“土”與“洋”一度成了落后與先進的代名詞。從總體上來說,中華文化在近現代傳播中的衰退可以歸結為以下幾個原因:
1.器物創新的停滯與落后。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提出了“文化三因子”理論,將文化分為物質、社會組織、精神生活三個層次,在文化的傳播和變遷過程中,器物文化與一般民眾的聯系最為廣泛和直接。事實上,在歷史上西方世界對中國的認識,以及對中華文化的仰慕也是從器物文化層面開始的。在18世紀的歐洲人眼里,中國的瓷器是世界上最美的藝術,中國的絲綢是世界上最時尚的服飾,……他們對中國充滿了美好向[3]。當人們面對兩件來自不同國度的同類產品時,技術高下、品質優劣的差異便不可避免地投射到對應的文化上,從“沒有先進優良的產品”進而被引申到“文明的落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邏輯。
2.文化傳播理念及方式單一。《易經》有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文以載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觀念反映了長久以來人們對文字、文章作為文化傳承主要方式的認同,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們忽略了器物以及文化產品作為文化傳播重要媒介的狀況。通過文學、電影、音樂、服飾、產品等隱性傳播的媒介,某一國家或區域文化中的意識形態、價值觀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被其他國家或區域的人們所接受,由于這種傳播媒介通常是以非政治性和非宗教性的世俗形式呈現,往往具有較強的沉浸性和多維性,因此其傳播的效果往往更能深入人心。例如:李小龍功夫電影使許多外國人了解了中國武術,甚至在一些人心目中形成了“中國人可能個個都會武術,個個都能打”的錯覺[4]。我們可以看到,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發達國家的先進形象就是通過影視作品、日用產品、流行服飾等媒介進行隱性傳播的結果。
3.文化定義權的喪失。愛德華·沃第爾·薩義德(Edward W.Said)在其著作《東方主義》中指出,19世紀的西方列強將東方文明視為沒有“自覺”“自知”的、原始的“自在”狀態,沒有能力展現和歸納自身的文化,只有通過西方人才能表達出東方文化。長久以來,在東方主義的影響下,西方的文學、影視、藝術、設計等領域所表現的東方文化往往帶有原始、落后、神秘的特點,如西方影視作品中所出現的中國面孔常常是“瞇瞇眼”這一現象,就直觀地反映了東方主義背景下西方人對于中華文化的刻板偏見,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文化霸權的體現,即全世界的審美標準都要由西方人來定義。源遠流長的中華傳統文化在東方主義的主動沖擊下也就逐漸失去了話語權。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器物創新能力的停滯與落后則使器物文化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大大下降,傳播理念及方式的單一使得文化傳播的途徑變得單一而狹窄,東方主義的沖擊則使中華文化逐漸失去了對自身文化的定義權力,這幾者的共同作用嚴重地影響了近現代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傳播。
傳統文化的活化與復興是提升民族自信、文化強國所面臨的必然問題,然而簡單地復制年代久遠的文化符號并不能使我們對傳統文化產生仰慕之情,古老的民俗表演也未必能使人們產生共鳴和認可。借鑒已有的成功經驗,探尋其中的規律,有助于找到一條適合于中華傳統文化特性的傳承、創新之路。
目前,許多發達國家對于本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活化與傳播都進行了大量的工作,并取得了相當顯著的效果。例如:英國通過法律法規大力推動文化遺產保護,并依靠創意設計產業激發其傳統文化的活力,意大利則充分利用其歷史悠久的文化旅游項目開拓了本國文化的海外市場、向世界輸出它們本國的文化[5]。法國在1983年就確立了首個“對外文化計劃”,以確保法國文化對其他國家的強勢影響力,并特別強調通過圖書、音樂、電影、電視、電子游戲、建筑、設計與當代視覺藝術等文化產品的出口形成法國文化的強勢輸出[6]。1950年,日本頒布了《文化財保護法》,并提出了“無形文化財”的概念,將其傳統文化通過衣、食、住、行等方面,以大眾流行文化的形式進行推廣傳播,使之形成了我們今天所熟悉的日本風格。
時至今日,這些國家在其各自的傳統文化傳承、活化和傳播方面都取得了相當好的效果,其文化影響力遍及全球,其成功經驗值得我們借鑒。根據以上的成功經驗,我們可以總結出以下傳統文化活化的成功規律:
1.強調世俗傳播,將傳統文化多維度融入日常生活。文化來源于人類的生產生活,其傳承依賴于此種文化所植根的人,任何脫離現實生活的文化都無法長久的存續。不同的傳播媒介在世俗生活中影響的深度和廣度差異很大,因此所產生的影響效果也大不相同。受眾面越廣、形象越具體、與世俗生活關系越密切的傳播媒介,其傳播效果就越深入到受眾的內心,反之則不易產生良好的傳播效果。要使傳統文化在當代生活方式下得以傳承和發展,就必須將其融入當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從單一的文本說教向多維度的、豐富多樣的傳播形式轉變,增加傳統文化與人們的接觸廣度和深度。
2.強化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理念的契合度。不同時代和地域的文化間始終存在著差異,一種文化是否能夠為當時的民眾所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是否與當時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相契合。在以電視節目為媒介的文化傳播過程中,文化差異通過電視節目中的“擬態環境” 和觀眾自身所處的現實文化環境體現出來。“擬態環境” 與觀眾所處的現實文化環境一致,文化差異的降低,使觀眾的接受度提高[7]。因此,跨時空的文化傳播必須依賴于不同文化間的相互契合,在這個過程中,進行傳播的文化內容必須主動調整自身的形式及傳播方式,以適應當前時代受眾的生活觀念和需求。
3.通過創新為傳統文化輸入新的活力。1962年,埃弗雷特·羅杰斯(Everett M.Rogers)教授在其著作《創新的擴散》一書中指出,大眾傳播能夠促使新思想、新信息、新技術和新的生產方式在社會系統中實現擴散,并進而推動社會進步。具有較高創新性的事物,其傳播能力和效果相較于陳舊的事物更有優勢。新款的產品會在市場中不斷替代舊型號產品,新穎的服飾更能引領時尚潮流,新的文學或影視作品會帶來熱點話題。創新及其擴散過程實際上是秩序的重構,文化的傳播需要依靠創新才能完成對既有文化秩序的重構,創新能力越強的傳播媒介,在民眾中的影響力越大,其傳播能力也就越強。
4.以設計為載體,強調視覺化呈現方式。傳播媒介對受眾形成具象的、沉浸式的感觀尤為重要,能夠對受眾形成時間和空間上的直觀影響。從這個層面來說,具有鮮明視覺形象的日用產品、服裝時尚等最易成為優良的文化傳播媒介。現代人每時每刻都被大量的工業產品和服飾等設計品包圍著,其中的文化要素以商品推介的形式傳達給了世界各地的消費者[8],在潛移默化中接納其中所包含的文化,這就使設計與文本等媒介相比具有了更強大的沉浸性。同時,設計本身具有敘事性和審美性,在跨文化傳播方面比文本等媒介的理解障礙小得多,更易被不同國家和地區的人所接受。
總體來說,全面地認識和理解傳統文化的傳承是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加強傳統文化的世俗傳播,使之走出曲高和寡的象牙塔,是活化傳統文化的重要規律。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屆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更好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秀文化。這對中華優秀文化的傳承與活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們可以看到,歐洲的手工藝技術在結合現代產品和服飾設計后,形成了新的時尚,能夠在世界范圍內成為流行的風向標;日本的傳統鑄鐵工藝,經過與現代設計結合,成為行銷海外的潮流產品。在現代設計支撐下產生的時尚與工業品始終引領世界潮流,不僅成為發展中國家追捧的商品,而且對發達國家的文化輸出和國家形象塑造起到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9]。因此,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活化與輸出強烈的需要通過以設計創新為主的、世俗傳播的路徑來實現。
1.以創新為抓手提升中華文化對當代新生事物的定義能力。海德格爾認為:世界的意義是由人賦予的。定義現實世界的能力對于人類社會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長久以來,我們之所以會普遍認為西方國家在科學上更加先進、發達,是因為現代科學的定義是由西方人進行的,當眾多的科學定理都是由西方人發現并確立的時候,人們很難忽視和否認其在世界范圍內帶來的影響力。因此,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活化而言,要基于中國視角看待問題,全面提升創造新事物、定義新事物的能力,不僅在科技領域有所突破,也要在人文、藝術、時尚等領域發出中國聲音,使人們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并未消失,而是作為中國發展的文化內核持續發揮作用。
2.重視、強化中華傳統文化的隱性傳播。如前文所述,文化的顯性傳播容易帶來較強的抗逆性,這一點特別在跨時間、跨地域的文化傳播過程中尤為明顯。因此,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與活化必須重視這一現象,跳出理論說教的狹窄圈子,以多元化的方式進行文化傳播和推廣,使人們在潛移默化中從多方面充分感受到中華傳統文化的魅力。例如:以《舌尖上的中國》為代表的一系列美食紀錄片和網絡短片使越來越多的人通過飲食深入了解了中國傳統烹飪技藝、地方特色、家庭倫理等內容,并產生了深切的文化共鳴;手機app《匠木》則將中國傳統的榫卯工藝通過游戲的形式展現給用戶,使人們了解中國傳統手工藝的技藝之美。類似這樣的傳播方式能夠使人們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接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沉浸在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中,進而由衷地從內心產生文化認同,并參與到文化的傳承與發展過程中。
3.通過現代設計等審美手段提升中華傳統文化的視覺化呈現。文化具有一定的抽象性,這種抽象性使得一般大眾在對文化的理解過程中存在著一定的障礙,需要經由一定的媒介的映射才能產生直觀的印象,進而理解和認同。設計及其衍生物在當代與人們日常生活極為接近,具有強烈的審美性,從服裝鞋帽到日用產品、從廣告海報到視頻影像,運用創新的、動人的審美形象和藝術形象來觸動社會成員的心靈世界[10],并通過連續不斷的視覺刺激向人們傳遞內容,因此相較于文本而言在文化傳播方面具有先天的優勢。以精美的視覺形象為載體向人們傳遞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能夠高頻率的與傳統文化近距離接觸,同時由于通過設計賦予傳統文化鮮活的時代感,也避免了由于年代久遠而帶來的隔閡感。
4.以中華傳統文化為基礎確立當代東方美學標準。既然要通過視覺形象來活化和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就必然面臨著美學評判標準的選擇和確立。眾所周知,現代設計起源于歐洲,其基本理論、方法和原則都植根于西方文化,并在視覺上呈現出西方的審美訴求和美學標準。如果要通過設計來提升中華傳統文化的感染力和傳播力,就必須達成形式與內容的統一,確立以中華傳統文化為基礎的當代東方美學標準。具體來說,就是要通過對中華傳統文化基本邏輯的梳理,積累和構建當代中華美學文化的理論和框架,強調中華文化中的融合之美、包容之美與和諧之美,逐步去除東方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給中華文明帶來的認識偏見,破除唯西方論在文化上的霸權,建立當代審美的中國話語權。
中華傳統文化的活化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過程中的必經之路,也是新時代背景下文化自信的必然要求。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活化路徑的研究要求我們深刻地理解中華文化發展的融合性特點,不僅要重視對傳統文化保護,更要強調利用現代創新手段和傳播媒介將其融入的當代人的日常生活,使其在不斷地創新過程中得到發展,形成新的形式,并逐漸擺脫被西方文化定義的局面,掌握文化發展的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