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贊新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在以往長期探索和實踐的基礎上扎實推進共同富裕,共同富裕的理論和實踐取得了創新和發展。黨的二十大進一步強調了共同富裕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性,不僅將“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中國特色,而且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其中之一就是“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高質量發展是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首要任務,而發展數字經濟又是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實際上,中國數字經濟發展已經取得了長足進展。根據中國信通院2021年8月發布的數據,2020年,中國數字經濟規模為5.4萬億美元,占全球的比重為16.43%,位居全球第2位[1],已逐漸步入數字經濟時代。
共同富裕和數字經濟將伴隨中國式現代化的全過程。共同富裕是中國發展數字經濟的基本原則和目標導向,數字經濟是促進共同富裕的新動能,同時也是共同富裕必須面對的新情況、新問題。本文基于馬克思主義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理論,著眼于數字經濟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新變化和新特點,剖析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數字經濟作用于共同富裕的理論機制與實踐演化,分析新情況、新問題,提出新思路、新對策。
馬克思認為,商品是使用價值和價值的統一體,而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過程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體。勞動過程是“制造使用價值的有目
的的活動”,是“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的一般條件”[2]215。可見,勞動過程是所有人類社會形態中普遍存在的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過程,屬于生產力的范疇。“勞動過程的簡單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動或勞動本身、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2]215,這表明,勞動過程是以具體勞動創造特定使用價值為目的的活動。而在資本主義這一特定的社會形態中,生產不再僅僅是為了得到使用價值。資本主義生產是為了得到價值,并在這個過程中占有剩余價值,使用價值不過是作為價值的物質承擔者而生產出來而已。從這個意義上看,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又是價值增殖過程。也正因如此,資本主義生產中也包含著分配,“如果在考察生產時把包含在其中的這種分配撇開,生產顯然是一個空洞的抽象”[3]20。從價值增殖過程看,勞動作為價值的源泉獲得了可變資本的形態,而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起到發揮吸收一定量勞動的作用,作為不變資本參與價值創造與價值增殖。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如何規范和引導資本健康發展,這是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必須研究解決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4]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與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利用資本為中國式現代化服務有本質的不同。中國式現代化不遵循與資本主義發展史相適應的“物本位”經濟增長發展范式,而是將“以人為本”作為發展的終極關懷,聚焦發展的人本價值[5]。同樣,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下發展數字經濟的實踐邏輯和價值邏輯也不同于資本主義國家。堅持和完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等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是中國發展數字經濟的基本遵循;而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從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是中國發展數字經濟的目標導向。這決定了中國的數字經濟生產過程與西方數字資本主義的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有本質的不同。然而,在具體操作和實踐層面,資本仍然是中國式現代化以及數字經濟發展的重要驅動力量。數字經濟正在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勞動過程發生數字化轉型與變革,數據、算法、算力等作為生產要素加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產過程,豐富和發展了勞動、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同時,資本給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條件下的數字經濟賦予了價值創造和價值增殖的意義,數據、算力、算法等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作為不變資本,與作為可變資本的勞動一起,使數字經濟中的價值創造和價值增殖發生了新變化。
數字經濟是人類生產方式在更高層次上的延續,馬克思創立的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理論是我們考察和認識數字經濟強有力的理論武器,也是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發展數字經濟、分析數字經濟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變革的重要理論指導。共同富裕既涉及生產力的范疇,又涉及生產關系的范疇,馬克思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理論中的概念圖式和理論內核對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發展數字經濟、促進共同富裕具有理論定向和認知工具的重大功能。
馬克思通過“一般”與“特殊”的分析范式構建了勞動過程理論。“一般”是指由勞動、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組成的“勞動過程三要素”。“勞動過程三要素”是“抽象要素”,是對不同形態勞動過程構成要素的理論概括,它們構成了“人類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條件……為人類生活的一切社會形式所共有”[2]215。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生產方式的演化,勞動過程中的具體要素會不斷豐富和發展,新的生產要素會加入勞動過程,使勞動過程三要素的構成和結構發生變化。數字經濟的出現是這一過程在更高層次上的延續,其最顯著的特征是數據作為生產要素成為勞動過程中的核心物質力量。馬克思認為,從工場手工業發展到機器大工業,勞動過程構成要素發生了從“以勞動為起點”到“以勞動資料為起點”的變革,那么,數字經濟的出現也標志著“以勞動資料為起點”的生產方式從“機器主導生產”向“數據主導生產”轉變。這使勞動過程的技術手段和組織方式都發生了深刻變革,推動勞動生產力發生了重大飛躍,顯著增強了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生產能力,成為共同富裕的“增量”。
1.勞動過程的技術變革推動物質富裕
機器大工業生產力變革是通過“使自然力,即風、水、蒸汽、電大規模地從屬于直接的生產過程”[3]356來實現的,即借助于機器的驅動,將大自然的力量并入生產體系。數字經濟則在此基礎上,通過數字技術變革,進一步將數據、算法、算力的力量并入生產體系,使生產力發生新的飛躍。這種技術變革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數據成為生產過程中關鍵的物質力量。以數字化為主要特征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推動了算力和算法技術的發展,顯著提升了數據處理能力,降低了數據處理成本,同時極大地提升了從數據中提取有用信息的能力。作為信息和知識載體的抽象符號,數據成為生產過程中十分關鍵的物質力量,對海量數據進行存儲、計算、處理、分析變得有利可圖,成為提升生產力的重要途徑。
二是數字技術對勞動資料的全面滲透。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推動了勞動資料的數字化變革。互聯網、物聯網、基站、計算中心成為重要的基礎設施,云計算、網絡平臺、數字通信成為重要的生產條件,移動終端、機器人、數控機器設備成為重要的生產工具。勞動資料的數字化顯著提升了生產過程的智能化水平,使生產力得到了新的解放和發展。
三是生產的技術組合方式發生變革。生產的技術組合方式是指生產要素在一定發展階段上按照一定的技術規則和自然規律相結合的組合方式[6]。在工業經濟中,勞動者和勞動對象通過機器這一中介結合在一起。數字經濟引發了技術組合方式的變革,使物質條件、技術規則和勞動方式都發生了深刻變革,網絡、平臺成為連接勞動者和勞動對象的中介。網絡化、平臺化的生產方式促進了生產效能的顯著提升。
勞動過程的上述發展變化,使數字經濟在提升勞動生產率、增加人均產出等方面具有工業經濟無法比擬的優勢,這些“增量”與物質富裕的目標和要求高度一致,對共同富裕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2.勞動過程的組織方式變革推進精神富裕
數字經濟勞動過程的變化不僅體現在技術變革方面,也體現在組織方式革新方面。組織方式的革新創造出更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
從微觀層面看,數字經濟推動勞動過程的組織方式從“工廠制”向“平臺制”轉變。在工廠制下,“工人集結在同一個地點,以他們在空間上集中在資本家的指揮下為前提”[3]316。而在數字經濟背景下,平臺可以通過數據及其智能化工具,將生產的觸角延伸到所有場域,將分散的勞動者連接到巨大的生產資料和分工協作體系中。勞動者只要擁有與平臺連接的智能終端,就能在各個場所參與勞動、開展分工協作。這種勞動出現在數字技術和智能算法成為生產生活的基礎之后,稱為“數字勞動”。可見,在數字經濟的勞動過程中,數據成為一個制導因素,平臺成為一種連接機制,它們形成一個分散的生產網絡,將勞動者和勞動者、勞動者和物質對象彼此結合在一起。
從宏觀層面看,數字經濟的發展也在更大范圍內優化了勞動過程的社會組織方式。數據代替人類經驗和知識,在改進勞動過程微觀組織方式的基礎上變革勞動的社會組織方式,極大地促進了“生產過程中的社會力量結合”,形成了“社會勞動的自然力”[7]。在信息科學和數字技術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前,數據這種變革社會組織方式的物質力量未被人們認識、開發,人們在很大程度上對社會生產中的無序性和盲目性無能為力。而當這種物質力量被數字技術喚醒,并作為社會生產和社會勞動要素并入生產過程時,社會生產中的信息約束和知識約束問題就迎刃而解,并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數據和算法系統,社會生產和社會治理的盲目性和無序性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克服,生產的社會組織力得以明顯提升。
勞動過程的組織方式革新,大幅降低了社會總生產成本,提高了社會總生產效率,顯著提升了我國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能力,有利于推動全體人民精神富裕。一方面,新的勞動組織方式打破了勞動與閑暇、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之間的界線,以物質生產為前提的大機器生產對人民精神生活和自由全面發展的限制有望被破除,對精神富裕的限制大為減少。“當一切專門發展一旦停止,個人對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發展的趨勢就開始顯露出來”[8],人們將從機械枯燥的勞動中解放出來,有更多的時間從事更加抽象、更富于創造性的知識勞動和精神勞動,個體的創造力、思維、社會知識都能在新的勞動組織方式下得到更為全面和充分的發展。另一方面,社會組織方式的改進和發展,使勞動過程開始從“改造和利用自然”向“認識和理解自然”轉變,并在此基礎上向“認識和理解人類自身”發展。勞動過程的范疇從“人與自然的關系”向“人與自身的關系”拓展,帶動人類需求的滿足和新需求的產生也從“求諸自然”向“求諸自身”拓展。這將推動生產過程發生“精神化”變革,科學、文化、藝術以及創造性勞動和社會組織活動等將得到更充分的發展,人民精神富裕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都會更為堅實而廣泛。
從價值增殖過程看,在數字經濟條件下,數據及與之相關的生產資料和技術成為吸收勞動、改進剩余價值生產,從而實現價值增殖的手段。正如前文所述,價值增殖的過程內含了價值分配,因此數字經濟價值增殖過程的變化,也影響和改變了價值分配。數字經濟推動生產方式變革,改變了新創造的價值在勞動者和資本所有者之間的分配比例,即勞動者以工資的形式獲得的勞動力價值和資本所有者以利潤的形式占有的剩余價值之間的比例,會發生不利于共同富裕的變化,成為共同富裕的“減量”。
1.剩余價值率提高:擠壓勞動報酬
數字經濟的面世,為剩余價值生產帶來了一種全新的驅動力。數字經濟改造了生產過程的技術條件和社會條件,這種改造可以使個別企業生產產品所需要的個別勞動時間縮短,從而使企業產品的個別價值低于社會價值。因而,進行數字化改造,或以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進入數字經濟領域的企業,在同一個工作日中比傳統企業能占有更多的剩余價值,即超額剩余價值。但超額剩余價值的存在是暫時的,一旦數字化生產方式被其他企業采用,商品個別價值和社會價值之間的差額就會消失。然而,競爭機制會使數字企業和它的競爭者繼續通過挖掘數字經濟潛力來提高勞動生產力。其結果是,在競爭中,數字經濟會向整個生產系統擴散,并系統性地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延長剩余勞動時間。這必然導致剩余價值率的提高,也就是在價值分配中剩余價值的比重提高,勞動力報酬的比重下降。當這一過程擴展到生活資料的生產部門時,還會使勞動力再生產所需要的商品價值降低。也就是說,勞動力再生產所必要的勞動時間縮短了,即勞動力的價值降低了,那么勞動力的價格即工資也會趨向降低。
可見,在本能的驅動下,資本利用數字經濟不斷提高勞動生產力,擴大財富生產,這是數字經濟的積極方面。但在數字經濟帶來普遍生產力提高的同時,剩余價值率會提升,勞動力價值會降低,導致勞動力更便宜。從分配的視角看,這意味著勞動者在初次分配中所獲得的收入份額降低,財富在資本所有者和勞動者之間的分割進一步偏向前者。
2.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削弱勞動地位
機器大工業時代,可變資本被不變資本替代從而使資本有機構成提高。在數字經濟條件下,智能機器排擠腦力勞動者的趨勢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多的管理、監管勞動可以交由智能機器來行使,在強大的以大數據為基礎的智能化生產系統面前,人類的管理組織活動已經變得微不足道。這樣,不僅體力勞動者的直接勞動被機器替代,腦力勞動者的管理、監督和創新職能也被轉移到了智能化生產體系中。這意味著,數字經濟引發的新一輪資本有機構成顯著提高,其影響比工業經濟中的資本有機構成提高要大得多。
數字經濟帶來的資本有機構成提高與技術變革交織,使價值與資本的社會形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質的方面來看,勞動雖然不可缺少,但與數字技術釋放出來的強大生產力相比,勞動越來越處于從屬地位;從量的方面來看,伴隨著數據資本的積累,不變資本的量不斷增加,而可變資本的量不斷減少,這使勞動在財富生產中的重要性下降,勞動在生產中的地位被削弱。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由于數字經濟對勞動力的需求減少,其必然會成為勞動力價格即工資率上升的阻力,勞動者在價值生產和價值分配中的弱勢地位會更為突顯。這不但影響他們的物質富裕,而且會影響他們的精神富裕,成為促進共同富裕潛在的不利影響因素。
3.物質財富的價值含量降低:加劇財富分化
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域里,物質財富和價值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財富是由產品及其量和質組成的一種物質形態。馬克思指出:“使用價值總是構成財富的物質的內容。”[2]49“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2]47也就是說,物質財富的內容是使用價值,表現形式是商品。而價值是物化在商品中的抽象勞動,是抽象勞動在商品中的凝聚,因而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衡量價值的尺度是勞動,衡量勞動的尺度又是勞動時間,因而抽象勞動時間的耗費是衡量價值量的唯一的、普遍的尺度,這一尺度與物質財富的特殊性無關。物質財富由具體勞動創造,但勞動并不是物質財富的唯一源泉,物質財富形成于人們在自然力的參與下進行的物質轉換,“同人取得它的使用屬性所耗費的勞動的多少沒有關系”[2]66。因此,“隨著財富的量的增長,它的價值量可能同時下降”[2]59。
數字經濟提高了人類生產物質財富的能力以及物質財富的產出量,但不管物質財富產量如何增長,單位時間內生產的價值量僅僅取決于投入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數字經濟顯著提升了勞動生產率,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對價值創造的影響,在于降低了一定物質財富生產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或者說,使相同勞動時間可以生產出更多的物質財富,因而使相同的價值量分布在更多的財富中,從而稀釋了物質財富的價值含量。然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價值是物質財富分配的尺度,勞動者是按照價值也就是勞動時間為依據獲取勞動報酬的。當物質財富中的價值含量減小,勞動者以價值為尺度獲得的物質財富的絕對量可能會有所增加,但相對于資本對物質財富的占有量而言,卻相對地減少了。
上述數字經濟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新變化和新發展,必然作用于數字經濟發展的實踐過程,使實踐中的勞資分配、勞動者收入、行業收入出現一些前所未有的新演化,成為共同富裕的新“變量”。
1.“平臺制”與勞資分配問題
數字經濟使生產方式從“工廠制”發展到“平臺制”。平臺通過對數據的汲取和占有,形成了建立在算法基礎上的、對勞動力的動態化精準監控與管理,再加上其所具有的規則制定和信息不對稱等優勢,形成了比工廠制更為嚴格的對勞動者的束縛,提高了對勞動者勞動時間的占有程度。
一方面,平臺企業通過算法技術和信息優勢加大了對勞動過程的控制。在工廠制時代,價值生產中勞動對資本“實際上的從屬”[2]583是通過工廠內部的協作、分工形成的以勞動力等級制和勞動技能等級制為基礎的科層結構和等級秩序來實現的;在平臺制時代,這種“實際上的從屬”不再依靠科層結構和等級秩序,而是通過算法技術對勞動者實施更為嚴格精細的控制。例如,網約車平臺以平臺利益最大化為原則,運用算法技術實現對車型選擇、費率適時調整和變更、派單系統的控制。首先,平臺會通過算法技術,制定對平臺最為有利的激勵和約束政策,激勵司機在最有利的地點和時間接單工作,并控制司機的工作時長和費率。其次,平臺會利用信息不對稱加強對司機的控制。比如,故意隱藏對司機不利的信息,如乘客酗酒、吸毒、有犯罪前科等,以防止司機拒絕接單。最后,平臺會嚴格監控司機的接單率、訂單取消率等數據,如果這些數據讓平臺無利可圖,司機就會面臨經濟處罰、暫停服務甚至解除合同的風險。在平臺的控制下,司機成了被算法技術擺布的提線木偶,被平臺束縛得喘不過氣[9]。
另一方面,平臺逃避了很多企業本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平臺不同于企業,它只是一種連接機制,因而目前還存在很多法律漏洞,使其能逃避責任和義務來占有更多的價值。比如,很多網約車平臺宣稱,司機并不是公司的雇員,公司與司機之間并不是勞務關系,而是一種商業關系,從而將司機定義為創業者和商業伙伴而非雇員。這樣做的目的是逃避法律規定的企業對員工的各種責任和義務,如保險、福利、加班費、各種補貼和風險支出等,這樣可以節約大約30%的勞動力成本。在目前的行業分類中,網約車平臺被納入科技公司行業,使其規避了一些法律規定的社會責任。由于平臺不直接提供商品和服務,因此它可以規避營業稅等過程稅,只需要繳納所得稅等結果稅,而這一部分結果稅還可以通過增加企業成本等方式來規避。
平臺強化了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在勞動者報酬受到擠壓的同時,勞動者的勞動強度增大、勞動時間增長。對武漢市外賣騎手的調查顯示,2019年,武漢外賣員每天的工作時間在8—12小時,大多數在10小時以上,但他們的月平均工資為5882元,低于武漢市城鎮單位就業人員月平均工資6730元,只有7.49%的受訪者反映當前收入能夠滿足日常支出,而53.18%的人表示收入不夠支付家庭開支[10]。數字經濟中的“算法控制”及其帶來的勞資分配問題,既不利于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形分配結構,也不利于勞動者的身心發展,與共同富裕的目標和要求相偏離,是在推進共同富裕中需要著力解決的現實問題。
2.技術性失業與部分勞動者貧困化和發展權受限問題
隨著技術進步,不變資本對可變資本的替代趨勢更為明顯,部分工作崗位和勞動力被機器取代,技術性失業問題十分突出。數字經濟背景下的技術變革不同于工業經濟條件下的技術變革,后者更多地體現為延續性的技術創新,而前者更多地表現為顛覆性的技術突變。與此相適應,數字經濟條件下的技術性失業與工業經濟中的技術性失業也不盡相同,工業經濟中承受失業之苦的主要是體力勞動者,而數字經濟條件下的技術性失業不僅指向體力勞動者,而且指向腦力勞動者,包括財務、編輯、分析師等。可以說,數字經濟中的技術性失業顛覆性地改變了工業社會形成的職業和工作版圖。因此,數字經濟時代,技術性失業的規模、范圍和程度都會是驚人的。有學者對美國機器人增長與就業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研究,發現從1990到2007年,平均每1000名工人增加1個機器人,就業人口比重下降0.2%,工人的工資降低0.42%,這意味著美國制造業中每增加1個機器人,平均會取代3.3名工人[11]。
就業是最大的民生,實現更加充分、更高質量的就業是推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重要基礎。只有穩定就業,居民收入才會穩定,才會產生消費需求,經濟社會大盤才會有穩定的基石。而數字技術對勞動力的替代,導致大量勞動者失去工作機會,收入銳減,陷入貧困化陷阱。不僅如此,它還可能讓一部分勞動者被社會生產所排斥,這些被排斥的勞動者大軍,其規模和比重呈現出日趨擴大和上升的趨勢。共同富裕的重要內涵之一是共建共享,需要全體人民通過辛勤勞動和相互幫助實現人人參與、人人盡力、人人享有。就此而言,數字經濟中的技術性失業可能會導致越來越多的社會成員的勞動權和發展權被限制,社會成員平等參與、平等發展的權利得不到充分保障。
3.數字壟斷與平均利潤率扭曲問題
壟斷的本質是生產和資本的高度集中,目的是獲取高額利潤,占有更多剩余價值。壟斷是企業通過加強對內部生產過程的直接控制,克服市場的盲目性和無序性,減少市場交換,“偶然性和任意性發揮著自己的雜亂無章的作用”[2]412,從而使生產過程更有效率。然而,過度的壟斷和資本集中,會嚴重影響流通領域價值規律的運行,市場的協調和配置功能會受到嚴重損害,企業內部的管理和協調成本也會劇增,導致生產效率降低,這樣的結果與壟斷的目的背道而馳。因此,壟斷的程度,即資本集中的程度,取決于壟斷收益與壟斷成本的均衡[12]。
數字經濟的發展,使這一均衡點向加深壟斷程度的方向偏移。因為資本集中獲得了一種新的、更有力的杠桿——數據。如果說,工業資本是因為金融導致了集中,那么數據則是數字資本集中最重要的杠桿。只要生產和交換被納入數據收集、分析和交換網絡,生產和交換就會被數據和算法結構整合起來而實現生產效率和市場配置效率的飛躍。汲取和掌握的數據越多,這種整合能力就越強。可見,在數字經濟條件下,資本越集中,壟斷程度越高,生產規模越大,這不但不會增加企業內部的管理和協調成本,也不會影響交換的有效性,而是更有利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更有利于克服經濟活動的盲目性和無序性,從而提高資本回報率。由于平臺既是交易的中介,又為交易提供基礎設施,數字企業在數據占有和控制上具有天然的壟斷優勢,而對數據占有和控制的壟斷,必然導致其對生產經營的壟斷和對財富占有的壟斷。據統計,谷歌擁有90%的互聯網搜索市場,臉書占全球社交媒體市場的2/3。市場監管總局發布的《中國反壟斷執法年度報告(2021)》顯示,2021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依法查處阿里巴巴和美團“二選一”壟斷案,分別罰款182.28億元、34.42億元。電商、外賣等數字平臺公司已經成為我國反壟斷的重點領域。
數字壟斷產生的超額利潤實際上來自于產業利潤在部門之間的轉移。由于平臺企業在資本競爭中具有天然優勢,利潤從傳統部門和行業向數字部門和行業轉移,扭曲了利潤率平均化趨勢,使價格偏離價值,形成收入分配的“馬太效應”,結果是產業結構的失衡和行業間收入差距的拉大,不同群體收入增長的結構性不平衡加劇,進而影響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如果沒有相應的政策措施加以制約,會進一步加大社會貧富差距,加重兩極分化趨勢,不利于共同富裕的順利推進。
4.數字無酬勞動與個人數據收益分配問題
數字經濟帶來了人類勞動形態的新發展和新變革,“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的勞動形態,打破了勞動與閑暇之間的界線,出現了完全沒有報酬或基本無酬的“無酬勞動”。這種勞動的主體,即提供完全無酬或高度無酬勞動時間的勞動力,就是數字經濟時代的“數字大眾”[13]。通過網絡和數字平臺,數字大眾可以免費使用數字軟件及數據,數字平臺可以監控用戶行為、習慣、興趣,從而獲取用戶的健康、財富、消費習慣、社會關系等個人數據。個人網絡購物、在線支付等經濟活動,瀏覽網頁、觀看視頻等日常行為,都會被作為個人數據在大范圍內收集、處理、運用。數字無酬勞動生產的勞動成果是個人數據,個人數據已經成為全球數據的主要來源[14]。在數字經濟條件下,數字企業通過占有個人數據獲利,而數字大眾即消費者和用戶卻并沒有共享這些收益。個人數據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經濟資源,是數字經濟的基礎。如果沒有個人數據,建立在其上的數字生產和數字勞動都成了無源之水。數字企業通過占有個人數據,可以獲得直接的經濟收益,但生產個人數據的用戶卻并沒有直接共享到這些收益,這不得不說是數字經濟時代需要關注的一個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問題。
馬克思提出:“無價值的東西可以具有價格。”這為解決個人數據的收益分配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指出:“有些東西本身并不是商品……,但是也可以被它們的占有者出賣以換取金錢,并通過它們的價格,取得商品形式。”[2]123并提出了“商品形式”的概念。“商品形式”必須與“商品”區分開來。“商品形式”是指諸如土地、良知、榮譽等客觀存在的東西,它們本身沒有價值,但具有虛幻的價格形式。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中闡述了租金、利息等分配范疇。在個人數據已經成為最重要的經濟資源的時代背景下,不管個人數據是不是勞動產品,是否具有價值,它都可以以“商品形式”出現,具有價格,這種價格是個人共享數據收益的“租”。作為個人數據的原始所有者,數字大眾理應得到這種資源的“租”。個人數據產生的經濟收益由數據企業獨占并不公平,數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也會拉大社會收入差距。數字企業無償占有勞動者生產的個人數據,并將其用于資本積累和價值增殖,用于對勞動者勞動的占有,將會導致更為巨大的數字財富鴻溝。
“平臺制”中的勞資分配問題、數字經濟的技術性失業問題、數字壟斷問題、數字無酬勞動與個人數據收益分配問題,是數字經濟發展帶來的新情況、新問題,是促進共同富裕要面對的新“變量”。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我們能夠在遵循市場經濟規律的前提下化解這些問題,這些新問題又未嘗不是增加居民收入,尤其是增加低收入者收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進而促進共同富裕的新途徑。
數字經濟既是共同富裕的“增量”,又是共同富裕的“減量”,還會帶來一些“變量”。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發展數字經濟,促進共同富裕,要以黨的二十大精神為指引,堅持黨的全面集中統一領導,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堅持人民主體地位,使數字經濟在推動中國式現代化、促進共同富裕中釋放出更強勁的動能。
1.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
與傳統形態的資本一樣,數字資本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逐利性和擴張動力,如不加以規范和引導,任由數字資本無序擴張,就會帶來數字壟斷、競爭秩序破壞、勞資關系惡化、貧富差距擴大等問題,對共同富裕造成不利影響。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是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數字資本只是社會主義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工具和手段,目的是實現共同富裕。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必須深化對新時代條件下我國各類資本及其作用的認識,規范和引導資本健康發展,發揮其作為重要生產要素的積極作用。”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揚長避短、趨利避害,是發揮數字經濟共同富裕功能的基礎性、前提性工作。
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必須堅持黨的領導。黨的二十大重申:“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是規范和引領數字資本健康發展的根本遵循。要不斷提升黨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的能力和水平,不斷提升對數字資本的治理能力和監管能力,將黨對數字資本的規范和引導落到實處。要加強部門間和政策間的統籌協調,落實治理和監管的主體責任、明確治理和監管的權力邊界,避免在治理和監管中出現錯位、越位和缺位等現象。
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必須提升治理的法治化水平。要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及其他各項制度,引導市場形成穩定預期,讓合法經營、公平競爭的資本主體獲得發展機會和空間,激發各類資本參與數字經濟競爭的積極性。要以明確數據產權、完善數據交易機制、維護公平競爭等為重點,針對當前數字資本擴張中存在的一些突出問題,做好相關法律法規的立法、修訂和解釋工作,形成有利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的規則體系,引導和激勵更多資本積極探索數據要素的開發利用,促進資源整合,推進各方合作。同時,要依法治理、嚴格監管,確保數字資本在法律法規的制度框架內運行。要加大執法力度,尤其是加大對數字經濟領域的反壟斷和反不正當競爭的執法力度,嚴厲打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壟斷和不正當競爭行為。
2.構建中國特色和諧數字勞動關系
在數字經濟發展中,中國同樣面臨著技術性失業和勞動者保障缺位等問題,構建中國特色和諧數字勞動關系,是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亟待解決的問題,也是逐步實現共同富裕的應有之義。
一方面,要深挖數字經濟就業潛力,緩解數字經濟帶來的技術性失業壓力。當前我國經濟面臨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三重壓力,緩解數字經濟帶來的技術性失業壓力、充分激活數字經濟的就業創造效應顯得尤為重要。要加強面向數字經濟的就業制度創新。在立法方面,要將靈活就業的數字勞動者納入立法體系,為靈活就業提供法律依據。要適應就業形式,利用數字技術,推動構建新的、更為精準的就業形勢統計分析與動態監測機制,加強失業風險預警,著力提升數字經濟條件下的勞動力供需對接水平。加強對失業或面臨失業風險的勞動者的數字化技能培訓,幫助和引導勞動者從傳統就業崗位向數字化工作崗位轉移,減小就業結構調整帶來的成本和社會風險。從長遠來看,要著眼于推動勞動者知識和技能的數字化升級,在高等教育改革、職業教育創新、終身教育體系構建等方面發力,推動建立適應數字經濟發展的人才培養模式。
另一方面,要強化數字勞動者的權益保障。首先,要擴大社會保險的覆蓋范圍。社會保險是就業制度的組成部分,社會保險轉移收入具有比較明顯的收入再分配作用,對勞動力再生產和社會穩定意義重大。靈活就業群體是社會保險發揮作用的薄弱環節。要以網約車、配送、外賣等風險較高的平臺用工領域為重點,以社會呼聲較高的職業傷害保險為切入口,推進靈活就業人員社會保險體系建設。靈活就業人員的社會保險不應與勞動關系掛鉤,保險經費應以“分級分類”的原則由用工單位、勞動者個人和財政補貼共同承擔。對于網約車、外賣、配送等風險較高、與平臺聯結緊密的靈活就業崗位,平臺應承擔更多的繳費責任,而在平臺型家政服務、網絡零售等領域,平臺不直接參與交易,僅發揮信息對接服務,應由勞動者承擔更多的保險責任。其次,要規范平臺用工機制。平臺與勞動者之間是不是勞動關系,目前仍值得商榷,但平臺對勞動者負有權益保障的責任,這是毫無疑義的。由于平臺過錯使勞動者權益受到損害時,平臺應在過錯范圍內承擔相應責任。要根據形勢發展需要,適時修改完善勞動者權益保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等法律條文,尤其是要對提成比例、報酬支付、職業安全等平臺經濟中的收入分配和績效考核等機制進行法律規范,并加強對上述新型分配機制的算法審計,以“算法取中”為原則建立算法投訴和調解機制。
3.創新與完善數字稅收調節機制
對資本(資產或財產)征稅以抑制貧富分化,是各國通用的稅收制度,也是最常用的分配調節制度。皮凱特在《21世紀資本論》中提出,防止貧富差距無限制拉大以及重新實現對財富積累控制的最理想政策就是征收全球范圍內的累進資本[15]。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堅持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稅收是最重要的再分配手段,通過稅收對數字資本的超高資本回報予以再分配調節,符合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促進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徑。開征以數據資產為稅基的資本稅,將成為調節數字經濟收入差距的重要二次分配手段,這一新型的稅種和征稅方式將會倒逼有利于數字經濟發展的會計和統計規則形成,促進平臺企業變得更加公開透明,從而有利于進一步加強監管、防范風險。通過創新稅收手段應對數字經濟條件下的貧富分化,一方面要加快推進稅收征管的數字化和智能化改造,推進稅收征管的數字化智能化轉型;另一方面,要積極加強稅收國際合作,在堅持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這一原則下,積極參與國際稅收規則制定、爭端解決、實施方法、效果評估等方面的合作,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4.探索建立符合中國國情的共享性數據基金
由數字企業獨占個人數據及其收益分配,既會造成新的收入不公,也會影響經濟效率。若將個人數據的部分收益合理轉移給居民,可為居民提供持續的收入增量,將有效地減小收入差距。更為重要的是,這是增加居民收入并形成穩定預期的重要途徑,將對擴大居民消費需求形成持續的正向促進作用,對促進共同富裕意義重大。以基金方式實現對公共資源的全民分享是一種重要方式。
個人數據并不是可以用于交易的商業數據,它處于數據市場的上游,是形成商業數據的原始資源,也是商業數據產生收益的前提。個人數據收益直接地、及時地回報居民有很大困難,而且會影響市場競爭而損害配置效率。根據挪威石油基金的啟示[16],成立符合中國國情的共享性數據基金,是在數字經濟時代規范財富積累機制的一種探索。即按照公共資源收益分配的邏輯,發揮政府功能,成立全國性的數據基金,其資金主要來源于數據要素收益,其資金支出主要用于社會保障等民生領域。這樣,將一部分數據收益通過二次分配,轉化為社會保障基金等公共支出,不失為作為個人數據要素所有者的廣大公眾分享數字經濟紅利的重要途徑,也不失為遏制數字經濟時代的不公平、謀求數字經濟時代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徑。
數字經濟和共同富裕是伴隨中國式現代化全過程的兩個重大議題。數字經濟對共同富裕的影響雖然有積極方面的“增量”,但也有消極方面的“減量”,還有在實踐中出現的一些“變量”。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推進共同富裕,絕不能排斥數字經濟;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發展數字經濟,也絕不能回到計劃經濟,走“平均主義”和“大鍋飯”的老路。共同富裕離不開數字經濟,而發展數字經濟又離不開市場,要發揮資本的作用。因此,充分釋放數字經濟對共同富裕的積極作用,防范和化解數字經濟對共同富裕的不利影響,必須堅持黨的領導,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遵循市場邏輯,在法治框架內釋放“增量”,抑制“減量”,優化“變量”。基于此,規范和引導數字資本健康發展,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和諧數字勞動關系,需要在擴大社會保險覆蓋范圍、加強就業服務與引導、加強對數字勞動者的社會保障等方面取得新的突破和進展。另外,要在再分配方面發力,著重強化數字稅收的調節功能,尤其是要運用數字技術將資本稅擴展到以數據為基礎的動產領域。為此,要加快推進稅收征管的數字化和智能化改造,推進稅收征管的數字化、智能化轉型,并積極加強數字稅收國際合作。可嘗試借鑒挪威石油基金的成功經驗,成立全國性的公益性數據基金,探索新的數字財富積累機制,將數字經濟生產的財富合理地回饋全民,實現數字經濟紅利最大限度的全民分享,進而實現社會福利的全民化和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