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曉康
關于身心問題的討論,西方哲學有著深遠的傳統。柏拉圖把靈魂看作是與肉體相分離的超越時空的永恒不朽的實體,亞里士多德則認為靈魂與肉體的結合使人更加完備。笛卡爾以身、心為完全不同的存在物,前者具有廣延的性質,后者具有思維的功能。自此以往,身心究竟為何種實體,兩者之間關系如何,如何能有相互的作用,諸如此類的問題引起了哲學家的熱烈討論,并出現了眾多的理論思潮,其中尤以物理主義最為流行。該學說主張一切都可歸于物理的,應在物理世界中為心靈找到恰當的位置,并試圖通過還原、實現、同一、隨附、取消等來解釋心靈現象。但是,物理主義難以說明心靈現象的起源。與物理主義相對的是唯心論,主張心靈對身體的決定性作用,但這種理論無法滿足物質世界的因果閉合原則。其他諸如泛心論、身心平行論、相互作用論、雙重形態論、預定和諧論、偶因論等,皆各有其理論上的困難。
中國哲學關于身心問題的討論,有著悠久的歷史與豐富的文獻。大略而言,“心”有心臟、思慮、本心等含義,“身”則有身體、生命、體驗等含義。至于身心之關系,主要有三個面向:首先,當“心”指心臟這種生理器官時,則其為“身”之感官之主宰,如《荀子·天論》說:“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其次,當“心”指意識之思維知覺時,則其為“身”之靈明作用,如《荀子·正名》所言:“心有征知。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薄其類然后可也。”最后,當“心”指先天道德本心時,則其可流行發用于“身”。這見于《孟子·盡心上》如下之表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可見,中國哲學在討論身心關系時,更多地注意到了兩者的和合關系。
21世紀初以來,學界對中國哲學中的身心問題展開了討論。一般以為,中國哲學雖然強調“心”對于“身”的主宰作用,但更多的是強調兩者的互滲、交融乃至轉化。楊儒賓認為儒家的“心性論與身體論乃是一體的兩面,沒有無心性之身體,也沒有無身體之心性。身體體現了心性,心性也形著了身體”[1]1。安樂哲等認為在儒家思想中“身心是一對‘兩極相關’(polar)而非‘二元對立’(dualistic)的觀念”[2]。但是,身心究竟是如何合一的,學者們的意見不盡一致。楊儒賓認為孟子形成了“心—氣—形”一體化的身心觀,“氣”構成了身心的中間環節[1]11。成中英則強調“仁”在身心中的關聯,“仁作為能力的美德和行為的愿望由個人盡心盡力地實現,因此它便與心和身都有了聯系,并且在形成一個理想目標及實現這一目標的理想行為的過程中,將身心聯在了一起”[3]。
王陽明關于身心問題的論述,也為學界所留意。董平分析了王陽明“身之主宰便是心”的說法,認為這是要求人們貫徹“道—心—身”的同一性[4]。張孟杰等人認為,王陽明之身心學說非是基于身心二元對立的人學圖景,而是秉持著“身心滲透論”的觀點[5]。張再林認為王陽明學中“心”雖然超越一切,但卻不能外在于血肉形軀的“身”,“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表明王陽明持“身心不二”的觀點[6]。張新國基于王陽明心學的主體性結構,認為其既注重美德所從出的人的內在良知即“心靈”,同時也頗為注重人的道德行動展開的直接現實性基礎即“身體”,從而建構了一種“即主體即本體、既重價值型塑又重現實關懷”的道德哲學新形態[7]。
從現有的文本來看,王陽明區分了“真己”與“軀殼的己”兩重自我,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身心觀?!罢婕骸币蕴斓厝f物為一體,故為“大我”,其“身”為與物同體之源初場域,其“心”為源初場域之神感神應。但是,人只為形體而自為間隔,故落入“軀殼的己”即“小我”之中。由于“小我”意識的自我對象化及其執定作用,導致了身、心、意、知、物的分裂:“身”成為與心、意、知、物相待的生理基礎,“意”則為與身、心、知、物相待的心理活動,由此而有“身”與“意”之間“非一非異”之關系。王陽明關于自我的兩重區分,對于身心問題有著重要的啟發意義,值得進一步研究。
一般人對于身心問題的討論,乃是基于現實的個體生命而言,“身”為個體生命的生理基礎,“心”為個體生命的心理活動。但在王陽明這里,“自我”存在著兩重的區分,這就是“真己”與“軀殼的己”:
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8]41
王陽明論證“真己”的存在,主要是基于“心”的主宰作用:人之所以有視聽言動之功,乃是因為其以“心”為主宰。“心”發竅于人之身體,而有身體之感官活動,故“心”能主宰“身”。也正是因為心之主宰作用,王陽明謂“心之本體”便是“性之生理”,亦即是“真己”——本真之自我。與“真己”相待者,則為“軀殼的己”,其由感官所構成。需要注意的是,“真己”與“軀殼的己”存在著隱顯二重化運作:前者作為心之本體,為隱;后者作為現世形體,為顯。
一般人乃是基于“軀殼的己”來討論身心問題的,這與王陽明的關注點有所不同。為了行文方便,我們先來看一下王陽明是如何規定“真己”身心的。
王陽明以“心之本體”為“真己”,而“本體”猶如太虛,涵攝天地萬物。其謂:“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盵8]1442這也就是說,作為“心之本體”的“真己”,涵攝天地萬物而為宇宙性的生命,故王陽明有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8]302
這種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真己”,我們可稱之為“大我”,亦即人之宇宙性生命?!按笪摇逼鋵嵤且环N源初的存在場域。何以如此?王陽明有“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說法,謂五者之間相互融攝而不可割裂。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濬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本糯ㄒ稍唬骸拔镌谕猓绾闻c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盵8]103
就一般的觀點而言,身、心、意、知、物當然是各別的存在,如何能“是一件”呢?王陽明從兩個方面進行了闡釋。一方面,他認為身心之間存在著統合的關系,“身”之所以能視聽言動,乃是因為“心”之作用;同時,“心”欲有視聽言動,需以“身”之感官為依托。另一方面,王陽明基于身、心、意、知、物之間的內在關聯,強調五者只是一件事情。關于這一點,他還有類似的說法:“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盵8]6下面,我們將對這種說法作進一步分析,以澄清五者之間究竟存在著何種關聯。
其一,“身之主宰便是心”。王陽明此處所說的“心”并不是從生理學的意義上講的,而是“一天地萬物以為心”[8]287的本心。在他看來,“心”為天地萬物得以呈現的本體,而“身”只是心之本體的現實呈現,這見于他的如下之語:“何謂身?心之形體運用之謂也。何謂心?身之靈明主宰之謂也?!盵8]1069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認為“身”不能離于“心”,而“心”亦不能離于“身”:“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盵8]103人若無此本心,則無感官之知覺作用;無此感官之知覺作用,本心亦不能流行顯現。最終,“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8]103。質言之,心身之間存在著相即不離之關系,既不能離心而言身,亦不能離身而言心。
其二,“心之所發便是意”。王陽明區分了“心”與“意”:前者為萬物得以呈現的本體,為人人共有的同一本心;后者為本心依于個體之身所發動,表現為個體的意識活動。王陽明既以意識為本心所發動,也就表明意識之根源非是身體,而是靈明感應的本心。一般所謂的身心問題,乃是指作為生理基礎的身體與作為心理活動的意識之間的關系,但在王陽明這里,本心與意識有著嚴格的區分,并不可籠統而言之。
其三,“意之本體便是知”。在王陽明看來,意識之所以有思慮認知的功能,其根本在于虛靈明覺之良知:“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盵8]53何為良知之虛靈明覺呢?良知廣大,能容萬物,故為“虛”;良知靈動,能感萬物,故為“靈”;良知光明,能辨萬物,故為“明”;良知覺照,能察萬物,故為“覺”。良知之虛靈明覺,本無主客、內外之分,感物而動則為人之意識活動。究言之,人之意識之所以有思慮覺知的作用,乃是因其以虛靈明覺的良知作為本體。
其四,“意之所在便是物”。意識具有意向性的作用,其生起時必指向對象。這種意識所指向的“對象”,呈現于人則為“事物”。關于此問題,王陽明多次論及:“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盵8]103“凡意之所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8]1429意識作為對象化的活動,其意向所“在”之處,即有“物”之呈現。如果說“物”真有其本質的話,那它不過是意向性的建構。
綜言之,身、心、意、知、物五者之間,實際上存在著內在的關聯:“身”為心之凝聚充塞,亦為“心”所主宰,是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流行生生不已,發動而為人之意識,是為“心之所發便是意”;意識之思慮覺知,源于良知之虛靈明覺,是為“意之本體便是知”;意識生起必有其對象,而對象之所在即為“物”,是為“意之所在便是物”。簡論之,身體之主宰便是本心,本心之發動便是意識,意識之本體便是良知,意識之所在便是事物,五者之間相互關聯。因此,我們可以說王陽明秉持“身—心—意—知—物”五維一體的身心觀。
就“身心意知物是一件”而言,此時尚沒有主客體的對待,亦即沒有對象化的問題,并未形成意識層面的認知,更沒有理論化的建構,故為前對象化、前認知化、前理論化的源初場域。也就是說,在“大我”的層面,身、心、意、知、物五者互攝互入而不可割裂,共同構成了一種源初性的場域化存在,當任一維表現出來時,即以這種場域性整體為背景。質言之,五維中任一維,皆具有其厚度①。任何一維皆不可獨立存在,而為其余四維之聚集:以“心”而言,其凝聚為身體,其發動為意識,其靈明為良知,其顯象為萬物;以“身”而言,其主宰為本心,其思慮為意識,其明覺為良知,其呈現為萬物。究竟而言,“大我”之身心建構出了一個“世界”,王陽明謂其為良知的作用,“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8]120。天地萬物的現實呈現,不過是良知的妙用而已。因此,王陽明此說實為一種“宇宙顯現論”,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宇宙生成論”。
如果“身”為心、意、知、物之聚集,那我們就不難理解現象學關于此問題的論述了。胡塞爾對身體與世界的共構共生關系有這樣的回溯:“從源初的身體性知覺出發,由低階到高階依次描述物體、心靈、精神諸區域的本質是如何構成的,而這些區域既是身體本身的構成層次,又是世界的顯現結構?!盵9]這種對身體與世界構成關系的逐層回溯,伴隨著對自然主義——物質實在是不依賴于主觀體驗的最終基礎——的分析與批判。不過,如果說胡塞爾的論述是一種逆向回溯的話,那王陽明則是一種順向闡明:“身—心—意—知—物”構成了源初的場域,此場域以本心為主宰,依于本心而有身體的形成與意識的活動,依于意向的活動與身體的感觸而有事物乃至“世界”的顯現。無論如何,“世界”的顯現不離人之身心活動,梅洛-龐蒂謂之為世界與身體的辯證運動:“我的身體的肉身也被世界所分享,世界反射我的身體的肉身,世界和我的身體的肉身相互僭越(感覺同時充滿了主觀性,充滿了物質性),它們進入了一種互相對抗又互相融合的關系。”[10]
當然,王陽明這種五維一體的身心觀,只是表明了身—心—意—知—物渾然無間,并不意味著取消了五者之間的差別。或者說,這五維只是體現了源初場域的不同面向,因此筆者同意高新民的觀點:“心、身、物、知、意等概念表示的并不是不同的實在或屬性,而是從不同的角度、層面對同一實在的不同述說方式?!盵11]身—心—意—知—物五者作為場域化的存在,處于前對象化乃至前語言化的階段,既非混然同一,亦非截然有別。故也有學者指出,王陽明“身心意知物是一件”的說法,“并非指身等同于心,而是指二者在被對象化之前的相通相融”[12]。
“身—心—意—知—物”互涉互入,構成了人之宇宙性生命——大我。那何為“大我”之“心”呢?王陽明謂其為一點靈明:“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盵8]122依于心之一點靈明,人能與天地萬物同體共感。故而,“大我”之“心”,不過是身—心—意—知—物所構成的源初場域的神感神應。何為“大我”之“身”呢?王陽明有謂:“志氣塞天地,萬物皆吾軀。”[8]1146天地萬物既與“我”同體,那就是“我”之軀殼形體。故而,“大我”之“身”,為身—心—意—知—物所構成的源初場域的全幅顯現。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人是天地的‘心’,天地則是人之‘身’?!盵13]質言之,“真己”作為宇宙性生命,“身”乃是“心”之形體,“心”乃是“身”之靈明。
因此,就“大我”而言,“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人的基本存在方式就是身心一如的,并不存在身心分裂問題。但在“小我”這里,身、心、意、知、物為各別性的存在,而有“身”與“意”對立的問題。那這種對立是如何形成的呢?
前文已指出,“身—心—意—知—物”所構成的源初場域,即是人之“真己”。但是,這種作為宇宙生命的“真己”,畢竟要依于個體生命而現實化,這就有了作為現實生命的“軀殼的己”——小我。“小我”之形成,乃是因為“身—心—意—知—物”所構成的源初場域的破裂:人不再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只為形體自間隔了”[8]141,終而落入了“小我”。
但是,“軀殼的己”畢竟源于“真己”,而不能離于“真己”,這就存在著“大我”與“小我”的隱顯二重化:“大我”為“身—心—意—知—物”之場域化,為隱,即暗默的向度,實為前對象化、前認知化、前名言化者;“小我”為身、意之現成化,為顯,即光明的向度,則有對象化、認知化、名言化的問題。王陽明謂:“以形體而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而言,人心其機也。”[14]“身”與萬物共一體,故為顯;“心”只是一種靈明感應,故為隱。依于源初場域之“大我”,則有“小我”的在世顯現;若是固執于“小我”,則將遮蔽“大我”。借用日本學者湯淺泰雄的說法,我們可以說,“大我”為心身的“基底構造”,“小我”為心身的“表層構造”②。不過,即使“大我”被遮蔽,也并不妨礙其為“小我”奠基,并內在于“小我”的身心活動。這也就說明,兩重心身結構之間存在著相互滲透的關系。不過,“大我”與“小我”的隱顯二重化,并不是說人有兩個截然不同的自我,而是說自我存在著兩個不同的面向:前者為自我的隱秘面向,屬于本真之自我,不為常人所自覺;后者為自我的顯在面向,屬于現實之自我,而能為常人所自覺。
人若執定于“小我”而忘失“大我”,則將失卻“五維一體”的源初場域,身、心、意、知、物不再神感神應,而成為各別的存在者。就“小我”而言,則有所謂的生理基礎(身)與心理活動(意)分裂的問題。這種分裂的產生,關鍵就在于意識的對象化功能:“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盵8]53本來,“小我”之“身”,為“心之形體運用”;“小我”之“意”,為“心之所發”,也就是說,“小我”之身體與意識皆依于本心而產生,為本心的發用流行而現實呈現者。但是,“小我”的意識活動有自我對象化的作用:意識活動的發動者成為“自我”,意識活動所指向的對象則成為“他者”。當人執定“小我”為唯一真實自我時,也就從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源初場域中脫落出來,而有了“自我”與“他者”的分化與對立。
這種意識的自我對象化,存在著雙重的意義:一方面,意識將自身對象化,成為“小我”心理活動的發動者;另一方面,身體也被意識對象化,從而成為心理活動產生的生理基礎。不但如此,意識還具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功能,即將自我與他者執定為實在性的存有?!吧怼摹狻铩北緸槲寰S一體的前主客化的場域,然而,由于意識的自我對象化及執定作用,這種源初場域破裂而有身、意、物的各別存在。即,“小我”之“身”,由口鼻四肢所構成,具有視聽言動的作用③;“小我”之“意”,依于身體而發動,是為“軀殼起念”;意向之“物”,具有時空的性質,成為認知與行為的對象。終而,“小我”成為主體,天地萬物則成為客體。
其實,不但“物”能被客體化,“身”與“意”也能被客體化。也就是說,本心依于“小我”而有的意識活動,能將“小我”自身客體化。當“小我”被客體化之后,也就成為有限的存在者,必定追逐外物以求得滿足,這就表現為自私之意欲:“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盵8]25此處所謂的“逐”,即是一種執定,由之而有“私欲”與“私意”的生起:一方面,依于“軀殼”,則有自私之欲望,意味著從萬物一體中的脫落,“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8]141;另一方面,依于“意念”,則有自私之意見,落入意識的謀慮算計而遮蔽了本體,王陽明謂之為“私意氣習纏蔽”[8]164。當然,無論是作為感性欲望之“私欲”,還是作為理性分別之“私意”,皆是溺于“小我”而忘失“大我”。
如此,“小我”之“身”,成為與心、意、知、物有別的生理性存在;“小我”之“意”,成為與身、心、知、物對待的心理性活動。當兩者被視為不同的實在時,則存在著“非一非異”之關系:非異,故能相互交感;非一,故不能相互還原。
“身”與“意”之間的“非一”關系,乃是基于意識的自我對象化作用?!吧怼摹狻铩睒嫵闪饲懊曰脑闯鯃鲇?,然因意識的對象化作用而成為各別存在者:作為本心凝聚充塞之“身”,被規定為個體生命的生理基礎;作為本心靈明發動之“意”,被規定為個體生命的心理活動。當這兩個概念被建構起來之后,也就被認為是兩個不同的實在,有著明確的界限而不能相互還原,故存在著“非一”之關系。
“身”與“意”之間的“非異”關系,則是因為兩者共同處于“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中,只是呈現的面向不同而已,故不存在絕對的界限,實能有相互的感通:一方面,“身”為“心之形體運用”,“意”為“心之發動”,作為人之心理活動的意識,需要依賴于身體才能現起,所謂“軀殼起念”[8]33;另一方面,就個體生命而言,身體也只有在意識的參與下,才能有感知覺活動的生起。故而,小我的“身”與“意”之間,實為“非異”之關系。
當然,在身體與意識“非一”“非異”的關系中,“非異”關系其實更為根本。因為身、意共同存在于源初的場域之中,在根本上即具有“非異”之關系?!吧怼薄耙狻北灰暈椴煌膶嶓w,這不過是“小我”的主觀建構而已。正如懷特海指出的那樣:“至于身體和靈魂心智,更是打成一片,不可分割的了。那些純界限完全是抽象的方便的說法。”[15]但是,人們往往忽略了這只是一種言說方便,而誤以為身心兩者具有不同的實體,從而導致了諸種問題的產生,“只要我們仍舊是以非此即彼的方式來處理意識和生命的概念,心智與身體關系的問題就不可能得到解決”[16]。
意識與身體之間存在著“非一非異”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說明“他心”的問題。依王陽明所說,“一人之思慮,其變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8]1479,這就是說,人作為經驗世界中的感性生命,皆有相互感通的意識活動,其中的原因在于,心知思慮皆出于本心,而本心又為人人所共有。當然,人畢竟有形體上的差異,故人心也有阻隔的可能。王陽明區分了“天理之心”與“私欲之心”,以說明人心之間為何存在著感通與阻隔的可能:
只是此天理之心,則你也是此心。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人人便知得。如何不易知?若是私欲之心,則一個人是一個心。人如何知得?[8]1293
我們可從兩方面來解讀這段話。一方面,人人皆有共同的天理之心,而且,意識皆依此心發動,故個體意識之間能相互感通;另一方面,意識畢竟依于軀殼生起并為私欲所障蔽,故個體之間的心理活動非是完全透明者。究言之,自我之意識(我心)與他人之意識(他心)亦同亦異。當然需要注意的是,王陽明不是停留在意識層面來解決他心問題的,而是訴諸人人共同擁有的本心。
概言之,王陽明所論述的身心關系,實有“大我”與“小我”的兩層區分。就“大我”而言,“身—心—意—知—物”五維一體,“心”為與物神感神應之“本心”,“身”為與萬物同體之“大身”,兩者之間存在著源初的合一;就“小我”而言,身、心、意、知、物各別現成。意識與身體為共同構成現實的個體生命,存在著“非一非異”之關系:一方面,兩者皆源于本心,故能相互交感;另一方面,兩者為本心的不同面向,故不能互相決定。意識不可完全還原于身體,身體亦不可完全還原于意識,故王陽明有謂:“莫將身病為心病,可是無關卻有關?!盵8]876此正說明了作為生理基礎的身體與作為心理活動的意識之間“非一非異”的關系。
如前所述,王陽明關于身心關系的討論,并非局限于現象界的個體性生命——“小我”,而是關聯著本體層面的宇宙性生命——“大我”。兩種自我之所以存在隱顯的雙重運作,主要緣于意識的對象化執定:意識執定“小我”為真實之自我,而失卻作為源初場域的“大我”;意識若不再執定“小我”,則能回歸作為源初場域的“大我”。其實,類似的思路亦見于存在主義哲學。海德格爾在與芬克的對談中指出,通過身體現象而變成可以理解的生命體的“人”,具有雙重的特征:“一方面他將自己置于澄明之中,另一方面他被拘系于一切澄明的地下?!盵17]如果將此說置入王陽明的語境,我們可作如下之理解:身體“將自己置于澄明之中”,意味著身體不離于“身—心—意—知—物”源初場域的澄明;身體被“拘系于一切澄明的地下”,意味著對身體的執定導致了澄明之境的遮蔽。就作為宇宙性生命的“大我”而言,“身—心—意—知—物”五維一體,身心之間存在著源初的合一;就作為個體性生命的“小我”而言,因為意識自我對象化的執定作用,而有所謂身心分裂的問題。
意識的執定是如何生起的呢?這涉及“大我”向“小我”的轉換問題?!罢婕骸弊鳛椤靶闹倔w”,具有自然的明覺,而“軀殼的己”的意識則有自我對象化作用,當意識將對象化的“天地萬物”乃至“軀殼的己”認定為真實的存有時,也就打破了“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這種對“軀殼的己”與“天地萬物”實在性的執著,其實是一種“自然主義”的態度,王陽明視之為“妄念”[8]69。因此,問題不在于人之身體,而在于人對事物的執著:“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8]135“誠身”并非是在身體上用功,而是要破除對于身體的執著:一方面,身體實為無常生滅者,并不能執其為恒常,“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8]863;另一方面,身體為“身—心—意—知—物”五維一體之聚集者,確可作為“精神修養展現場所”[18],故功夫之始在于知曉生身立命之原,“止于至善豈外求哉?惟求之吾身而已”[8]1318。當然,王陽明所言“求之吾身”,為廣義的“修身”功夫。
職是之故,王陽明所論的身心合一之功夫,重在破除對“小我”的虛妄執著,以復歸“大我”的自然流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對于身心問題的討論,不在于“身”如何有“心”的思慮認知,而在于如何通過道德踐履以實現身心的合一:就“小我”之“意”而言,乃是“誠意”之功夫;就“小我”之“身”而言,乃是“誠身”之功夫。無論是“誠意”還是“誠身”,皆是為了破除意、欲中所夾雜的自私,以克服“小我”的身心分裂,故王陽明謂兩者只是一事:“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盵8]44因此,不論是“誠意”還是“誠身”,功夫只在一“誠”字。那究竟何為“誠”呢?王陽明釋之曰“無妄”:“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盵8]175所謂的“無妄”,就是意念中沒有對“小我”的虛妄執著,而是出于本心的真誠惻怛:“凡其發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發一念而惡也,惡之真如惡惡臭。”[8]1070故而,這里的好惡并非出于“軀殼的己”的感性欲望,而是出于“真己”的怵惕惻隱。
可見,身心關系的問題解決,非是從“小我”的生理基礎與心理活動入手,而是從“小我”向“大我”回歸。由此,王陽明實現了“修身”視域的轉換,不再是追求身體的生理性變化,而是破除意識上的虛妄執著:“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展開來說,只有意識得以真誠(意誠),才能破除對“小我”的執著以端正本心(心正);只有本心得以端正,才能挺立“大我”而修養身體(身修)。
“誠”之重點,就是要觀當下一念發動之處,有無虛妄執著夾雜于其間。對初學者而言,需行省察克治之功夫,即在一念生起時觀其是否為私欲所纏蔽,“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8]18。若無自私之意欲纏蔽,則為“不作一念”之功夫:“從目所視,妍丑自別,不作一念,謂之明。從耳所聽,清濁自別,不作一念,謂之聰。從心所思,是非自別,不作一念,謂之睿?!盵8]1292依此處所說,眼之所見者固然有美丑,耳之所聽者固然有清濁,意之所思者固然有是非,只是不能落于自我之執念,這就是所謂的“無我”功夫:“圣人之學,以無我為本。”[8]258只有破除了對“小我”的執念,才能回歸本真的“大我”。
當然,“無我”是對自私意欲之破除,而非對“小我”的徹底否定。質言之,“不作一念”非是如槁木死灰般沒有任何念頭,而是說在念頭生起處無有一毫滯礙。換言之,停止對聲色的追逐并非廢絕感官的作用,而是說不要為感官之欲望所陷溺,才能回歸本心之靈明感應。王陽明謂之為“全”之功夫:“吾率吾靈而發之于目焉,自辨乎色而不引乎色,所以全明也。”[8]1480同理,發之于耳,則自辨乎聲而不蔽乎聲,是為“全聰”;發之于口,自辨乎味而不爽乎味,是為“全嗜”[8]1480。故而,功夫的重點不在于止息感官的作用,而在于破除感性欲望中的執著。但是,人之執念透徹骨髓而淪為習氣,并不能單單透過意識層面的認知而破除之,需是行事上磨煉的功夫方能將其徹底破除。這也就表明,王陽明關于身心問題的討論,與其說是道德認知的問題,毋寧說是道德實踐的問題。
從更深層次上看,“小我”的身心安頓實關聯著對“大我”的體認,這就涉及如何回歸萬物一體之境的問題。由此,王陽明也開出了身心關系上的倫理維度。在他看來,眾生本為一體性的存在,休戚相關而共同在世?!吧裰Э噍倍?,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8]89-90人人皆有萬物一體之悱惻不忍,故他人之困苦荼毒切于吾身。人不能痛切感受之,只是因被私欲所蔽,故功夫之要在于放下對“小我”的執著,以回歸與萬物同體之“大我”。也就是說,只有突破“小我”的有限性,才能敞開與萬物同體的存在場域。故而,自我身心之安頓,關聯著所有眾生:“惟夫明其明德以親民也,故能以一身為天下;親民以明其明德也,故能以天下為一身。夫以天下為一身也,則八荒四表,皆吾支體,而況一郡之治,心腹之間乎?”[8]1128因此在王陽明這里,與萬物為一體并非神秘莫測之境界,而是個體生命同體共感的真切覺受。
人若能回歸萬物一體之仁,則一切視聽言動皆為身心之妙用。王陽明下面這一段話,可謂對身心合一境界的最佳表述: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8]62
當人無有對“小我”的私欲執著而全能其萬物一體之仁時,則能回歸“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如此,一切身心之活動皆出于本心的自然流行,一切言行皆散發出德性的光輝。就此而言,身心本體也是仁體,良知學即是仁學。這里,存在著“小我”與“大我”身心的主動與被動的逆轉。在“小我”層面,身心因被自私之意欲所纏蔽,故片刻不得安寧,“世之學者,沒溺于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8]1302,“小我”之身心看似為主動者,實為種種外緣限制而處于被動之中。那如何才能實現生命的主動呢?“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8]1302人只有通達功名利祿之無常,才能不為名利所困而實現身心的合一。此時,“大我”之身心轉而成為主動者,“天君泰然,百體從令”[8]35。湯淺泰雄有類似的說明:在“無心”即無意識執定的狀態中,“自我的‘心靈’與‘身體’中的主體的=客體的雙義性消失了”[19],人若回歸“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場域,則能超越主客體的對待與限制,亦能使身心得以徹底安頓。
故而,陽明心學的這種身心合一說,既非指身體技藝之嫻熟,亦非指灑掃應對之自然,而是指對本真“大我”的逆覺體證。修身之關鍵不在于泯滅“小我”的身心活動,而在于破除對“小我”的虛妄執著,以復歸“大我”的身心合一。
綜而言之,王陽明對身心關系的思考,其特色在于區分了兩重層次。就“大我”而言,“身—心—意—知—物”五維一體,為整全的存在場域:“心”為隱微之本體,賦予天地萬物以存有的意義;“身”為現實之世界,賦予天地萬物以客觀的性質;心、身只是“五維一體”的不同面向,故存在著本源性的合一。就“小我”而言,“心”為本心發動而有意識,“身”為本心凝聚而成形體,兩者之間存在著“非一非異”之關系,執定之則有“五維一體”整全場域的破裂。這種對身心關系的兩重區分,可以說為解決身心難題提供了絕佳的思路?!按笪摇敝硇臑榻^待性的場域化本真存在,“小我”之身、意則有“非一非異”之關系,這就超越了一元論與二元論的局限。
就中西方對身心關系的討論而言,兩者存在著不同的傾向:前者基于人的兩重生命而展開,重在討論如何由“小我”回歸“大我”的問題;后者則基于現實化的個體生命,重在討論“小我”中身體與意識的交互作用?;诂F實的個體生命討論,“身”為形體層面的生理基礎,“心”為意識層面的心理活動,為各別存在的實體,故有身心的二元。同時,西方哲學對于身心關系的討論,重在感受與認知等維度,雖有其理論上的價值,但并不能解除身心分離的痛苦。在王陽明這里,“小我”身心的二元對立,不在于心理(意)與生理(身)的分化,而在于意識對于“小我”的執著。只要破除了這種執著,就能實現身心的合一??梢?,陽明心學關于身心問題的討論,關涉宇宙論、本體論、功夫論等更為宏大的視域。此亦表明,中西哲學之間具有相互鏡鑒乃至相互資益的可能。
注釋
①筆者此說受到了楊儒賓的啟發,其謂:“這種呈現最直接可感的向度當然是意識的,但意識扎根在前意識的基礎上,前意識的向度又滲透到身體的向度。換言之,意識的明光后面還有層層的暗默向度為其支柱。”楊儒賓:《儒家的身體觀》,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年版,第10頁。②湯淺泰雄認為心身有表層與基底兩重構造:心身的表層構造指掌控著運動器官的大腦皮質的體性神經系統,伴隨著“有我”的“明亮的意識層”;心身的基底構造指掌握著內臟器官的皮質下中樞的自律神經系統,伴隨著“無我”的“晦暗的意識層”。湯淺泰雄:《身體論:東方的心身論與現代》,黃文宏譯注,新竹“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57—258頁。不過,湯淺泰雄主要從生理與心理的角度討論身心的兩重構造問題,這與陽明的觀點還是有所不同。③王陽明雖然指出了“身”為心之充塞,但對“身”如何客觀呈現的問題并沒有過多的說明。在筆者看來,“身”既為心、意、知、物之聚集,那其依于主體間性的作用,就能呈現出客觀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