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佳偉
《裴韻》引《說文》考辨
端佳偉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說文》是我國最早分析和探查漢字字形、字源的語文辭書。唐五代韻書便大量援引《說文》加字加訓,并保存了許多唐以前《說文》傳本的內容,對《說文》的??睒O具參考價值。通過考辨《裴韻》引《說文》條目,逐條與今本《說文》對勘,考察異同,可窺見唐代《說文》傳本面貌。再以唐前后相關典籍佐證,校勘訛誤,以期為《說文》的整理研究提供實證性支持。
《裴韻》;《說文》;???/p>
《裴韻》一般被學界稱作《王二》,此書原為清室秘藏,民國年間被羅振玉(1866—1940年)、王國維(1877—1927年)等在整理前清書籍畫卷時發現,故簡稱內府本。《裴韻》傳本今有項子京(1525—1590年)跋本及唐蘭(1901—1979年)仿寫本兩種。《裴韻》是一個雜糅的本子,內容上摻雜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長孫訥言《箋注本切韻》及別家的內容,異質性是其顯著特點。其引《說文》與長孫訥言《箋注本切韻》有一脈相承之跡,故多把《裴韻》與長孫訥言《箋注本切韻》的引文進行對比。窮盡性輯錄《裴韻》援引《說文》條目,將其與今本《說文》比勘,考察異同,再輔以唐前后典籍進行佐證,校勘訛誤?!杜犴崱芬墩f文》條目數量可觀,在與今本《說文》比勘時,發現釋義有相同、基本相同和不同等幾種情況。相同和基本相同者雖占大多數,但不同者才是主要考察的對象。
這一類是指在形式上與今本《說文》有異,但在涵義表達上相差不大的字條。此類包括用字不同和有意改動兩種情況。
《裴韻》字頭或引文用字和今本《說文》之間可能是異體、正俗、古今或通假等關系,它們僅僅存在字形上的差異。
例1. 𣣌:按《說文》:“戰見血曰傷,亂或為惛……”(《裴韻》)[1]586
大徐本《說文》作“惽”[2]80,《裴韻》《說文系傳》[3]310的“惽”作“惛”。按:《裴韻》“惽”作“惛”,是裴務齊(約684—710年前后在世)為避太宗(599—649年)之諱。《裴韻》異質性強,書中避諱情況復雜多樣,書寫時代仍不易確定,但其晚于長孫訥言《箋注本切韻》(677年成書)是無可置疑的。箋注本成書于高宗之時,太宗諱也是從高宗起要嚴格避諱的,故“惽”省筆作“惛”。但大徐本為北宋雍熙年間所編,唐諱不避,仍作“惽”。后經查閱史料,小徐仍避唐諱的原因大明。徐鍇仕于南唐,南唐建立者李昪為標榜正統,自詡為憲宗子李恪的四世孫,易國號為唐,他為太宗、高宗立廟,所以南唐臣子徐鍇當然要避太宗諱,故《說文系傳》作“惛”。
例2. 儳:儳仾,不齊,出《說文》。(《裴韻》)[1]565
大徐本《說文》:“儳互,不齊也。從人毚聲?!盵2]164大徐本《說文》與《說文系傳》《玉篇》的訓釋條目相同。按:大徐本《說文》作“互”,《裴韻》作“仾”?!杜犴崱返摹皝睉撌恰皟А逼灶愅黾恿恕柏椤迸?,俗寫也?!墩f文》:“梿,瑚梿也?!贝笮熳⒃唬骸敖袼鬃鳝I,非是?!盵2]118《說文》:“𧍓,悉𧍓也?!贝笮熳⒃唬骸敖袼鬃黧?,非是。”[2]281雙音詞在發展過程中出現偏旁類同化是一種正常現象,所以“互”作“仾”,“梿”作“璉”,“悉𧍓”作“蟋蟀”,然有些只作為俗字通行于一時,例如“儳仾”。
通過匯集《裴韻》引文,發現韻書編者經常會有意識地對引文進行改動,有時省略去無關緊要的字,有時截取釋義的一部分,有時對釋義進行壓縮修改,有時增某訓為某訓的補充說明,這些改動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和衍、脫、倒、訛等這些無意產生的錯誤是不同的。
例1. 瓏:圭為龍文。按《說文》:“以禱旱?!保ā杜犴崱罚1]539
大徐本《說文》:“禱旱玉,龍文。”[2]5《說文系傳》與之同?!蹲髠鳌房追f達疏引:“玉”后帶“也”字,“龍”前有“為”字?!队衿返挠栣屢布由稀爸?、也”字。《漢書·揚雄傳》:“禱旱玉為瓏?!盵4]按:《裴韻》釋義是作者概括《說文》釋義而成的。又《左傳》孔穎達疏引、《玉篇》《漢書》引文釋義皆有“為”字。所以我們懷疑唐傳本“龍文”前也是有“為”字的。
例2. 僕:《說文》:“給使?!保ā杜犴崱罚1]604
大徐本《說文》:“給事者?!盵2]53《說文系傳》與之同[3]200。《廣韻》:“給事者也?!盵5]引文有“也”字?;哿铡兑袅x》卷六引作“給事之者”,卷二十九引作“給使也”,卷三十六引作“給使者也”[6]428。按:疑此條《裴韻》有所概括,“給事”作“給使”。在《說文》中“使”“事”二字音近,想必是古代通用的緣故。《國語·魯語下》韋昭注:“事,使也?!表f注二字互訓,音近義通,故二字通用也合情理。
這一類是指引文釋義和今本差異較大,包括《裴韻》失誤、今本《說文》失誤、二者皆誤及存疑四種類型。
例1. 蕤:儒隹反。三加四。律管名。案《說文》:“草木華垂。”(《裴韻》)[1]548
大徐本《說文》:“艸木華垂皃”,《說文系傳》與之同?!豆{二》:“儒隹反。三加一。《說文》:‘草木?!盵1]164慧琳《音義》引作“草木華盛皃也”[6]513。《昭明文選》李善注共引五處[7],左思《吳都賦》與江淹《文賦》引作“草木華垂貌”;嵇康《琴賦》引作“草木花貌”;陸機《園葵詩》和江淹的《張黃門協苦雨》引作“草木華盛貌也”。《玉篇》引作“草木實垂皃”。按:以上二韻書的引文有不同,統觀其他文獻的引文,我們可以判斷《箋二》明顯脫字。通過查閱《說文解字注》,段注言“引申凡物之垂者皆曰蕤”[8]。我們發現今本《說文》的釋義是完整且正確的。所以,《裴韻》脫了“皃”字,《箋二》脫了“華垂皃”三字,脫一字,詞性就迥異了。
例2. ?:案《說文》:“萎?草。”(《裴韻》)[1]545
大徐本《說文》:“艸萎?。”[2]16《說文系傳》《玉篇》與之同?!豆{二》:“按《說文》:‘萎??!薄稄V韻》和《裴韻》釋文相同,都注作“萎?草”。按:通過查閱連綿詞典,我們發現“萎?”同“逶迤”同“委蛇”,這三者是異形聯綿詞的關系。“萎?”是形容詞,用來描寫草木的性狀?!杜犴崱芬谩墩f文》時可能并未明白許書的本義,把“萎?”當作是一種草名,誤解為名詞,混亂了詞性,而且《裴韻》還把“艸”作“草”,用了借字。
例3. 衷:善也。按《說文》:“衷褻衣?!庇众熘俜础#ā杜犴崱罚1]538
大徐本《說文》:“裏褻衣?!盵2]169《說文系傳》與之同。在段注中段玉裁訓“褻衣”為外服,“衷衣”為內服。王筠在《說文句讀》中把“衷”訓為“私服之在中者”。故“衷”“褻”為內外不同之衣名?!杜犴崱酚枴爸浴睘椤爸砸C衣”實為大謬,可能是《裴韻》編纂者因“衷”“裏”字形相近而訛,此處為《裴韻》失誤。
例4. 𧺡:《說文》:“食卆?!保ā杜犴崱罚1]548
大徐本《說文》里并無“𧺡”字,而作“?”,釋為“行皃”[2]73。段玉裁《說文解字注》:“?、?、𧺡,此三字實一字,二音實一音也?!薄都崱芬舶堰@三字列為異體字。《說文》《玉篇》都訓為“急走”之義,《集韻》訓為“猝也”[9],皆有急忙之義,且這三個字形旁均表示行走義,故《裴韻》的“食卆”義可能是字形訛誤或抄誤原因造成。
例1. ?:《說文》:“緣木,一曰行皃。”(《裴韻》)[1]545
大徐本《說文》:“緣大木也。一曰行皃?!盵2]36《說文系傳》沒有“也”字,《廣韻》的引文亦同?!队衿纷⒆鳌熬壌竽疽?,行皃也”。按:《箋二》《裴韻》都是“緣木”,沒有“大”字?!墩f文》:“趫,善緣木走之才”,以同書對校,也無“大”字,所以今本“大”可能是后人誤增的字。
例2. 篪:《說文》作?,樂管,七孔。(《裴韻》)[1]546
大徐本《說文》:“管樂也?!盵2]42《說文系傳》其后有“七孔”二字,玄應《音義》引文其后也有“有七孔”三字?;哿铡兑袅x》引作“管有七孔”,《原本玉篇》引文與《音義》同,沒有“也”字。按:《裴韻》“管樂”作“樂管”,后面也有“七孔”二字,《說文系傳》《原本玉篇》《音義》皆有“七孔”二字。并且我們通過考察大徐本這一類字,發現樂器都有孔數,所以我們推定大徐本本條是脫字了。
例1. 業:《說文》:“木板也。所以懸鐘鼓也。”三。(《裴韻》)[1]621
大徐本《說文》:“大版也。所以飾縣鐘鼓?!盵2]53《說文系傳》與之同,《廣韻》引文亦同。按:《裴韻》“大”作“木”;“版”作“板”;“縣”作“懸”;“懸”前無“飾”字?!稜栄拧罚骸皹I,大也。”慧琳《音義》也釋“業”為“大”。“縣鐘鼓”釋“業”之用,使我們懷疑古本沒有“飾”字。又《說文》無“懸”,“縣”“懸”為古今字?!墩f文》無“板”,“板”乃“版”之俗字。
例2. 支:《說文》云:“玄竹之持,又持半竹,無點?!保ā杜犴崱罚1]544
大徐本《說文》:“去竹之枝也。”[2]59《說文系傳》與之同?!豆{二》:“章移反。十。按《說文》:‘去竹之枝也,從又持半竹。’”[1]162按:《裴韻》“玄”應該是“去”的訛文,“持”也當時“枝”之誤,“又”前脫“從”字?!杜犴崱泛汀豆{二》“手持半竹”的“手”均作“又”。上篆“史”為“從又持中”,下篆“聿”為“從又持巾”,所以我們懷疑古本作“從又持半竹”。
例3. 嫚:侮易也,出《說文》。(《裴韻》)[1]596
大徐本《說文》:“侮易也。”[2]264《說文系傳》與之同。按:《唐韻》此條訓為“侮也易”,我們懷疑《唐韻》的完整釋文應是“侮也、易也”。韻書引文多概括使用,故經常合并一些訓釋?!杜犴崱放c《說文》“侮”字后沒有“也”字,故《裴韻》《說文》都脫了“也”字,《裴韻》和今本《說文》皆失誤。
例1. ?:水島石,出《說文》。(《裴韻》)[1]540
大徐本《說文》:“水邊石。”[2]192《說文系傳》引同;《原玉》引文有“也”字,《名義》《玉篇》注同。《廣韻》注和《箋二》相同。按:二韻書引文異于今本《說文》,此處存疑待考。
例2. 風:方隆反。二加一。案《說文》:“伏羲姓?!保ā杜犴崱罚1]538
大徐本《說文》:“八風也……”[2]286《說文》把東南西北等八個方向的風的名稱進行了說明。《說文系傳》的訓釋與之同。而《裴韻》卻訓釋為“伏羲姓”。此說法未見于其他《說文》的版本,可能唐傳本《說文》還保留了這個訓釋也未可知,此處存疑。
《裴韻》引用《說文》條目數量可觀。通過窮盡性考證《裴韻》引《說文》的條目,我們發現大部分引文內容是和今本《說文》大同小異的,完全不同者占少數,略有不同者占大多數。故也可推斷,傳世的大小徐本和許書原貌相差并不甚遠,其釋義大多是可靠的。二徐研究整理《說文》功不可沒,稱亙古未有之功業亦不為過?!杜犴崱芬漠愑诮癖尽墩f文》釋義者,很多都和宋代之前的字書、音義書、經籍舊注及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說解相和。這些資料很多也是清儒從未見過的,其引許書的材料自然也未被清儒研究,所以文獻價值是很大的?!杜犴崱纷鳛樘莆宕崟囊徊糠郑鋫鞒行抻喴捕酁閭€人完成,所以其引《說文》有很多引用不規范和引用錯誤之處。通過和官修的《廣韻》比較,《廣韻》引用的《說文》條目則很規范。所以,用韻書引文校勘今本的時候一定要慎重,特別注意韻書引《說文》體例的特殊性,以免把原非《說文》的材料同今本比勘。大小徐本有歧義的地方,用《裴韻》這類唐五代韻書參校,或能據以是正,得出更為準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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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5916/j.issn1674-327x.2023.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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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327X (2023)01-0065-03
2022-05-05
端佳偉(1998-),男,河北邢臺人,碩士生。
(責任編輯:葉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