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農
“比較法”是歷史研究中經常使用的一種研究方法,大致而言,就是希望通過在時間或(和)空間尺度上對研究對象進行比較,由此說明研究對象隨著時間或空間發生的變化,或是存在的差異,并進而探討歷史上曾經發生的“變革”,或不同區域歷史進程的差異等更為宏大的議題。無論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中國古代史分期、中國資本主義萌芽討論中,還是近40年來以“唐宋變革論”為代表的“變革論”討論中,以及在中西歷史進程比較研究中,都可以看到對這一方法的運用。當然,這些只是相對著名的例子,實際上,在對空間差異的討論如歷史地理學中對某一或某些地理要素空間分布的研究中,以及在各種討論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產生的變化如制度史領域對歷代政治制度變化的研究中,也都可以看到“比較法”的應用,雖然有些時候不那么明顯。
可能由于“比較法”在歷史研究中太過平常,或者由于這一方法非常符合人類判斷“差異”“變化”甚至“變革”的認知方式,因此中國的歷史研究者基本都認為這一方法“理所應當”,由此忽視了這一研究方法不可避免的缺陷。不僅如此,由于世間萬事萬物都存在差異,因此理論上萬物皆可比較。但從學術層面而言,顯然并不是所有比較都具有意義。那么,如何確定比較研究的意義本身應當就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更有意思的是,雖然通過比較研究也能得出研究對象在時間或空間上的延續性或相似性,但這方面的研究與強調差異和變化的比較研究相比較,數量要少得多,甚至幾乎難以找到具有影響力的代表作。究其原因,這可能與長期以來歷史研究習慣關注“變化”“差異”“變革”,而較少關注“延續”“相似”有關。但“延續”“相似”真的不值得關注嗎?上述應當就是本文將要討論的問題。
為了進行討論,下文以在有著一定影響力的“中世紀城市革命”研究中經常涉及的隋唐長安和北宋開封的比較研究為例進行分析。
隋唐長安和北宋開封的城市布局、城市生活,長期以來受到城市史和歷史城市地理研究者的廣泛關注。之所以如此,與作為其理論來源的“中世紀城市革命”以及“唐宋變革論”長期以來在中國史研究中所具有的廣泛影響力密不可分。①相關研究綜述和討論,可以參見包偉民:《唐宋城市研究學術史批判》,《人文雜志》2013年第1期;寧欣、陳濤:《“中世紀城市革命”論說的提出和意義——基于“唐宋變革論”的考察》,《史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1期;寧欣、陳濤:《唐宋城市社會變革研究的緣起與思考》,《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1期;李華瑞:《唐宋史研究應當翻過這一頁——從多視角看“宋代近世說(唐宋變革論)”》,《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等等。此處不再贅述。具體到“中世紀城市革命”,其奠基者是伊懋可,他在斯波義信等人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中國城市“中世紀在市場結構和城市化上的革命”。②Mark Elvin,“The Revolution in Market Structure and Urbanization”,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p.162.此后施堅雅以此為基礎總結了加藤繁、崔瑞德以及斯波義信等人的研究,提出了“中世紀城市革命”的五點特征,即:“1、放松了每縣一市,市須設在縣城的限制;2、官市組織衰替,終至瓦解;3、坊市分隔制度消滅,而代之以‘自由得多的街道規劃,可在城內或四郊各處進行買賣交易’;4、有的城市在迅速擴大,城外商業郊區蓬勃發展;5、出現具有重要經濟職能的‘大批中小市鎮’。”③施堅雅:《導言:中華帝國的城市發展》,載施堅雅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葉光庭等譯,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4頁。這一理論在一定程度上主導了相當長時間,甚至當前唐宋城市史的研究。④如關于唐宋城市地理和城市考古學方面的研究,有李裕群:《隋唐時代的揚州城》,《考古》2003年第3期;宿白:《隋唐城址類型初探(提綱)》,載《紀念北京大學考古專業三十周年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關于城市生活方面的研究,有李斌城等:《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等等。關于城市經濟的研究,有斯波義信:《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方健、何忠禮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等等。這方面的論著數量頗多,在此不一一列舉。受到這一理論的影響,以及作為這一理論的“典型”代表,分別代表了這一“革命”開端的隋唐長安和作為這一變革過程、結果的北宋開封,也就受到了研究者的廣泛關注。
就具體結論而言,學界目前通常認為,受到“坊市制”的影響,隋唐長安的街巷為棋盤格布局,非常規整和對稱;坊墻和坊門的存在,以及夜禁制度,使得唐代長安城中居民的生活受到了種種限制;唐代長安城中的商業活動按照制度的規定應當集中在東西兩市,雖然文獻中有著坊中商業活動的記載,但這些商業活動在以往的研究中大都被視為個案,或是坊市制瓦解過程中的現象。相對于隋唐長安,經過了“中世紀城市革命”,北宋都城開封的街道不再那么規整,至少不再是整齊的棋盤格布局;由于“坊市制”的瓦解,坊墻的消失,城市居民的生活顯然要自由得多;且商業活動也不再被約束在官方管理的“市”中,而可以在城市中的各處開設。基于上述結論,學界通常認為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無論是在城市布局還是在城市管理和城市生活等方面,都存在根本性的區別,由此也就驗證了“中世紀城市革命”這一理論的正確。
無論是量子物理學,還是后現代史學,都已經對客觀、公正的歷史研究的存在提出了質疑,應用“比較法”的研究顯然也不能例外。大致而言,在進行比較時,研究者的內心總有著或多或少的傾向性,由此也就影響了對具體問題的分析。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學術研究,都是如此。在以往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的比較研究中,研究者的傾向性或主觀性展現得非常清晰。簡言之,在進行這兩座都城的比較研究時,受到“中世紀城市革命”理論影響的研究者,心目中或多或少都已經認為兩者之間必然存在變革,并基于此,或者將在研究中發現的差異認定為變革,由于萬物皆有差異,因此認為這樣的研究也就必然能揭示出變革;或者在缺乏直接史料支持的情況下,將一些間接史料按照自己心目中期望的方向加以理解,由此同樣也就必然認為能揭示出變革。這樣的情況在“中世紀城市革命”的研究中廣泛存在,現僅舉兩例加以說明。
隋唐長安的棋盤格街道布局有著文獻和考古方面的證據,因此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以往的研究將這種街道布局方式認為是受到“坊市制”影響,這點在筆者看來是存在問題的,因為在世界城市史上,棋盤格布局是修建新城或者新城區時采用的最為普遍的一種城市規劃方式,廣泛出現于印度河流域、埃及、希臘、羅馬、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西班牙統治下的美洲,直至近現代。在中國也是如此,如明代大量的衛所城市和清代的滿城。由此,作為新建都城的隋唐長安城,其街道布局很可能只是對這種常用的規劃方式的采用而已。當然,這與本文的討論并無直接關系,不展開進行論述。這里想要強調的是,將棋盤格布局與“坊市制”緊密聯系起來,其背后依然有著“中世紀城市革命”的影響。
與此同時,作為比較對象的“坊市制”瓦解后的北宋開封城的街道布局,在研究中通常不被認為是典型的棋盤格布局。由于受到黃河多次泛濫的影響,北宋開封被掩埋在深厚的泥沙之下,因此現階段的考古挖掘無法揭示其整體的街道布局。不僅如此,與北宋開封城市街道布局直接相關的文獻資料極為缺乏。因此,可以說,基于現有的直接材料,我們無法對北宋開封的街道布局得出太多明確的結論。不過,很多研究者卻斷然認為其與隋唐長安城之間在街道布局上存在很大差異。如董鑒泓認為,隋唐長安城“城市總體布局的中軸線對稱,呈規整的方格網的棋盤式”,而北宋開封城“在逐步擴建中雖也形成一條中軸線,整個城市道路系統雖然基本上是方格網形,但并不對稱及規整,如東南方的汴河大街順河流成斜形”。①董鑒泓:《隋唐長安城與北宋東京(汴梁)城的比較研究》,《同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但顯而易見的是,除了開封城內的河流走向之外,這樣的論述并沒有太多史料支撐,因此以往的研究顯然對史料的解讀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實際上,在現存的文獻中雖然沒有關于北宋開封城街道布局的直接材料,但也存在一些間接史料,基于這些史料,我們能得出與以往相反的結論。
與隋唐長安城不同,北宋開封城并不是新建的,其基礎是唐代的汴州城。五代時期,在此建都的后梁等除修建有一些宮殿之外,對城市的改造并不多。對開封城規模最大的改建和修筑發生在后周時期,且由此也基本奠定了北宋時期開封城的基本格局。文獻中對于后周時期開封城的修建有著如下一些記載:
(1)周太祖廣順“二年正月,詔開封府修補京師羅郭,率府界丁夫五萬五千板筑,旬日罷。以積年不修,不可通過,兼淘抒舊壕,免雨水壞民廬舍故也”。②《冊府元龜》,卷十四《帝王部·都邑二》,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154頁。
(2)周世宗顯德“二年四月,詔曰:‘惟王建國,實曰京師,度地居民,固有前則。東京華夷臻湊,水陸會通,時向隆平,日増繁盛。而都城因舊,制度未恢。諸衛軍營,或多窄陿,百司公署,無處興修。加以坊市之中,邸店有限,工商外至,億兆無窮,僦賃之資,増添不定,貧闕之戶,供辦實艱。而又屋宇交連,街衢湫隘,入夏有暑濕之苦,居常多煙火之憂。將便公私,須廣都邑,宜令所司于京城四面,別筑羅城。先立標幟,候將來冬末春初農務閑時,即量差近甸人夫漸次修筑。春作才動,便令放散,如或土功未畢,則迤邐次年修筑,所冀寬容辦集。今后凡有營葬及興置宅灶井草市并須去標幟七里外,其標幟內候宮中擘畫,定街巷、軍營、倉場、諸司公廨院,務了,即任百姓營造。’”③《冊府元龜》,卷十四《帝王部·都邑二》,第154頁。
(3)顯德二年十一月“先是大梁城中(楊寬認為指的是里城④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51頁。)民侵街衢為舍,通大車者蓋寡,上命悉直而廣之,廣者至三十步,又遷墳墓于標外。上曰:‘近廣京城,于存殞擾動誠多,怨謗之語,朕自當之,他日終為人利’”。⑤《資治通鑒》,卷二九二“顯德二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532頁。
(4)顯德“三年六月癸亥,詔曰:‘輦轂之下,謂之浩穰,萬國駿奔,四方繁會。此地比為藩翰,近建京都,人物諠闐,閭巷隘陿,雨雪則有泥濘之患,風旱則多火燭之憂,每遇炎蒸,易生疫疾。近者開廣都邑,展引街坊,雖然暫勞,久成大利。朕昨自淮上回及京師,周覽康衢,更思通濟,千門萬戶,庶諧安逸之心,盛暑隆冬,倍減寒溫之苦。其京城內街道闊五十步者,許兩邊人戶各于五步內取便種樹掘井、修蓋涼棚,其三十步以下至二十五步者,各與三步,其次有差’”。⑥《冊府元龜》,卷十四《帝王部·都邑二》,第155頁。
大致而言,周太祖廣順二年(952)只是重修了原來的羅城(即后來的里城),并疏通了壕溝。周世宗顯德二年(955)四月則因原有羅城過于狹隘,從而下令在原有羅城之外修建了新的羅城,并且規定新建的羅城內應先劃定街道,修建軍營等官方建筑,然后再任由百姓建造。同年十一月,又對原羅城即現在里城內的街道進行了調整,即“直而廣之”,且“廣者至三十步”。最后,在顯德三年(956)則強調了對街道進行調整的必要性,并規定了不同寬度街道兩側可以“種樹掘井、修蓋涼棚”的范圍。據此,我們是否可以推測,新建的羅城中的街道有可能是棋盤格狀的,同時里城中的街道也很有可能盡量被改建為筆直的?
對于這一推測,還有一條史料依據。北宋初年應當還對開封城進行過幾次改建,《桯史》中記載了宋太祖開寶元年(968)的一次修筑,即“開寶戊辰,藝祖初修汴京,大其城址,曲而宛,如蚓詘焉。耆老相傳謂,趙中令鳩工奏圖,初取方直,四面皆有門,坊市經緯其間,井井繩列。上覽而怒,自取筆涂之,命以幅紙作大圈,紆曲縱斜,旁注云:‘依此修筑’。故城即當時遺跡也。時人咸罔測,多病其不宜于觀美。熙寧乙卯,神宗在位,遂欲改作,鑒苑中牧豚及內作坊之事,卒不敢更,第增陴而已。及政和間,蔡京擅國,亟奏廣其規,以便宮室、苑囿之奉,命宦侍董其役,凡周旋數十里,一撤而方之如矩,墉堞樓櫓,雖甚藻飾,而蕩然無曩時之堅樸矣。一時迄功第賞,侈其事,至以表記,兩命詞科之題。概可想見其張皇也。靖康塞馬南牧,粘罕、斡離不揚鞭城下,有得色,曰:‘是易攻下。’令植炮四隅,隨方而擊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一壁皆不可立,竟以此失守。沉幾遠睹,至是始驗。宸筆所定圖,承平時藏秘閣,今不復存”。①岳珂:《桯史》,卷一《汴京故城》,吳企明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8頁。根據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這段描述中的宋太祖“大其城址,曲而宛,如蚓詘焉”,基本可以確定是后世的附會或者有所夸大,②參見劉春迎:《北宋東京城研究》,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從而凸顯蔡京擅政帶來的惡果;而后者應當指的是政和六年的那次修筑。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段文字中的“坊市經緯其間,井井繩列”應當并無太多政治意味,很可能是如實的描繪。
到此,可能有些研究者會強調開封城中存在一些河流,尤其是漕運四渠,這些不規則的河道顯然會對城市中的街道布局形成影響;由此,也就會出現一些斜街,這一點在目前發表的眾多北宋開封城的復原圖中也都有所展現。不僅如此,甚至還可以猜測,雖然后周對里城的街道進行了調整,但顯然這樣的調整不可能“傷筋動骨”,因此形成的街道布局很可能并不會是那么規整的棋盤格。而到了這里,問題就是,隋唐長安城與北宋開封城街道布局上的這種差異,以及董鑒泓所論述的隋唐長安城“城市總體布局的中軸線對稱,呈規整的方格網的棋盤式”,與北宋開封城“在逐步擴建中雖也形成一條中軸線,整個城市道路系統雖然基本上是方格網形,但并不對稱及規整”之間,是否能構成一種“變革”?在這里,筆者并不想提出確定性的結論,而是將這一問題留待下文進行討論。
這里想強調的是,此處所引用的材料并不稀見,在之前的相關研究中也多被引用。但是,以往的研究對于這些史料的解讀顯然帶有一定的目的性。當然,這里也不是說筆者的上述推測就是客觀以及正確的,而只是希望展現對于這些史料可以有著不同的解讀,正是由于研究者的目的和主觀,使得對這些史料有了不同的解讀。
如果說街道布局在“中世紀城市革命”的論述中不那么重要的話,那么,唐宋之間城市商業活動的變革則是“中世紀城市革命”甚至“唐宋變革論”的核心論點之一。關于這一點,學界通常認為唐代以及之前的商業活動都集中在城市里由政府管理的“市”中。這一觀點最早且最有影響力的提出者是加藤繁,他在《宋代都市的發展》一文中提出的:“這里說,商店只有設在市內,這是唐代的文獻和在此之前的記錄中都沒有特別記載的事情。但從同業商店集合為行,行集合而為市的組織想來,又從古來關于買賣的記載大概都集合為市的情況看來,我認為不妨這樣推定:自古以來,商店至少在原則上是要設在市內的,在唐代也是一樣。”③加藤繁:《宋代都市的發展》,載《中國經濟史考證》,(臺北)華世出版社1981年版,第288頁。而隨著經濟、社會等方面的發展,這種限制商業活動的制度逐漸松弛,商業活動擴展到了街道,也就是可以沿街開店,由此城市的經濟活動發生了本質性的變革。這也是以往研究中強調北宋開封城的商業活動在本質上不同于隋唐長安城的特征。
不過,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加藤繁提出的觀點并沒有文獻支持,而只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一種“推定”,此后的研究者同樣沒有找到任何用于支持這一論述的直接文獻。以往研究中引用的所謂用于支持這一論述的史料,都存在極大的局限性以及歧義。如《唐會要》卷八十六《市》載“景龍元年十一月敕,諸非州縣之所,不得置市”。①《唐會要》,卷八十六《市》,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581頁。這條敕文說明:首先,至少在景龍元年(707)之前,州縣之外是可以設置市場的。其次,這條敕文中所述的“市”指的是官方的市場,還是在諸多文獻中出現的自發形成的“草市”“夜市”“魚市”,或是兩者皆有,并沒有明確的結論,因而不能武斷地認為除了州縣之外所有的市場一并不許設立。
另外,《唐會要》中還有兩條資料:(1)“垂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687)敕,三輔及四大都督,并沖要當路,及四萬戶已上州市令,并長安等六縣錄事并宜省”;②《唐會要》,卷六十七《伎術官》,第1183頁。同書卷八十六中對這條敕文的記載為“垂拱三年十二月敕,三輔及四大都督,并沖要當路,及四萬戶已上州縣令,并赤縣錄事并宜省”。核對《四庫全書》中收錄的《唐會要》以及同書卷六十七收錄的同一條敕文,這里“縣”應為“市”字。(2)大中“五年八月《州縣職員令》,大都督府,市令一人,掌市內交易,禁察非為;通判市事丞一人,掌判市事,佐一人,史一人,師三人(掌分行檢察州縣市,各令準此)。其月敕,中縣戶滿三千以上,置市令一人,史二人,其不滿三千戶以上者,并不得置市官。若要路須置,舊來交易繁者,聽依三千戶法置,仍申諸省;諸縣在州郭下,并置市官,又準戶部格式,其市吏壁師之徒,聽于當州縣供官人市買”。③《唐會要》,卷八十六《市》,第1583頁。這兩條敕文以及前面“景龍元年”的敕文都是對設市地點的規定。但是,如果反向思維的話,難道那些不符合設“市”條件的地方就不允許進行各種商業活動了嗎?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垂拱三年的敕文,其所廢置的都是等級較高或者經濟繁榮的地方城市中的市令。如果按以往的觀點,在官方設立的市場之外不允許商業活動,那么,這些城市在廢置市令之后,豈不是就沒有商業活動了?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較為合理的解釋就是,這里廢除的只是官方控制的市場,對于民間自發的商業活動甚至自發形成的“市”并沒有進行限制。從這一點來看,上面幾條敕文中所論述的“市”有可能指的是官方設立的市場,而不涉及民間自發的各種類型的“市”。總體而言,雖然本文的解讀不一定正確,但由此也展現了以往研究者對這些史料解讀時帶入的主觀性和目的性。
不僅如此,在保存下來的文獻中可以看到,在隋唐長安城的坊中存在大量商業活動,且早在唐初就已經如此。如《朝野僉載》卷四載:“周張衡,令史出身,位至四品,加一階合入三品,已團甲,因退朝路旁見蒸餅新熟,遂市其一,馬上食之,被御史彈奏,則天降敕流外出身,不許入三品,遂落甲。”《資治通鑒》記睿宗時長安“有飛騎十余人飲于坊”。④《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光宅元年(684)”:“己未立雍州牧豫王旦為皇帝,政事決于太后,居睿宗于別殿,不得有所預,立豫王妃劉氏為皇后,后德威之孫也。有飛騎十余人飲于坊……”第6418頁。《唐國史補》卷中記開元、長慶間“坊曲必有大署其門,以烙黃為業者”。⑤李肇《唐國史補》卷中:“故老言,五十年前多患熱黃,坊曲必有大署其門,以烙黃為業者。”見《西京雜記(外二十一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39頁。《四庫提要》認為此書“皆載開元至長慶間事”。不僅如此,1973年新疆博物館考古工作隊與西北大學考古專業合作,對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地206號墓進行了發掘,在墓中發現了年代大體上是662—689年間,即高宗、則天后時期的《質庫帳歷》,妹尾達彥根據其中“南坊釵”“南坊釵師”“東頭染家”等記載推定,在唐初長安城的新昌坊內就存在店鋪。⑥妹尾達彥:《唐代長安の店鋪立地と街西の致富潭》,轉引自王靜:《唐代長安新昌坊的變遷——長安社會史研究之一》,載《唐研究》第七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29頁。
唐代中晚期長安城中商業活動的記載更為豐富。天寶九年,長安升平坊有“胡人鬻餅之舍”。⑦《太平廣記》卷四五二《任氏》:“唐天寶九年夏六月……既行及里門,門扄未發。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693頁唐代宗、德宗時有“賣蒸餅胡”。⑧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記:“劉仆射晏,五鼓入朝,時寒,中路見賣蒸餅之處,熱氣騰上烣,使人買之,以袍袖包裙帽底。啖之,且謂同列曰: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見《西京雜記(外二十一種)》,第461頁。查《舊唐書》卷一百二十三《劉晏傳》可知,劉晏任左仆射在大歷十三年十二月(778),因此,此事當發生在其后。唐德宗時有“賣糕者”。①《太平廣記》卷三四一《李俊》:“岳州刺史李俊舉進士,連不中第。貞元二年,有故人國子祭酒包佶者,通于主司,援成之。榜前一日當以名聞執政。初五更,俊將候佶,里門未開,立馬門側,旁有賣糕者,其氣爞爞。有一吏若外郡之郵檄者,小囊氈帽,坐于其側,頗有欲糕之色。俊為買而食之。”第2702頁。唐憲宗元和年間安邑(義)里巷口有“粥餅者”。②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記:“刑部侍郎從伯伯芻嘗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餅者,早過戶,未嘗不聞謳歌。”見《西京雜記(外二十一種)》,第457頁。按《舊唐書》卷五十《刑法志》記:“元和十三年八月,鳳翔節度使鄭余慶等詳定格后敕三十卷,右司郎中崔郾等六人修上。其年,刑部侍郎許孟容蔣乂等奉詔刪定,復勒成三十卷,刑部侍郎劉伯芻等考定如其舊卷。”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54頁。因此,劉伯芻任刑部侍郎在元和十三年(820)前后。元和五年坊市中有冒充軍人的賣餅者。③韓愈撰、廖瑩中集注:《東雅堂昌黎集注》,卷十五“(元和五年)上留守鄭相公啟”記:“坐坊市賣餅又稱軍人,則誰非軍人也,愚以為此必奸人,以錢財賂將吏,盜相公文牒,竊注名姓于軍籍中,以陵駕府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50頁。唐大中時建中九年永昌里有茶肆。④《舊唐書》卷一百六十九《王涯傳》:建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李訓事敗,文宗入內,涯與同列歸中書會食,未下箸,吏報有兵自合門出,逢人即殺。涯等倉惶步出,至永昌里茶肆,為禁兵所擒”。第4404頁。此外,還有“鬻餅?饦者”、⑤《太平廣記》卷二百八十三《白行簡》:“唐郎中白行簡,太和初,因大醉,夢二人引出春明門,至一新塜間,天將曉而回,至城門,店有鬻餅?饦者……”第2258頁。街上的賣魚者、⑥《太平廣記》卷一百五十六《崔潔》引《逸史》記太府卿崔潔與進士陳彤往長安街西尋親故,“過天門街,偶逢賣魚甚鮮,崔公……遂令從者取錢買魚,得十斤”。第1125頁。“以小車推蒸餅賣之”的小販、⑦張鷟《朝野僉載》卷五:“鄒駱駝,長安人,先貧,常以小車推蒸餅賣之,每勝業坊角有伏磚,車觸之即翻。”見《西京雜記(外二十一種)》,第 271頁。宣平坊的“賣油者”、⑧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五:“京宣平坊,有官人夜歸入曲,有賣油者張帽驅驢,馱桶不避,導者搏之。”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46頁。長興里的“畢羅店”⑨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一記:“柳璟知舉年,有國子監明經,失姓名,晝寢夢徙倚于監門,有一人負衣囊衣黃訪明經姓氏,明經語之,其人笑曰,君來春及第。明經因訪鄰房鄉曲五六人,或言得者,明經遂邀入長興里畢羅店。”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03頁。《舊唐書》卷一四九:“武宗朝轉禮部侍郎,再司貢籍,時號‘得人’。”由此可知,“柳璟知舉年”當在武宗朝。,以及平康坊賣“貨草剉姜果之類”的店鋪。⑩陶宗儀《說郛三種》卷八十七引《北里志》:“張住住者,南曲所居卑陋,有二女,兄不振,是以門甚寂寞,為小鋪席,貨草銼姜果之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19頁。除了飲食業外,還有出售服裝的店鋪,如長安宣陽坊有“彩纈鋪”;[11]陶宗儀《說郛三種》卷七十八引《北里志》“張團兒”條記:“因于棚后候其女傭以詢之,曰:‘宣陽彩纈鋪……’”第3617頁。德宗時在坊中有負販者。[12]趙璘《因話錄》:“李紓侍郎,好諧戲,又服用華鮮,嘗朝回,以同列入坊門,有負販者,呵不避,李罵曰:‘頭錢價奴兵,輒沖官長。’負者顧而言曰:‘八錢價揩大,漫作威風。’”見《西京雜記(外二十一種)》,第490頁。按《舊唐書》之《德宗本紀》和《后妃傳下·德宗昭德皇后王氏傳》,李紓任侍郎當在德宗時期。對于隋唐長安城中如此眾多的商業活動,應當如何解釋呢?顯然以往對于這些商業活動的解釋是受到了“中世紀城市革命”的影響,因此將它們認定為“坊市制”瓦解過程中的產物,帶有明顯的目的性和主觀性。不僅如此,這樣的論證本身也存在問題,即研究者受到“中世紀城市革命”的影響,將這些商業活動認為是“坊市制”瓦解過程中的產物,由此來佐證“中世紀城市革命”的正確,這顯然是一種循環論證。
北宋開封城中存在繁榮的商業活動,這一點前人研究眾多,此處不再贅述。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以往關于唐代及其之前商業活動必須集中在政府管理的“市”中這一論點不成立,那么,如何判斷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中的商業活動發生了本質變化呢?到了這里,“比較法”似乎也就缺乏了應用的意義。
上文對于“中世紀城市革命”研究中經常運用的比較研究的兩個例證進行了分析,重點在于強調在比較研究中,基于先入為主的觀點和視角對史料進行解讀,以及對比較對象之間的差異的強調,甚至將它們凸顯為“變革”,是歷史研究不可避免的,只有程度的不同而已。
因此,這里的結論就是,比較研究得出的結論并不是一種客觀、公正的結論,或多或少都帶有先入為主的認知。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評價這種先入為主的認知?
在回答上一節最后提出的問題之前,先要討論之前提出的一個問題,即如果我們通過分析發現了研究對象之間的差異或變化,那么,如何判斷這些差異或變化構成了“變革”?
面對這一問題,很多研究者的直覺可能就是,可以確定一個標準,從而來確定差異或者變化是否構成了變革。畢竟,歷史中總是存在無窮無盡的各種變化,而這些變化是否成為“變革”則在于研究者所持有的判定標準。同時,只要是關注這一問題的人,基本也都持有自己的判定標準,因此“變革”是必然存在的。與此同理,“不變”“穩定”“停滯”也是必然存在的。因此,由于“變化”與“不變”都是絕對存在的,甚至同一具體對象在不同視角下的“變”與“不變”都是絕對存在的,因此,如果沒有一種得到廣泛認同的標準,那么對于“變革”的討論永遠不會得出公認的結論。
但在確定標準時,必然會面對的問題是,我們確實可以提出標準,但問題在于是否存在一種可以得到學術界公認且被長期使用的標準?這似乎是難以達成的。就“唐宋變革論”和“中世紀城市革命”而言,由于這兩種理論的前提就是認為中國的歷史與歐洲歷史有著相似進程,即“唐宋變革”和“中世紀城市革命”大致對應的就是相近時期歐洲發生的“文藝復興”,由此也就可以基于歐洲歷史提出一些確定“變革”的標準。不過,“中國的歷史與歐洲歷史有著相似進程”并不是一種客觀認知,同樣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因此也就永遠難以得到所有研究者的認同。不僅如此,即使在認同“中國的歷史與歐洲歷史有著相似進程”的研究者中,對于相似進程具體體現的認知也必然會存在差異,因此,同樣難以就哪些變化構成了變革達成一致意見。總之,可以認為,“變化”是否構成“變革”不是一個史實問題,而是一個帶有強烈主觀性的認知,對此更為深入的討論可以參見拙作《跳出“變革論”——兼論當前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存在的一些缺陷》一文。①成一農:《跳出“變革論”——兼論當前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存在的一些缺陷》,《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第1頁。基于此,就隋唐長安城與北宋開封城之間存在的差異而言,將這些差異看成為“變化”還是“變革”都是正確的,都是基于研究者自己的標準,都是一種主觀認知,由此,任何試圖確定一種得到公認且持之以恒的標準的努力都應當是徒勞的。
不僅如此,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作為兩座城市,存在無數可以比較之處,比如可以比較城市人口、存在的年代、所處的地理環境、用地規模以及供水方式等,但是,以往這兩座城市的比較研究大致只關注于城市的商業、管理制度、街道布局等極少數方面。顯然,正是“中世紀城市革命”這一理論限定了進行比較的內容,因為,同時期歐洲城市發生的變革也主要集中在這幾個方面。在這一理論的提出者來看,對這兩座都城的這些方面進行比較研究,應當可以驗證中國在這一時期是否發生了與歐洲城市近似的變革。但由此帶來的問題是,這樣的理論指導下的比較研究并沒有對城市的方方面面進行全面的比較,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目的性。因此,我們又從另外一個角度再次論證了比較研究得出的結論并不是一種客觀、公正的結論,都或多或少帶有主觀性。
不過,分析到這里,要強調的是,筆者并不是否定比較研究的主觀性和目的性,反而認為正是主觀性和目的性才使得比較研究具有學術價值。原因也很簡單,由于世間萬事萬物之間都必然存在差異和相似,因此在理論上“萬物皆可以比較”。但如果將這一問題放置于學術背景下,那么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這樣的比較是否存在意義?打一個簡單的比方,人類與蛙類之間存在眾多明顯的差異,但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將人類與蛙類進行比較的學術意義是什么?如果是生物學家,應當會從學術的角度提出一些解釋,即這樣的比較應當是為了驗證或否定某種學術觀點,由此使得這樣的比較至少有著一定的學術意義。但是,對于大多數普通人而言,這樣的比較除了作為談資之外,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意義,或至少是學術意義。由這一簡單的例子可以看到,比較研究的學術意義在比較之外,即為了驗證或者提出某種學術觀點而進行比較。回到本文的例證中,以往對于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的比較研究就是為了證明“中世紀城市革命”以及“唐宋變革論”的正確性。
到了這里,問題就比較明確了,即比較研究的主觀性和目的性恰恰是比較研究的價值所在。簡言之,在研究中運用“比較法”之前,研究者心中必然有著“比較”之上或者之外的學術問題,并由此也就決定了從哪些方面對研究對象進行比較;同時,也進而可以決定用于確定差異、變化以及變革的標準;最終,通過比較,從而對最初的學術問題提出自己的答案。不僅如此,對于關注以及參與某一“比較”研究的學者而言,閱讀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時,最好不要直接切入比較研究本身,而首先應當關注比較研究所指向的學術問題,由此才能理解研究者用于比較的方面以及用于確定差異、變化和變革的標準。最終可以這么說,正是“比較”之上和之外的學術問題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應用“比較法”研究本身的價值。如果理解了這一點,那么在研究之初,研究者應當考慮的不應是比較研究本身,而是比較研究所指向的更為宏大的問題,這樣研究才會有深度和學術價值。
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是因為以往很多比較研究缺乏這樣的目的性。如一些中外比較城市史的研究只是將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城市并置在一起進行比較。顯而易見的是,不同地區的城市必然會存在差異和共性,這樣的比較研究所針對的應當是解答比較不同地區城市的差異和共性可以說明什么有價值的學術問題。然而,很多這方面的研究恰恰對這一最為關鍵的問題缺乏討論,由此,也就失去了意義。如張南、周義保的《中西古代城市起源比較研究》①張南、周義保:《中西古代城市起源比較研究》,《江漢論壇》1991年第12期,第56頁。一文通過比較中國、西亞和歐洲古代城市,提出了三點結論,即“耕種農業是城市誕生的經濟基礎”“便利的交通位置是城市初現的地理選擇”和“政治需要是城市誕生的直接動力”。其研究雖然通過比較得出了不同區域城市的一些“共性”,但這三種共性已經是學界常識性的認識。并且,作者在該文短短的篇幅內也沒有進行太多的論述,由此可以推斷作者似乎在研究之前并沒有確定這一比較研究的學術價值,而是為了比較而比較;或者,是基于已有認知再去進行論述,因此其結論同樣沒有太大的學術價值。不僅如此,作者通過所謂比較獲得的這三個結論不在同一層面上,第一個結論可以認為是經濟層面的,第二個結論關系到城市選址,第三個結論則涉及社會組織。如果按照作者的這一思路,這篇文章應當還能得出更多的結論,畢竟差異和共性無處不在,由此也就再次驗證了作者這一研究很可能就是為了比較而比較。大概正是因為缺乏對比較之上和之外的學術問題的思考,作者最終也只能得出“總之,我們要從歷史事實出發,既要承認中西早期城市起源的差異性,也要承認它們有相同性”這樣正確到讓人無法否定的結論了。
本文想說明的是,歷史研究中廣泛使用的“比較法”是一種具有主觀性和目的性的研究方法,因此基于此得出的結論即被比較的對象之間的差異和相似,也是一種主觀認知。而且,對于這些差異或者變化是否構成了“變革”,更是一種具有強烈主觀性的認知。還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使用的“中世紀城市革命”視角下的唐宋都城的比較研究,主要關注的是研究對象在時間上的變化,但本文所得出的結論也適用于那些關注研究對象的空間差異的研究。
作為結論,本文著重想強調的是,雖然萬事萬物皆可比較,都可以從中找到差異之處,但這些差異如果不進行闡述的話,其中絕大部分可能并不能找到差異之外的意義,由此也就沒有太大的學術價值。簡言之,應用“比較法”的目的應當超越比較本身去闡釋更為宏大的主題,由此,比較研究的主觀性和目的性恰恰就是比較研究的價值所在。
不僅如此,“比較法”實際上既可以揭示差異和變化,也可以展現相似和延續,但至少是在“中世紀城市革命”的研究中,絕大部分研究者實際上忽視了以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為代表的唐宋城市之間的相似和延續。這一問題在歐洲“文藝復興”的討論中也是存在的,此處以筆者熟悉的地圖學史為例來簡要介紹。世界地圖學史領域具有巨大影響力的約翰·布萊恩·哈利(John Brian Harley,1932—1991)和戴維·伍德沃德(David Woodward,1942—2004)主編的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地圖學史》(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叢書,②對于這套叢書的介紹和評價,參見成一農:《簡評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地圖學史〉》,《自然科學史研究》2019年第3期,第370頁。在其中第三冊《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地圖學》第一章“地圖學和文藝復興,延續和變革”(“Cartography and the Renaissance:Continuity and Change”)中,戴維·伍德沃德對作為一個概念的“文藝復興”進行了討論。雖然經過討論,伍德沃德提出“選擇‘文藝復興’,而不是‘現代早期’作為《地圖學史》本卷的標題回應了這樣的觀點,即歸根結底‘文藝復興’依然是一個有用的習慣術語,可以被很多人直觀地理解,即使可能適用這些特點的時期因歐洲國家而異”,但隨之,伍德沃德強調“之所以做出這一決定,完全歸因于這樣的事實,即沒有裂縫的歷史敘述很難武斷地以百年為期進行分割。我們無法用某種方式將‘文藝復興’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等待被發現的外在事實去進行揭示。我們也不能有效、準確地確定有著直接影響的重要的事件、文獻或個人。但是對于《地圖學史》的本卷而言,處理大致從1480年延續到約1640年的一個時期的實用性——即使存在重要的區域差異——已經被我們的作者在撰寫各自章節時的經歷所證實,因為他們都進行了具有內在連貫性的敘述”。①David Woodward,“Cartography and the Renaissance:Continuity and Change”,in David Woodward.Cartography in the European Renaissance,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7,p.6.大致而言,作者傾向于強調“文藝復興”作為一個時間概念以及作為一個代表了人們認為發生了眾多“變化”的時期的概念的有效性,但他同時還強調,“因而,這一導言的剩余部分通過不僅指出文藝復興時期發生的通常深刻的變化,而且通過指出在實踐方面從中世紀保存下來的令人驚訝的延續性來試圖達成一種折中。對在一個復雜的、有時不明確的抽象拼貼畫中存在的延續性和變化進行討論的好處就是,它們反對將文藝復興過度簡化為整個歐洲地圖學思想在所有方面都發生了突然的和整體性的革命”。②David Woodward,“Cartography and the Renaissance:Continuity and Change”,p.7.最終在結論中,伍德沃德對其所討論的“文藝復興”時期在地圖學領域發生的“變化”和“延續”進行了歸納。因此,即使是我們習以為常地認為發生了重大變革的歐洲“文藝復興”,也存在著眾多的延續。
在“中世紀城市革命”所涉及的內容中也可以發現大量的延續,如在“坊市制”瓦解的認知下,以往研究往往忽視了北宋開封城以及宋元明清時期“坊”作為一種城市管理單元的延續。此外,正如久保田和男所揭示的,“夜禁”制度在北宋開封城中長期執行,即“夜禁之制采用基于坊制以外的辦法,一直延續到北宋末期,但與唐代相比,其嚴格程度稍微緩和。但唐代允許夜間在坊內自由活動,對徹夜營業的店鋪也沒有特點的限制,而在宋代開封,三更后便不允許外出家門”。③久保田和男:《宋代開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頁。而且,這一制度在元明清時期的城市中依然存在。如《元典章》卷五十七《刑部·禁夜》載“一更三點,鐘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鐘生動,聽人行”,可見元代在城市中曾全面實行夜禁。在某些地方發現的元代夜巡牌也說明這一制度得到了切實的執行。④照那斯圖:《內蒙古科右中旗元代夜巡牌考釋——兼論揚州等處發現的夜巡牌》,《民族語文》1994年第4期,第11頁。明代商品經濟極為發達的蘇州也曾施行夜禁。⑤夫馬進:《晚明杭州的城市改革和民變》,載琳達·約翰遜主編:《帝國晚期的江南城市》,成一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頁。清代的北京也是施行夜禁的,“凡夜禁,內外城均于起更后,閉柵欄,自王以下官民人等,皆禁行走”。⑥《清朝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一《兵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417頁。市場也是如此,正如包偉民指出的,宋朝政府也并未放棄對市的管理。⑦包偉民:《宋代城市研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9頁。不僅如此,在“中世紀城市革命”的研究領域之外,還必然存在大量的延續。由此,這不僅展現了“中世紀城市革命”理論對后續“比較”中涉及的內容的選擇以及限制,而且也充分展現了這一理論的主觀性。
以往的歷史研究往往追求對歷史變化(變革)的分析,由此希望揭示人類歷史演進的規律,從而可以以此為基礎來預測或者影響未來。這應當也是歷史研究和歷史學的價值所在,本人對此也無疑義。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在人類歷史中也存在著眾多的延續,而恰恰是這些延續和穩定的部分使得作為過去的歷史對于不同時期的人而言是相對熟悉以及可以理解的,由此也就有可能去理解和解釋那些變化和變革的部分。因此,在未來基于“比較法”來分析人類歷史的變化甚至變革的研究時,研究者還應當關注那些默默無聞、不那么起眼的穩定和延續的部分,這不僅使得我們能夠更為深刻地理解變化和變革,而且也會使得歷史學者可以不斷地提醒世人不要盲目陷入追求變革的陷阱當中。
最后,本文雖然以“中世紀城市革命”視角下的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的比較研究為材料,但并不想對此得出什么明確的結論。不過,作為長期關注這一領域的研究者,筆者在此處希望提醒讀者,隋唐長安城和北宋開封城之間的差異必然是存在的,但這些差異是否構成“變革”則是一種主觀認知,因此“中世紀城市革命”這一理論并不是史實,而是一種歷史認知和解釋,只是在某些語境下才成立。與此同時,還需要意識到,正是基于“中世紀城市革命”這一認知,以往的研究過多注意到了這兩座城市之間的差異甚至“變革”,而忽視或者貶低了它們之間的相似性。在筆者看來,這兩座城市只是不同歷史背景下的都城,既存在眾多延續,也存在受到政治、文化等影響而產生的諸多變化,存在著對古代城市“慣例”的遵循。而且,作為比較研究的例證,通過它們來闡釋中國古代城市整體性的變化,可能在方法上就存在問題。畢竟,它們正是因為特殊才成為“都城”,由此也就使得它們缺乏代表性,①成一農:《中國古代都城城市形態史評述》,載新宮學主編《近世東亞比較都城史諸問題》,(東京)白帝社2014年版,第265頁。用來論證“中世紀城市革命”則有些缺乏說服力。②就筆者的認知而言,僅就到目前的研究而言“中世紀城市革命”基本不能成立,具體參見成一農:《“中世紀城市革命”的再思考》,《清華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