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的病榻

□蘇 童

生病后并非只剩下睡覺，也不意味著獲得了更多自由。

我最初的“生病經驗”來自于一張年久失修的藤條躺椅——一個九歲的男孩的病榻。那年我九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得那種動不動就要小便的怪病，不知道自己的小腿上為什么會長出無數紅色疹塊，也不知道白細胞和血小板減少的后果到底有多嚴重。

那天，父親推著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母親在后面默默地扶著我。我們一家三口離開醫院時已近黃昏，我覺得父母的心情也像天色一樣晦暗。我知道自己生病后，認為自己似乎有理由向父母要點什么。于是，路過一家即將打烊的糖果鋪時，父親為我買了一顆蜜橘狀軟糖。這顆“橘子”做得很逼真，更逼真的是嵌在上方的兩片綠葉。這是我生病之后得到的第一件禮物。

起初，我以為生病很好玩：生病后可以吃到以前吃不到的食物；可以得到家人更多的注意和呵護；可以自豪地向小伙伴們宣布，我生病了，明天我不上學了！可這些只是最初的感覺，不久后，生病為我帶來的痛苦很快就擠走了所有稚氣的幸福感。

生病后，端到床前的也并非全是美食。醫生對我說：“你這種病切忌食用鹽，千萬別偷吃鹽，有人不聽，結果就死了。你偷不偷吃？”我說：“我不會偷吃！不吃鹽有什么了不起的？”起初，我也確實漠視了自己對鹽的需求。

母親從藥店買回一種似鹽非鹽的東西，放在我的菜里，雖有點咸味，但咸得古怪；還有一種醬油，雖是紅的，但也紅得古怪。我開始與這些特殊的食物打交道，沒幾天，我就對它們產生了恐懼之心，心想：如果不是生了不能吃鹽的病該多好，世界上怎么會有不能吃鹽的怪病？有幾次，我拿一根筷子在鹽罐周圍徘徊，最終仍未敢“越軌”，因為我記得醫生的警告，只能安慰自己，不想死就別偷吃鹽。

生病后并非只剩下睡覺，也不意味著獲得了更多自由。讓我休學半年的建議是醫生提出來的。我記得自己當時心花怒放，唯恐父母對此提出異議。父母信賴中醫，同意讓我休學，希望醫生用中藥來治愈我的病。

于是，后來我便有了那段大啖草藥汁、燉破三個藥鍋的慘痛記憶。對一個孩子的味蕾和胃口，那些草藥無疑就像毒藥，我捏著鼻子喝了幾天，痛苦之余想出一個好辦法，以上學為由逃避喝藥。有一天，在母親為我盛藥之前，我匆匆提著書包竄到門外，心想：與其喝藥不如去上學。可我跑了沒幾步，就被母親喊住了。母親端著藥碗站在門口，嚴厲地望著我，我從中讀到的是警告我的話：你想死？不想死就回來給我喝藥！

于是，我又回去了，因為一個九歲的孩子同樣恐懼死亡。現在想來，讓我在九歲時就產生一種對死亡的恐懼感，命運之神似乎有點太殘酷。這是對我的調侃還是救贖？我至今沒有悟透。

九歲的病榻上的時光異常滯重、冗長。南方的梅雨滴滴答答地下個不停，我的小便也像梅雨一樣解個不停。我恨室外的雨，更恨自己的出了毛病的腎臟；我恨煤爐上那個飄著苦腥味的藥鍋，也恨身體下那個咯吱咯吱亂響的藤條躺椅。就這樣，我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

有一天，幾個同學相約一起來我家探望我。看見他們活蹦亂跳的模樣，我心里竟有一種近似嫉妒的酸楚感。我將他們晾在一邊，跑進屋里，然后鎖上門。我不是想哭，而是想將自己從自卑、自憐的處境中解救出來。面對他們，我突然感受到一種無以言傳的痛苦。在門后偷聽外面的同學的談話時，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學校，才真正明白生病是件很不好玩的事。

我在病榻上度過了數月的時間，后來，我獨自在家熬藥、喝藥，凡事嚴遵醫囑，鄰居和親戚們都說“這孩子真乖！”。父母接著說：“他已經半年沒吃一粒鹽了。”我心想：他們都不明白我的想法，歸納起來，我的想法其實只有兩個，一是怕死；二是想返回學校和不生病的同學待在一起，這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

半年后，我病愈了，回到了學校。我記得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在操場上跳繩，不知疲倦地跳，換著各種花樣跳，直到周圍來了很多同學，我才收起繩子。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的病已經好了，現在我又跟你們一模一樣了！

我離開了九歲的病榻，從此，我自以為比他人更懂得健康所代表的意義。

名師點評

本文文字生動細膩，環境描寫很有特色。作者敘述了“我”九歲時因生病而休學的一段經歷：最初覺得生病很好玩，“可以吃到以前吃不到的食物，可以得到家人更多的注意和呵護”，可以不上學，可隨之而來的是各種“痛苦”：吃沒有鹽的食物；喝難以下咽的藥；不能去上學……結尾點題，寫了病愈后的“我”對健康的深刻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