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瑞慶
中國戲曲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在長期的發展歷程中,流派紛呈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尤以板腔體中的京劇、豫劇、越劇表現得更為絢麗。特別從20 世紀的二三十年代開始,戲曲舞臺上的流派更是群芳爭艷,各領風騷,出現了一派萬紫千紅、百花盛開的繁榮景象。這些五彩繽紛的流派,在幾代藝術家承上啟下的傳接下,至今韻味依舊,不絕于耳,給人美的享受。但新生代的新流派卻呼之不出,戲曲舞臺上還是那些“老派老腔”在反復“克隆”,當代戲曲藝人似乎只留戀模仿,而難見創新,因此,一定程度制約了戲曲的進一步發展。為了讓戲曲舞臺更加璀璨奪目,就要讓戲曲流派繼往開來,既要使老流派世代繼承,更要使新流派脫穎而出。
為了營造出誕生新流派的氛圍,有必要總結傳統流派的產生經驗,探尋制約流派產生的障礙,從而能孕育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流派。
所謂戲曲流派,就是在戲曲舞臺上呈現出具有獨特個性的創作風格,既有耳目一新的表演形體,更有別具一格的唱腔形態。戲曲流派是戲曲發展到成熟階段的產物。為了張揚才華,追求超越,藝人們常刻意發揮自身優勢,打造出獨特的戲曲流派。其先決條件就是必須與眾不同。當然只是在維護劇種風韻前提下的創新,就是這些看似“貌不驚人”的“大同小異”,就彰顯智慧,引人入勝。如梅蘭芳的唱腔華貴、尚小云的唱腔灑脫、程硯秋的唱腔婉約、荀慧生的唱腔俏麗,形成了影響深遠的京劇旦角的四大流派。細品他們的唱腔韻味,雖然都是西皮、二黃,由于運腔獨特,潤腔別致,就給人迥然不同的藝術享受。
這些傳統流派是在特定的時代氛圍中誕生的,總結其孕育流派的“土壤”,可以成為后人學習的經驗:
唱腔求新。舊時藝人依賴“吃開口飯”而謀生,只要給人新奇就能招攬觀眾,所以,不步前人后塵、不隨同行影蹤,是他們從藝的座右銘。有的為傳統唱腔錦上添花,有的為經典老調另辟新路,形成了“不變中求變”的創腔思路,雖然還是那種劇、那種調,卻給人新意綿綿的感覺,所以,引來了眾多戲迷的追捧。更有許多藝人根據自身的嗓音條件和審美理念,揚長避短地獨樹一幟。如滬劇演員楊飛飛低沉、纏綿的“飛飛腔”,錫劇演員王彬彬高亢、豁達的“彬彬腔”,都是令人陶醉的流派唱腔。
劇目媒介。單段的、孤立的唱腔,難以形成流派。一定要在戲劇情節中充分展示,并結合唱腔的語氣表達、情感宣泄,在一系列唱段的演繹中才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流派印象。這方面,越劇的流派產生最有說服力,如《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展示了范(瑞娟)派小生和傅(全香)派花旦的流派;《紅樓夢》中展示了徐(玉蘭)派小生和王(文娟)派花旦的流派;《祝福》中展示了袁(雪芬)派花旦的流派;《何文秀》中展示尹(桂芳)派小生的流派。過去演員重視創演“獨家經營”的劇目,并淋漓盡致地貫穿流派唱腔,才使特色唱腔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演員主創。戲曲主要依靠演員的唱腔來敘述情節,為了打動觀眾,演員往往追求每一句唱詞都字正腔圓、每一句唱腔都聲情并茂,特別對于運腔的另辟蹊徑、拖腔的意料之外,有著更多巧妙而細膩的處理,才能形成與眾不同的流派。雖然也常有琴師幫助,但一切都以演員為中心而自創,樂師只是輔助加工,而不主宰設計。如梅派代表作《貴妃醉酒》、尚派代表作《昭君出塞》、程派代表作《鎖麟囊》、荀派代表作《紅娘》,其中許多膾炙人口的唱腔,都是演員根據個人喜好、嗓音條件、劇情需要,為自己量身定制,因此,流派風味濃郁,至今盛唱不衰。
專家評選。流派不是自封的,必須有占位高遠的理論家善于發現并給予肯定,再從美學角度論述其流派的藝術價值、存在價值和推薦價值,讓劇壇關注新星新風新派的崛起。或撰文評述產生影響,或舉辦研討引起重視。很多流派的產生都是通過評選而確立。如1927 年北京舉辦評選“京劇旦角最佳演員”的活動,最終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榜上有名,被譽為京劇“四大名旦”。 隨后還舉辦了評選“四大須生”的活動,結果余叔巖、言菊朋、高慶奎、馬連良高票當選。評選的重要依據是專家們考量演員的流派價值和流派影響的大小程度。
群眾公認。只有觀眾叫好的戲劇,才有立足之本。其中,迷人的流派唱腔是重要的欣賞亮點。創立流派不是以怪取勝,而是以新鮮的韻味取悅觀眾,以精妙的技藝征服觀眾。只有群眾公認的流派才有生命力。特別是有些戲迷,與流派唱腔的審美趣味、嗓音條件十分吻合,就會拍手喝彩,產生共鳴,并且還躍躍欲試地附和跟唱。如業余演員的嗓音條件大都不如專業演員,因此,滬劇中楊飛飛創立的流派、越劇中尹桂芳創立的流派,都是低腔回旋,更受群眾歡迎。由于戲壇上不同流派的共存,即使反復欣賞同一部戲劇,由于唱腔不同,也會看得津津有味。
由此看出,唱腔求新、劇目媒介、演員主創、專家評選、群眾公認是產生傳統流派缺一不可的要素。回眸過去的戲曲創作經驗,在許多方面值得借鑒、值得提倡。由于形成了主觀編演和客觀評價相結合的創腔方法,產生了許多五彩繽紛的流派唱腔,成為戲曲舞臺上的寶貴財富。


戲曲音樂發展到今天應該說喜憂參半。令人興奮的是唱腔能與時俱進地豐富多彩,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后提倡了現代戲的編演,使一些優秀唱段家喻戶曉,廣泛傳唱。如豫劇《朝陽溝》、評劇《劉巧兒》、錫劇《海島女民兵》等,都有群眾喜愛的新腔新調,已在流傳過程中讓人愛不釋口。令人遺憾的是,當代流傳的唱腔中還少有耳目一新的流派產生。由于戲校的培養目標,演員的模仿對象,群眾的認可風格,都停留在與傳統流派的對接上,所以,當代盛演的一些經典老戲,還是翻唱經典老腔,照此下去,戲曲事業就會停滯不前,甚至會產生“不進則退”的危機。要說這方面的教訓,昆曲的艱難傳承就是前車之鑒。昆曲唱腔歷來強調“照本宣科”,嚴格按照前人傳下來的腔格演唱,來不得一音一板的偏離,所以,根本產生不出標新立異的流派。有利的是繼承了傳統,保存了遺產;不利的是缺乏了生氣,削弱了欣賞,不可否認,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昆曲的順利傳承。
如要催生新的戲曲流派,對照傳統流派的產生路徑,當今戲曲的創作狀態在某些方面還是很有優勢的。如,創新一直受戲曲界的追捧,新劇目還在源源不斷地產生,但大多停留在戲曲題材、戲曲結構、戲曲舞美、戲曲樂隊、戲曲服裝方面能頗費心機地創新,在流派唱腔的設計上還沒有投入足夠的精力給予重視,因此,雖然新戲劇層出不窮,新流派卻鳳毛麟角。究其原因,存在著許多制約因素:
體制制約。目前戲曲團隊大多是公家創辦,演員基本來自戲曲院校培養,一些尖子學生早已由老師量身定型為某種派系,以后就不會輕易改弦換轍地去演唱另類曲調。團隊的生命力依靠組織掌控——開支靠撥款,演出靠邀請;演員基本不用擔心生存危機——角色由領導安排,表演由導演提示,唱腔由作曲提供,一切處在被動的接受中。當然,可能會演出精彩,出現座無虛席的追捧盛況;也可能會演出失敗,出現門可羅雀的蕭條景象,這些境況都不在演員的掌控之下,一切由天時地利人和的命運決定。由于演員缺少機會去發揮出自己的優勢,就懶得去思考獨特的演唱風格。習以為常地以演唱傳統流派為榮,以模仿得逼真而不遺余力地去付出努力。有些很有天賦的演員不愁名、不愁利,一切都有旁人呵護,一輩子就這樣心安理得地“依樣畫葫蘆”,自然就不會產生出新的流派唱腔。
機制制約。目前,進入排演的戲曲唱腔一般都是先由作曲者譜曲后,再交給演員學唱的。這些作曲者有的是音樂院校畢業的,有的是院團樂隊改行的,應該說音樂功力都較深,所以設計的唱腔往往旋律優美,板式豐富,較好地在音樂性中體現戲劇性。但不可否認,作曲時較多考慮為演員在已定型的流派唱腔中潤色,很難有為展示演員的特色而做深層次的張揚個性的設計。倒是會體現作曲者自身的譜曲愛好而會形成一定風格。很多時候,設計的唱腔難以適應演員的聲音條件,有的演唱起來平淡乏味、有的演唱起來勉為其難,當然產生不出能適應著名演員的新流派唱腔。當代的演員也很少向作曲者提出能發揮自己演唱特長的要求,任憑作曲者對旋律的自我構劃,到時只追求照譜演唱,只在唱準、唱穩方面下工夫。當然,很多演員也不可能為自己的唱腔出謀劃策,定腔作調。因為一些重要的戲劇也不允許演員自作主張地自我演唱,當然產生不出新的流派了。
限制制約。新流派常是由專家發現、肯定、提倡,最后才被群眾公認的。當代的新流派不是“一無所有”,而是很多時候理論界沒有大膽推薦。一種觀點認為超越老流派是對先輩流派的不尊重,一有“出軌”,就指責學得不像;一種觀點認為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根本沒有資歷“自立門戶”去獨立謀派。即使看到一些創新的苗頭,也不會隆重推出,讓一些新腔調的萌芽消失在自生自滅之中。事實上,理論界還缺少對流派唱腔研有所長的專家,對唱腔的新舊反應還不夠靈敏,只停留在好聽或不好聽的層面上,還說不出為什么好聽的原因,更聽不出具有新流派潛質和特點的新腔新調,使一些具有創立流派唱腔的優秀演員沒能足夠地認識自己,因此就沒有興趣也沒有膽量去攀登樹立新流派的高峰。而且,當代也沒有組織過關于新流派唱腔的評選,群眾自然也不可能引起對新流派的注意。由于受到了輿論界的種種限制,新流派唱腔就難以“出籠”了。
時代在發展,審美在提高,當代戲劇觀眾已不滿足在戲壇上反復咀嚼傳統的流派唱腔,而呼喚誕生具有繼往開來意義的新流派唱腔——可以在傳統流派上另辟蹊徑,也可以是前所未聽的創新。為了催生新流派唱腔,可以重點采取以下對策:
改革體制。如果劇團永遠是公費包養,那將永遠誕生不出新流派。只有把劇團推向市場,演員能自主地擔憂生存命運,就會考慮做強自己,才能吸引觀眾的眼球。特別要提倡演員能嘔心瀝血地設計出新穎別致的戲曲唱腔,著力追求迷倒一群、傾倒一片的欣賞效果,只有這樣,新流派才有可能脫穎而出。目前,很多專業劇團都在改制,許多名演員都在領銜帶隊,那么謀劃新劇目、設計新唱腔等主動權應掌握在名演員手中。民間還有許多自負盈虧的民營劇團,為了在優勝劣汰的競爭中勝出一籌,應該重視新流派唱腔的設計,才能獨領風騷,引人入勝。
改進機制。應該理順當代戲曲創作中作曲者與演員的關系。難說主次,應因人而異,應大力提倡演員自己設計唱腔。如果作曲者對演員的演唱風格爛熟于心,也可以作曲者為主,但需在旋律中生動地體現出演員的演唱特點。最理想的譜曲順序應先由演員提出要求,再由作曲者量身定制;也可讓演員自己盡情哼唱,再由作曲者記譜、潤腔。使所有唱段都有讓演員張揚個性的旋法,并在整部戲劇中一脈相承。發現韻味不濃時要加濃,特色缺乏時要加強,通過多輪修改,最后達到演員得心應手,演唱神采飛揚,那么就有可能成為一鳴驚人的新流派了。
改變限制。流派必須得到專家肯定和群眾公認。新流派不能輕易自封而成為“滿天飛”的稱謂,需有一定的制約限制,但也不能限制成“新不如老”的說詞,應形成恰到好處的輿論氛圍。不能認為凡是新鮮的唱腔都能成為流派,而是需有專家以無窮的智慧和前瞻的眼光,在理論上肯定,在前景上看好,即使暫不成熟,也要給予鼓勵。演員一旦聽到專家的好評后,就會備受鼓舞,就會繼續精益求精,最后就有可能打磨成新穎的流派唱腔。群眾也會順著專家的導向去欣賞新鮮,認可新流派。同行藝人就會紛紛仿效,新流派就會名正言順地確立在戲壇上。
只要堅持不懈地去孕育、打造戲曲新流派,不遠的將來,就會出現另辟蹊徑的新派新腔。在適當的時候分別舉辦一些劇種的新流派唱腔比賽,那么,優美而動聽的新流派唱腔就會“新鮮出爐”。到那時,再看我們的戲曲舞臺,傳統流派迷人,當代流派醉人;富有個性的演繹,富有特色的演唱;百花盛開,百家爭艷,一幅千姿百態的蓬勃圖景,我們才不愧為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戲曲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