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軍
(齊齊哈爾大學 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中國是農業大國,“三農問題”是關系著社會穩定、民族復興的重要問題?!班l村振興”是近年來我國鄉村脫貧攻堅工作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后,黨再次提出的鄉村發展目標。很顯然,如何書寫當代鄉村,成為當代文學創作的重要課題。實際上,鄉土、農村一直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創作的重要陣地,不同時代的作家用不同方式講述了百年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農村社會變遷史、農民心靈蛻變史。進入21世紀,不同價值取向和立場的鄉村敘事怎樣塑造“鄉村中國”的形象,如何讓世界了解新的鄉村中國,無疑是當代鄉村敘事的重大使命。
2022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葉君教授著的《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一書,總結了21世紀以來鄉村敘事的諸種景觀,對未來的鄉村敘事書寫提出了建議。它是對上述問題的互動與回應,是葉君教授對處于變遷中的中國鄉村持續關注,探究21 世紀以來鄉村敘事的諸多新變的重要成果。正如作者所言,該書是他的《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成果的延展與深入。全書分為四章:《詩意與挽歌》《鄉下人進城的文學書寫》《鄉村荒野:從另類到常態》《鄉村非虛構敘事》,立足于對鄉村敘事景觀的呈現,通過對作家和文本的分析,勾勒出21世紀以來鄉村敘事的全貌,中肯地分析了當下鄉村敘事遇到的瓶頸,并提出鄉村文化亟待建構的歷史課題。該著作對21世紀鄉村敘事的表述立足于時代現狀、社會問題,特別是現代化進程中農村城市化趨勢對農村和農民的影響,書寫了二十年來鄉村現代化進程的歷史,為當代文學鄉村敘事作品的寫作提出了新的思考,對21世紀的鄉村文學創作以及新的鄉村文明的構建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
該著作的貢獻之一就提出了“鄉村敘事”的概念。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關于鄉村的書寫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的“鄉土小說”,30年代茅盾的“農村三部曲”,到40年代的以趙樹理為代表的解放區農村題材小說,20世紀50、60年代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再到新時期以來的鄉村書寫,鄉土顯然已經不能涵蓋所有的鄉村題材作品。因此學術界對“鄉土”使用模糊,甚至有學者提出“新鄉土文學”的表述方式。21世紀之初有研究者使用了“鄉村敘事”的概念,但是并沒有對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做出界定,而對于鄉土、農村、鄉村的系統辨析則是源于葉君教授的博士論文《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概念的提出主要源于當代文學研究中對“鄉土”“農村”界定的模糊,在作者看來,這些研究成果或者以鄉土覆蓋農村,或者以農村包容鄉土,這種模糊“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對象指認的焦慮甚至阻礙了鄉土文學研究的深入”①葉君:《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因此葉君教授回到“鄉土文學”與“農村題材小說”的邏輯起點,梳理它們的發展與演變,辨析其概念內涵,提出應該有一個更具彈性的概念,涵蓋之前的鄉土與農村,進而解決這種指稱模糊的問題,并提出“鄉村的概念”是與“城”對立的“鄉”,即“鄉村”。但是在論述中,作者集中在對鄉村四種文學景觀的梳理上,對“鄉村文學”“鄉村敘事”“鄉村小說”的使用并未明確,大有三個概念互通使用之意。而在《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作者摒棄了“鄉村文學”“鄉村小說”的指稱,明確地使用“鄉村敘事”,他認為:“相較于‘鄉村小說’‘鄉村文學’,‘鄉村敘事’這一概念明顯更具有理性與指稱的明確性與彈性?!北M管作者沒有展開論述何以鄉村敘事的彈性更勝于其他概念,但是顯然,“鄉村敘事”較之其他提法更具有學理性,其彈性體現在它的包容性上。從這個意義上,鄉村非虛構敘事包括有些社會學調查,也涵蓋其中,對于21世紀鄉村總體狀況與問題的把握更客觀真實,呈現出21世紀以后鄉村敘事多元化的格局。本書正是在厘清概念的前提下,進行了對21世紀鄉村敘事風貌總體的概括與細致的分說。
本書貢獻之二是對文學作品中鄉村敘事的分析緊密結合中國現代化進程給鄉村帶來的利與弊,分析了近二十年鄉村敘事與之前同類題材相比的“變”,拓展了鄉村敘事的審美空間。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認為:“相比于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中國鄉村在外來影響之下的變動與重組無疑明顯加劇。”②葉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頁。作者指出:“鄉村之變,體現為一個掉入了現代性陷阱的殘酷故事的反復上演。”③葉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9頁。改革開放以來,國人原有的價值觀念、倫理道德觀念都被不斷加劇的現代化進程猛烈沖擊。中國鄉村的“城市化”趨勢無法阻擋,“城”與“鄉”之間既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又不斷地紐結。大批農民離開故土,奔向充滿誘惑的“城”,滋生出鄉下人進城、返鄉的一系列問題,而固守家園的人們在“城”這個“他者”的入侵之下,又該何去何從?作者敏銳地體察到21世紀鄉村敘事內容較之現代文學和新時期以來的鄉村敘事更加復雜的特點,該著作關注的鄉村敘事的聚焦點不再是封閉的鄉村,而是處在變動與重組中不斷被都市沖擊的鄉村。如果僅以鄉村為敘事視點,很難梳理出鄉村敘事中呈現問題的復雜性,因此與城市聯動的鄉村(被城市“侵入”的鄉村)、在城市的鄉村(鄉下人進城),成為當下鄉村敘事的焦點。而現代作家筆下的鄉土,那個“詩意觀照下的自然村社”,也因為城市文明、城市價值觀點的沖擊急劇變化而逐漸喪失了它本有的詩意。詩意只能停留在當代作家的想象中,他們對現代化進程中失卻的詩意家園唱出了一曲曲“挽歌”。鄉村敘事的內容中延展出城鄉兩地敘事、城鄉一體化的敘事。例如在第一章,通過對孫惠芬的《民工》的敘事分析,提出返鄉的農民能否順利回到此前的生活與人際模式中的問題。作者抓住孫惠芬敘事的創新維度,分析其鄉村敘事“逐漸深入鄉村生活的肌理,感受東北農民在城市化進程中遭遇的價值取向改變與倫理觀念沖突”④葉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66頁。。而在第二章,又提出類似《生命冊》之類鄉下人進城故事,實際仍是鄉村敘事的觀點,通過對鄉下人進城的人物譜系的梳理,分析當代“失敗青年”最終被城市“吃掉”的悲劇原因在于“城市”雖然“入侵”了鄉村,卻也一樣對鄉村的“人”豎起了堅實的壁壘:“一邊是來自城市的拒斥,一邊是來自鄉村的拖拽。很大程度上,這成了國瑞還有千千萬萬進城鄉下人永難脫離的困境?!雹萑~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35頁。
其三,是對鄉村荒野景觀的持續關注與研究。“荒野想象”是葉君教授多年以來的主要學術生發點之一。他認為,現當代作家的鄉村書寫有四種不同的言說方式:鄉土、農村、家園、荒野。所謂的“荒野想象”是“作家對鄉村的觀照在詩意剝離之后所達到的一種鄉村圖景裸裎”①葉君:《鄉土·農村·家園·荒野:論中國當代作家的鄉村想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頁。。在他構建的鄉村想象體系中,“荒野”是與“家園”相對的“另一個向度的詩意”?,F當代作家的荒野想象一方面表現歷史上農村物質匱乏的苦難生活,一方面又展現出與物質匱乏相對應的生存意義的流失,他認為作家對鄉村荒野的想象源于蕭紅的《生死場》,此后又論及“《生死場》的獨特之處或許在于,在20世紀30年代初創造了一種新的想象或曰書寫中國鄉村的方式,即鄉村荒野想象,生成一種獨特的荒野景觀”②葉君:《荒野里的生與死——論〈生死場〉兼及一種鄉村書寫方式》,《南方文壇》2020年第5期,第130頁。。從蕭紅開始,鄉村荒野進入現代作家的鄉村敘事視野,并在20世紀80、90年代莫言、劉恒、劉震云、李銳等人的作品中被再度呈現,成為當代鄉村敘事中的“另類”景觀,也是作家對鄉村的別樣觀照。作者更進一步指出,在新世紀以來,“荒野想象由此前的小眾、另類,逐漸演變為一種常態”。這顯然是洞見了21世紀鄉村敘事最根本的特征。在第三章中,葉君教授通過對《羊的門》《帶燈》《丁莊夢》等文本的細致解讀,深度解析了21 世紀鄉村荒野之所以進入敘事的原因在于此前鄉村治理中存在的問題。“鄉村社會向城鎮化、現代化轉型以來,有的鄉村治理觀念和機制失能、失范,使鄉村社會一度出現‘底層困境’。很多創作者和研究往往更多地關注了這些困境的表象,未能對這些治理問題進行深度探討”③周景雷、白晶玉:《新世紀以來鄉土敘事中鄉村治理書寫的嬗變》,《當代作家評論》2023年第2期,第28頁。,能深入問題肌理的分析并不多見,葉君教授對21世紀鄉村荒野敘事的分析,直抵鄉村治理問題的深層。葉君教授在文本分析中,更關注了21世紀以來作家鄉村荒野想象較之此前的變化,無論在《羊的門》,還是《帶燈》等一系列作品中,作家不自覺點亮的“荒野里的微光”,即那些屬于人類本性的“善”與“愛”,在與現實荒野的撕扯爭斗中,從來沒有缺席過?!盁艄饧幢阍傥⑷跻惨樟涟狄埂?,光也是救贖。當代作家的荒野想象中更多是農村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急劇陣痛。葉君教授敏銳洞察到作家們的荒野想象中所寄予的希望之光,這也是作家的時代使命。從某種意義上看,趙德發的《經山海》與關仁山的《金谷銀山》等正面表達鄉村治理問題的作品中,塑造出的吳小嵩、范少山等一系列帶領人們脫貧致富的鄉村干部形象無疑是對21世紀作家荒野想象的回應,是當代鄉村的又一種書寫。作者在第四章關注了鄉村非虛構敘事,認為它們與鄉村荒野景觀的虛構性作品形成互文,非虛構作品中體現出了鄉村荒野的另一重景觀,進而指向鄉村文化建設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物欲的滿足并不能讓其精神變得豐盈富有理性。而愚昧的消除,則無疑有待于知識的傳播,以及健康、陽光的鄉村文化建構”④葉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332頁。,真正凸顯了作家與時代的密切關聯。同時,作者也感受到“全新的農村文化社區得以建構,農民們的精神面貌有了巨大改觀”⑤葉君:《新世紀鄉村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340頁。這一鄉村變化的新質。
在該著作中,作者既不回避鄉村敘事作品對當下鄉村存在的問題的表現,也不回避作家創作中的問題,不美化現實,亦不美化作家作品。他尖銳地指出當下鄉村敘事作品創作中的現實問題,比如從事鄉村敘事的作家日益減少,鄉村經驗匱乏,導致鄉村敘事進入瓶頸。在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中,肯定作家對鄉村問題的思考,同時也指出他們在敘事中的局限,如對周大新《湖光山色》解讀,一方面肯定它體現的鄉村變革的現實性,又指出它對人事處理、問題解決的簡單化、理想化。全書既體現出評論者、作家對于時代的使命擔當,又從文學鑒賞的角度細讀文本,不乏文學研究中的藝術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