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

“……紡織娘,沒衣裳;泥瓦匠,住草房……”童謠道出生活之不易。泥瓦匠住不起瓦房,好歹也得有個自己的窩。要修草房,就離不開篾匠。
篾匠的手都厚實,指骨關節都腫大,手心手背都干燥皸裂,溝壑縱橫。嫌戴手套笨拙麻煩,篾匠從不用手套。篾刀揮起來,片開的篾條有的尖似針,有的繞指柔。篾條也是鋒利的刀和劍。人與刀切割一根根與世無爭、渾圓中通的竹,也慢慢被竹和時光反擊,切割,穿刺。哪一個篾匠的手、哪一把篾刀不是傷痕累累、百孔千瘡?
“有囝不學篾匠,站起來活和尚,蹲下來孵雞娘。”篾匠站著剖篾,雙手并用,嘴巴補湊,很像和尚在念經;篾匠蹲在地上修補竹器,又如母雞在孵蛋。“篾匠學得精,雞屎食三斤”,篾匠一手拿刀,一手持篾,咬住篾片,慢慢扯開,篾片長,只能拖到地下。那時,家家雞鴨成群,“黃金”遍地,雞屎難免沾上篾片,進入篾匠嘴巴。這些鄉間俗語訴說著篾匠的艱辛和無奈。
劈篾是篾匠的基本功。嘣,嘣,嘣,一根根大青竹被篾刀伐倒。剔去竹丫,篾匠開始劈篾。篾刀將一筒青竹剖開,一剖二,二剖四,四剖八……嘩,嘩,嘩,裂帛一樣撕下去,破竹之聲噼啪四起。備好料,有人躥身上梁。上面的接,下面的拋,篾匠把一根根竹竿和一捆捆剖得粗細均勻的篾條都弄上了房頂。篾匠用整竹作房檁,以一指寬的粗篾為龍骨,把細如麻繩的篾絲當繩子。篾匠在新搭起的房架上一層層鋪開早已用鍘刀切齊的麥秸稈或稻草,然后層層捆扎,層層推進。最后,篾匠甩開膀子,提起梳板層層拍打房頂。打到房頂平滑得像兩張斜貼在墻頂的亮黃厚紙,一座嶄新的草房才算大功告成。
篾匠往往煙癮大。癮大,也絕不在房頂抽煙,這是篾匠的規矩。約莫忙活一兩個時辰后,主人家招呼篾匠下房“磨刀”。“磨刀”,就是吧嗒吧嗒抽旱煙。白天的旱煙、夜晚的酒,這兩樣東西,篾匠看得重。“刀”“磨”好了,篾匠疲乏的腰身又有了勁兒。近日,我于網上看到成都杜甫草堂大規模翻新的視頻。視頻中,那幾位篾匠都已年逾古稀,他們站在房頂,顫顫巍巍的,讓人不由得替他們捏一把汗。篾匠業后繼乏人,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杜甫草堂恐怕只能以非茅草的形態存在——彼時,哪里還能找到懂手工、蓋草房的老篾匠?記者采訪那些老篾匠,問他們的徒弟怎么沒來。他們自嘲:“現在哪里還有草房子?現在的年輕人,哪個還肯學這個手藝?”
我的父親也曾是無數篾匠中的一員。我們舉家搬離農村時,父親虔誠地取下他的那把掛在墻壁上的篾刀,還執意到灶房外的土里取出那塊他磨了幾十年刀的石頭,用報紙裹了,放進我車的后備箱。進城后,父親的篾刀和父親一樣威風不再,淪落為只配砍骨頭的家伙。再后來,父親終于找到鋼筋水泥的一處軟肋,那塊磨刀石在小區花壇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立了起來,像它依然站在故鄉的土里一樣。我一直在想:父親固執地將堅硬的磨刀石插入柔軟的泥土,是否也算在堅硬的都市生活中固執地留存了溫柔的鄉土記憶?
我和妹妹分別住在同一省城的不同郊縣。在妹妹家生活一段時間后,父親準會抽空往我這邊跑。每次來,父親進門的第一句話總是“我先把刀拿下去磨一下”。磨刀時,父親來回推拉,額頭沁出汗珠。自來水和著父親的汗水,和著石與刀的汗和血,磨成了石漿。石漿從磨刀石上一股一股往下流,流成一條條灰褐色的“蚯蚓”。磨一陣,父親直起佝僂著的腰,瞇起一只眼,對著光看刀刃。刀終于磨好了,我仔細觀察父親的那把篾刀,刃正,不偏不卷。我的拇指在刀刃上橫向輕輕滑過,有強烈而細密的顆粒感。至此,父親的篾刀又一次猶如火中鳳凰一樣涅槃,成為了全新而锃亮的自己。
進城十多年后,父親的那把篾刀曾經直溜的刀脊變得坑坑洼洼,曾經略微外凸的刀刃往里凹了進去,還出現了兩個豁口。用刀的父親,曾經健碩的父親,身體單薄到像他的那把被歲月磨小的篾刀。父親和他的篾刀,以及他的磨刀石,都成了永遠掛在故鄉夜空中的那片消瘦的月亮。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楊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