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曉麗
(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安慶 246133)
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是英國文學史上杰出的詩人和戲劇家,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作家,世界戲劇史上的泰斗,與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一起被公認為是西方三大里程碑式的作家。他輝煌燦爛的戲劇藝術成就舉世公認,他戲劇中超越時代的人文主義思想,散發著永恒的藝術魅力。他的“四大悲劇”即《哈姆萊特》《奧瑟羅》《李爾王》《麥克白》,不僅是對悲劇藝術和人性的探討,更是對當時社會環境的如實再現,深刻表現出對英國社會及人類命運的哲學思考。審美鑒賞時在客觀規定性的基礎上存在著主觀相對差異性,自古及今,人們對悲劇的認識見仁見智,盡管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無疑的:悲劇中存在著必然的尖銳的矛盾沖突,從魯迅“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1]的觀點出發,莎士比亞戲劇的悲劇性是對人的價值、美好愛情以及人與人和諧關系的毀滅,從而形成一代人文主義者的悲劇。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哈姆萊特》和《麥克白》通過對人存在價值的否定性體驗,向人們展示出人生肯定性的存在價值,這是一種深層次人生實踐的存在體驗,是對人命運的終極關懷。以此觀之,哈姆萊特對人看法的轉變、麥克白前后善惡的改變,充滿了對個體生命存在價值的清醒理性的認識。
《哈姆萊特》是敘述丹麥王子哈姆萊特為父復仇的一部悲劇。主人公哈姆萊特在遭受一系列打擊之前,他認為:“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2]他認為人與人應該是平等的,他的語言具有磅礴的氣勢和深刻的哲理,肯定人的價值,歌頌人的力量,閃耀著人文主義思想的光輝。但是,當他思想上經歷三次打擊之后,即第一次是父王去世,第二次是母親在父王去世不到兩個月就改嫁叔父克勞狄斯,第三次是得知父王的真正死因——叔父害死了父王。哈姆萊特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世間的一切在我看來是多么可厭、陳腐、乏味而無聊!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3]“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4]他發出“是生存還是毀滅”[5]的哲理思考。哈姆萊特從叔嫂亂倫的行為看到了弒君篡位的政治陰謀,從滿朝文武對克勞狄斯的擁戴看到了整個社會的罪惡和荒淫腐朽的時代本質。17世紀初期的英國,伊麗莎白盛世已過,政局動蕩,危機四伏,社會矛盾激化,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重重,封建階級、資產階級與人民群眾的矛盾無法調和,其中尤以哈姆萊特為代表的先進力量與以克勞狄斯為代表的社會惡勢力之間的矛盾最為突出,眾多社會矛盾最終導致人文主義者肯定人存在價值的理想的破滅,這也是人文主義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矛盾沖突的反映,是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末年英國社會的真實寫照。
《麥克白》是譴責統治者個人野心罪惡的一部悲劇。從戲劇第一幕第二場的側面描寫中可知,主人公麥克白最初是“性本善”的,他善解人意,能處理好君臣、同僚的關系,是一個心胸坦蕩、有氣度的人;身為將軍,膽魄過人,能力出眾,禮賢下士,有勇有謀,英勇無畏,為國平叛,戰功顯赫,聽從指揮,忠君愛國,曾對國王鄧肯表露:“為陛下盡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種酬報。我們對于陛下和王國的責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樣,為了盡我們的敬愛之忱,無論做什么事都是應該的?!保?]鄧肯也夸贊他:“你的功勞太超越尋常了,飛得最快的報酬都追不上你……一切的報酬都不能抵償你的偉大的功績?!保?]可是,一次戰役返回途中,路遇三個女巫,由于女巫神秘預言的誘惑、一步登天的誘惑、麥克白夫人的慫恿,再加上心中邪念作祟,麥克白走上了罪惡的道路,置國家安危于不顧,兇殘地殺害了敬仰的國王鄧肯,排除異己,繼而為了坐穩王位殺死大將軍班柯,殘忍殺害無辜婦孺即殺死大臣麥克道夫的妻兒,視人命如草芥,盡顯其殘暴。
麥克白由一個國王賞識、忠心耿耿、保一方平安、有勇有謀、戰功顯赫的大將軍轉變為一個弒君篡位、濫用權力、殺人如麻的暴君,在前國王鄧肯的長子馬爾康說出“麥克白氣數將絕,天誅將至;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的”[8]時候,他的命運走向便再無懸念。作者通過悲劇主人公自己的行動證明人肯定的價值不可避免地被否定了,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悲劇的過程往往是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的過程,要么是主人公性格上的缺陷導致的,要么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沖突”[9]導致的,“悲劇主人公通過自己的活動,執著地追求自己所肯定的價值,但不可避免地、先驗地注定要以失敗、毀滅乃至死亡而告終。在面對失敗的憂嘆中,受難者或者欣賞者認識到了人的活動的有限性。在對生命信仰的沉思中,人獲得了一種超越生命本身的啟示?!保?0]麥克白在生命之花開得最絢麗的一瞬間失去了他存在的應有價值。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哈姆萊特》和《奧瑟羅》所表現出的悲劇精神是人類應對生存困境時張揚出的一種生命激情,是一種超理性的情感,它是悲劇的靈魂,彰顯著悲劇的精神高度和人性魅力。[11]以此觀之,《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和奧菲利婭、《奧瑟羅》中奧瑟羅和苔絲狄蒙娜的美好愛情明顯散發出現代意味濃郁的悲劇色彩。
《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在父亡母改嫁之前是一個快樂的王子,他與首相波洛涅斯之女奧菲利婭是一對傾心相愛的戀人。他曾送禮物給奧菲利婭,并寫信給她,信中寫道:“你可以懷疑星辰的發光,你可以懷疑日月的運行,你可以懷疑真理會說謊,決不要懷疑我的愛情。最親愛的小姐,只要這副機器還屬于我,我永遠是你的——哈姆萊特。”[12]可是,當哈姆萊特在城堡露臺見過父王的鬼魂,從父王鬼魂口中得知:父親是在午睡時被詭詐奸險的叔父克勞狄斯用毒藥灌入耳朵而死后,他怒火中燒,既想為父復仇,又想“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13],由于復仇對象——自己的叔父、當今的國王勢力強大,謀殺事件發生時自己在德國威登堡大學讀書深造,回國后,事過境遷,無從下手,對母親又愛又恨,對鬼魂的話將信將疑,調查真相困難重重,這一切使他苦不堪言。哈姆萊特猶豫、延宕,不得不艱難地選擇犧牲自己與奧菲利婭的愛情,裝瘋以便暗中調查事件的真相。因此,哈姆萊特狠心地對自己從前深愛著的奧菲利婭說道:“你當初就不應該相信我,因為美德不能熏染我們罪惡的本性,我沒有愛過你。”[14]并冷酷地勸告她:“進尼姑庵去吧,為什么要生一群罪人出來呢?”[15]至此,在哈姆萊特的心中充滿了為父復仇和重整乾坤的責任,已經沒有愛情的位置了,他與奧菲利婭純潔美好的愛情成為了骯臟的宮廷斗爭的犧牲品。千百年來,愛情一直被人們所贊頌與追尋,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美好,而哈姆萊特與奧菲利婭又是如此傾心相愛的一對戀人,哈姆萊特選擇放棄愛情時的艱難與痛苦可想而知,他迫于強大的外部惡勢力的重壓與威脅不得不親手葬送最難割舍的情感,這真實地暴露出17世紀初期宮廷斗爭的殘酷、當時社會的黑暗以及對人性的扼殺。
《奧瑟羅》講述了軍功卓著的摩爾黑人將軍奧瑟羅因聽信讒言誤殺忠貞妻子苔絲狄蒙娜的悲慘愛情故事。主人公奧瑟羅具有英雄氣概和浪漫情懷,他在戲劇第一幕第三場中的一段慷慨陳詞:“我一年又一年所經歷的各次戰爭、圍城和意外的遭遇……最可怕的災禍,海上陸上驚人的奇遇,間不容發的脫險,在傲慢的敵人手中被俘為奴,和遇贖脫身的經過,以及旅途中的種種見聞……”,[16]這段講述深深吸引和打動了元老勃拉班修之女苔絲狄蒙娜,苔絲狄蒙娜美貌多姿,多才多藝,溫柔忠貞,她無疑具備符合男性心目中完美女子標準的特質,奧瑟羅不同尋常的奇特經歷和征戰史令她心馳神往,她一往無前、放棄一切愛上了歷經滄桑、戎馬一生的異族青年,苔絲狄蒙娜表示:“認識他那奇偉的儀表,我已經把我的靈魂和命運一起呈獻給他了……要是他一個人迢迢出征,把我遺留在和平的后方,過著像蜉蝣一般的生活,我將要因為不能朝夕侍奉他,而在鏤心刻骨的離情別緒中度日如年了。”[17]她深信:兩個不同種族的青年男女之間應該能夠平等、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并能白頭偕老、相伴一生。奧瑟羅也無比地愛著苔絲狄蒙娜,視她為自己的生命。感情上的共鳴叩擊他們的心弦,催發了他們的愛情。他們彼此相愛,按理說,應該擁有美好的婚姻生活。然而,他們的愛情理想是純潔、崇高和完全理想化的,這種崇高美好的愛情并未得到社會和他人的認同,苔絲狄蒙娜的父親反對、伊阿古反對、羅德利哥反對,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種族歧視心理在作祟,這種反對有隱性的,如勃拉班修,也有顯性的,如伊阿古、羅德利哥等。因而,由于伊阿古的誣告、讒言和陷害使奧瑟羅受到懷疑、妒忌、仇恨和瘋狂的折磨,他痛苦萬分,拋棄了愛情,心靈和思想上的轉變完全超出了人們的預料,輕信苔絲狄蒙娜的不貞,采用極端的手段,掐死自己的妻子苔絲狄蒙娜,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爭取來的美好愛情被毀滅,悲劇釀成。究其根源,是由于舊世界的舊勢力、舊觀念還很頑固,人文主義理想不徹底性而導致失敗的悲劇,莎士比亞深刻而巧妙地揭露和批判了當時社會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和殘酷的社會現實。
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哈姆萊特》和《李爾王》所表現出的悲劇意識是人類面對其生存困境自我反思的結果,是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性發現。當人類感受到自己的生存困境,并試圖超越這種困境卻又無法超越之時,悲劇意識便迸發而至,它構成悲劇的內核,體現著悲劇的哲思性和反思深度。[18]以此觀之,《哈姆萊特》中丹麥先王和王后喬特魯德、《李爾王》中國王李爾與三個女兒——高納里爾、里根、考狄利婭,對他們之間和諧美好的人際關系的悲劇性處境的理性思考,是思考個體存在的悲劇性,是一種反思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悲劇性。
《哈姆萊特》中丹麥先王老哈姆萊特生前深深地愛著王后喬特魯德,“簡直不容許天風吹痛了她的臉龐,”[19]喬特魯德也“依他傍他,仿佛是越嘗滋味越開了胃口”[20],他們相敬如賓,這分明是一對恩愛夫妻,那時的年輕王子哈姆萊特必然激發出對人生的美好憧憬,此時的他是一個快樂的王子。但當先王暴死、母親隨即改嫁后,突如其來的一系列人生變故,震撼了哈姆萊特的心靈。此時的他痛恨母親對父親的背叛:“短短的一個月以前,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送我那可憐的父親下葬。她在送葬的時候所穿的那雙鞋子還沒有破舊,……一頭沒有理性的畜生也要哀傷得長久一些——她就嫁給我的叔父……她那流著虛偽之淚的眼睛還沒有消去紅腫,她就嫁人了。啊,罪惡的匆促,這樣迫不及待地鉆進了亂倫的衾被!”[21]在哈姆萊特眼中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從前那么相愛的父母都能這么輕易的變心,世界上哪有真愛可言,極端的痛苦使他產生了極端的偏見,以為從母親的水性楊花中看到了全體女性的本質,并發出呼喊:“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22]哈姆萊特久久沉浸在深深的悲痛和憤懣之中,先王的葬禮已經過了兩個月,可他還無法解開心結,始終一臉愁云,郁郁寡歡。他以自身主體對人類存在境遇的獨特感受去思索現實社會,對那個社會深層危機的憂慮和反思,使他對如何走出人類生存困境進行深刻探究,從而產生了一代人文主義者的閃光思想:只有充分認識并肯定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關系,人類社會才能平穩、健康地向前發展,才能構建和諧社會。
《李爾王》講述了剛愎自用的老國王李爾年邁體衰,欲以三個女兒對他表達愛的程度為依據將國土和繼承權作為獎賞來測試她們的孝心,最后落得在暴風雨中無家可歸、四處流浪的悲慘結局的故事。主人公李爾曾是一呼百應、高高在上的英格蘭國王,他心地善良,真摯地愛著三個女兒,父女之間的愛本是人類最崇高的感情、最偉大的情感、也是最純粹的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情感。但李爾王認為自己是信念、秩序和倫常的捍衛者甚至化身,他既任性、偏執又獨斷專行,是一個既剛愎自用又不辨真偽的專橫大家長,輕率地憑女兒對自己的贊美之詞就要把國土一分為三,大女兒高納里爾和二女兒里根自私、虛偽,為了利益對父親極盡贊美,她們聲稱用超越一切可以估價的貴重稀有事物愛父親,不惜用甜言蜜語欺騙父親,騙取國土和國家的統治權力;而三女兒考狄利婭誠實善良,說了實話,表達出自己對父親最樸實、真摯的情感,她反對空洞的承諾,她要以女兒應盡的責任來愛父親,結果李爾大怒,把本應分給她的國土又平分后也給了大女兒和二女兒,并把她驅逐出國。此時,既得利益者——高納里爾和里根很快就暴露出她們冷酷、殘忍、忘恩負義和不忠不孝的本性,一旦大權在握,就變得冷酷無情,不惜踐踏一切道德準則,把失去國土和權力的父親無情地拋棄,逐出家門,無家可歸的李爾在暴風雨中走向荒原。至此,人間最美好關系——父女關系失衡已成事實,倫理秩序被異化,人們透過事件可以看出事物的本質,別人的奉承像一個雕工精美的盒子,外表豪華富貴,內里卻空空如也,這也揭示了人性的真實與丑惡,深刻表達了李爾失去一切后的醒悟和絕望后的反思。李爾的個人悲劇和家庭悲劇演變成社會的悲劇,讓人感到更加悲壯。悲劇從深度和廣度上探求人生的真諦,將歷史與現實、個人與社會、理智與情感及思考與行為緊密聯系在一起,肯定維系好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關系,是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的根基,悲劇在探討人性與人生永恒主題中體現著永恒的藝術魅力。
總之,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揭示了人文主義理想與英國丑惡社會現實之間的矛盾以及人文主義理想的幻滅,體現了對人類命運的整體性關懷,表現出對人性、對生存更深遠的體悟。悲劇以強烈的批判精神、鮮明的時代性登上世界戲劇藝術的頂峰,是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的精華,這也正是在提倡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重新解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現實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