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我認得我自己,也在努力做自己。
暖陽至,沙塵落落,春天仿佛正騎著紅鬃烈馬拼命趕路;花漸粉,衫漸薄,小孩兒漸漸長成大孩兒。
等到12次春風吹過,兒子宛如孫悟空一步步走出石頭城,見天,見地,見紛至沓來的人與事。
他發現爸爸媽媽不再是天字第一號智勇雙全之人,尤其是媽媽,竟連穿衣打扮都不通曉,還不肯聽人勸,真急人。
不是親手點燃的不叫火焰
少年聊天的時候會這樣講:同桌的媽媽愛穿長靴,颯爽英姿,宛如花木蘭;小姨挑染了彩色頭發,似漫畫中人物;鄰居阿姨不怕冷,下大雪也穿件薄風衣,不像媽媽裹得重重疊疊。
哈哈,我懂我懂:身為少年,誰不希望自己的媽媽一出場就奪人眼目,美如紅梅映雪,帥似寶劍出鞘,而不是樸拙如石子,平凡似路人。
我叫他省省心,這性格是天生的,當年連外婆外公也拗不過,何況你這個小小的初生牛犢。
聞此言,牛犢瞬間兩眼放光,這是他呼嘯而過的青春里,于屋檐下遇到的第一只攔路虎。這只虎看上去敦厚憨拙又愛笑,從不嗷嗷嗚嗚,很容易說服的樣子。
“媽媽,你要配得上這個春天。你可以做孔雀,卻非要做麻雀;你可以做牡丹,卻非要做地衣……”我大聲問:“作業寫完沒有?臥室打掃沒有?”他覺察到哪里不對,又講不出來,攢目擰眉,怏怏不樂。
我偷笑,丈夫悄悄說:“青蔥少年,最愛生逆鱗,你何不詐降,換幾件時尚衣裳,權當過家家,他很快就會轉移注意力,忘記此事,你再著舊時裳,多好。”
我搖頭:“不好不好,我明明是快樂的麻雀,他非要我在尾羽上綁個七彩屏;我明明是腳踏實地的地衣,他非要我扮成百花叢中最鮮艷的牡丹……”
丈夫哧地笑出聲,說恍若看到我華服麗裳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清清嗓子:“所以,我希望小孩兒能慢慢明白,這世上的事物千姿百態,各有各好,做自己最舒服。”
丈夫喝一聲彩,又疑惑地問我:“這道理那么透徹,你為什么不直接對小孩說出來?”我拍他肩膀:“兄弟,你忘了當初我們十二三歲的時候,最不喜聽大道理,不是親手點燃的不叫火焰,不是親手摸過的不叫寶石,不是南墻還不稀罕撞呢。嘿嘿,來日方長,他可以慢慢體會。”
這一體會,就是大半載,夏綠,秋黃,轉眼就是冬白,初生牛犢和攔路虎也曾慷慨激昂辯論數回,雙方皆不認輸。后來,我去學校參加活動時,兒子總免不了嘀咕兩句,附贈幾個鬼臉。再后來,在人多之處,小小少年會刻意與我拉開一點兒距離。我覺察到了,我知曉原因,但不動聲色。
你怎么看出來她是阿姨的
這一次的家長會在周六,要求學生也去,學校不遠,我倆走著過去。還沒到臘月,風就冷得咬人,小雪也來湊熱鬧。
我戴厚厚的圍巾,穿厚厚的衣服、笨笨的鞋,風掠不到我,雪打不到我,走在路上,感覺自己像個航天員,美滋滋的。只是有一點兒不美,昨晚睡覺落枕,脖子被咔噠鎖住,走路時只能筆直地梗著脖子,看上去有點兒滑稽。
少年仍然與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又是笑又是惱:“我就不信,真有這么冷……”
我溫和地解釋:“小孩子都這樣,朔風呼呼穿單衣,流火鑠金不懼曬,天寵地愛,青春就是好,無憂無怖,仿佛唐僧有六丁六甲護身。不像我們中年人,畏寒畏暑,風吹草動都驚心……”
我兀自滔滔不絕舉證,一眼望見路邊站著個老太太,頓時啞口無言。老人家風衣短裙,氣質絕佳,真是一條“好漢”。兒子笑得意味深長,想看我怎么解釋。
這時,有個小女孩踩著滑板飛馳而過:“奶奶,我騎滑板帥不帥?”老太太笑道:“讀書好才是正經帥,只會玩兒算什么帥!”
小女孩骨碌碌滑到我身后,伶牙俐齒分辯道:“我媽媽說了,玩兒也是學習,胳膊腿都學會了高興,人就會長個子長力氣。”
我正聽得有趣,忽然覺得什么東西撞到腳后跟,大吃一驚,但脖子僵硬無法回頭,兒子早已出手,一把捉住那輛無人駕駛的滑板車—他是關心我的。
老太太嗔怪小孫女:“你太頑皮了,怎么能把滑板往人身上推,萬一撞傷這個老奶奶怎么辦?”
老奶奶?說誰呢?我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哈哈哈,人家說的也沒錯,我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難怪會被認錯。
小女孩嬌憨笑道:“我們小孩兒就是要調皮。還有,她不是什么老奶奶!”我看看自己雪地上團團胖胖的影子:“哦,那叫我老爺爺也成。我個子高,肩膀寬,又是短發,夏天時曾經遇到小朋友叫我叔叔呢。”沒承想,小女孩斬釘截鐵地說:“她是阿姨!”老太太有點兒窘:“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呢?”
小朋友自鳴得意:“這個阿姨跟我媽媽一樣,怎么舒服怎么穿。我剛才看她的背影很熟悉很可愛,所以才會把滑板車輕輕推過去,跟阿姨玩兒呢。”兒子有點兒震動,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啊。”
我有一個小秘密要告訴你
風雪漸停,陽光驟現,恍若金瓶乍破,晴空瀲滟,我不禁將帽子向后推一推。小女孩拍手:“呀,連發型都跟我媽媽一樣,短短的,酷酷的。”兒子目光訝異,呆呆凝視我,似乎要重新認識我一樣。
老太太不滿地問:“那奶奶的頭發就不酷嗎?理發師花了好大心思燙的。”小女孩天真無邪:“奶奶的頭發和衣服也很好看,就像每天都在過節一樣。媽媽和阿姨這樣的也很帥很親切,像拼音方格本上的綠線,像太陽的渣子……”
等等,渣子聽起來可不像什么好詞。小人兒邊比畫邊解釋:“太陽的渣子就是霞光的意思。”嘿嘿,原來還可以這樣夸人,我算開了眼了。
兒子既驚且愧,對我耳語,說萬萬沒想到自己被一個小朋友開導了。他一直覺得媽媽穿得過于休閑,原來適合自己的才是好的。我說,也許小朋友長大了會改變,會像你一樣,希望媽媽錦衣華服,卓爾不凡。少年默然不語,似乎在思考什么。我不急,時間還早,陽光還好,那祖孫倆向我們揮手告別,說要去公園玩兒,小女孩的笑語漸行漸遠。
兒子轉過頭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點頭。
春天時,學校要求拍攝一個家庭小視頻,爸爸出差了,他沒有告訴我,悄悄選擇了與小姨一起拍。兒子給我看視頻:天空藍若琉璃,陽光似金線閃閃爍爍,姨甥倆拽著風箏跑,小姨就像時尚雜志的封面女主,神氣極了。遺憾的是風箏老飛不起來,最后總算是一飛沖天了,結果在天上跟另一只風箏打起架來,兩相絞纏,難解難分。
我笑到咳嗆,一瞥少年面色凝重,連忙安撫他:“小姨也算家人,拉她參加活動天經地義。你小時候無比可愛,小姨一見你就笑,多少煩惱煙消云散,幫你拉一下風箏怎么了?”兒子跌足道:“不不不,媽媽怎么這樣懵懂,我覺得你穿衣服不夠漂亮,瞞著你找小姨來拍視頻,我以為你會傷心……”
我對少年眨眨眼睛:“我有自己的一套準則,我認得我自己,也在努力做自己,他人的評價無法輕易撼動我心,親生的也不行。”兒子凝視我片刻,調皮地敬一個禮。
走進校園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們之間那點兒微妙的距離已經消失了,等到下個春天,少年就13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