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飽嗝

田洪波

父親是個有點意思的男人，他四方臉膛，一米八三的個頭，一百九十斤體重，走起路來，似乎腳下的地都跟著顫動。我們調侃他，不能抬起腳來，輕點聲走路嗎？父親咧嘴一笑，說，坦克抬不起腳。

父親在建筑隊上班，不是會技術活兒的瓦匠，就是小工類的角色，出一些苦力，每天都弄得一身土灰。

他下班的時候，就是我們四個孩子最快樂的時光。我前面有兩個哥哥，后面有個弟弟。我們每天除了上學、寫好作業外，就是瘋玩，經常早早肚子就餓了。父親回來，我們就可以吃上飯了。

的確，只有吃飯時，全家才顯得熱鬧。母親吃飯，輕風細雨的。父親卻不，常會在接近尾聲時，筷子挑得很高，碗也高高舉起，弄出很大的聲響。我們呢，我們根本就沒個正形，不是你用筷子敲打下碗沿兒，就是他嘴巴里吐出個泡兒。

這是那個年代最深刻的兒時記憶。

我們家吃飯有個不能打破的規矩，就是不管是稀飯還是干飯，每人最多不能超過兩小碗，即使沒吃飽，也得不講條件地放下碗筷。

常常是，哥哥或弟弟，兩小碗飯下肚，眼睛依然盯著飯鍋，瞅瞅母親，再扒眼兒看父親。往往這時父親就會說，飯嘛，吃個半飽就可以了，吃多了不好。母親堅定著眼神說，聽你們父親的。我們正哭喪著臉，父親又咧嘴笑著說，再給孩子們盛一筷頭飯，行吧？正長身體呢，不差一筷頭飯。母親沉下臉說，你這人，怎么刮完西風又刮東風，說變節就變節了？

這種情況多是家里的飯不夠吃的時候。這個時候，父親往往是第一個下飯桌的。他把碗從高處放到飯桌上后，會大聲宣布，飽了！然后，拍拍肚皮，打出一聲響亮的飽嗝。

父親的飽嗝聲太難聽了。這是我們幾個孩子的一致看法，它不時地響起來，攪和了我們關注一件事情的興致。或者正說著話，被他的飽嗝聲打斷，話題跑到另一邊兒，再難找回來了。

我們有時會學父親打飽嗝，父親也不計較，只是傻笑。倒是母親，總是呵斥我們，不讓我們起哄胡鬧。

起初母親是反應最激烈的，她用手緊緊抓住父親拿筷子的手說，那么大個人，怎么吃這點兒飯就飽了？工地上活兒累著呢，不行，再吃半碗！母親盛出半碗飯，強行讓父親吃下。父親打著止不住的飽嗝說，你還讓我怎么吃得下呀？我的胃就拳頭那么大。

母親常會嘆氣，一雙手把父親的手攥得緊緊的。父親大聲笑著說，真的吃飽了——然后，呃——又是一聲飽嗝。

盡管我們年紀不大，卻也覺出此間有深意。大家不再爭食，后來發現父親一個人在院子里用報紙卷煙抽，我們驚訝道，你這么快就不打飽嗝了？父親愣怔說，小孩子家家的，一邊去——呃。飽嗝再起。

我們會和同伴說起父親的飽嗝，同伴羨慕地說，你們家有那么多糧食吃啊？我們從鼻孔里哼出聲，也不和他們解釋。

那年夏天，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幸好只是小腿骨折。他同事說，也不知怎么回事，你父親最近老是犯暈，那么大的個子，有時走起路來也打晃兒。

當時的我們怎么會明白，直到我們長大，陸續成了家，才漸漸體會到父親的不易。他那是吃不飽啊，他的身體提出了抗議，他所謂的飽嗝都是在我們面前裝出來的。想想，作為一家之主，當時也真是難為了他。

自然，有時回父母家吃飯，還會聽到父親的飽嗝聲。我們笑他，你又裝！父親此時紅潤著喝過酒的臉說，這回可是真的——呃。我們大笑。母親說，當年沒有你們父親的飽嗝，哪換得來你們的成長啊，把我們幾個兄妹說得濕了眼眶。

年終歲尾工作正忙時，母親打電話讓我們回家吃飯，說父親前些天胃總是疼，去醫院做了檢查，讓我們撫慰他一下。回家時打開門，父親虛著兩只手，站在門口，直愣愣地看著我們。

我問父親，怎么了？他明顯濕了眼角，說，沒什么。問他檢查結果，他說一切正常，醫生只提醒不能吃太硬的東西。

飯后家人嘮嗑間隙，父親突然打起飽嗝。老公、孩子和我笑作一團。

父親悄悄把我喊進他的臥室，說，閨女，醫生說了，能吃點啥就吃點啥吧——呃，這不，今天晚上，我是真的吃撐著了。看來，你爸我這臺坦克要變成廢鐵了。父親這么說時，臉上始終帶著笑。

我把頭扎進他懷里，悄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