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的頓悟之美

柏翠芹

在中國文壇，史鐵生既特立獨行又蒼涼儒雅。因為他是一個搖輪椅的殘疾人，由于切身的深刻體驗，他的作品對生命哲學的思考令人嘆為觀止，他的思想具有向內問詢、自我頓悟的顯著特征。因而賞析史鐵生作品的頓悟之美，對中學生寫作借鑒意義很大。

深讀史鐵生，發覺他富有內斂冷靜的哲理頭腦，又不乏溫暖亮麗的意象開拓。史鐵生以參透心靈的方式表達自己對真善美的渴望。下面結合他的具體作品來詳細解讀，以便同學們結合實例，來學習寫作大師在思想表達上的技巧和方法，從而進一步體會和掌握頓悟之美的規律。

（1）十二歲，或者十三歲，少年詩人L想出了一條妙計：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3千米，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每天都跑……這使得他每天都有著神秘而美麗的期待。他揮汗如雨，浩蕩的詩情一發而不可收。整整那個夏天，L都在給T寫信……這個誠實的L，他把心里的一切都寫在了紙上……詩人浩蕩的詩情一發不可收拾……他相信，愛，需要全部的真誠，不能有絲毫隱瞞。——《務虛筆記》

（2）公鹿用視死如歸的泰然來安慰伴侶……它知道狼已經準備好了……老鹿明白，末日已來臨。但它仍舊飛跑，它要引領狼群到一個它愿意死在那兒的地方去……就快要結冰的溪流中，殷紅的鹿血洇開彌散到遠方，但是時間和孤獨都沒有結束。——《務虛筆記》

（3）人是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于完成。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我與地壇》

（4）我從未見過那么多的門……拉開一個門，里面全是衣服……推開一個門，四壁貼滿了淡綠色的瓷磚……推開另一個門，里面靠墻站著矮柜……再推開一個門，里面有一只貓有一萬本書。——《務虛筆記》

寫法提煉

以虛擬的故事和傳說，表達內心希冀的力量和夢想；以心中對生活的認知，解釋每個生命都要面臨的心靈迷霧。

具有頓悟之美的思想表達，往往從虛擬的故事和傳說開始。史鐵生虛構的少年詩人L為追求T每日長跑，使他忽略了身體的殘疾，這個矯健形象成為史鐵生內心的圖騰。正是這種自我打氣的非凡意識，激勵他不斷與殘疾的身體進行斗爭。持久、熱烈地去追尋和愛，以完全的赤誠換來對方的呼應。這種愛的頓悟，不僅是對于T的，而且是對差強人意生活的宣戰，更能從L身上看到史鐵生對生命進取的頓悟。

老鹿的傳說，也寓意著即使瀕臨絕境，也要盡力奔跑的啟迪，讓那一時刻、那一地點和那種孤獨成為悲壯的永恒。所以，同學們在寫作時要先從故事和傳說開始，營造出一種獨特意象，才容易表達頓悟。頓悟不會憑空發生，而對生命各種意象上的設喻要巧妙，無論史鐵生對“死”的階段性假論，還是“門”的巧妙設喻，都是對人們擁有與眾不同生命和意義的拓展，因之才富有靈性之味。在對生命的不斷設喻中，史鐵生通過對終極關懷精神的張揚，表達了與他人完全不一樣的頓悟之美。

（5）文學這個詞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寫作，不如是傾訴和傾聽……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一片思緒……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答自己問》

（6）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只以為是坐骨神經疼，或是腰肌勞損，沒想到會發展到這么嚴重。我一個人躺在土炕上……那天，隊長端來了一碗白饃……隔天，隊長又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吃。他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煙。隊長看著我吃，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

隊里再開會時，隊長提議讓我喂牛。社員們都贊成。……老鄉們把喂牛這樣的機要工作交給我，我心里很感動，嘴上卻說不出什么……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個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著那些牛，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意味著什么，我全懂……和牛在一起，也可謂其樂無窮了。——《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7）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我能說出所有田徑項目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是由誰保持的，保持的時間長還是短。田徑運動的魅力不在于紀錄，人反正是干不過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優美，卻能從那奔跑與跳躍中得以充分展現，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我的夢想》

寫法提煉

讓個人的獨特經歷催生心智的火花，產生與別人不一樣的頓悟。寫作頓悟的產生，不僅賴于當時問題情境的意象結構，而且是對過去生活經驗的回憶和升華。寫作者應敢于從過往生活的懵懂、疑難、回望和解讀中，開出一條善美之路。

你看，史鐵生在《答自己問》里對“文學”與“寫作”這兩個詞的個性表達，肯定了生活經驗和內心傾訴的寶貴，從精神上攀登珠穆拉瑪峰的頓悟噴薄而出。史鐵生寬厚、溫暖的人格形象豁然矗立，其自由真誠、回歸心魂的寫作將頓悟奉為上賓。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中隊長的樸實善良和“我”放牛時的自得其樂，喚起了讀者內心深刻而長久的感動。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歷歷在目，作者在陜北當知青時，因腰腿患病受到鄉親們特別照顧，那是一片厚重的土地對遠方游子特別的關愛，盡管日子如此平常，其人情關愛卻似酒一般甘洌可人。真切的經歷產生濃烈的感情和感恩的思想。

在《我的夢想》里，史鐵生好像忘記了苦難命運似的，大談特談自己最喜歡田徑，其中所流露出對奔跑者的傾慕，有著直擊人心的“缺什么想什么”不服輸的人生情結。他用自己的獨特經歷、堅強心靈和頓悟思辨，向同學們展示了強者在苦難中怎樣享受快樂的哲理。每個讀者都被他心智的火花所點燃，從而產生強烈共鳴。史鐵生作品所傳遞的，并不只是寫作技巧上的東西，更是對人生格局的不一樣認知。

（8）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要是有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我為寫作而活下來……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一條快要曬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人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欲望。……你明知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我與地壇》

（9）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幸獲獎，母親已經離開我整整七年。獲獎之后，登門采訪的記者就多……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我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聽見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到一點兒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合歡樹》

（10）那天，母親說：“咱們去北海看完菊花，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于“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兒，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鄰居的小伙子背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呼吸著，像她那一生艱難的生活。別人告訴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秋天的懷念》

（11）對付絕境的辦法只剩下過程。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榮啊，偉大呀，天才呀，壯烈呀，博學呀，都不行，都不是絕境的對手，一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剝奪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造精彩的過程。于是絕境潰敗了，它必然潰敗……當生命以美的形式證明其價值時，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生命的價值在于你能夠鎮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好運設計》

寫法提煉

人被逼到絕境時的文字表達，此間所有的心語吐露，最令人震撼。史鐵生的筆墨文字，是用生命換來的，在極端的個人體驗中，能發現一般人所不能夠發現的東西。

他在《我與地壇》中寫自己為寫作而活的心語里，真摯而坦白。史鐵生客觀、抒情和頓悟相間，深切而細膩，平易又精辟；親切而凝重，形象又省人。寓深遠于樸素，寄關懷于從容。他從來都不是爭強好勝的辯論者，而是意象呈現和心語流動的典范，讓人在濃郁的生活心境中深刻而久久地思索。因心覺浸透他的情感，所以才自然而然地走向讀者。

《合歡樹》自發表以來，便名揚萬里。他借“合歡樹”這一真實影像，將視線投射于潛藏在暗處且時刻關注自己情緒動向的堅強、隱忍的母親形象，在平淡中體悟深情，在簡約中蘊含真善美，開啟史鐵生對命運的哲理性探索，尤其是他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默想母親為什么那么早離自己而去，迷迷糊糊聽見上蒼說母親心里太苦，怕她受不住才被召走，正是這種連通天地心靈頓悟的寫作方法，令人淚眼模糊。

《秋天的懷念》短短的幾百字，卻凝結著史鐵生基于母愛的悔恨與懷念，尤其是那句“好好兒活”顯示出了強烈的“生命意識”的頓悟。“好好兒活”——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話，卻涵蓋了母親以自己殘缺而悲苦的余生，教兒子如何面對有缺憾的生命。

在《好運設計》中，史鐵生再次啟動頓悟與靈感之門。命運設計時的從容不迫，源自對眾生的坦誠、蒼天的詢問和對心靈的關懷。兜來兜去，一個人總繞不過去的對付絕境的辦法，就是自己逼視自己，在遭遇壞運時還能享受過程去創造精彩——正是努力走到壞運深處，徹悟的星群才熠熠閃爍。

史鐵生的頓悟之美，是特異感受和逼視生活所獲得的終極哲思。無論是對自己的母親，還是對自己的病痛甚至死亡乃至對眾生的指引，他都在樸素自然的描述與輪番設計中閃爍著省悟的淚花。

頓悟奇想，是寫作上的一條重要思維隧道。史鐵生經常通過反常性構思形成建模，于是奇突的想象、奇妙的譬喻、含蘊的警語，齊齊而來，令人贊嘆。從意象產生的建模形態上看，在審美錯幻中容易產生感覺真實，它易與回憶性情感取得統一，從而產生“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