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義
口述歷史采集主要是指通過口述訪談方式收集受訪者的歷史回憶記錄資源,它是口述歷史項目實施的主要環節和關鍵內容。圖書館采集的口述歷史是否真實可靠、規范準確和豐富多樣,能否滿足用戶的利用需求,是衡量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的重要因素。圖書館口述歷史采集質量已成為評價口述歷史項目建設水平的重要指標,成為發揮口述歷史作用和價值的前提與關鍵。不過,目前我國圖書館學領域對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方面的研究還鮮少涉及,尤其是對如何保障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缺乏系統論述。同時據調研了解,在近些年的口述歷史實踐中,個別圖書館因采集質量不達標導致口述歷史項目延期或無法滿足利用需求的情況時有發生。因此,如何保障口述歷史采集質量, 促進口述歷史發揮更大價值,已成為圖書館口述歷史工作中亟待關注和解決的課題。
美國的國會圖書館(Library of Congress,以下簡稱“LOC”)在過去五十多年中實施了一系列的口述歷史項目,并在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建設方面積累了豐富經驗,確保了口述歷史采集的高質量。本文嘗試通過多種方式對LOC口述歷史采集工作現狀展開調研,對其采集質量保障措施和相關案例進行系統梳理,并對其特色進行分析總結,以期為我國圖書館提供參考。
作為全球最大的圖書館之一,LOC成立于 1800年,在其發展歷程中始終將呈現美國民眾生活和保存國家記憶作為重要目標,并于20世紀70年代將口述歷史采集納入到該館的工作體系。1976年,LOC創建了美國民俗生活中心(American Folk life Center,以下簡稱“AFC”),旨在通過民俗項目研究、野外調查、口述訪談等來構建和呈現美國民俗生活;1994 年,LOC啟動了“美國記憶”工程(American Memory Project),將口述歷史采集納入該工程建設的范圍,成為世界上最早實施記憶工程的國家圖書館[1];2000年,AFC在美國國會支持下實施退伍老兵口述歷史項目,廣泛收集退伍老兵口述歷史,在美國掀起了一次頗具影響的口述歷史采集浪潮[2]。隨著口述歷史在美國的快速發展,LOC還策劃實施了職業民俗、民權歷史、“街頭男人”等幾十項口述歷史項目,采集了大量的口述歷史錄音錄像資料,并通過LOC官方網站和AFC口述歷史網絡數據庫向公眾開放[3]。當前,在國會和各類社會基金的支持下,LOC已成為美國乃至世界上最重要的口述歷史機構之一,在國際口述歷史發展中具有重要影響。
為呈現與表達美國各階層文化和傳承美國歷史記憶,LOC對口述歷史質量保持高度關注,在實踐工作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了有力保障,并形成了特色鮮明的質量保障體系。
美國國會和LOC較為注重口述歷史建設的頂層設計,通過編制戰略規劃和頒布政策文件的方式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了戰略引領保障。
自1992年以來,LOC已先后制定了多項發展戰略規劃[4]。其中,“1993—2000年戰略規劃”提出實施“美國記憶”工程的重大決策,并將采集口述歷史作為該工程的重要內容,“采集民眾關于我們歷史的敘述和回憶,利用技術設備記錄,生成可供利用和共享的數字資源”[5];“2011—2016年戰略規劃”提出“圖書館要致力于收集和保存突顯美國創造力和世界知識的記錄,呈現美國和世界各地的歷史文化”,AFC在此指導下開展了以退伍老兵項目為代表的口述歷史采集工作[6];“2019—2023年戰略規劃”則提出“鼓勵公眾參與國家文化記憶的共同開發,并促進內容和元數據使用,加強自動化元數據創建能力。”[7]這為口述歷史元數據創建和管理提供了指導,促進了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的不斷提升。
美國國會頒布了一系列“法案”,為LOC口述歷史采集工作提供了政策支持和宏觀指導。1976年,國會審議通過了《美國民俗生活保護法案》(American Folklife Preservation Act,Public Law 94-201),支持AFC開展民俗生活、文化、藝術領域的口述歷史采集工作;2000年,美國總統克林頓簽署了《退伍老兵口述歷史項目法案》(Veterans’ Oral History Project Act,Public Law 106-380),要求LOC采集不同戰爭時期的退伍老兵的回憶記錄[8];2009年,國會通過了《民權歷史項目法案》 (Civil Rlights History Project Act, Public Law 111-19),授權LOC和史密森協會開展民權運動口述歷史資源采集,并建立全國性的民權運動資源庫;2016年,國會頒布了《家庭之聲法案》(Families Voices Act,Public Law 114-246),拓展了退伍老兵口述歷史項目的采集范圍,豐富了退伍老兵口述歷史資源類型。
LOC編制的相關戰略規劃和美國國會出臺的支持政策,對口述歷史資源的記錄采集、開發和利用等多個方面提出了具體要求,可謂是口述歷史建設領域的頂層設計,這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了宏觀指導,也為口述歷史組織機構、人才隊伍、標準規范的建設等提供了戰略引領。
成立于1976 年的AFC是承擔LOC口述歷史采集的內部組織機構,在推動美國口述歷史不斷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根據口述歷史工作特點和實際需要,AFC專門設立了采訪處,采訪處下設綜合管理室、采訪室和記錄出版室[9],且各室都有明確分工(見表1)。此外,為了確保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經LOC董事會審批,AFC還聘請了口述歷史專家顧問團隊,負責審核和協助驗收項目組采集的口述歷史成果,并提出改進意見或建議。顧問團隊主要由LOC退休的資深專家、口述歷史及相關專業學者組成。例如,LOC前副館長溫斯頓·塔布、AFC前編輯詹姆斯·哈丁等都曾是LOC口述歷史專家顧問團的成員,為保障口述歷史采集質量做出過重要貢獻[10]。

表1 AFC采訪處下設各室的職責分工
LOC不僅成立了美國民俗生活中心,還根據工作實際需要設置了層次分明、分工明確的內部組織架構,聘請了口述歷史專家顧問團隊,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了強有力的組織機構支撐,也是其口述歷史建設取得顯著成效的關鍵因素之一。
早在1994年,AFC就與美國教育、文化和社區等組織機構合作創建了美國民俗中心“野外學校”,每年夏季在美國各地或其他國家舉辦一次,每次持續一周至三周的時間,主要提供民俗文化、口述歷史采集過程和技術方面的業務培訓[11]。自21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高校學生、社區民眾等志愿者積極參與了LOC口述歷史采集工作,曾引起了關于“激進的信任”的激烈討論[12]。在討論中,部分專家學者認為LOC對志愿者的信任確保了館藏口述歷史的不斷增長,為人們了解美國過去的歷史文化做出了積極貢獻;也有不少專家學者認為LOC過于“信任”志愿者,對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缺乏嚴格把控。最終該討論達成一致意見:LOC應繼續對志愿者口述歷史采集成果保持信任,但需加強對志愿者的專業培訓以提升口述歷史質量。因此,近年來LOC面向包括志愿者在內的工作人員開展了一系列口述歷史培訓,如“口述訪談錄像技術”“口述紀錄片的錄制技術和目標”“口述田野調查”“口述訪談策劃”等。LOC還在AFC的網站開辟了“教育資源”專欄,為口述歷史教育者、學生以及對口述歷史感興趣的社區人員、專家學者提供教育資源。“所有年齡和背景的學習者都可以找到廣泛的出版物、課程和數字資源,并滿足他們的需求。”[13]
LOC堅持開展口述歷史培訓,通過“野外學校”、專題培訓和網絡教育等方式提升工作人員的專業能力,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了人才隊伍保障,也推動了戰略規劃、組織機構建設、標準規范建設和前端控制等保障措施的有效實施,是整個保障體系建設的核心。
LOC非常注重對口述歷史項目進行前端策劃。多年來,AFC在LOC的支持下策劃了退伍老兵、職業民俗、洛馬克斯家族等口述歷史項目,生動呈現了美國戰爭、職業發展、歷史名人和傳統文化等領域的鮮明特點。AFC在口述歷史項目實施前會對該項目的背景進行深入研究,并根據研究制定訪談提綱,以確保訪談更具針對性。同時,AFC對訪談的范圍、受訪者選擇、記錄的方式和載體等進行精心的策劃。以“退伍老兵”口述歷史項目[14]為例,該項目實施前期,AFC與美國歷史協會等機構合作對美國既往的多起戰爭進行了系統研究和調查,在全面掌握戰爭背景、特點和目前在世的老兵群體情況基礎上,對該項目所涉及的戰爭類型、發生時間、訪談對象和訪談成果呈現形式等進行前端策劃,并在每次訪談前明確口述訪談的提綱。為了全面反映美國各個歷史時期的戰爭原貌和呈現美國戰爭歷史記憶,該項目最終選擇了不同戰爭時期、不同軍種、不同性別的對象進行了訪談,形成了不同類型、不同載體的退伍老兵口述歷史成果。“在AFC工作人員的精心策劃和廣大民眾的積極參與下,AFC采集的退伍老兵口述歷史對國家歷史至關重要,對家庭和后代都很重要。”[15]
LOC以前端控制為手段,將口述歷史采集質量要求前置到口述歷史策劃、訪談等環節,從前端對口述歷史采集質量進行把控,為保障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發揮了關鍵作用,也為戰略規劃、組織機構、人才隊伍和標準規范等作用的發揮提供了具體抓手。
在美國國會和相關組織機構的支持下,LOC積極開展口述歷史采集的標準化和規范化建設,不僅編制了多項口述歷史標準規范,還借助信息技術手段推廣應用了口述歷史標準格式和標準工具。2000年,AFC和史密森協會牽頭編制了《口述歷史錄音采集、保存的標準和指南》,要求對所采集的口述歷史錄音的質量進行監督檢查,以確保口述歷史錄音保存良好并能夠為后人使用。2016年,LOC編制了“30-20-10規則”(30分鐘是口述采訪的最短時間,20頁是回憶錄、日記所需的最小頁數,10項是采集的原始照片、信件、地圖或藝術品的最低數量,以及相關文件所需的最少頁數)[16],確保了口述歷史資源的多樣性和完整性。為避免口述歷史版權產生糾紛,美國版權局要求對該LOC采集的全部口述歷史進行版權登記,且要通過審查。此外,LOC在口述歷史采集平臺APEX的開發設計過程中,在確保易于操作的前提下,運用技術手段對用戶上傳口述歷史的方式和數據標準進行限定,并在平臺內嵌入在線編目模板,為平臺的描述性字段設置參數和值,從而通過平臺提供的標準化格式實現對口述歷史編目的控制[17]。LOC還在退伍老兵口述歷史數據庫中嵌入口述歷史采集工具包(VHP Field Kit),進一步規范了用戶提交的口述歷史資源清單、格式和流程等,確保了退伍老兵口述歷史采集的規范性和標準化[18]。
LOC不僅牽頭編制了多項標準規范,還積極采用技術手段在口述歷史采集平臺中嵌入標準化模板、工具等,提升了口述歷史采集的標準化和規范性,為整個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發揮作用奠定了基礎。
綜上所述,通過對LOC口述歷史采集工作現狀進行系統梳理和對其采集質量保障措施、案例進行分析,筆者認為當前LOC已形成以戰略規劃為引領、組織機構為支撐、人才隊伍為核心、前端控制為抓手和以標準規范為基礎的采集質量保障體系(見圖1),且具有鮮明的特色。需指出的是,這一保障體系不僅僅要依賴各保障措施的獨立作用,更需要各保障措施協同發揮作用,只有各項措施充分互動協同,形成合力,才能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更好的保障。

圖1 LOC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
LOC頗具特色的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對我國圖書館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工作具有重要啟示意義。下文在結合我國圖書館實際和LOC特色的基礎上,提出推動我國圖書館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建設的幾點思考和建議。
我國圖書館歷來注重圖書館工作發展規劃,無論是主管文教的國家行政機構還是各級圖書館,都有編制五年工作規劃的慣例[19]。不過,筆者尚未發現我國相關政府部門出臺圖書館口述歷史方面的政策,大部分圖書館也未將口述歷史采集工作納入工作規劃,對口述歷史采集工作的頂層設計還較缺乏。對此,本文認為,我國圖書館應注重對口述歷史采集的頂層設計,積極發揮戰略規劃的引領作用。一是建議國家相關職能部門出臺口述歷史資源建設政策,為開展口述歷史采集工作提供政策支撐,尤其是針對國家層面的重大口述歷史項目,可以考慮由行政主管部門牽頭統籌開展口述歷史重大項目建設;二是各級圖書館可結合未來發展目標和口述歷史工作實際,考慮將口述歷史采集工作納入至圖書館發展規劃中,系統開展項目策劃,遴選口述歷史主題,建立口述歷史采集質量評價指標,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戰略引領保障。
當前我國部分圖書館“缺乏開展口述歷史工作的固定機構(部門),未設置固定的口述歷史工作崗位與人員[20]”,缺乏健全的、穩定的組織機構,易滋生“一錘子買賣”想法,導致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不高。對此,筆者有以下建議:一是設置穩定的口述歷史機構和崗位。據調研,當前我國圖書館口述歷史工作中,很多口述歷史工作者并非專業人員,也不是固定的崗位人員,而是臨時抽調的,這不利于口述歷史的長期發展。因此,對于有志于長期開展口述歷史工作或將口述歷史作為館藏建設重要內容的圖書館,應考慮成立口述歷史機構,并配備相對固定的專業崗位人員,以此來提升口述歷史工作人才隊伍的專業性和穩定性。二是配備口述歷史咨詢服務團隊。據了解,當前我國大部分圖書館為了提升口述歷史工作者的專業水平和推動口述歷史項目取得良好成效,在口述歷史項目實施前會邀請專家對工作人員進行培訓,這雖能一定程度提升口述歷史工作者的專業水平,但在口述歷史采集過程中卻無法進行跟蹤指導和成果把控。因此,我國圖書館可借鑒LOC的經驗組建口述歷史咨詢服務團隊,全程跟蹤推進和動態監督口述歷史項目的推進,加強對口述歷史采集過程的指導,重點強化對口述歷史采集成果質量的把控和審核,為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提供保障。
近年來,我國部分圖書館如國家圖書館雖然開展了中國記憶項目培訓班、共建“中國記憶”專題研討班等口述歷史專業培訓[21],但總體來看人才培養的力度還不夠。基于此,筆者有以下建議:一是建立口述歷史專兼職人才隊伍。有志于口述歷史資源建設的圖書館可考慮建立一支以館內專業人才為主、以志愿者等兼職人才為輔的專兼職結合的口述歷史人才隊伍,尤其可適當考慮將高校學生、口述歷史愛好者和研究者等吸納進圖書館口述歷史兼職人才隊伍體系,不斷壯大口述歷史人才隊伍。二是構建口述歷史人才培養體系。我國圖書館可考慮建立理論實踐相結合、層次分明、形式多樣的立體化口述歷史人才培養體系,不僅可以舉辦口述歷史專題培訓、研討班和工作坊,還可以借鑒LOC的經驗開展“野外學校”,依托口述歷史項目提升口述歷史工作者的“實戰”能力,有條件的甚至可以考慮開設口述歷史專業課程或申辦口述歷史專業,培養高層次的口述歷史人才。
我國圖書館應逐步樹立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的前端控制理念,將其納入至口述歷史項目全過程,從項目策劃階段就要提出口述歷史采集的質量目標。一是結合圖書館館藏建設需求、社會需求和用戶需求,精心選擇口述歷史主題,確保所選擇的主題具有代表性、時代性和精神傳承價值;二是根據對項目主題的背景研究和專業知識掌握,結合受訪者自身特點,提前策劃設計合適的口述歷史訪談提綱;三是依據對歷史事件的了解度及其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并結合性別、知識結構、年齡、職業特點等,篩選合適的受訪者;四是提前準備并熟悉訪談設備,確保所采錄的口述歷史音視頻文件形式規范、清晰度高和可讀性強。
當前,我國圖書館領域尚缺乏有關口述歷史采集的規范和標準,較大程度制約了我國圖書館口述歷史資源采集的標準化和規范化水平,對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產生了一定影響。我國圖書館可借鑒LOC的經驗,積極開展口述歷史標準規范建設。一是倡導建立口述歷史采集的行業標準。我國圖書館應充分發揮行業協會的作用,在借鑒國外經驗基礎上,結合我國圖書館的實際,由行業協會牽頭開展圖書館口述歷史行業標準規范研究,建立口述歷史工作的標準規范,尤其是建立口述歷史采集質量方面的標準規范;二是通過先進的技術手段,在口述歷史采集或管理平臺上嵌入能夠確保口述歷史采集質量的工具模塊和標準模板,以確保用戶提交的口述歷史符合圖書館要求,避免口述歷史采集質量良莠不齊。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我國圖書館可在立足自身實際的基礎上積極借鑒LOC的經驗,通過發揮戰略規劃的引領作用、強化組織機構建設、加快專業人才培養、樹立前端控制理念和開展標準規范建設等途徑,遴選民族復興大業中的記憶主題,在實踐中努力探索構建富有自身特色的口述歷史采集質量保障體系,不斷推動我國圖書館口述歷史資源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