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做過一次父親，原諒我沒有做好

孫道榮

整理家中舊物，我竟然找到了一個作文本，是兒子讀小學五年級時的。

我好奇地打開。記憶中，兒子小時候，最怕寫作文，作文總是寫得干干巴巴，沒內容，沒情感，沒文采，典型的“三無”作文，自然也沒得過高分。字倒是寫得不錯，一筆一畫，整整潔潔，規規矩矩，跟兒子小時候的性格一樣。如果不是作文本上寫著兒子的名字，如果不是認出兒子的筆跡，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兒子的作文本。

其中一篇作文吸引了我，作文題是《我的爸爸》。

開頭就嚇了我一跳，“我懷疑我的爸爸，不是我親爸爸。”這兔崽子，說的什么話，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竟然懷疑我不是你親爹！

往下看，第二段最長，寫的是一件事。說是那晚他看電視，被劇情吸引，忘記了時間，直到我半夜回家，見他還在看電視，勃然大怒，一頓訓斥，作業都寫完了嗎？這么晚為什么不睡覺？為什么還在看電視？他在作文里寫道：“爸爸就像個兇神惡shà（原文如此，看來煞這個字兒子還不會寫）一樣，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錯誤似的。”接著他又寫道：“媽媽出差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家，他為什么不擔心我害不害怕？他為什么就不能推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應仇（兒子寫錯了字，把酬寫成了仇），在家里陪陪我？他不是很自豪自己是個作家嗎，為什么就不能耐心地教教我怎么寫作文？”最后，是驚天一問：“這就是我為什么懷疑他是不是我爸爸，如果真是我親爸爸，他就不會這樣粗暴無情地對待我。”

我愣住了。這件事，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但我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因為，兒子小時候特別愛看電視，經常趁我們不在家，偷看電視。為了防備我們回家，他常常是一邊看電視，一邊豎起耳朵聽門外的腳步聲，判定是我們回來了，就趕緊關掉電視，溜回書桌前，擺出一副聚精會神做作業的樣子。他不知道我有破解的招兒，我摸摸電視機，機身是熱的，我就知道他又偷看電視了。有一次，他竟然死活不認賬，我忍無可忍，狠狠地揍了他一頓。兒子作文中的這一次，只是他眾多偷看電視行為中的一次，卻不是我記憶中的那次，沒想到，在兒子的心中，最慘痛的竟不是挨揍的那一次。

我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妻子出差去了，兒子一個人在家，而我竟然在外面，不知道與一幫什么朋友喝酒吃飯，很晚了才回家。兒子問得對，我怎么放心他一個人在家里的？我為什么就不能陪陪他，教教他？也許，對我來說，那是一次很重要的應酬，可是，什么飯局，能比陪伴兒子更重要？

繼續往下讀。兒子接下來，寫了我一句口頭禪：“快點兒，快點兒！”早晨，催他快點兒起床，快點兒上廁所，快點兒刷牙洗臉，快點兒吃早飯，快點兒去上學；晚上，兒子放學回到了家，又是各種催：快點兒寫作業，快點兒吃晚飯，有什么話快點兒說，然后，快點兒上床睡覺。兒子在作文中寫道：“一天到晚催我快點兒，你是不是希望我快點兒長大，好快點兒離開你，不再煩你？”

兒子這一通排比句，震住了我。我震驚于他竟然有這么好的語感，我更震驚于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我算了算，兒子那時候五年級，12歲，我40歲。40歲左右，是我工作上最重要的階段，在評副高職稱，還剛剛獲得了提拔，沒錯，那正是我事業的上升期，是我人生的黃金階段。那時候，我一定很忙，忙工作，忙事業，忙交際，我希望一切都能快點兒，再快點兒，我也一定將這種情緒和緊迫感傳染給了我的妻子、我的兒子，而兒子的拖沓、妻子的不理解，一定讓我很煩很煩。

一轉眼，兒子已經長大了，已經獨自在外工作和生活了，而我，也即將退休，開啟人生的遲暮之年。我的時間忽然多出來了，精力也多出來了，這才有時間整理家，也才偶爾看到了將近20年前兒子的這篇作文。

捧著兒子的作文本，我陷入了沉思。

與我這個年齡的大多數人一樣，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28歲那年，我們有了他，那是我第一次做父親，也是我唯一一次做父親。孩子，今天，看到了你這篇小時候的作文，我要對你說：“請原諒，我沒有做好父親這個角色。”

原諒我沒有經驗。你的到來，一定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快樂。但同時，我們一定是手忙腳亂的，甚至是手足無措的。我們當然是愛你的，也可以說，我們愛你，甚于愛我們自己。可是，我們卻不知道怎么去愛你，我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愛你。現在看來，這樣的愛，未必是你理解和需要的。很多時候，我們可能還以愛的名義壓制你、打擊你，對你造成了傷害。以前，家中最小的孩子，往往能得到父母更多的呵護和愛。我一直以為，那是父母偏心。現在我明白了，那不是因為父母偏心，而是因為父母在做了老大、老二若干年的父母之后，有了更多的做父母的經驗。最小的孩子，幸運地得到了這一切。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既是長子，也是老幺，你卻像塊試驗田一樣，只領略了我們粗糙甚至是粗暴的試驗，而沒能享受到老幺或者說一個孩子應得的呵護和快樂。

伴隨著你的成長，我們總算累積了一點兒做父母的經驗，可是，還沒來得及好好地陪伴你，你就長大了。從你長得跟我差不多高那天開始，我就羞于擁抱你，也羞于再喊你“寶貝”，跟你說“我愛你”了。如今，你已經獨立了，不再需要我們的陪伴，反倒是我和你的媽媽越來越衰老了，越來越想念你，離不開你了。是的，雖然當著你的面，我說不出口，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越來越懷念并需要你的陪伴，這就是為什么你每次回家來，我們都開心得不得了，而你離開的時候，必是我們最失落的一刻。我們遺憾沒能在你小的時候，好好地陪伴你，不希望在我們需要你的陪伴時，這種陪伴再次缺失。孩子，你能理解并滿足一個父親的這個心愿嗎？

孩子，在你小的時候，我沒能做好父親，我希望在你長大之后的今天，能有所彌補。如果有一天，你有孩子了，我們很可能像天下所有的爺爺奶奶一樣，寵愛他。請你相信，不是我們溺愛他，也不是我們試圖與你們爭奪對孩子的愛，只是因為，我們想將從你身上積累的那點兒做父母的經驗，傳遞給他。我做過一次父親，我已經知道一位父親應該怎樣陪伴孩子的成長。兒子，請你給我們這個機會。

順便說一句，親愛的兒子，我是你親爸爸，你不用懷疑，就如你不用懷疑，我們對你的愛，自始至終。

（摘自《思維與智慧·上半月》，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