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彬 鐘羨芳
摘 要:運用科際整合的方法,將文獻研究和田野考察有機地結合,從長時段系統探討近世以來泉州回民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認為其形成和發展與海上絲綢之路密切相關,詮釋其如何經歷在地化,通過聯姻、善舉等方式,逐漸融入地方社會。并以陳埭丁氏、百崎郭氏為例,考察兩者間的異同,認為他們先祖均為穆斯林商人,在泉州聚族而居,由于地理環境的差異,導致他們的生計方式頗有不同,進而形成文化差異,但均在不同程度上推動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不僅遠渡重洋到域外經商,還使西方軍事技術傳入中國,推動近代社會變遷,彰顯包容多元的文化特征。
關鍵詞:海上絲綢之路;明清;泉州回民
中圖分類號:K9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35X(2023)02-0044-07
DOI:10.16497/j.cnki.1672-335X.202302005
近世以來,隨著阿拉伯人大量來華,泉州逐漸形成回民群體,對此學界研究甚多,多運用民族學方法、從多個角度對泉州浦氏、陳埭丁氏、百崎郭氏等回民家族加以分析。20世紀80年代,日本寺田隆信教授運用族譜等資料,著重討論丁姓回民的來源、歷史和信仰等問題。[1]陳國強則認為泉州百崎郭氏亦應重視,他通過實地調查,具體認識了泉州回民的分布,并介紹泉州回民群體的歷史人物和社會習俗。[2]黃天柱將泉州回民群體與西北回民群體加以比較,認為其具有形成時間較晚、信仰較為龐雜等特點。[3]郭志超從惠安百崎回民群體伊斯蘭教和不吃豬肉的歷史演變來探討其文化變遷。[4]在此基礎上,范可對泉州回民群體漢化原因加以分析,認為是為了適應特定的自然與社會的各種壓力,追求土著化的結果,其實質是在自我調適過程中導致與漢族文化趨同。[5]此后他又將研究時段延續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分析泉州的穆斯林認同建構與國家政治之間的關系,認為政府的民族政策,中國的民族形貌將與人們今日之所見全然不同,[6]史明則認為泉州回民群體形成于明代,明代是泉州回民群體被迫向外遷徙的歷史時期。[7]現有的研究成果極為豐碩,但主要聚焦于某個時段,分析泉州回民群體特征、風俗習慣、國族認同等方面,而較少從長時段著眼,系統分析海上絲綢之路與泉州回民群體的互動關系,較少注意泉州回民群體的內部差異。筆者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運用歷史學與文化人類學等相關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將文獻研究和田野考察有機地結合,從長時段系統探討近世以來泉州回民群體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比較陳埭丁氏、百崎郭氏的異同,詮釋其如何經歷在地化、推動海上絲綢之路發展的。
一、宋元時期泉州回民群體的形成
宋元時期,泉州以“有蕃舶之饒,雜貨山積”著稱,[8]云集數以萬計的番客,其中相當部分為穆斯林商人,他們在泉州定居成家,繁衍生息,涌現出泉州蒲氏、陳埭丁氏、百崎郭氏等頗具代表性的家族,茲分別論述。
1、泉州蒲氏。泉州浦氏先世為阿拉伯商人,在占城經營海外貿易,頻繁往來廣州之間,后因“既浮海而遇風濤”,遂于北宋年間定居廣州,通過商業貿易網絡,蒲氏家族與泉州阿拉伯商人貿易頻繁,“泉亦有舶獠,曰尸羅圍,貲乙于蒲,近家亦蕩析”。[9]尸羅圍即為“波斯灣最大之貿易港西棲拉甫(siraf)”。[10]隨著泉州港的興起,廣州港有所衰落。南宋紹熙年間,蒲開宗舉家遷徙到泉州法石鄉,經營海外貿易。盡管史料記載甚少,但從其被任命為安溪主簿、承節郎等職務來看,蒲開宗商業規模應該頗大,故宋廷試圖通過授予官職,將其拉攏。蒲壽庚(蒲開宗兒子)繼承家業后,將蒲氏家族業務推向鼎峰,擁有數以千計的商船。淳祐十年(1250年),他被宋廷任命為泉州提舉市舶,掌管泉州海外貿易。1276年,元軍攻陷臨安,蒲壽庚為維護家族商業利益,屠殺南宋外宗室三千多人,背叛宋朝,投降元軍,獲得元世祖忽必烈青睞,擔任閩廣大都督兵馬招討使、行省中書左丞兼泉州分省平章政事,主導泉州海外貿易,“以善賈往來海上,致產巨萬,家僮數千”,積累巨額財富。
元末,蒲壽庚孫女婿那兀納襲殺波斯穆斯林阿迷里丁,出任“亦思巴奚軍”首領,與福建各方勢力角逐,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被元軍陳有定部擒殺,蒲氏家族由此覆滅。“是役也,凡西域人盡殲之,胡發高鼻有誤殺者,閉門行誅三日,民間秋毫無犯。”甚至連蒲氏家族墓地也被挖掘,“福州軍至,發蒲賊諸塚,得諸寶貨無計算。”為懲罰蒲壽庚背叛行為,陳軍挖掘墓地后“凡蒲尸皆面西方”“悉令具五刑而誅之,棄其胾于豬槽中,報在宋行弒逆也”。[11]洪武七年(1374年),朱元璋下令大赦天下,“圣旨獨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錮,世世無得登仕籍”。[11]蒲氏族人為規避懲罰,或被迫改姓,或遷徙到永春、晉江、安溪、惠安、南安等地,托言祖先另有其人,并在族譜有所隱晦,以此規避懲罰。通過各種方式,蒲氏后人仍有中仕者。如蒲壽庚曾孫蒲本初,借母氏姓楊,遷移至晉江東石,后成為泉州府學生員,于洪武十七年(1384年)中舉。
2、陳埭丁氏。丁氏家族始祖丁節齋(1251—1298年),“家世洛陽,因官于蘇州”,南宋末年“自蘇貨賈于閩泉”。丁氏在泉州經商歷經三代。元至正年間,丁氏家族“三傳至碩德公”,時值“元明易代,因避難定居陳埭”,陳埭“環江居負海,而海潮所往來處,其地鹵瀉,宜生海錯諸鮮,居民受其產以為業,謂之海蕩。”此時已經“故多巨姓,著代年遠”。丁氏家族作為外來者,一方面通過聯誼,“擇一二門第相垺者與為禮,而諸族無不俯首承伏”,[12]得以在陳江立足;另一方面圍海造田,樹立威望。陳江“厥土涂泥地濕卑,筑就堤防尤費力”,每年八月,臺風來臨時,常常會引起滔天巨浪,造成巨大傷害。時人有詩曰:“年年八月秋風高,驚濤惡浪何嗟及。呼號震怒勢滔天,往往襄陵咸鹵人。使我田禾盡爛萎,農夫田婦無人色。我欲上天訴風伯,青天蕩蕩不可陟。我欲人海訴馮夷,海波茫茫迷所之。”[11]丁善(仁庵)“惻然見此懷傷悲”,于是率眾修筑海堤,“立畚荷插鳩眾工,與我生民為保障”,頗受時人稱贊。通過聯誼豪族與修筑海堤,使丁氏家族不斷發展壯大,“沿海彌漫,一望數千頃,大約產以什計,公有七八,其二三則公與為賓禮者得之,而他不與焉”。[12]至明代中期,丁氏已經成為泉州巨族,故何喬遠如是評價“吾泉閥閱之家,則陳江之丁為盛”。[13]丁氏家族生計方式實現從經商到墾殖的轉變。
3、百崎郭氏。百崎郭氏始祖名為伊本·庫斯·德廣貢(QdsDaqqaqNam),漢名為郭德廣,為西域波斯人,居杭州富陽,擔任太常寺卿、宣慰使。元代杭州云集大批穆斯林,他們之間“具有強烈的認同感,這種認同感來自于共同的宗教信仰以及地域觀念”。[14]郭德廣亦是如此,故其子沿用波斯名,墓碑上仍然鐫刻“波庭”。元代末年,他“以宣差微祿奉命來泉督需供應”,[11]但由于“時干戈振動,弗克還朝”。[11]于是定居在晉江法石里,成為郭氏家族“泉之初祖”。郭德廣“洪武初以例占籍惠陽,配吳氏,生男洪,娶翁氏,生男三,惟存仲遠一人”,并得以“享年八十四歲”,其配偶吳氏“享年八十歲”。
明洪武九年(1376年),郭子洪次子郭仲元(1341—1422年)從法石鄉遷居到惠安,“乃擇地筑室于本縣廿三都崎山之下,輪奐一新”。郭仲遠在百崎行善頗多,《族譜》如是記載:“好施與,或遇困乏告貸者,不責其償。地連海埭,不時墊溺。公則捐金珠而造石橋,以濟人之涉者。自傭砌石路,約三百余步,以利人之行者。鄉鄰死而無所歸者,公則施以棺木而殯殮之。且建都立里,荒度周圍山界,聽人葬埋,不責以貲。生則無病涉之患,死則全歸于土。創置蕩所,恣都人朝夕取給,賴以資生,不計多寡。凡所謂養生送死無憾矣。于時檄薦,公辭謝曰……德薄才疏,進修未勇。治民事神,吾斯未信,毅然不往,眾皆悅服。”[11]郭仲遠行善涉及施財施物、施棺義葬、修橋造路、修建蕩所等方面,為貧困鄉民施惠甚多,并推辭鄉薦任官,以此樹威。盡管族譜中未記載郭仲遠遷徙百崎之前的職業,但從其行善事跡來看,財力雄厚,應為從事貿易的商人。
宋元時期,泉州除蒲氏、丁氏、郭氏穆斯林外,還有馬氏、金氏、迭氏等穆斯林,他們先祖多從廣州、杭州、蘇州遷移而來,時間多集中于南宋至元末,反映出泉州在港口都市網絡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吸引頗多穆斯林前來,成為民族的熔爐。尤其元代疆域空前遼闊、對色目人的重用、泉州地位的提升,進一步促進民族融合,故有學者認為“泉州回民群體的形成的最好年代應該是元代”。[15]穆斯林來泉后,多聚居在法石鄉等商業街市,后逐漸轉移到晉江、惠安等地,通過聯姻、施善、修建公共工程等方式樹立威望,為家族繁衍生息奠定基礎。穆斯林來泉州謀生方式頗有不同,或有壟斷航海貿易的豪門、也有開墾灘涂等的巨族,經營呈現多元化的特點。
二、明清時期海上絲綢之路與泉州回民群體的漢化
泉州穆斯林在宋元時期即已呈現漢化的特點,典型為蒲氏家族,不僅有蒲壽庚為代表的官商,亦有蒲壽宬為代表的文人。蒲壽宬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崇尚陶淵明式的隱士生活,“優于文學,思慮綿密”,曾出任梅州知州,與劉克莊等名士交游密切,組織白云詩社,有《心泉學詩稿》傳世,儒學造詣頗高。元末明初,蒲氏家族土崩瓦解,丁氏、郭氏等新興泉州穆斯林家族,在與漢族頻繁接觸過程中,亦逐漸漢化,但路徑有所不同。
陳埭丁氏直至明朝正德年間,仍在飲食婚喪上遺存較多穆斯林習俗“殮不重衣,殯不以木,葬不過三日,封若馬鬣而淺,裹以木棉,祀不設主,祭不列品。祀不設主,祭不列品,為會期,日西相率西向以拜天。歲月一齋,晨昏見星而食,竟日則枵腹。”在婚喪等重要儀式上,丁氏族人堅持誦讀《古蘭經》,盡管“仿所傳夷音,不解文義”“亦不求其曉,吉兇皆用之”。在日常生活中,丁氏族人“牲殺必自屠而后食,肉食不以豚;恒沐浴,不是不敢以交神明;衣崇木棉不以帛,大率明潔為尚也”。[11]至明嘉靖年間,穆斯林風俗已悄然改變“牲務肥腯矣,天多不拜矣,齋則無矣,牲殺不必出其屠而自殺矣。衣以帛矣,交神不皆沐浴矣,酒果設矣,棉帛焚他神矣”。朝拜、齋日、凈身等習俗已經消失。萬歷年間,“今則祀先有焚棉帛者,牲殺不必自殺與其屠者,衰皆以麻無用棉者,葬有逾十年者,吉兇有用黃冠浮屠者,食有以豚者”。丁氏家族不僅放棄“不食豬肉”穆斯林戒令,在重大儀式亦用道士、和尚主持,故有學者認為“陳江丁氏族人的全面漢化大約是在嘉靖至萬歷年間”。[16]
陳埭丁氏漢化,主要受到“時代因應與對策”“與漢族聯姻”“讀書人仕”“居處環境、開墾經營與族際關系”等因素影響。其中,科舉因素在家族祭祀禮儀上表現得尤為明顯。據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陳埭丁氏十二世(丁清)在《祭儀紀言》所載:“祖從回教也。回教維何不用剛鬣,不焚楮帛,相率西向而拜。”隨著科舉興盛,家族士紳階層崛起,傳統祭祀禮儀發生改變,“我汾溪公首登仕籍,以大夫之禮祀其先,回教未敢有違”。汾溪公即丁儀,他于正德年間考中進士,成為丁氏家族首個進士。在傳統社會,士紳是精英階層,在地方上有相當支配力,丁氏家族亦是如此。當丁儀“以大夫之禮祀其先,回教未敢有違”。此后,“槐江公、午亭公、哲初公,三世聯登甲榜,家聲振矣”。回教雖幾乎停止活動,但丁氏族人在祭典時“然于祖制未忍盡更”。遂部分采用漢制“維時禮用九拜,飲宗老,燕子衿,彬彬然有尚齒尚賢之風,猗歟盛哉”!至康熙年間,由于受到戰亂、遷界等因素影響,以致“文物不振,子孫罔忌,過庭鮮詩禮之訓,入廟無尊敬之思,有乖祖制,殊失禮儀”。時在外地游宦假歸的丁雁水“聞而憂之”,與輪值直祭汾房子孫商定“采《文公家禮》,裁定三獻以為家規”。可見科舉考試是促進丁氏家族漢化的重要渠道,孕育丁氏士紳,他們憑借影響力,推動家族禮制變革,踐行儒家道德理念。
百崎郭氏與陳埭丁氏在生計方式頗有不同。陳埭丁氏墾殖數千頃灘涂,實現由商向農的轉變,進而在科舉頗有成就。根據統計,丁氏八至二十世,登進士者16名、舉人21名、貢生26名、秀才105名,并出現丁自申、丁日進、丁啟濬“三世聯登甲榜”,科舉興盛,放眼國內,亦屬罕見。百崎地貌以丘陵的剝蝕臺地為主,可墾地很少,但有小海灣,可為船澳。特殊的地理環境限制了郭姓回民的農業發展,但為海上貿易提供很好的條件。[17]百崎郭氏主要從事商業與航海,擅長經商,雖亦有科考入仕者,如郭拔萃“戊戌、己亥聯歲入泮水,捷鄉闈,后任臺灣安平左營左廳”。[11]但數量較少,難以與丁氏相媲美。
家族士紳力量較弱,使郭氏家族漢化較慢,缺少強力人物的主持,呈現反復的過程。郭仲遠在百崎開基后,“傳至八世、九世乃出教,諒在明萬歷年間”。漢化時間與陳埭丁氏相似,但至康熙年間,第十世丁宏隆,“念先人昔從清真教,遂搬入通淮街禮拜寺住居”。[11]在福建提督(陳有功)的支持下,重新加入教門。嘉慶十二年(1807年),百崎郭氏家族力圖復興伊斯蘭教文化,借鑒其他回民群體宗族的規范,從瀛洲林氏抄錄《藏祭器櫥柜銘》:“世修凈因,家禁用豚,我派屬長,永矢弗程。”對族人開列“禁用道釋教”“禁用紙料冥銀庫”“禁用豚”等戒條、并獲得時任福建提督馬建紀的支持。[11]
盡管郭氏族人力圖復興伊斯蘭教,儒家文化仍滲透到其日常生活中。根據《百崎郭氏族譜》記載:“吾先世居住百崎鋪,雖有祠宇,不過二廟。用家禮,遵時制。”按照朱子家禮、時制度祭祀祖先,與漢人家族無異。郭氏家族還制定字輩“仲仕諫懷,聞甫百里,瑞天定朝,清廉啟國,家脩廷獻,文明行篤,必有克成,用垂式谷,宜爾子孫,以介景福”。孕育了儒家的思想,彰顯郭氏家族漢化程度之深。儒家崇尚扶危濟困,提倡救助弱者,宋代范仲淹即創辦義莊,設置族產、救濟族人,以踐行儒家敦仁尚義理念。泉州穆斯林家族亦不乏如此事例,如百崎郭義齋“素好憐貧赒恤,遇死喪無力者到家求助,每憑曾家施棺查單助其灰錢,數十年來不廢”,其妻馬氏“凡有貧苦求借者,至則推食解衣,寒暑衣服更互代贖,雖彼虧負無悔”。[11]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中后期(嘉靖、萬歷年間),丁氏家族與郭氏家族均呈現明顯的漢化特征,此或許與倭寇之亂頗有關系。明嘉靖年間,正是倭寇對閩南沿海地區侵擾最嚴重的時期,泉州回民飽受荼毒,陳埭丁氏“因沿海諸邑遭受海賊擾亂,舉族室廬蕩然俱毀,生難安居,歿無寧祀,以致家譜失傳,故十三世為何公所出失詳”。[11]民眾流離失所、社會動亂,傳統價值體系分崩離析,以士紳為代表的精英階層借此推行教化,變革風俗,再造文化景觀。1860年,陳埭丁氏宗祠“毀于兵”,在外游宦的丁自申“捐金營建,廣大如舊”,其子丁日進告假歸鄉后“悉罄祿余,規畫詳恪”,將宗祠“拓祠地周圍可七十余丈”。[18]宗祠的重建,進一步促進泉州穆斯林家族的漢化。
總之,由于自然環境、生計方式的差異,明清時期,陳埭丁氏與百崎郭氏的漢化路徑頗有不同。陳埭家族科舉興盛,士紳力圖通過牒譜、禮儀等途徑,教化族人、推行儒家理念,因此,在明代嘉靖、萬歷年間,丁氏家族已逐漸完成漢化。百崎郭氏漢化程度相對遲緩,甚至出現反復,反映伊斯蘭文化因素的強烈影響,但在與漢族的頻繁接觸過程中,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
三、泉州回民群體與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
宋元時期,大批海外番商通過海上絲綢之路間接來到泉州,逐漸形成回民群體,在與漢族頻繁接觸過程中,趨于漢化,形成較為獨特的家族文化,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頗為密切。
泉州回民對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宋元時期,蒲氏家族主導中外貿易,招徠蕃商,家族商船達到2000多艘,商業網絡覆蓋數十個國家與地區。盡管宋朝末年,蒲壽庚叛宋投元,屠戮趙氏皇族,但亦使泉州免遭戰亂,超越廣州,成為元代中國最大的外貿港口。通過海上絲綢之路,泉州穆斯林與海外穆斯林互動頻繁,并在南宋時期即已遠赴海外。1972年,文萊穆斯林公墓出土一塊漢文墓碑,“有宋泉州判院蒲公之墓,景定甲子,男應甲立”。盡管蒲公身份仍有待考證,但應為泉州蒲氏家族重要成員,其擔任“判院”一職,或許與“閩、廣舶務監官抽買乳香,每及一百萬兩,轉一官”的規定有關。[19]1264年,蒲公在文萊過世,其子蒲應、蒲甲為其立碑。陳達生對勃泥國哈拉加墓碑考證,認為在造型、規格、雕刻風格上與泉州的穆斯林墓碑完全一致,是1301年左右在泉州雕刻后運往文萊。[20]此類史實,反映當時泉州穆斯林與東南亞穆斯林國家頻繁往來,鏈接紐帶則是共同的伊斯蘭宗教信仰,形成跨地域的文化交流網絡。
明清時期,泉州回民雖已逐漸漢化,仍秉承“善營利”特性,延續先祖海上經商的傳統,赴海外經商者頗多。至晚在明后期,百崎郭氏擁有海船從事海上貿易。清朝中期,“航海販貨、運貨已是郭姓回民的主業”,[21]出現多位頗有影響力的海商。道光十五年(1835年),百崎族人郭用錫捐贈文峰書院,獲得清廷嘉獎,賜建“樂善好施”牌坊。郭用錫“弱冠時經營瀛海中,萬里風波,不憚艱險”,[22]通過奮斗逐漸致富“逾壯而家計稍豐”,為行善奠定基礎。百崎郭姓曾一度北達天津、塘沽,南至越南等地,甚至購買炮船護航,使海盜頗為忌憚。[21]直至今日,百崎郭氏家族內仍然留存有航海圖、海道針路圖、羅盤等航海器物。
得益于航海業的興盛,《三寶太監與接官亭》等民間故事在百崎廣為流傳。據云:“鄭和下西洋時,到泉州靈山圣墓行香,百崎民眾修建接官亭迎接,鄭和傳諭詔與郭仲遠對弈,并撮合郭仕詔與鄭指揮使女兒的婚事。”[23]在另外一則《蹬腳退海水》故事中,則是鄭和下令士兵與百崎回民共同修筑海堤,蹬退海水三尺,使堤順利建成,并為“棣上村”命名。[24]此外還流傳鄭和率軍入駐百崎,殲滅倭寇,救濟鄉民的故事。此類民間傳說多與史實不符,杜撰成分居多,但蘊含豐富的信息。如郭志超先生所言:“回民群體鄭和到泉州靈山圣墓行香,使泉州穆斯林深感欣慰和鼓舞。”[25]他們試圖通過營造現實的文化氛圍,獲得心靈的寄慰,并增強在地方上發展的文化資本。
陳埭丁氏亦參與經商,在族譜中留下頗多記載,甚至出現數世經商的情況,近代兵器專家丁拱辰即是如此,其祖叔丁孫東“少時從二兄服賈多年,以誠實著名。復善經營,族中富厚者信之,爭任以為股肱,而祖叔惟首任者是從,終不少易,人益重之。自少至老,交游甚眾,仰其名若山斗,鄉中學賈者皆師事之。”[11]儼然家族商界領袖。丁拱辰叔父丁杜賢“自少家事清淡,遂輟學業,營謀生理,往粵經商有年”,及至壯年,他仍然“每年販粵一次,跋涉艱辛”,所賺取的銀兩,主要用于慈善事業“凡內外親屬,以及朋友,所有吉兇一切,悉量力資助,雖妝頭金盡,無難色,誠所謂施恩不望報,與人莫追悔者是也”。丁拱辰“初從學賈,賴其朝夕訓誨,得以成立”,[11]通過經商,丁拱辰游歷甚廣,視野不斷拓展。道光十一年(1831年),丁拱辰隨海舶出國經商,先后到呂宋島和波斯、阿拉伯等地。[11]此次海外之行,使丁拱辰對西方火炮技術頗有了解,對其將來成為武器專家影響頗深。
盡管陳埭丁氏家族經商者頗多,但總體而言,族人經商多是為生活所迫,如丁懷可“家貧業賈以養父”。[12]更多的族人仍主要從事墾殖,如丁氏族人所言:“重農輕商的的傳統觀念也支配著丁氏回民群體人民,以致在閩南地區丁氏商人不占重要地位,甚至在各類史籍中亦不留任何痕跡。”[26]陳埭丁氏經商之風不如百崎郭氏,主要是由于兩地區域環境不同所致,如前所述,百崎土地面積較少,且地處海口,迫使郭氏族人航海經商,而陳埭灘涂面積甚廣,使丁氏族人能夠不斷拓展生存空間,其生計以務農為主,未出現造船世家,未有獨立的船隊。
四、余論
海上絲綢之路是“古代人們借助季風與洋流等自然條件,利用傳統航海技術開展東西方交流的海路網絡,也是中西方不同文明板塊之間經濟文化科技相互傳輸的紐帶”。[27]宋元時期,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外域人群從廣州、杭州等地來到泉州,身份頗為復雜,或為商人、或為官員,但他們定居泉州后,以經商為主,繁衍生息,人丁興盛,逐漸形成回民群體。泉州回民群體形成之初,對原鄉習俗保留頗多,篤信伊斯蘭教,隨著與漢族的頻繁交流、日趨漢化,但各個家族路徑有所不同。陳埭丁氏家族主要是在家族士紳的主持下,變更家制,使儒家禮儀下鄉,漢化自發進行,且較為順利,而百崎郭氏士紳力量不足,漢化受到外界影響較大,呈現反復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中后期的倭寇之亂,在相當程度上摧毀了泉州回民傳統組織,推動漢化的進程。
族群所處的自然環境會深刻地影響其生計方式的形成和發展,進而形塑其文化特征。陳埭丁氏耕地較多,族人多以農耕為主,在科舉方面頗有收獲,耕讀傳家,文風鼎盛,亦有少數族人為生活所迫,赴海外經商,涌現丁拱辰等杰出人物。百崎郭氏耕地面積較少,族人經商較多,組織船隊,進而帶動造船業發展,商業興盛,但文風略遜。陳埭丁氏、百崎郭氏均有頗多樂善好施的精英,通過扶危濟困、主持公益事業,使家族融入地方社會。
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強調民族是通過人口遷移、文化交流、碰撞融合而形成共同的特質。中華民族是由多元的諸民族構成的。[28]泉州回民群體的形成體現了這一過程,盡管來源各異,但他們在泉州定居后,通過聯誼、科舉、交游等形式,與漢族日益融為一體,并試圖保留本民族特征。泉州回民群體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關系頗為密切,盡管他們先祖并非通過海上絲綢之路直接來到泉州,但來到泉州之后,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參與者,以蒲氏家族貢獻尤巨,陳埭丁氏、百崎郭氏亦在不同程度推動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不僅遠渡重洋到域外經商,還使西方先進知識傳入中國,推動近代社會變遷,彰顯了包容多元的文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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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aritime Silk Road 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ui People in Quanzhou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bstract: The paper systematically discus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Quanzhou Hui people and the Maritime Silk Road since modern times, believes that its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Maritime Silk Road, and explains how it experienced localization and gradually integrated into the local society through marriage and philanthropy. Taking Chen Dai′s Ding family and Bai Qi′s Guo family as example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It is believed that both their ancestors were Muslim merchants who lived together in Quanzhou. Due to different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s, their livelihood styles were quite different, which led to cultural differences. However, both of them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aritime Silk Road to varying degrees. They not only traveled across the oceans to do business outside China, but also introduced advanced Western knowledge military tehnology China, promoting modern social changes, and highlighting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inclusiveness and pluralism.
Key words: Maritime Silk Road;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i People in Quan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