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摘要:古代以廣東為核心區域的嶺南,偏于一隅,在地理上遙隔強勢和主流的中原文化。大致從漢代開始,隨著中原士人的南下,北方文化開始浸潤并影響到廣東文學的萌生與發展;唐宋兩朝,一批優秀文人如韓愈、劉禹錫、蘇軾、楊萬里等被貶嶺南,廣東文學的受容不僅漸成規模,而且結合本土文學,呈現出一定的包容特色;明代在受容和包容的基礎上逐漸形成自己的文學品格,并開始影響到廣東以外的文學,清代則賡續和強化著這一趨勢,至近代則強勢反哺北方文化。從先秦到清代,古代廣東文學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與演變,一方面堅守本土文化的“古風”,另一方面積極吸納嶺外文化,所以能在廣東文學的內質上,不斷鍛造提升出強大的包容性、突出的思想性、強烈的忠義性、自覺的創造性和獨創的雄直性等新的品質,有力地豐富并提升了中國文學的格局和境界,在中華文學上具有不可忽略的地位和價值。
關鍵詞:古代廣東;文學;源流;特質
近代廣東文學是中國文學大轉型和大發展的代表,尤其以黃遵憲、梁啟超等為代表,將“變舊詩國為新詩國”1作為自覺的創作理念,為傳統的中國文學開疆拓宇,一新世人耳目,并由此開始了嶺南文學對北方文學的強勢反哺。但這一得益于特殊時代與地緣因素的文學崛起,往往會因此讓人淡漠甚至遮蔽了古代廣東文學的自身文脈。其實,厚積才能薄發,近代廣東文學的勃然崛起正是基于漫長的本土文學積淀與南北文學的交融而形成。離開了這一前提和基礎,近代廣東文學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毋庸諱言,波瀾壯闊的中國文學,在近代以前,以黃河與長江流域為基礎,在題材特點、情感風貌和審美傾向的形成上,文學的江山之助在中華版圖上確實有重北輕南的特點。所以長期以來,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總體認知是大體以嶺南之外為前提。如季節感、風物感以及情感生成的方式上,與嶺南的文學認知還是存在著相當的隔膜。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悲秋”是中國文學的主題之一,其悲之源,除了秋季已是一年將盡,自然會有生命的焦慮和驚恐之感,更重要的是“北風卷地白草折”,萬物凋零、天地肅穆,自然容易引發悲涼與不安的心境。而在嶺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秋季卻是最好的季節,天空澄凈,氣溫舒適,觸目依然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故嶺南人不僅不悲秋,而且對秋天別有一種期盼和喜悅,一如北方人對春天的企盼之心。但檢諸中國文學,悲秋嘆秋的主題遠在喜秋迎秋的之上,這便是北方強勢文化與嶺南弱勢文化的區別所在。
但質實而言,文學的強弱關系主要體現在表達的范圍、程度和方式等方面,未形成規模的作品,未形成主流的表達,未產生卓有影響的流派,并不等于這種帶有地域性的自然、情感和審美現象的缺失,只是因為地域、時代或者政治等方方面面的限制,客觀上造成了這種區域文學發展的不平衡而已,而這種發展的不平衡又帶來了歷史認知的不平衡。“中華”文化,自然以最大程度覆蓋中華所有區域為目標,忽略了嶺南的中國文學,當然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周詳的。整理并勾勒古代廣東文學的發展軌跡和特色,也是為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供更堅實、更全面甚至更特別的文學資源。
一、古代廣東文學的源流與文脈
關于廣東文學的發展軌跡,清代屈大均所論最為精到。他在《廣東新語》中認為廣東文學“始燃于漢,熾于唐于宋,至有明乃照于四方焉”1,大體勾勒了廣東文學從萌芽、發展、壯大并開始獨領風騷的過程。與其他地域文學不同,古代廣東文學并沒有出現盛極而衰的現象,而是一直行走在不斷發展、完善和提高的道路上,過程或顯得稍微緩慢,但其勢力則是在持續擴張之中,呈現出特別的韌性和勇于向上的氣象。
所謂“始燃于漢”,乃是指從漢代開始,廣東文學開始萌芽。但其實在先秦時期,百越文化與中原文化已然對嶺南文學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只是留存的不是文字,而是充滿神話傳說色彩的龍蛇圖騰與五羊、龍母等神話而已。這些留存在民間但生生不息的文化因子,正構成后來廣東文學的思想和情感土壤。漢代文學的“燃”,從現有的材料來看,還只是星火之燃,但這點文學的星火彌足珍貴。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南越王趙佗的《報文帝書》,在醇厚雅正的語言中,以“故粵吏”的身份,以真摯誠懇之情,表達了自己雖然不得已在南粵稱帝,但始終不忘“事漢”之心。其情理既周至,文筆也曲折有味,堪稱是一篇上佳的散文。屈大均稱之為南粵文章之始,金圣嘆更認為趙佗此文與漢文帝賜趙佗書,堪稱是諸葛亮《出師表》與韓愈《祭十二郎文》等之淵藪,可見其在文學史上之地位。
漢代番禺人楊孚的《異物志》,不僅是第一部寫風物的專書,也是嶺南的第一部著述,而且在文體上兼有詩歌、散文與小說等的特點,所記物產和民族民俗等,主要集中在交州即今廣東、廣西和越南北部等一帶,除了內容豐富,其文筆也頗有文學性,敘事記物兼有征實與虛幻之筆,注重修辭,讀來饒有興味。更重要的是,楊孚此書開后來各地異物志之先聲,而后起各體詩賦,從中取資者更是不一而見。故漢代廣東文學,可資談說的文獻雖然談不上豐富多彩,但僅此一文一書,或啟著述體例,或垂文章范式,堪稱是少而精的典范。以此可知,屈大均以“燃”形容漢代文學,此燃非他燃,而是廣東本地的自燃。故雖是星火之燃,也頗值得注意。
屈大均在“始燃于漢”之后,便跳開了歷史上的六朝,而直接“熾于唐于宋”,未免使廣東文脈稍有中斷。唐宋時期廣東文學之熾自然沒有異議,但六朝時期的廣東文學卻并非乏善可陳。六朝時期,北方戰亂不息,而嶺南則相對安定,不少北方士人因此紛紛南下,在秦漢之后,再一次在較大規模上為廣東文學注入了北方元素,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廣東文學的發展;同時,廣東本土的文人也在這種南北文化交融中得以成長。但實事求是地說,無論是南下之北人,還是本地土著人氏,在文學創作的能力、水平和影響上,都還不足以撐起一個文學時代,這大概是屈大均故意“忽略”六朝廣東文學的原因所在。不過,平心而論,其中也有一二值得注意的文人。如東晉詩人謝靈運犯事后,因祖業勛隆而僥幸降死一等,流放廣州,南下之途,便一路以詩賦表達著眼中之景與心中之情。如在經行大庾嶺時所作的悲涼滿懷的《嶺表賦》,已經隱約感到自己的生命如“石穴之永歸”1,悲涼之中,更添絕望。這種情感與其《感時賦》中對生命的驚恐之感,也可彼此對勘。元嘉十年(433)冬,謝靈運終究難逃死刑。其臨終詩有“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有君子志,不獲巖上泯”2之句,依然表達了寄情山水、志業未遂的人生遺憾。但詩中更值得關注是對劉宋王朝的不滿和對晉王朝的留戀。在那樣一個不安穩的時代,謝靈運希望能找到一條獨特的適合自己的生存之道,注定是十分艱難的。謝靈運最有成就的當然是山水詩,可惜在廣州他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雖然嶺南依舊是山水滿眼,但于謝靈運而言,已經失去了山水詩創作的心境,卻也因此使他的詩文呈現出一些新變的因素。廣州在謝靈運生命中的特殊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六朝南下南粵文人中影響較大的還有一個江總。他自稱“我行五嶺表,辭鄉二十年”3(《飴孔中丞奐》),語言雖嫌夸大,但他在廣東也確實度過了十多年時光。他一方面與南粵文人(包括北方流寓到此的文人)廣泛交游;另一方面也寫作了不少記敘和描寫廣東風土人情的詩文,這使他在嶺南文人圈中具有比較突出的地位。他輾轉廣東多地,故他筆下的廣東也具備豐富的多樣性。如他的《秋日登廣州城南樓》,大體以秋日黃昏為視角,從遠近與高低之間寫出了廣州城自然風光,同時又以“塞外離群客,顏鬢早如蓬”4二句帶出了漂泊之感,把自己也融入到筆下建構的嶺南文學形象之中。
以上尚屬六朝時期廣東文學略可言說者。不過,這一時期的廣東文學,雖然在建構嶺南文學形象上繼續在推進,但在數量和質量上都總體欠佳,流寓文人的作品相對多一些,而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影響的作品還是寥若晨星,本土文人的表現就更弱一等了。屈大均略此而不說的原因,大概也在此。
唐宋是中國文化的高峰時期,創建這一輝煌的主要力量雖非來自南粵,但在當時的文化格局中,南粵文化的地位和影響力由此得到較快提升。而且就南粵自身文脈而言,唐宋時期的廣東文學也以更多文人群體、更高創作水平、更多有影響的作品而進入到一個新的境界。而促成這一境界的,除了南粵本土文人的突出貢獻,如唐代張九齡、宋代余靖、崔與之等既是代表,也與流寓廣東的唐代宋之問、韓愈、劉禹錫,宋代蘇軾、楊萬里、方信孺等有關。一流名家入粵與南粵文人的自身努力,形成了廣東文學的發展合力。屈大均用“熾于唐于宋”來形容唐宋時期廣東文學的發展狀況,確實是比較精準的。這個“熾”字既體現在創作群體和創作熱情上,更體現在由此而達成的創作水平和影響上。
唐代詩壇群星閃耀,與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等一流詩人相比,廣東曲江的張九齡地位固然稍遜,但因其特殊的宰相身份,其詩歌的影響在當時及后世都得到了頗為充分的認同。歷史上著名的盛唐氣象,張九齡居功至偉。在部分歷史學家看來,唐代由盛而衰,安史之亂并非其中決定性的因素,張九齡被罷相才是關鍵。一個原本勵精圖治的朝廷,隨著張九齡的被冷落,從而轉變成一個因為爭名奪利而搖搖擺擺的朝廷,其衰落因此而變得不可避免。這一點連當時的唐玄宗都深刻地感受到了,何況后來的歷史學家。張九齡的文才與膽識一路助力其在仕途上的發展。特別是玄宗時期,一度官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中書令,堪稱人臣之極致。“唐開元之末,大臣守正不回,惟張九齡一人。”1(蘇軾《邇英進讀》)惟英雄方識英雄,蘇軾的這一評價堪稱巨眼。張九齡的詩歌創作分布在唐中宗、唐睿宗和唐玄宗時期。張九齡從反當時以上官儀為代表的齊梁詩風開始,提倡去華務實的風格,開始了他一生的創作活動。他“上追漢魏,而下開盛唐,雖風神稍劣,而詞旨沖融”2(徐獻忠《唐詩品》),由此而奠定其在開元詩壇上不可移易之位置。即便是應制酬贈之詩也雅淡有味;而其山水行旅之詩則兼有雄奇、清淡之氣,寄寓了他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兩類基本情懷;后期外貶時期所作,則充滿憂時傷世之意,令人動容。一部《曲江集》,不僅可見張九齡個人文學創作之才膽識力,也足見一個時代的起落與盛衰。從詩史的角度來看張九齡,允稱無愧。
在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中,曲江余靖是主要參與者之一,積極參與全國性、主流性、創新性的文學活動之中,廣東文學家走向文學活動中心的步伐更為堅定有力。從這個角度來說,把余靖稱之為兩宋粵詩第一人,其實還是有局限了。而關于余靖的詩歌,在題材和風格上最應關注的應該是他的北語詩。錄如下:
夜宴設罷(侈盛也)臣拜洗(受賜也),兩朝厥荷(通好也)情干勒(厚重也)。
微臣稚魯(拜舞也)祝若統(福佑也),圣壽鐵擺(嵩高也)俱可忒(無極也)。3
余靖將傳統頌體與契丹語詞匯合一,別成一種詩歌景象。這不僅在詩歌語體上有創新,而且體現了余靖平視華夷的宏闊眼界,其現實意義值得充分重視。余靖曾出使遼國,此詩與其作為外交家、政治家的胸懷有關。
唐宋時期廣東本土文人可以言說者,當然遠不止以上兩位。但在廣東文學史上,這兩位或開啟風氣,或別創新體,頗具特殊意義。
與唐宋本土文人創作的藝術成就相比,流寓廣東的宋之問、韓愈、劉禹錫和蘇軾,顯然在文學創作成就上整體帶動了廣東文學的高質量發展。這些一流文學家入粵,一方面以粵人粵事促進了他們自身創作風格的轉變,成就了他們個人創作的高峰,也在本土作家與流寓作家的深度融合上,引發了廣東文學的整體性新變。韓愈一生三次入粵,尤其是在潮州刺史任上八個月,他以一批優秀的詩文影響到當地的文化建設,使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得到了充分發揮。劉禹錫在連州近五年,作品甚多,所涉更關系到當地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蘇軾在粵六年多,更類似旋風一般,對廣東文學澤被甚廣。謫居廣東的蘇軾,不僅在思想和人生觀上發生了重大變化,使曾經深居心中的佛老思想再度放出異彩,而且這種思想與文學的結合,使他的文學開辟新境。當然,作為一個骨子里愛國愛民的蘇軾來說,家國情懷與批判精神,也始終伴隨著他的入粵行路。這讓我想起他在黃州曾致信李常說:
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死生之際。……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1
在蘇軾的生命中,廣東生活原本就是黃州的延續。此兩者相合,才是完整的蘇軾。而這個完整的蘇軾,在其入粵詩文中,可以說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樣的蘇軾才是令人在佩服之余,更添敬重的。廣東,為造就一個完整的蘇軾,提供了豐厚的文化和思想土壤。
從影響力而言,唐宋時期入粵的北方文人,顯然要更具風采。廣東本土文人雖然也代有新人,但在與入粵文人的比例上還不平衡,成就也有相當的差距。不過廣東文學的風氣既然已經全面形成,則在此基礎上的蛻變也就更值得期待了。屈大均這個“熾”字,本意就應該是形容熱烈的文學創作氛圍和氣象,似乎并不主要涉及文學成就的高低。屈大均下字之穩健,也由此可見一斑。
如果說廣東文學從漢代到宋元,是一路持續發展和提升的話。這種發展和提升的總體水平相對于中原、江南等文化發達地區,還是相當有限的。雖然廣東的本土文人不斷增多,流寓廣東的文人,其影響力不斷攀升,相關文學作品的數量也漸成規模,其中更不乏精品力作,文體嘗試不斷拓展,形成了較好的文體均衡發展的局面。但平心而論,至少到宋元時期,廣東文學的主體性和主體力量,還是不足的。廣東文學還是大體停留在對北方文學的受容和兼容階段,還不能說完全自成一家之面目。
廣東文學真正自成一家,自聚峰巒,在傳承中建構廣東文學傳統,或者說進入廣東文學的自覺時代,還是從明代開始。屈大均所謂廣東文學“至有明乃照于四方”,大意乃此前廣東文學多接受外來之光,而至明代則灼灼其華,自成光彩,并開始映照四方了。作為中華文學的主角之一,廣東文學的格局和境界從明代開始,成為中華文學不可忽略、必須重視的重要組成部分了。
作為廣東文學的自覺時代,明代廣東文學在文人結社雅集、地域性文學流派、本土一流文人群體的出現、優秀作品的涌現、政治與文學地位的上升、本土文學觀念的形成、各種文體的全面發展以及與其他地區文人的交流等方面,都達到了一個全面興盛的局面。廣東文學的“廣東”特征愈益鮮明。清代則進一步提升了廣東文學的品格。可以說廣東文學經過明清兩代的持續發展,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的一支重要力量,不僅自成山峰,而且開始影響到其他地域的文學。
文學結社是明清兩代重要的文學現象,從明初南園五子到此后的南園后五子、南園十二子,清代從嶺南三大家、惠門四子、嶺南四家等,這些帶有流派性質的結社及相關活動,帶動了嶺南文學的勃興,形成了濃郁的文學氛圍。明清兩代文人中若南園五子之首孫蕡、南園后五子的歐大任、嶺南前三家的黎遂球、嶺南三大家之屈大均、陳恭尹、梁佩蘭,以及明代丘濬、陳獻章、湛若水、黃佐,清代廖燕、宋湘、張維屏、梁廷枏等,他們在各自文體的創作和批評中,都做出了具有全國意義的貢獻。就文體而言,明清兩代文學也形成了詩詞、散文、小說、戲劇的全面繁榮。同時,嶺南的愛國詩人群體也不斷涌現,尤其是有嶺南三忠之譽的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抗清名將袁崇煥等,皆是其代表。他們在詩歌中形成的雄直之氣因此而成為廣東文學的重要標簽。
在文學觀念上,明清廣東文學尤其是詩歌觀念特別重視重振風雅之道、性情之真與厚以及自然樸實。在填詞創作上,在承續南宋崔與之“雅健”詞風的基礎上,又添蒼涼悲慨之風。丘濬《五倫全備記》則進一步強化了戲劇的教化與倫理意義。清代嶺南三大家的骨氣與銳氣更是可圈可點。此外這一時期關于廣東文學的若干選本和批評理論著作,如屈大均的《廣東文選》《嶺南詩集》,宋湘的《論詩八首》,黃培芳的《粵東詩話》、張維屏的《國朝詩人征略》、黃佐的《六藝流別》等,皆能自出手眼,別具一格,體現了廣東文學家和批評家的理論思考,在中國文學思想史和批評史,都是不可忽略的篇章。
簡單梳理古代廣東文學的發展流變,我們能明顯看到從秦漢歷六朝、唐宋,直至明清,文學的主體性逐漸提升,創作欲望不斷增強,自立意識持續強化,文學經典積成規模,并最終在明代自具光芒并光耀四方。從漢魏到唐宋到北方文化的受容與兼容,到明清時期的自張一軍,廣東文學在緩慢發展中,既虛涵各方,又不忘自家面目,終究成就了廣東的文學地位。
二、古代廣東文學獨特的精神氣質
與審美風尚
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劉勰雖然主要是針對屈原的創作而提出文學的“江山之助”說,但其實“山林皋壤”對一地文學的發展確實有著一定的基石意義。因為一地之山川景象,涵養一地之性情氣格,也由此影響到審美傾向的形成和文學風格的選擇。古代廣東因為交通等原因的客觀限制,遠離政治和文化中心,所以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帶有一定的封閉性,文化的成熟比較緩慢,不過在這種緩慢之中,也客觀上比較純,保留了一些本土文化原汁原味的成分。廣東文學的江山之助,因此可能比其他地域還更為明顯。
大致來說,古代廣東文學的特質或許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是強大的受容性。從古代文學的發展來看,在明代之前,非廣東籍的文人和他們的作品大體占據著主流和核心地位。雖然漢代的趙佗、趙胡、楊孚、陳欽、陳元是廣東人,但并不意味著沒有入粵文人的作品,只是很少保留下來,或者說少量保留下來的價值不大而已。此后的文學雖然可以大致劃分為本土文人與入粵文人兩大類別,但在明之前,流傳下來的較為優秀的文學作品出自入粵文人手筆的還是居多,如六朝能夠言說的主要是謝靈運和江總,即皆為入粵詩人。唐代本土詩人漸多,但論影響,還是入粵的宋之問、韓愈、劉禹錫為大。宋代的蘇軾、楊萬里、唐庚、方信孺、文天祥,其整體文學創作成就,顯然要在本土文人之上,這些都是整個文學史上顯而易見的事實。廣東文學在發展過程中,確實以受容為基本特征,不僅接納了入粵的文人,也接納了他們的作品,并受其影響,融合南北,從而一步一步邁向成熟。沒有積極受容的胸懷和品格,古代廣東文學的發展之路可能就更為漫長了。當然,受容這一現象主要在明代之前,至明清兩代,入粵文人的創作就已經基本上變成可有可無的存在了,這是因為廣東文學在受容的基礎上擺脫依傍、自鑄風格了,自然受容的特點也就慢慢消失了。
第二是突出的思想性。這主要體現在古代廣東文學產生了不少與思想經典相結合的作品。儒學當然最初在北方成熟,但漢代南北文化的交流已經在南粵開始。從此文章與經術的結合,便在廣東文學中逐漸呈現出特色。廣信人陳欽、陳元、陳堅卿祖孫三人,便是早期的代表。譬如這個陳欽,王莽就曾跟著他學《左傳》,并撰有《陳氏春秋》,并由此促進了稍后在朝廷設置古文經學于學官。陳元不僅是當時最有聲望的《左傳》學者,而且其疏文也堪稱是經術文章結合的典范。唐代廣東新州的惠能乃是佛教南宗的開創者,《壇經》文本以散文體和詩偈體結合,禪思與詩文結合,故得風行南北。而明代廣東新會思想家陳獻章、增城湛若水的理趣詩,更是一方面開啟明代心學,一方面創作充滿著哲理的理趣詩。屈大均《廣東新語》說:“粵人以詩為詩,自曲江始;以道為詩,自白沙始。”1從理趣詩中呈現的自然宇宙觀和哲學思想,使得廣東詩歌呈現出別樣的風采,而且因陳獻章的影響力,其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后來性靈詩學思想的產生。
第三是強烈的忠義性。身居廟堂之中,或處江湖之遠,以及朝代更替,都會使忠義的話題特別彰顯出來,只是表述的方式各有特點而已。位極人臣的張九齡的應制詩,雖然藝術成就一般,但對國家的忠誠情見乎詞。而明代后期,風雨飄搖之中,一批粵人以詩歌表達了對國運民生的深沉憂慮,抗清名將袁崇煥,嶺南三忠如陳邦彥、陳子壯、張家玉,抗清后退隱詩人張家珍、隱居草野的遺民詩人如陳子升、薛始亨等,以及以上諸人的部分散文,都在表達忠義之情上著墨甚多,且其中不乏精品。如袁崇煥《舟過平樂登籌邊樓》詩云:
何人邊城借箸籌,功成乃以名其樓。
此地至今烽火靜,想非肉食所能謀。
我來憑欄試一望,江山指顧心悠悠。
聞道三邊兵未息,誰解朝廷君相憂。2
飽含著濃郁的家國之憂,梁章鉅《三管詩話》評價袁崇煥的詩歌“豪邁有真氣,足稱其為人”,就是兼評其為人為詩的特點了。當然,并非只有廣東詩人具有忠義之情與忠義之詩,但內蘊雄直之氣的,則以廣東詩人最為明顯和突出。
第四是自覺的創造性。創造是文學的生命,一部中國文學史就是一部生生不息的創造歷史,而一部古代廣東文學史,也同樣是伴隨著創造的歷史。從文體和題材上來說,漢代楊孚的《異物志》不僅兼具多種文體特征,而且以記民族民俗與地方物產為內容,是我國第一部區域性的民俗物產專書,開創了“異物志”書寫的新體例。其著述成因,如歐大任《百越先賢志·楊孚》所云:“時南海屬交趾部。刺史夏則巡行封部,冬則還奏天府,舉刺不法,其后競事珍獻,孚乃枚舉物性靈悟,指為異品,以諷切之,著為《南裔異物志》。”3可見楊孚此著只是借異物而諷刺其腐敗可恥之行為。但不管怎么說,后來萬震《南州異物志》、朱應《扶州異物志》、續咸《異物志》等,皆以此為濫觴。追尋其源,廣東文人的創造性當然是值得表出的。再則古代廣東文人對俗文學的關注和成就也別開園囿,令人刮目。
第五是獨創的雄直性。古代廣東文學當然各體皆備,風格齊全。不過若提及曾屬于廣東人特有,或者為中國文學特別關注的“雄直”之風,還是以廣東文學最早最為突出。這一地域性的風格開創于張九齡,屈大均《廣東新語》云:“東粵詩盛于張曲江公。公為有唐人物第一,詩亦冠絕一時。”4《四庫全書總目》亦稱張九齡“守正嫉邪,以道匡弼,稱開元賢相。而文章高雅,亦不在燕許諸人下。”5由以上兩節引文,可知所謂雄直乃是就人與文的關系而言,有雄直之人,方有雄直之文。宋代崔與之、李昴英的詞,歐仕衡《論奸臣誤國疏》《上陳丞相書》《糾集鄉兵疏》諸文,也皆有雄直之氣。明初南園五子特別是孫蕡以及歐大任、黃佐、梁有譽之詩等,也延續了廣東的雄直之風。如黃佐《春夜大醉言志》云:
拔劍起舞臨高臺,北斗插地銀河回。
長空贈我以明月,天下知心惟酒杯。
門前馬躍簫鼓動,柵上雞啼天地開。
倦游卻憶少年事,笑擁如花歌落梅。1
像這樣的詩歌,先雄直再婉轉,從藝術上來說,十分精妙難得。陳永正《嶺南詩歌述略》說:“最能體現嶺南雄直詩風的當為明末及清初的‘嶺南前三大家和‘嶺南三大家。前三家指被譽為‘粵中屈原‘粵中李白‘粵中杜甫的鄺露、黎遂球、陳邦彥。鄺露詩汪洋恣肆,黎遂球詩蒼勁悲涼,陳邦彥詩雄奇老健。”2可以見出,“雄直”之氣從唐代開始就逐漸形成了一種廣東文學的基本品格,代有傳承,也代有新變。
作為廣東詩歌的標簽,“雄直”一直深受批評家和理論家的高度認同之氣,深為清代之后詩論家所認同。洪亮吉《道中無事偶作論詩截句二十首》之五云:“尚得昔賢雄直氣,嶺南猶似勝江南。”3近人汪辟疆在《近代詩派與地域》中亦說:“雄直二字,嶺南派詩人當之無愧也。”4獨樹一幟、區別于其他地域,最可言說的廣東文學審美風格就是“雄直”二字。這種雄直之氣,當然與廣東獨特的地理位置有不可分割的關系。王士禛《池北偶談》曾云:“正以僻在嶺海,不為中原江左習氣熏染,故尚存古風耳。”5廣東僻處嶺南,文化交流雖然幾乎不間斷,但本土文化的韌性還是大體得以保存,這大概是作為“尚存古風”的雄直之氣能夠在廣東一直持續并發揚光大的重要原因。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古代廣東文學的特殊氣質和風韻。
從先秦到清代中期,古代廣東文學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與演變,一方面堅守本土文化的“古風”,另一方面積極吸納嶺外文化,所以能在廣東文學的內質上,不斷鍛造提升出新的品質。毋庸諱言,與中原、江南等文學發達地區相比,古代廣東文學的總體水平還存在著許多不足,如文體的創造性、一流文人的數量、經典作品、有影響的地域流派等方面,都還偏弱偏少,但廣東文學一直向上的勢頭,也是很多地區所不具備的,兼之在發展過程中對本土文化和審美觀念的執著堅守,廣東文學的特殊性,也是其他地區難以替代的。特別是從清代中期以后,中國社會進入近代發展模式,廣東原本偏僻的地理位置反而成為了先行發展的優勢,廣東文學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占得先機,一躍而成為中國文學創新創造最具聲勢、最有成就的地區,不僅后來居上,而且由此北上,影響到整個中國文學的發展。然而追源溯流,古代廣東文學厚實的基礎,才是這種新發展的原動力。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