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王暉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的評選面臨著比以往更為復雜的社會、自然、歷史與人類的語境,作家們面對的是已經和正在發生著的巨大變化。報告文學作家們敏感地觸摸和玩味著這個豐富而多向的現實,書寫國運、民生和人性,在呈現時代精神、展示大國風范之外,也更增添了許多人文關懷、文化思考與深度的精神挖掘。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獎公布之后,評委、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創作教研室原主任張志強與評委、南京師范大學教授王暉就一些問題展開了對話。
標準與方法
張志強:以什么樣的標準對作品進行判斷,是個首要問題,也是決定作品命運的根本問題。托爾斯泰在談到對文學作品的判斷時,提出了三個標準:一、前所未有;二、真情實感;三、內容和形式統一。這說的是題材的新鮮感、書寫的深入感和形式的獨特性。
魯獎的評獎條例經過多年的實踐修訂,已經相當成熟。據此,我在判斷參選的報告文學作品時提出三條基本的細化“標準”。
第一條,就是新鮮。指的是新鮮感,也就是報告文學的“新聞性”。
報告文學不同于其他體裁的作品,它來源于通訊報告,就應當具有新聞的特征。當然,這里的“新聞性”,并非專指當下發生的事件,而是指具有新聞特質,也就是“新鮮度”。當下性自然是首要的,可是,報告文學的寫作又不同于新聞,它具有滯后性,不可能過度地要求其展現“剛剛”“眼下”的事件與現象,因為其具有時間上的延宕與遲緩,但其應當而且必須接近于事件的“現場”。可這里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延宕多長時間合適?如何把握接近現場的度?那么,純歷史題材能不能算作延宕之后的“新聞”?
所以,所謂“新聞性”中的“新”,其實是含有對于現實問題觀照度的要求。一個純粹的歷史話題,是不是具有現實尺度則是很重要的考察內容。是不是有新的發現,是不是有獨特的敘事視角與敘事內容。一部“炒冷飯”重新將歷史事件敘述一遍的作品,顯然不在這個標準之內。即使如焦裕祿、雷鋒、黃繼光這樣的離當下還不算太遠的歷史人物,也必須有新的材料,新的挖掘,新的獨有的敘事話語體系,才可能具有“新鮮度”。否則,只是一碗被炒了多次的人物重述,歷史復現,就沒有太大的價值。
正是因為有些“紀實”作品,其現實的“新鮮度”不夠,因而也就缺乏了力度。我的評判標準是,現實題材優于歷史題材,有現實意義的歷史題材、有新發現的純歷史紀實作品優于歷史重述作品。也就是說,歷史題材要有新的發現,有新的角度,以及與現實的關聯性,這樣才具有新鮮度。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現實題材的作品,是不是都具有“新鮮度”的問題。有些表現抗疫、脫貧攻堅、重大工程建設、生態文明、時代楷模等描寫當下生活的作品,除了描寫對象具有“新鮮度”外,其實卻未必“新”。也就是把已經在新聞報道中寫過的人物重新細節化描述,卻沒有新的表達角度、新的發現和新的材料,這也是不具有新鮮度的表現。不過是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件與人物梳理后進行基本的重述而已。把新聞與通訊里已經說過的話,在作品里再說一遍而已。
第二個標準是深度,是指思想的厚度,反思的高度。特別是歌頌型的作品,更應當具有較大的深度,較強的反思意識。
好的作品不只是在敘述事件、梳理事件的“來龍去脈”,更重要的是要從事件與敘事的脈絡中發現所述對象的“筋骨”與內涵。在參選的338部報告文學作品中,歌頌型的作品占有較大的比例,即使建黨、建國、建軍、抗美援朝戰爭這樣的歷史題材作品,“歌頌”也是其主調。在歌頌之外,是不是有思考、有想法、有獨特的個性,這是當前考察一部報告文學作品是否有價值的衡量要件。報告文學不只是記錄,更重要的是深度的思考。魯獎是國家級文學大獎,需要的是深度思考,有較高理性辨識能力的作品。單一的頌歌與一味的恭維不在這個獎勵范圍內。
第三個標準是審美性。或者稱為審美標準,指的是作品的文學價值。
“文學性”是具有巨大空間的話題,不同的人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給出迥異的判斷指標。但是,具有共識性的認識是,語言、敘事、結構是文學性的基本和必要的條件。
也就是說,一部文學作品,首先要在語言上過關。好的作品,是用優秀的文學語言表述出來的,美是其重要的特征。報告文學雖然具有鮮明的新聞特性,但它與新聞的不同就是語言的審美追求。報告文學不是把事件說清楚就完成敘述任務了,而是要有美的追求。
在敘事結構上,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也應當有想法。從文學敘事的角度說,報告文學也要講究敘事的技術,不能總是一個調子捅到底,一種視角寫一輩子,要追求新的敘事方式。這屆魯獎的參選作品,有一些作品在敘事方式上有了新的突破,如口述實錄的方式,如站在兩種不同的敘事視角的寫作,多線索、多敘事人的方式,等等,在這方面,今天的作家閱讀面廣了,追求也就多了,不再是順序講述的一統天下了。
因此,在結構上,本屆報告文學有所突破與創新。結構的好壞與嚴松關系到作品敘事的效果。這也是考察作品是否優秀的一個方面。報告文學本質上是“文學”,要有文學的追求,有新的嘗試與突破。如果題材尚不能脫離已有的內容,在結構上又不能有新的表達,這樣的作品是無法進入優秀行列中去的。
王 暉:在我看來,任何文學獎對于獲獎作品都是有其衡量標準和質量要求的。魯迅文學獎自然也不例外。此次修訂頒布的第八屆魯獎評獎條例對此就有明確的文字說明——“堅持思想性與藝術性統一的原則。獲獎作品應有利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對反映人民主體地位和新時代現實生活,塑造時代新人形象,表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優秀作品,予以重點關注。兼顧題材、主題、風格的多樣化,注重作品的藝術品質,鼓勵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推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優秀作品。”這里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統一”其實也正是對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標準和方法的基本遵循,即按照恩格斯所說的以“美學的和歷史的觀點”來觀照和評判文藝作品。如果說得具體一點,這個原則并不僅僅針對文學歷史傳統上的那些經典作品,對當下作品的評判亦是適用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有這樣評價作品的路徑,即從構筑與現實關系的真實性、表現歷史趨勢的傾向性和健康完善與否的情感性等視角評判文藝作品的思想意義和社會價值,從藝術形態的完美性、藝術形象的鮮明獨特性和內蘊表現的豐厚深刻性等維度來評判文藝作品的藝術特征和美學價值。我把這看成是對于作品評判的專業精神。
專業的評判者對于文藝歷史、文藝理論有著系統認知和深入把握,對文藝創作與鑒賞,以及整個文藝的發展具有不可或缺的導引與推動作用,是文藝創作、傳播和理論創新的重要驅動力。當然,具體到每一種文體,對其藝術價值的判斷會有所差異和區別,譬如以非虛構或曰紀實為主要特征的報告文學、傳記等。評獎條例當中強調“重點關注”的作品——表現核心價值觀、現實生活、時代新人、民族復興等,也無疑是應和著十九大報告中對新時代中國文藝提出的新要求:“加強現實題材創作,不斷推出謳歌黨、謳歌祖國、謳歌人民、謳歌英雄的精品力作。”總體而言,近幾年來體現“重點關注”的報告文學作品不在少數,在所有文體形式中鮮明地凸顯出對現實的依存度、切近度和反應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印證了報告文學作為“時代文體”的基本品格。
第八屆魯獎評獎標準中的“重點關注”與“題材、主題、風格的多樣化”,就報告文學而言,可以用“主旋律”和“多聲部”來概括之。“主旋律”主要指的是報告文學對于新時代具有全國性影響或意義的事件與人物的再現、對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典型的表現,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代表著報告文學的思想高度。而“多聲部”則表示報告文學以藝術的方式傳達當下現實生活的各個層面,是這一文體“及物”的寬度。高度與寬度,缺一不可,這也是檢驗報告文學文體生命活力的重要指標。
張志強:我是在2022年6月底接到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的通知參加評選工作的,7月初工作組就把全部338部作品的電子版寄來,我隨即就展開了閱讀。我的閱讀和判斷的基本方法程序有五步:
第一步,將338部(篇)作品初篩為A、B、C三大類;第二步,對C類進行反復閱讀,把漏掉的再挑出放到B類;第三步,對B類進行反復閱讀,把漏掉的挑選出,放在A類;第四步,閱讀A類作品,做減法,反復三次,最終確立A類;第五步,確立A類后,再進行細讀,選出重點篇目。這個過程的依據就是上述評判標準。
王 暉:我的工作程序跟你相似。我在接到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參加第八屆魯獎報告文學獎的評選工作通知之后,即開始按照評審要求閱讀由魯獎評審工作組提供的338部(篇)作品的電子版。這個工作一直持續到北京現場評獎結束,應該說是貫穿了評獎的全過程。閱讀和選擇的基本方法亦與你相似。首先是對三百多部作品作一個整體閱讀,獲得直接的感性認知。當然,作為持續關注報告文學作品動態的研究者,這當中的許多作品我已經在之前閱讀過,此次是重讀重溫。另一些則是初次閱讀。在此基礎上,根據閱讀的感覺對這些作品做出初步的評判,即按照高中低(或優秀、良好、一般)等三檔進行分類。在分類的基礎上,再進行一輪淘汰性閱讀,淘汰第三檔作品。對優秀與良好的作品進行比較閱讀和分析,在進一步的淘汰中選拔出優秀之作,最終在公示的10部入圍作品里抉擇出5部擬獲獎作品。這樣一個閱讀—比較—分析—選擇的過程,是一個復雜的腦力勞動過程,它離不開魯獎評審的基本標準,離不開自己長期以來對于報告文學的閱讀經驗,既要考慮作品本身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問題,也不能忽視諸如題材、出版機構、地域等多種因素。
風格與特點
張志強:338部(篇)參選作品進入最后榜單的雖然只有5部,但在一輪又一輪的淘汰賽中,在評委們激烈交鋒的討論中,我們窺見到了這屆報告文學作品的鮮明刻度。我們可以從題材、表現手法、敘事深度等方面看出這屆參選作品的一些特征。
首先是作品題材豐富而廣泛。豐富性指的是所涉獵題材的廣泛性和多樣性。
僅就獲獎的5部作品看,已經覆蓋了自2018年以來的諸多社會焦點靶心:百年建黨(丁曉平《紅船啟航》)、航天科技(龔盛輝《中國北斗》)、時代英模(鐘法權《張富清傳》)。特別是2020年脫貧攻堅成為這一時段最重要的戰略和政治任務,相關作品有老作家蔣巍全面描寫國家扶貧行動的《國家溫度》,反映區域脫貧攻堅行動的《江山如此多嬌》(歐陽黔森)。
進入公示的10部作品除了以上類型外,還有從一個精神病患者角度敘述的精神抑郁癥的作品《野地靈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李蘭妮),有對曾經影響了新中國一代人的“大三線”建設主題的《熱血在燃燒:大三線崢嶸歲月》(鶴蜚),描寫影響了幾代人的楷模焦裕?的作品《大河初心》(高建國),全景式呈現青藏高原科考歷程的《青藏光芒》(馬麗華),描寫隱姓埋名的志愿軍英雄柴云振的《遲到的勛章》(王龍)等。
第二,表現方式的多形并重。題材繁花錦簇之外,手法上呈現出了多樣與多形的氣象。傳統的單線結構、順時敘事不再是唯一。表現國企改革后工人命運的《百煉成鋼》(唐朝暉),以口述實錄的方式、客觀冷靜的敘事姿態描述首鋼工人搬遷后的遭際。即使頌歌體的作品,在主觀視角之外,能夠看到客觀呈現、多維突進,形式與內容,故事與話語都具有令人驚異的表現。
第三個特點是,本屆參選的作品,在題材的新鮮程度上也有了一定的變化。作家們在現實題材中找到了新視角,在歷史話題中有了新發現。
航宇的《路遙的時間》從作家朋友的角度書寫,有深度,有新料,有貼近的觀察,有理性的敘事,讓我們看到了作家路遙的“平凡”的真實。蔣巍的《國家溫度》雖然是宏觀描寫扶貧,但是作家卻找到了幾個不同的獨特的切入點,找到了宏大架構下的微觀進入方式。王龍的《遲到的勛章》通過歷史與現實兩條線,把一個隱姓埋名了幾十年的戰斗功勛柴云振的歷史與現實鮮活地表現出來,在這之外還理性地分析了功勛人物背后的諸多問題。高建國的《大河初心》寫的雖然是個舊典型焦裕?,卻發現了新的材料,找到了獨特的進入方式。在歷史敘事中,有些作品不但是在敘事歷史,還在歷史的密林深處窺見到了歷史的另一副面孔。何建明的《革命者》、徐劍的《天曉:1921》、丁曉平的《紅船啟航》等作品正是歷史話語中攫取出獨特的敘事空間,從而讓人耳目一新。還有余艷的《新山鄉巨變》,沿著當年作家周立波《山鄉巨變》所描述的村落重新發現了今日山鄉更上一層樓的世界,其作品從一個已經發生過的事件舊跡中展現出新背景之下的新變化。
作家不只是事件的復述人,更是觀察與發現者,他們找到了敘事對象的與眾不同之處,果斷介入現場。
第四,作品在思想深度與認識高度上有了一定的提高。雖然相當多的作品只是站在已被發現的角度再度重述與復現事件,但也有一部分作品從深度的思考中,提出了更為深度的認識。如古岳的《凍土筆記》,肖林、王蕾的《守山》,肖睿的《庫布其與世界》,董保存的《涅槃:“動批”三十年》,禾素的《春天里的人們》,詹文格的《尋路中醫》等作品,在事件敘述的基礎之上,對事件的起因、現狀有了較為專業與深度的剖析與認識,提出了在人物與敘事之外的深度反思與追問。讀這樣的作品,不僅能夠清晰地厘清事件的原委,更能認識到事件的本質,至少提供了對事件的個性認識與剖析,具有一定的思想性。
即使那些歌頌型的作品,也有較深入的探索,如厲彥林的《延安答卷:脫貧漫記》、曾平標的《中國橋:港珠澳大橋圓夢之路》、葉梅的《粲然》等。鐘法權的《張富清傳》不僅講述了一個隱功埋名94載的真英雄的客觀世界,更鮮明地敘述了主角的靈魂密林。雖然在頌歌之外僅僅向前走了一小步,卻是點亮作品,使作品升華的關鍵一步。
留給讀者思考和回味的可能恰恰就是這一小步,讓我們咀嚼品味,因此正是在那里隱秘著作家激情之外的理性與見識,觸摸到了事件的精神領地。
第五,作品的文學性有了明顯提高。
白描的《天下第一渠》、韓小慧的《協和大院》、孔見的《海南島傳:一座島嶼的前世今生》、萬方的《你和我》等作品文字厚實,抒情說理,敘事精當,都有較高的文學性,體現了作家們良好的文學修養與功底。蔣巍的《國家溫度》顯示出作家一貫的文學素養,語言講究,結構精當,敘事灑脫,展現出報告文學的獨特品質。馬麗華的《青藏光芒》語言扎實,在文學描述之中,加進了更為嚴謹的科學思考。
報告文學從根本上來說,是報告,更是文學。語言、敘事、結構都要具備新穎獨特的、美的實質。自然,參選的某些作品依然存在著許多敘事劣性,但總體上看,作家們自持文學理想,恰當地使用了敘事話語權,讓作品釋放出了獨特的馨香體味。
王 暉:你講得很好,是對此次魯獎報告文學獎獲獎作品特點的一個到位的總結。我也是感同身受的。我以為,無論是5部獲獎作品,還是10部提名作品,或者就338部(篇)參評作品中那些比較優秀的作品而言,它們在關注聚焦中國社會發展變遷的歷史進程,特別是新時代以來的重大重點事件、人物和現象,在踐行報告文學的非虛構性、文化反思性和跨文體性等文體規范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無疑是近幾年中國報告文學的一次大檢閱和新收獲。
就報告文學的非虛構性而言,現實關注、熱點聚焦、文獻價值等要素在此次魯獎報告文學獎優秀作品中得到出色的體現。在我看來,報告文學是具有強烈現實關懷特質的一種文體,其最重要的價值和作用就體現在對現實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真實把握上,就當代報告文學來說,從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開始,報告文學都深度參與、見證、書寫了中國改革開放40余年波瀾壯闊的發展進程,強化與踐行了文體的非虛構精神。此次魯獎獲獎作品和優秀作品也可以說是這個進程當中的典型代表。《中國北斗》《國家溫度》和《江山如此多嬌》等作品詳盡再現了中國新時代以來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中國北斗》以寬闊的視野聚焦中國衛星導航工程建設,通過“凝眸神州”“放眼亞太”和“極目寰球”等內容的敘述,全景式呈現從“北斗一號”立項研發到“北斗三號”全球衛星導航系統全面完成的20余年艱辛歷程,展現出自主創新、勇攀世界科技高峰的中國精神和中國力量。屬于脫貧攻堅題材的《國家溫度》和《江山如此多嬌》,描述的角度各異,前者偏于宏觀再現,選擇陜西榆林,新疆烏魯木齊、和田,貴州銅仁,上海,黑龍江佳木斯、哈爾濱七地進行扶貧工作的“田野調查”。后者則主要再現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的貴州高原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人民的脫貧攻堅事業。盡管兩部作品切入的視角不同,但都以深入的現實體察和生動的藝術描繪,將世界文明史上史無前例的中國新時代扶貧攻堅戰的成就清晰地呈現在世人面前。《扶貧志》《國家戰略:延安脫貧的真正秘密》《詩在遠方:“閩寧經驗”紀事》和《高高的元古堆》等作品也從不同角度描述脫貧攻堅國家戰略的豐功偉績。《紅船起航》《革命者》《天曉:1921》《遲到的勛章》《鐵血旅順》《靜靜的鴨綠江》《中國橋:港珠澳大橋圓夢之路》《我國第一臺萬噸水壓機誕生記》《百煉成鋼》《金鄉》和《世紀江村》等聚焦建黨百年、抗美援朝、新中國成立70年、小康社會建設等中國現當代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書寫出中國共產黨的百年奮斗歷程和偉大建黨精神,以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壯麗圖卷,也為讀者留存了大量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成為具有較高文獻價值的作品。《張富清傳》《大河初心》《祖國至上》《守山》《大醫百年》《大地如歌》和《永不打烊的警務室》等作品敘述共和國多個領域的英模先進人物,深情再現他們在各條戰線上為國為民無私奉獻的感人事跡和崇高人格力量。
題材的多樣化往往會使得作品風格呈現多元色彩。除卻上述幾類主要表現為“主旋律”風格的作品之外,此次魯獎報告文學的優秀作品還顯示出“多樣化”的態勢,并在文化反思性和跨文體性等方面做出了可貴探索。譬如探討中國糧食安全的《中國飯碗》和《糧食,糧食》,聚焦生態現狀或生態危機的《青藏光芒》《虎嘯》《荒野歸途》《治沙愚公》和《凍土筆記》,關注人的精神狀態、探究社會發展的《野地靈光》《路遙的時間》《我心歸處是敦煌》《協和大院》《天下第一渠》《舌尖下的中國外賣小哥》《尋路中醫》《涅槃:北京“動批”三十年》《海南島傳》《梁莊十年》《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無聲之辯》《無塵車間》《疫中之家》和《你和我》等。這些作品大多秉持報告文學的反思精神,在以寫實手法為主體的表現中,加入小說、詩歌、散文等各文學文體的表達方式,以及對新聞、歷史、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法學、生態學等學科知識的綜合運用,形成跨文體藝術表現的特質,豐富和延展了報告文學的再現空間,使這一文體在思想的深度與高度之外,又呈現出藝術表現的寬度、厚度和靈動度。
可以說,作為“時代文體”的報告文學比之其他文學文體更具有構建“主旋律”敘事的優勢,在此次參評魯獎的優秀作品中,我們也看到了這一優勢的顯影。可喜的是,一些有識作家并沒有滿足于“主旋律”名分之下“正確”的題材或主題,或按照某種既已形成的表現“慣例”(成規)進行輕松俗套式、自我復制式寫作,而是力求開拓新境,甚至是超越自我,在視角、結構、語言等方面勇于探新,產生某種別出心裁的陌生化效果,為當代報告文學的文體發展提供了新鮮經驗,諸如《大國重器》《大河初心》《粲然》《忘記我》《浦東史詩》《常州進行曲》和《讓我護佑你的心》等作品。
問題與前瞻
張志強:在豐富的題材與表現手法的多樣性之外,第八屆魯獎報告文學參評作品也讓人感到了某種單一性,如歌頌幾乎成為大多數作品的風格。
歌頌本身是無可厚非的,問題是,有些歌頌作品卻成了簡單的宣傳與口號,甚至成了某種炫耀與單純的頌揚。
如果在作品中看不到作者的思考,不能在敘述中找到給人的震憾與啟發,那么作品所散發出的那些一路激情一路歌的寫法,除了能夠短暫地喚起某種沖動之外,其實是沒有更大價值的。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你所撰寫的歷史只是站在你的角度去看已經發生的事件,并不是站在全局和人類的角度去品味事件的整體,是具有某種偏頗和情緒在內的。你得用過硬的證據來說服并且引導閱讀走向你所構筑的世界。我們如何能從作品中得到更深刻而有力度的觸動?好的作品必須是具有強烈說服力的思辨特征,好作品是在冷靜客觀的敘述之外,具有深度而獨特的思想性。
歌頌本不是什么問題,但一味的歌頌,無理由的贊歌,沒有思想深度,沒有反思,甚至連通常的后悔都不見,就失去了文學作品的銳度和力度。
當一部作品只有歌唱、頌揚時,作品自然會缺乏美感,只有在歌唱頌揚之外加入個性化的、有深度的思想和哲思的判斷與描寫,作品才會豐富,才有靈性。音樂中,加入各種和弦、旋律的變奏、反復,才能襯托出旋律美,作品才會豐滿與動聽。旋律與和聲是不可分的,正是兩者的配合與合理的比例者使音樂動聽、豐滿。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主旋律缺乏必要的和聲。旋律與和聲是構成音樂表現的核心。如果把文學作品比作音樂的話,那么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旋律”就是作品的主調和敘事主題,同時,一部作品,只有主音,沒有和聲就會失去曲調的優秀與和諧,只有當和聲加入進來之后,作品才具有藝術的敘事性。
特別是有些頌歌式的作品,常常表現為昂揚的激情,口號式的語言,甚至感嘆號滿天飛,表態恭維,顯得相當粗暴野蠻,這當然不是文學所需要的東西。含蓄性、委婉性、語言的優美性不只是其他體裁的專利,也是報告文學創作的特征。
任何一曲頌歌都需要副調,主旋律之外必然需要和聲的配合,否則單一的主旋律,會讓人感到刺耳生硬。我們都聽過樣板戲中的1/8拍、1/16拍的那種快板單調的曲音,猶如只打一個調子的鼓點,枯燥無趣,單調反復刺激,成為心理疾患。而我們所看到的一部分作品正是如此讓人不安而憂慮。
第八屆魯迅文學獎338部(篇)符合條件的報告文學參評作品,相當一部分就是“主旋律”的,從2018年至2022年的四年間,中國發生了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和自然變化:抗擊新冠病毒疫情、脫貧攻堅、建黨100周年、建軍90周年、抗美援朝95周年等等,這些都在敏感的作家們的作品中體現出來了。參選魯獎的許多作品正是以這些事件與歷史為敘事對象,展開他們的描寫的。一個驚人的現象是,今天的作家似乎已經不會從不同的視角和思路去思考事件本身的出路與事件所帶來的價值取向。歌頌、口號成為許多作品所追求的唯一。
單一性還表現為空泛的宏大敘事姿態。宏大是個好東西,但扎實的宏大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僅僅是一種空洞而高調的宏大,也不見得是好事。
宏大、高大、偉大成為這屆魯獎許多參選作品的特點。普遍而又慣常,實則成為某些作家的“油然而必然”的選擇,輕浮簡單,大話連篇,姿態雄偉,聲音高亢,腔調渾厚,但實質內容卻與其所謂“大”并不相襯。大詞大句、花言巧語博取歡心,換來認可,而踏實深耕的敘事卻少見。作品名稱中的“大”“國”“天下”之類的作品比比皆是,但閱讀內容卻沒那么宏大,舉輕若重,高抬輕放,表現出某種浮躁與商業化的面孔。行文中政治套話、軍事用語隨處可見。
單一性還表現為作品的問題意識、反思意識不夠。雖然有思考中國糧食問題的《中國飯碗》(陳啟文)、《糧食,糧食》(何弘、尚偉民),表現生態內容的《治沙愚公:中國綠色傳奇八步沙》(陳玉福)、《荒野歸途:中國野馬保護紀實》等,但問題意識缺失卻是較為普遍的現實。雖然有些作品觸及了一些社會、精神層面的現狀,但是深度遠遠不夠。這一方面反映了作家社會責任感的缺位,另一方面說明作家創作準備的不足,甚至是倉促上陣,根本沒有想到向題材的深度和難度去尋找敘事的力量。而“任務式的寫作”、商業化的寫作,捉刀之作助長了淺嘗輒止,蜻蜓點水式的風氣,不腳踏實地,不深入挖掘,即使有其心也難使其力。
王 暉:你對于參評作品所存在問題的思考和批評確實是一針見血的。在充分肯定成績的同時,我們當然必須看到和正視由魯獎參評作品所表現出來的、具有當下中國報告文學發展進程中所共存的一些問題或曰癥候。對于這些問題,我們要有魯迅先生所言“剜爛蘋果”的批評精神,要激濁揚清、正本清源,因為“文藝批評是文藝創作的一面鏡子、一劑良藥,是引導創作、多出精品、提高審美、引領風尚的重要力量”(習近平語)。
此次參評魯獎的報告文學作品以長篇居多,而其中除卻脫貧攻堅、抗擊新冠疫情、生態保護等現實題材之外,有相當數量的作品以建黨百年、新中國成立70年、抗美援朝等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作為描述對象。這似乎已經成為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直至今日報告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的書寫傾向,有人以“史志性報告文學”冠名此類作品。此次參評作品當中有一些堪稱優秀之作,譬如《革命者》(何建明)、《天曉:1921》(徐劍)、《紅船起航》(丁曉平)、《大河初心》(高建國)、《遲到的勛章》(王龍)、《熱血在燃燒》(鶴蜚)、《海南島傳》(孔見)、《鐵血旅順》(劉長富)、《我心歸處是敦煌》(樊錦詩等)、《李劼人往事:1925-1952》(龔靜染)、《照金往事》(和谷)和《橫渡長江》(楊波)等。但也有一些作品,在動輒幾十萬字的篇幅里堆砌歷史資料,“史料化”傾向比較突出,局限于對歷史事實和歷史人物的描述或“打撈”,或者是迎合市場需求的沉溺于奇聞軼事的獵奇式再現,而較少涉及史實與現實的關聯回應。一般來講,報告文學文體的存在價值在于其對現實的關注,特別是對重大社會和民生問題的再現與反思,這是報告文學作家的基本責任。如果一味在“故紙堆”里爬梳,而不是激活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并昭示其現實性,那么,“史料化”的作品是很難真正達成與現實對話的。如此寫作,最終只會改變報告文學文體的屬性,消解報告文學文體的特異性及存在價值。
除“史料化”之外,此次魯獎報告文學參評作品還顯露出藝術表現方面的問題,這就是創作的粗拙化。而這又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當下報告文學創作的一個亟需面對和解決的問題。有人常常詬病報告文學創作是“有報告無文學”,其意也在這里。在我看來,報告文學的粗拙化主要體現在作家藝術表現能力的弱化。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首先是缺乏藝術營構意識,結構缺乏創新,多平鋪直敘,對素材的取舍精選不足,導致材料堆砌重復,缺乏剪裁的結果就是長篇盛行。也就是說,報告文學的長篇化往往又是跟疏于整體營構相關,而并非敘述的水到渠成。一些報告文學的語言表達缺乏文學語言應有的美感和蘊藉,新聞報道式話語方式在相當數量的作品里不同程度地存在,類似于一般通訊或先進事跡宣傳稿等,給予讀者的觀感不佳,某種程度上拉低了報告文學文體的整體水準。其次是文體意識淡漠,對虛構與非虛構的區別混淆不清,較多使用小說的虛構方法,譬如大量的歷史人物對話、心理描寫,甚至是人物形象的無中生有等,以為由此就可以強化作品的可讀性和生動性,就是有了所謂的“文學性”了。但這樣做的結果往往就是突破報告文學的寫作規范底線,消解了報告文學文體的獨立性。此外,趨利與媚俗的商業化色彩也在一些作品中或隱或現地表現出來。這種情況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漸凸顯。其結果是使作品成為一種沒有任何客觀反思傾向的涂脂抹粉、歌功頌德的“軟廣”,目的是獲取金錢和利益。這種情況本質上是對報告文學文體反思性的解構,喪失了真實表達和真誠再現的能力,也喪失了作家進行獨立寫作的自由心態和自然境界,或許可以暫時獲利,但作家人格的尊嚴和文學的尊嚴將不復存在。這當然是需要我們的作家和評論者高度警惕的。
張志強:雖然有問題的存在,但從參選的作品我們也能感覺到某種可能期待的未來。我們甚至沒有理由對中國報告文學創作的未來失望。
首先,從參選作品的數量上我們就能夠感覺到報告文學創作繁榮的態勢。338部報告文學作品在所有參選的類別中是最多的。差不多都是幾十萬字的長篇作品,有的甚至是幾卷本的大長篇作品。這表明作家們對非虛構作品的創作很有熱情。
另一方面,一些從事虛構文學作品創作的作家和散文創作的優秀作家,乃至于詩人們也加入到報告文學作品的創作中來。還有一些一線的科研、技術人員,一線的護林員、研究人員也在這場報告文學寫作的大潮中展現了其文學創作力。獲獎作品《江山如此多嬌》的作者歐陽黔森雖在文壇已經耕耘多年,但他的特長并不在非虛構創作,而是在劇本或者小說創作方面,這次他卻是以貴州扶貧題材的作品而獲得報告文學獎。獲獎作品《中國北斗》的作者龔盛輝也并非是在此領域創作多年的作家,但出手不凡。此外,一些擅長其他領域的作家們也在這次參選作品中出現。這說明,報告文學創作直面現實和真刀真槍的敘事風格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作家們加入到這個創作行列中來。
創作隊伍的壯大與潛在的擴容,以及作家們積極旺盛的創作動力是未來的報告文學創作繁榮的基石。
其次,大時代、大事件、大眼界為作家們提供了不盡的創作來源。
按照歷史輪回的周期,我們距離五四新文化運動恰好百年,而今天的百年所面臨的文化變革與思想進步更加復雜更加豐富。除了時代的變遷,還有自然、生態、社會、政治、軍事等等多重的變革與尋路。歷史交錯、時代變遷的大幕為作家面打開了一個個嶄新的、有深度闡釋價值的視域,“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都在等待著無數的作家們去真實地描寫和表現。這是報告文學創作無盡的源泉與不盡的礦源。
此外,報告文學的非虛構性為這個比虛構更豐富和更真實的世界提供了書寫的有力度的話題。報告文學在表現真實、直面真相等方面優于其他表現手法,這就為報告文學創作提供了有力的可能性。
王 暉:如果我們能夠祛除偏見并站在相對客觀的立場作觀察的話,就可以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即報告文學創作正在度過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低谷期,走向裂變與復興的新時代。盡管目前還存在我們上面所講的諸多仍然沒有得到完滿解決的問題,但我對報告文學的未來仍然充滿信心。一方面,近20年來,在政府與民間力量的加持下,報告文學創作的興盛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這一文體并沒有日薄西山,而是仍然具有強勁的生命活力,此次魯獎報告文學申報作品成為所有申報文體中數量最多者,似乎能夠印證這一點,至少在作品數量的規模上,報告文學的表現是優秀的;另一方面,伴隨著各式“非虛構”寫作的熱鬧登場,內嵌紀實品質的作品已逐漸成為并不僅僅限于報告文學作家的各類作家、學者的擁躉,這在無形當中也為非虛構文學的主力文體——報告文學的持續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此外,以網絡傳播為主體的融媒體時代,使過去局限于單一紙媒的報告文學傳播方式發生改變,諸多報告文學作品通過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或網絡劇進行二次傳播,使這一傳統文體得以轉換新生。而最為根本的是,經過百年特別是近40年的卓有成效的探索,報告文學自身由新聞和一般散文獨立而來的文體蛻變正在使其闊步于獨立文體的道路上,譬如它的語言體式、敘述視角、敘述結構、敘述人稱、非敘事性話語等文體內在建構日趨成熟與豐富。尤其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逐漸形成的“全景式”和“集合式”敘事結構,使報告文學有了與當代小說和詩歌比肩的藝術進步,甚至是某種意義上的超越。從這個角度講,作為“時代文體”的報告文學正在進入由附庸蔚成大國的“文體時代”。這或許是最值得報告文學的創作者和研究者欣慰的事情。從文體的創作者層面上說,我們由衷地希望報告文學作家在當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社會轉型和文明轉型時期,秉持良知、正義和人本精神,為人類的和平與進步,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努力寫作。在貼近大地、傾聽人民心聲的同時,仰望星空,書寫高遠理想與情懷,以生動真摯的寫實凝聚悠久中華文化傳統和現代先進文化精神,再現和重塑全新的中國和中國人,不負“時代文體”的使命與擔當。
作者單位: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