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

亞亭睡不著，聽著窗外秋蟲嘰嘰的叫聲，偶爾有一兩聲夜鳥的啼聲遠遠傳過來。

來到青木塔后，睡眠越來越好，“小妖精”很少出來搗亂了，有幾次甚至一覺睡到大天亮，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真有一種重生的喜悅。今晚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亞亭知道，是心里落下事了，她暗自罵自己沒出息，經不得一點事。

楊老師的媽媽生病了，在縣里住院，她想去照顧兩天，可把學校交給亞亭，行嗎？

“明天星期五，也就一天的時間，你放心去吧，我可以的。”

雖這樣說，可一想到明天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是有點緊張，特別是得做一餐午飯。楊老師說簡單些，做一個西紅柿蛋湯面就行，孩子們喜歡吃的。這倒不難，可要煮多少呢？二十一個孩子要煮幾斤面？亞亭一點數都沒有，明天一大早楊老師就走，記得問問。雞蛋每人一個，再放七八個西紅柿，應該夠了吧？亞亭心里盤算著。

西紅柿蛋湯面，容易的，以前亞亭也沒少給自己做，可還是出了問題，問題出在雞蛋上。拿來一個，輕輕一磕，出來的卻是一只小雞，還歪著頭嘰嘰地沖她叫了兩聲，模樣呆萌。亞亭大吃一驚，雞蛋放在水池下的塑料桶里，都深秋了，溫度不高呀，再說沒有母雞孵，怎么會跑出小雞來？太不可思議！再拿一個，輕輕一磕，還好，再正常不過的一枚蛋，蛋清是蛋清，蛋黃是蛋黃。再下一個，又是小雞……亞亭不敢再嗑了，這一桶雞蛋真是成精了！再看那兩只小雞，居然見光長，眨眼的工夫都長成了兩只威武的公雞，它們走出廚房，到了院子里，跳到滑板車的扶手上，伸長脖子打鳴，喔喔——喔——

亞亭一驚，醒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夢。遠處真傳來了雞叫聲，看看窗外黑沉沉的，知道離天亮還早，就又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睡過了頭，醒來天已大亮，楊老師做好早飯，吃過已經走了。亞亭匆匆洗了吃了，來到學校，劈好了一堆碎柴火先備著。又打開冰箱，看見有一塊瘦肉，就想應該炒一碗臊子，肉末蔥姜蒜，再稍稍有點辣，拌著面吃，這樣沒有楊老師在的午飯也不算太對付吧？看看時間還早，就先把肉剁好。

楊老師已經給二年級的學生布置好了作業，亞亭只要看著點就行了，有幾個男生坐不住的。不過從上午的情況來看還不錯，亞亭給一年級上課時，二年級那邊還算安靜。

上完課，亞亭到廚房準備午飯。西紅柿洗好切好，從水池下拿出雞蛋，突然想到晚上的夢，覺得好笑，可這蛋看上去好像是有點不對勁……

“肖老師。”身后冷不丁地響起一個聲音。

亞亭手一抖，雞蛋叭地掉在地上，蛋黃蛋清流了一攤。

是佘敏，她來問問肖老師需不需要幫忙，沒想到把老師嚇著了。

“沒事沒事，是我不小心。”亞亭趕緊安慰她。

收拾干凈后，亞亭就讓她燒火，這柴火灶亞亭還真沒燒過。佘敏很麻利，一會兒灶孔里的火就旺旺的了。

先炒臊子。炒的時候不斷有孩子湊過來，在廚房門口吸鼻子，邊吸邊說“好香呀！”這讓亞亭信心大增。然后煮面條，先煮五包吧，煮好后放在冷水里漂著，再做西紅柿蛋湯，最后把面倒進去燴在一起，就可以裝盆了。

肖老師煮的面，大家覺得新鮮，老早就排好了隊。亞亭盛面，佘敏舀臊子，一人一勺。不斷有人賠笑討好她：“加點，再加點。”但佘敏鐵面無私，一視同仁。

可是，面煮少了，還有兩個孩子的碗里空空的，加上佘敏和亞亭自己，少了四個人的量，而且還不停有人敲著碗嚷：“老師，沒吃飽，還要！”

“快，去燒火。”亞亭吩咐佘敏。

火燒著了，再煮。這回又沒算準，剩下半盆，主要是后面分到的臊子越來越少了，佘敏看看不夠了，就每舀一勺都要抖幾下，抖得只剩下大半勺。前面吃過了的加面可以，加臊子不行。沒了臊子的誘惑，大家對面的興趣也就降低了很多。

“剩這么多怎么辦呢？”佘敏發愁。

“沒事，我晚飯也省得做了，明早還可以吃。”亞寧安慰她。

佘敏摸摸肚子說：“我好像沒飽，再吃點。”

就又裝了半碗，吃完后打了個飽嗝，去教室鼓動了一番，又來了好幾個同學說要添面……

終于，在佘敏的“威逼利誘”下，那半盆面分掉了。

可是很快，亞亭就知道了，那半盆面不是白吃的。

亞亭收拾好廚房，剛坐下來休息，佘敏就作為全校同學的全權代表來和她“談判”了。

“大家都說老師煮的面好吃，蛋湯鮮，臊子香。”佘敏先說這個。

亞亭有自知之明，好不到哪里去，能吃飽而已，特別是后面剩的那些，都糊了，夾都夾不起來，也難為孩子們給硬撐掉了。

亞亭看著佘敏，總覺得她還有話，這孩子不是甜言蜜語的人。

“大家說，肖老師人真好！如果下午不上課……”佘敏頓了一下。

亞亭聽了好笑：“下午不上課就是人好？不上課你們想干什么？瘋玩？”

“秋游。”佘敏說完，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

秋游？這個亞亭倒是沒想過。城里的孩子去郊外秋游，親近大自然，山里的孩子去哪游？再說，二十多個孩子，她一個人，萬一有什么事……

見老師微蹙著眉凝神不說話，佘敏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就趕緊補充說：“我們保證遵守紀律，不亂跑亂跳。”

“對，我們保證遵守紀律，不亂跑亂跳。”不知什么時候，廚房門口站了好幾個同學，一年級二年級的都有。

亞亭想了想，站起來說：“進教室吧。”

大家立馬跑回教室，端正坐好，一時間，教室里格外安靜，每個人都斂聲靜氣地看著他們的老師。

“你們以前秋游過嗎？”亞亭問，她想如果沒有先例就有理由拒絕了。

“沈老師帶我們去過。”孩子們大聲嚷道。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們的老師，每個人的臉上想要表達的意思都明明白白的：沈老師帶我們秋游過，你肖老師要不要帶我們去？你看著辦吧！

“去哪里？”

這一問，大家來勁了，七嘴八舌立馬規劃好了線路，意思是，這個不用老師操心，只要跟著走就可以了。到了這個時候，亞亭知道，這個“秋”是必須要去“游”的了，而且秋天的山野有多迷人，和佘婆婆放過牛的亞亭是知道的。再說，今天天氣也不錯，陽光明燦燦的，秋風干爽馨香。

亞亭拍拍巴掌，教室里立馬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老師，等著她宣布一個好消息。

老師努力繃著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半天不吭聲。孩子們緊張地盯著她，大氣不敢出。終于，他們聽見老師咧嘴一笑說：“到院子里集合。”

“噢——”大家歡呼著，沖到院子里。

出發前，亞亭宣布了幾條紀律，讓大家帶上水壺，把四個學前班的小朋友分配給了四個大孩子照管，一路上要盯牢了，不能有閃失。

教室前面有一條土路，一直往前，走到一個拐彎處有一棵大樟樹，亞亭有的時候散步會走到這里，沒想到從樟樹邊的一條小路下去，沿著山腳走一段，會看見一條小河——呀，有一條小河，居然從沒來過。

河水清淺，游在岸邊的魚兒歷歷可數，河岸開滿了五彩六色的野花，如同鑲上了兩條織錦的花帶一般。亞亭覺得，就在河邊玩玩也挺不錯的，如果事先有準備，還可以在這兒野炊。但在孩子們規劃的路線中，這兒顯然只是路過，他們順著小河繼續往前走。

“肖老師，你看！”突然，走在最前面的孩子大聲嚷道。

前方，目力的盡頭，有一座橋。再往前走一段，看清了，是吊橋！彎彎的，月牙兒一般，懸在小河上。

孩子們不斷扭頭，看他們的老師，欣賞她臉上又驚異又歡喜的表情，這表情讓他們覺得特別自豪，好像那座吊橋是他們共同的“杰作”，一直藏著掖著，這會兒才展示出來。

過橋是一件特別帶勁的事。幾個調皮的男生沖到橋上，奮力跺著腳，橋大幅度地搖晃著，橋上的人喝醉了酒一樣東倒西歪。

亞亭嚇得臉都白了，大叫：“停，停！”然后，吩咐三人一組過橋，步子要小要輕，學前班的小朋友一定要讓哥哥姐姐牽著過。

“老師，這樣可以吧？”

鄧鑫說著，輕手輕腳、縮頭縮腦地上了橋，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來，鬼鬼祟祟地四周看看，一副“偷雞摸狗”的樣子。

亞亭大笑，說：“可以，可以。”

不管怎么說，姿勢雖難看，但絕對安全。于是，全校同學都依樣學樣姿勢難看“鬼鬼祟祟”地過了橋。然后齊齊地站在橋頭，看他們的老師過橋。

亞亭恐高，雖然這橋并不高，橋下的流水清淺平緩，橋的安全系數也是百分之百的，可她還是緊張，心“怦怦”亂跳。看看對岸的孩子們，他們臉上有些許擔憂，但也有幾分藏不住的等著看好戲的興奮。

亞亭完全可以行使老師的權利，“命令”他們過來從小河的這一邊繼續往前走，但那樣就太沒勁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沒勁。除了咬牙過去，她別無選擇。

她一步一步，感覺穩穩地踩踏實了再邁第二步，眼睛只盯著兩只腳，不看橋下。開頭還順利，沒想走到中間時來了一陣猛烈的風，橋左右搖擺起來，亞亭短促地“啊”了一聲，趕緊蹲下。

“肖老師，加油！”

有孩子喊道，更多的孩子加入了進來，并迅速形成了整齊劃一的氣勢：“肖老師，加油！肖老師，加油！”

還別說，這種氣勢真能給人力量，亞亭站了起來，這時風也住了，橋不再搖擺。走到橋頭時，佘敏伸過手一把把她拽了過去。

過了河，他們往山里走，慢慢離開了小河。路邊是一片一片的火棘，紅果子結得一嘟嚕一嘟嚕的，在陽光下紅瑪瑙似的，格外誘人。再往里走就看見了兩棵奇怪的樹，單獨看它們一點都不奇怪，一棵松樹，一棵杉樹，可這兩個不同的物種樹干擰著長，絞纏在了一起，企圖合并成一棵樹。亞亭站在樹邊看了很久，覺得它們可能都是松樹，或者都是杉樹，現在這個樣子，有一棵肯定是假裝的，假裝是松樹，或假裝是杉樹，也沒有什么深意，只是植物世界的一種游戲吧？

看見老師欣賞樹，大家也圍繞在樹邊，一會兒順時針一會兒逆時針地來回欣賞。

“好奇怪呀，兩棵樹，長在了一起。”

“太神奇了！”

“它們是好朋友。”

“像雙胞胎。”

“不像，明明是兩棵不一樣的樹。”

……

大家議論著，好像他們也和老師一樣，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奇妙的景觀。

再往前走，有一道石門。小路被一塊大石頭擋住了，那石頭足有一幢房子那么大，小路繞不過去，也爬不過去，只能穿過去，于是就一點一點把石頭鑿穿。石門很小，僅能過一個人，個高的大人還得當心碰了頭。

亞亭鉆過去，又鉆過來，然后站在門邊感嘆：“這得鑿多久呀！”

“我爺爺說，以前通往山外只有這一條小路。這個門是我爺爺鑿出來的，鑿了好久好久，手都磨出了血。”一個孩子說。

“是我爺爺鑿的。”另一個孩子不服。

“還有我爺爺。”更多的孩子不服。

亞亭明白了：“你們的爺爺都參與了鑿這個門，對不對？你們的爺爺都很了不起！”

聽老師這樣說，大家才不爭了。

過了這道門，小路又漸漸彎到了小河邊，河邊有一條狹長的河灘，上面有幾塊平展的大石頭，這可是休息的好去處。可還沒等老師宣布，大家就三三兩兩坐了下來，好像老師的決定人人都心知肚明。

男生坐不住，跑到河邊抓螃蟹，個個都很在行。在岸邊的背陰處，水流平緩，輕輕地搬開石頭，里面多半都藏了螃蟹，如果太小就放過它，有半個雞蛋那么大就抓了放在水壺里，他們告訴亞亭，帶回去用油炸了吃，可香了！

“哇，快來看呀！”

聽到叫聲，大家都跑了過去。原來，有人在河邊發現了一個小洞，里面滿是螃蟹。這是怎么回事？亞亭好奇怪。

孩子們告訴她，這洞是別人特意挖的，挖好后開個小漕，把河水引進小洞里，再放些魚腸魚肚或者鴨腸也行，螃蟹聞到了氣味就會順著水槽爬過來，一旦掉進洞里，就再也出不去了。這種方法抓螃蟹，抓得又多又省事。

“這么多！”

“可以美美地吃一頓。”

“說不定人家忘記了呢。”

有幾個男生盯著洞里的螃蟹，邊說邊偷偷地瞟他們的老師。

亞亭裝著沒看見，說：“大家都休息好了吧？時間不早了，我們繼續。”

那幾個男生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告別了那些誘人的螃蟹。

再往前走不遠，有一道攔河壩，壩的這一邊，一池秋水，碧玉一樣溫潤，兩岸的雜樹野花倒映在水中，幻景一般。水面上漂著一根浮木，一只白色的鳥兒立在上面，有孩子吆喝了一聲，鳥兒一展翅，融入了岸邊的山林中；壩的這一邊，水飛流而下，濺起霧一般的白沫，一陣風裹著白沫吹來，拂在臉上涼颼颼的，舒服極了。

過了攔河壩，上山，一直走到鄉村公路，順著公路就回到了學校。這樣，秋游的路線差不多就是以那條小河為直徑，畫了一個不太規整的圓——完美的路線。

回到學校，也接近放學的時間了，亞亭讓大家在教室里坐好。

她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每一雙眼睛都亮晶晶的，清澈單純，因為剛剛在太陽下走了很長的路，個個臉上都紅撲撲的，洋溢著心滿意足的快樂。

“我現在明白了，”亞亭說著，突然覺得一股熱流涌了上來，直沖到眼睛，她垂下眼簾，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其實是你們在帶我玩，你們給了我一次完美的秋游，謝謝同學們！”

沒料到老師會這樣說，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頭偷笑。

“不客氣。”有誰輕輕回了一句，大家“轟”地笑開了。

——選自《青木塔》

彭學軍，生于湖南吉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多部，代表作有《你是我的妹》《腰門》《浮橋邊的湯木》《建座瓷窯送給你》等。曾獲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大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中國好書”、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等獎項。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等多種文字于國外發行。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