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芳 楊韡 劉慧
關鍵詞: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知識產權案件管轄;網絡知識產權糾紛;司法管轄權
一、問題的提出
版權的權利客體因其無形性等特點,所涉侵權糾紛案件相比一般民事侵權糾紛案件具有行為方式多樣、侵權主體多元、新型侵權行為層出不窮、專業性技術性強等特性,不僅在法律適用層面存在諸多爭議,而且在管轄問題上也最為特別與復雜。隨著互聯網時代的飛速發展,版權案件迅猛增加,新情況新問題不斷涌現,給版權審判工作帶來了巨大挑戰。據統計,侵害著作權糾紛管轄權異議案件在知識產權管轄權異議案件中占比較大,尤其是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
2015年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增加了“侵權結果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的規定,該規定的出現,拉開了實踐中信息網絡傳播領域糾紛“被告就原告”現象的帷幕,對傳統管轄原則——“原告就被告”原則產生了沖擊,也造成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全國各地開花”的現象。2022年8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2022)最高法民轄42號民事裁定書(以下簡稱42號裁定)明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是規范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這一類民事案件管轄的特別規定,從而排除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管轄案件中對《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適用。
42號裁定出現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管轄混亂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切實解決,司法實踐中仍有許多不同的聲音。為解決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管轄問題混亂,防止因管轄問題而導致程序空轉、法律適用不統一等問題,本文擬從厘清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案件管轄權問題的司法分歧人手,分析造成法律適用混亂的原因,在此基礎上提出完善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案件管轄規則的建議。
二、法律適用問題分歧
2015年公布、2022年修正的《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是針對信息網絡侵權行為的專門管轄規定。而2012年頒布、2020年修正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的規定與之有所不同,通過文義解釋,第十五條確定的管轄規則包含三個層次:第一,以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確定管轄的侵權案件一般管轄原則仍為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類案件的管轄基本原則;第二,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案件侵權行為地可以進一步解釋為實施侵權行為的網絡服務器、計算機終端設備所在地;第三,在適用一般規則后,即侵權行為地、被告住所地均無法明確或二者均在境外的,方可以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所在地作為侵權行為地。由此可見,《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確定的案件管轄地原則上不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在實踐中,各法院針對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的管轄權確定是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還是《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存在分歧。
一種觀點認為,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即被侵權人住所地有管轄權。如最高人民法院曾在李婧與深圳如克斯科技有限公司、東莞市徽創塑膠機械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適用《民訴法》第二十八條、《民訴法解釋》第二十四條、第二十五條,認定被告在天貓網店中以網絡形式傳播原告的美術作品的行為涉及信息網絡侵權行為,故可以認定原告住所地系侵權結果發生地,依法具有管轄權。在潘偉軍、北京世紀興華醫院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同時援引了《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和《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但并未說明二者之間的關系并直接認定原告作為被侵權人提起訴訟,其住所地是案涉侵權結果發生地,該地法院具有管轄權,即直接適用了《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
另一種觀點認為,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不應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在蘇州三昧火醫療器械有限公司與江蘇泰德醫藥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指出:“現實社會和網絡社會雙層空間形態,增加了權利行使和權利保護關系的復雜性,互聯網絡的開放性和終端接點的廣域性特征,從權利實體保護范圍考量,被侵權人住所地與權利內容存在一定相關性,但就訴訟程序階段審查而言,為避免造成訴訟程序法律確定的管轄秩序的不確定性,不宜將管轄連接因素作過于寬泛的理解。管轄秩序識別認定的隨意性,不僅不利于民事主體及時行使訴權,也會一定程度上影響民事實體權利的實現。”事實上,早在《民訴法解釋》施行之初的討論中就有人提出,應當按照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的原則,即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案件適用《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規定,不應再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最高人民法院亦在42號裁定中明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針對的是發生在信息網絡環境下,通過信息網絡實施的侵權行為,并未限于特定類型的民事權利或者權益,而《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針對特定的民事權利即信息網絡傳播權,屬于特別規定。基于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性質和特點,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一旦發生,隨之導致“公眾可以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其侵權結果涉及的地域范圍具有隨機性、廣泛性,不是一個固定的地點,不宜作為確定管轄的依據”,進而認定侵權結果發生地即原告住所地法院無管轄權。此后,在與該案類似的涉及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糾紛案件中,在確定管轄連接點時,法院基本上僅適用《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
結合法律理解與實踐中的適用現狀,同樣是關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案件,不同的法院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甚至同一法院在不同時期亦有不同的觀點。在42號裁定發布后,有許多法院采用了最高人民法院的意見。然而爭論并未結束,實踐中仍存在不同思路和觀點的判決,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對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管轄連接點的確定應當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規定,但適用時應當對該條款進行限縮解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則認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僅適用于通過網絡實施侮辱、傳播他人隱私等侵害他人人格權、名譽權、隱私權等的行為,在確定具體知識產權案件管轄權時,不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規定。
三、原因探究
破開問題表征,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的管轄確定應當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還是《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爭議本質在于兩點:一是法院對于在信息網絡環境下是否堅守“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產生動搖;二是《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之間的適用順序不明確。
(一)在信息網絡環境下是否堅守“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產生動搖
《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規定“侵權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導致實踐中在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中,原告均選擇在其住所地法院起訴,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原告就被告”的基本管轄原則。而《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明確規定,只有在特定情況下——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均難以確定或者在境外的,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才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因此一般情況下仍然遵循“原告就被告”的管轄原則。
“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是確定地域管轄的傳統規則。該原則的確立可追溯至古羅馬時代,在《關于平民會決議的沃爾滕修斯法》中第一次被明確規定,影響著大陸法系二千多年的立法進程。作為大陸法系國家,我國也承襲了這一原則,該原則在我國的應用體現在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二十二條。一方面,從法院的角度出發,該原則利于法院調查取證、對訴訟標的進行勘驗、傳喚被告參加訴訟、執行等活動,因為被告的人身以及財產都處于法院的控制之下;另一方面,從當事人角度出發,這一原則有利于保護被告合法權益,被告所在地法院既有保護其合法權益之責,也有責令其履行義務之權;并且,從社會效果出發,這一原則有利于抑制原告濫訴,因為異地起訴的訴訟成本較大。這一原則在我國1982年民事訴訟制度建立之初即被確立,也是世界各國民事訴訟立法的通例。我國目前亦以“原告就被告”為管轄原則,以“被告就原告”為例外。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當前層出不窮的新案件給“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帶來了新的挑戰。如互聯網虛擬性和全球性導致被告的身份及住所地難以確定,進而給原告造成訴累,其需要花費巨大的訴訟成本對被告提起訴訟,并且即便原告耗時耗力對被告提起了訴訟也無法確定選擇法院是否有充分的管轄權,不利于保護被侵害人的合法訴權,有違兩便原則;信息在互聯網上傳輸的過程中,可能被多次復制,網絡服務提供商的計算機服務系統在提供服務過程中也有可能自動產生復制,超文本鏈接程序又可以在被鏈者不知情的情況下設置鏈接,能否據此認定網絡服務提供商對侵權行為的發生或結果的擴大負責存在不確定性;當前在線訴訟已相對成熟且被各地法院廣泛運用,“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抑止當事人濫用訴權、保護弱勢一方當事人的利益以及便利法院審理案件、執行裁判的優勢不明顯等。隨著網絡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進入了高速運轉的信息時代,面對社會背景的巨大變化,學界對是否仍應堅持“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產生了動搖。
(二)法律未明確規定兩法律條文之間的適用順序
在司法實踐中,不同法院對于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存在不同的結論,其中一個理由是對于兩者的關系存在不同的理解:一種觀點認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關于“信息網絡侵權案件”的規定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的規定并不存在沖突,只要案件符合上述規定的地域管轄要求,相應的法院對案件都具有管轄權;另一種觀點認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是一般法,《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是特別法,特別法應優于一般法;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是新法,《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是舊法,新法應優于舊法。造成上述分歧的原因在于《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屬于新的一般法與舊的特別法之間的關系,法律并未明確兩者的適用順序。
2013年1月1日實施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規定:“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由侵權行為地或者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侵權行為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網絡服務器、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均難以確定或者在境外的,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通過上述條文可知,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遵循的仍然是《民訴法》第二十九條確定的針對侵權行為的特殊地域管轄規則,以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只有在特殊情況下,“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才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一般而言,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都難以確定或者在境外這種特殊情況比較少,對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大部分都應該遵循“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僅以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不將原告發現地作為管轄連接點。《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2020年修正后第十五條規定的內容并未改變。
《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規定:“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實施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計算機等信息設備所在地,侵權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該條文明確規定了針對“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可將“被侵權人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本質上確立了將原告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該條文是《民訴法解釋》在2015年修正時新增的條文,經過2020年以及2022年兩次修正,其內容未作修改。關于該條文中“信息網絡侵權行為”的含義法律并未予以明確規定,但在《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案件年度報告(2019)摘要》以及《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裁判要旨(2019)摘要》中,通過公布(2019)最高法知民轄終13號典型案例予以說明。該裁定認為:“《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規定的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具有特定含義,指的是侵權人利用互聯網發布直接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信息的行為,主要針對的是通過信息網絡侵害他人人身權益以及侵害他人信息網絡傳播權等行為,即被訴侵權行為的實施、損害結果的發生等均在信息網絡上,并非侵權行為的實施、損害結果的發生與網絡有關即可認定屬于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可見,相關裁定明確了《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可以適用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
目前《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與《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都可以適用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民事糾紛案件。通過對比發現:前者2012年頒布、2013年實施,屬于實施在前的法條,而后者于2015年民事訴訟法修訂之時才被新增,屬于實施在后的法條;前者是針對侵害f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的特別規定,而后者屬于針對包括通過信息網絡侵害他人人身權益以及侵害他人信息網絡傳播權等行為的一般規定;前者一般情況下排除原告住所地,而后者將原告住所地明確列為管轄連接點。通過上述分析可知,現行都有效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與《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屬于舊的特別法與新的一般法,兩者在內容上相斥,因此,存在舊的特別法與新的一般法的沖突。
四、完善建議
(一)正確認識信息網絡技術對地域管轄基本原則的影響
如前所述,一般地域管轄通常根據當事人所在地確定案件的管轄法院,以“原告就被告”為管轄原則,以“被告就原告”為例外。賦予原告可以在侵權行為實施地、侵權結果發生地和被告住所地法院三者中擇一進行訴訟,本質上是體現充分保護弱者訴訟權益的一項措施。雖說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地域管轄制度帶來了一定影響,但尚不足以撼動“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的根基。
首先,根據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起訴的必要條件之一系有明確的被告,即要有具體明確的被告姓名或名稱、住所等信息。若權利人無法獲知被告的確切身份及住所地,則其將因不符合起訴條件而無法提起民事訴訟,更無需討論案件管轄的問題。
其次,民事訴訟管轄的確定并不要求對被告是否構成侵權及應當承擔何種民事責任等實體內容進行審查,只要有初步證據證明被告與涉案事實存在一定關聯,達到可爭辯的程度即可確定該被告為適格被告。按照這一標準,只要有初步證據證明網絡平臺上存在侵權內容,該網絡服務提供商即可作為被告,進而可以以其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
再次,盡管互聯網技術在送達、保全、庭審,乃至執行等各個環節均給當事人帶來了便利,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中不乏需要現場勘驗的情況,相較由原告住所地法院管轄,由被告住所地法院管轄更能激發被告的應訴積極性,對于推進案件審理更有利,也是原告愿意接受的結果,且對原告造成的不便可以通過合理開支制度得以彌補,故從便于當事人訴訟、便于法院查明事實的角度,被告住所地法院仍具有相對優勢。
最后,“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的確立主要是為了在攻擊方與防御方之間塑造公平的訴訟平臺,在原告處于有利的攻擊地位時,應由距被告較近的法院審理案件,以不利于原告這種目的的實現,與案件是否具有網絡因素并無關聯。而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應當適用“被告就原告”例外規定的情形主要是對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居住的人、下落不明或者宣告失蹤的人提起的有關身份關系的訴訟,以及對被采取強制性教育措施、被監禁或者被注銷戶籍的人提起的訴訟。此時,因被告不在其住所地,適用“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不僅不便于訴訟,反而給原告增加了訴累,故立法通過設置例外規則予以調整。而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中的被告不存在此種特殊情況,亦無突破一般原則的必要。
(二)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地域管轄連接點的確定
針對當前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管轄爭議最大的問題,即《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的關系,本質上是法律規范沖突的問題。《立法法》第一百零五條特別規定了“法律之間對同一事項的新的一般規定與舊的特別規定不一致,不能確定如何適用時,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裁決。行政法規之間對同一事項的新的一般規定與舊的特別規定不一致,不能確定如何適用時,由國務院裁決。”雖然《立法法》未明確司法解釋之間的沖突如何解決,但根據第一百零五條的規定可知,法律規范之間沖突的兜底解決方法是由共同的制定機關進行裁決,故可據此推知司法解釋之間的沖突亦應由最高人民法院進行裁決。但在最高人民法院作出裁決之前,“燃眉之急仍需解”,本文將運用法律解釋方法對相關條文進行規范分析。
1.歷史解釋
2002年頒布、2020年修正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著作權糾紛解釋》)規定了著作權侵權糾紛由侵權行為的實施地、侵權商品的儲藏地或者查封扣押地、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最高人民法院原副院長曹建明曾在全國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工作座談會暨優秀知識產權裁判文書頒獎會上的講話中強調,“對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侵犯著作權糾紛案件,在符合上述規定的情形下,不再依侵權結果發生地確定管轄。其他司法解釋中有關依侵權結果發生地確定管轄的規定,不再適用于注冊商標專用權和著作權侵權案件。”前述司法解釋的起草者也表示,著作權的無形性使其具有不同于一般民事糾紛案件的特殊性,加之商品具有在全國范圍的可流通性,使得實踐中對侵權結果發生地的理解存在一定程度的混亂,為了解決確定管轄依據的混亂狀況,明確排除適用侵權結果地確定案件管轄。
2012年頒布、2020年修正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沿襲最高人民法院于2000年及2001年頒布的《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網絡著作權解釋》)及《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域名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網絡域名解釋》)。其中,《網絡著作權解釋》第一條及《網絡域名解釋》第二條均規定,對難以確定侵權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的,原告發現侵權內容或者域名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可以視為侵權行為地。根據起草者的解釋,對于網絡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件的管轄確定,首先應當堅持民事訴訟法的一般地域管轄規定,任何類型案件都不宜突破;其次,考慮到實施網絡侵權行為必須依靠計算機硬件的特點,明確侵權行為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網絡服務器、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最后,關于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視為侵權行為地的特別規定是考慮到網絡本身的特點,在網絡上經常會難以找到侵權行為人,或侵權行為人的住所地和侵權行為地均在國外等情況。可見,對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最高人民法院強調應當堅持民事訴訟的一般地域管轄原則,并對將原告發現侵權內容的計算機終端所在地擴大解釋為侵權行為地的情形進行嚴格限制。
《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是2015年修正時新增條文,沿襲自2014年頒布的《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信息網絡人身權解釋》)第二條,而關于侵權結果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的規定最早可以追溯到1998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當時起草組征求了各方意見,多數意見認為以名譽受到損害最嚴重的地方為侵權結果發生地比較適宜,最終經過充分討論決定將被侵權人住所地擬制為侵權結果發生地。此外,根據《信息網絡人身權解釋》的條文釋義可知,起草者已經將《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的內容予以考慮,最終明確了不再將實施侵權行為的服務器所在地作為侵權行為實施地,亦不再將原告發現地作為侵權結果發生地。并且起草者還強調人身權益侵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不同,前者侵害結果往往發生在被侵權人住所地,可見起草者有意對兩者進行區分。那么承繼自該條的《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亦應當推定有此區分。
2.目的解釋
從最高人民法院對《信息網絡人身權解釋》第二條的釋義中,可見起草者仍然選擇堅持傳統的侵權訴訟管轄原則,并試圖通過解釋侵權行為地來應對信息網絡技術帶來的挑戰。起草者稱此種解釋思路既體現了對立法的尊重,也和侵權行為地在侵權訴訟中本身的重要性密不可分。事實上,雖然《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本身并未對被侵權人住所地的適用進行限制,但條文釋義中提到“對于網絡侵權案件有必要對侵權行為地進行限制,在難以確定侵權行為實施地時,以原告住所地作為侵權行為地中的侵權結果發生地,與被告住所地的人民法院共同有管轄權,既可以方便確定管轄法院,也有利于方便訴訟進行。”
結合前述《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起草者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最高人民法院對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案件的地域管轄始終堅持傳統民事侵權管轄原則,并在原有框架內通過對“侵權行為地”進行解釋或者擬制的方法,以期應對互聯網技術帶來的挑戰,而從未試圖突破“原告就被告”的一般地域管轄原則。雖然計算機終端設備所在地是與侵權行為直接關聯,且相對具有確定性的連接點,但實踐中,對于原告很難在取證階段定位到網絡用戶實施侵權行為的計算機終端設備所在地,侵權行為實施地的確定較為困難,而《信息網絡人身權解釋》之所以將原告住所地確定為管轄連接點,更多是基于“侵害人身權益的損害后果,恰恰突出表現在以受害人所在地為中心的地域范圍內”的考慮,因此,原告住所地是侵權結果的直接發生地,將其確定為管轄連接點有助于消除侵權行為對民事主體造成的不良影響,是符合法律精神的。
但對于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而言,侵權結果與原告住所地之間沒有強關聯性,此時將原告住所地擬制為侵權結果發生地的唯一意義在于為原告提供除被告住所地之外的另一個具有確定性的管轄連接點。但在網絡侵權案件中,侵權行為實施地通常難以確定,此種擬制的管轄連接點事實上不受任何限制,原告為了節省自己的訴訟成本必然不會選擇被告住所地法院管轄,這將直接架空“原告就被告”管轄原則,而這顯然與該條文的規范目的不相符,亦有“越權立法”之嫌。因此,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不宜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侵權結果發生地管轄規定。
3.體系解釋
本文認為,對現有規范更為妥當的限縮解釋除了應當符合規范目的外,還應當保持體系內部的邏輯自洽性。從規范目的及體系一致性的角度,當下的權宜之計是對《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適用情形進行限縮,如涉網知識產權侵權糾紛中有以下兩類案件可以適用《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以原告住所地作為侵權結果發生地。一是涉及發表權、署名權、修改權和保護作品完整權的侵權行為。其與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案件所保護的法益具有同質性,均為人身權益,應當允許將原告住所地擬制為此類案件的侵權結果發生地。二是商業詆毀行為。企業法人依法享有商譽權、名譽權,商業詆毀行為侵害的法益同樣也是民事主體的人身權益,故可以參照信息網絡人身權的規定,將被侵權人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亦有助于消除侵權行為對被侵權人造成的不良影響。按照這一解釋方式,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雖全程發生于信息網絡環境中,但侵權結果與原告住所地的關聯性較弱,故不應將原告住所地視為管轄連接點,而應適用《信息網絡傳播權規定》第十五條確定管轄。
關于《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適用范圍問題爭議已久,自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22)最高法民轄42號裁定后,更是引發了新一輪的觀點爭鋒。然而該裁定并非指導性案例,不具有參照執行的效力,司法實踐迫切需要最高人民法院以更權威的形式回應這一問題。本文認為,現行知識產權各專門法司法解釋均未能直面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管轄制度帶來的影響,而是選擇了相對保守的傳統進路。誠然,這一模式保證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管轄的確定性,但僅是權宜之計,存在如下弊端:一是與《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產生了體系內的沖突,造成司法適用上的混亂;二是因知識產權權利客體的無形性以及互聯網的無邊界性和虛擬性,使得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侵權行為地通常難以確定,在嚴格限制適用侵權結果發生地的情況下,原告事實上只能向被告住所地起訴,而無管轄選擇權,可能會影響知識產權被侵權人的訴訟權利;三是無法適應當前飛速發展的數字經濟時代,相較國際立法及司法實踐偏于保守,不利于保護我國權利人的合法權益。有鑒于此,針對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件,本文認為應當以《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的限縮適用為基礎,完善相應管轄制度。具體而言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完善:第一,建議增加侵權行為實施地的連接點。考慮到當前平臺經濟發展迅猛,涉平臺的互聯網知識產權侵權案件日益增長,可以將平臺經營者住所地作為侵權行為實施地,既能便于確定案件管轄,又有利于法律適用統一。第二,建議最高人民法院將《民訴法解釋》第二十五條修改為“信息網絡侵權行為實施地包括實施被訴侵權行為的計算機等信息設備所在地,在侵權行為實施地及侵權行為直接產生的結果發生地難以確定的情況下,被侵權人住所地可以推定為侵權結果發生地。”如此,以法律推定的方式替代法律擬制,有條件地將被侵權人住所地作為管轄連接點。具體而言,在原告起訴時,法院應當審查原告是否提交了初步證據證明其住所地與侵權行為有最低限度的聯系,如侵權行為在其住所地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原告僅以其受到損害為由主張其住所地為結果發生地,并未提供任何證據加以證明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被告在答辯期內提出管轄權異議的,則應當進一步審查被告提供的證據是否能夠明確侵權行為實施地或者侵權行為直接產生的結果發生地。若能夠確定前述管轄連接點,人民法院應當裁定移送至被告主張的侵權行為實施地或者侵權行為直接產生的結果發生地法院管轄;若被告不能舉證證明前述管轄連接點,僅以被侵權人住所地并非侵權結果發生地,請求移送至被告住所地管轄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第三,現有涉網知識產權侵權案件管轄規定散落在各個專門法的司法解釋中,缺乏體系性。為便于當事人確定管轄連接點,進一步促進法律適用統一,建議最高人民法院出臺專門的涉網知識產權侵權糾紛案件管轄規定,將相關管轄規定加以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