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營企業在中國創新體系中扮演著什么角色?浙江大學區域協調發展研究中心(國家高端智庫)領軍人才、研究員房漢廷是創新經濟長期研究者,房漢廷對民營經濟在創新方面發揮的作用做了三點歸納。他說,在國家全面推進創新驅動發展的今天,中國的民營企業早已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民營企業這個大群體,不僅有能夠擔綱“小創新”的眾多“鋪天蓋地”小微企業群體,也有能夠擔綱“精創新”的“專精特新”中小企業群體,繼而在很多領域中還有可以擔綱起“大創新”的“頂天立地”企業群體。
一些數據可以說明這一點,比如民營企業在目前中國高新技術企業中占比超過9090,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中民營企業占比超過80%。2021年,研發投入金額前一千家的民營企業研發支出總額超過1.45萬億元,占全社會研發支出比重38%以上,其中的華為、騰訊、阿里三家民營企業研發投入合計超2500億元,占全國總研發經費支出的670。華為保持長期研發投入高、研發費率占比高的高強度趨勢,騰訊的研發費用近年則保持雙位數的投入高增長趨勢,隨著研發投入的增長,也刺激著企業申請專利數量的增長。
01“別無選擇”
如果說民營企業已經成為了中國創新的主力軍,那么是什么讓民營企業在短短40年間就迸發出如此強大的創造力?這種創新能力來自于何處?
首都經貿大學工商管理學院講師郭年順提供了一個思路,他認為民營企業的創新能力與其所嵌入的工業體系息息相關,而這個工業體系來自于計劃經濟時代。“盡管我們說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確實不存在市場經濟和自由企業家,同時經濟還飽受低效和短缺困擾,但各個工業部門的技術進步卻并未完全停止,最終中國用計劃手段和國家力量,我稱為‘國家創業’行動,造就了圍繞制造不同類型工業產品發展起來的工業企業、研究機構、人才資源、供銷網絡和基礎設施,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
在郭年順看來,這也是為什么改革開放后中國民營企業并沒有按照“比較優勢”理論發展,即市場主體會先進入勞動密集型產業,經過資本和技術的積累后,再逐步進入資金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產業,而是迅速進入諸如能源設備、石油化工、自動化控制、通信設備等,甚至戰勝了大得多的國有企業和跨國公司的原因。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原有的工業能力被民營部門和國有部門共同繼承下來。很多民營企業在這個過程中,利用已有的市場需求和技術機會,逐漸打磨產品,參與競爭,并做到了現在這種規模。因此,中國工業的發展與民營企業息息相關,也是民營企業的出現,支撐和幫助了原有國有工業體系的轉型。
“民營企業在改革開放之后逐漸和國有企業形成了基于產業鏈競合的共生共演關系,共同做大了中國的市場規模和提升了整體的工業技術水平,二者無法相互替代。”郭年順說。
如果追問,為什么這個工業體系在計劃經濟時代的國有體系內未能迸發出相同的創造力?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黃少卿提供了一個思路: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之所以迸發這樣的創造力,只是因為他們“別無選擇”。
黃少卿說,國企和民企在中國所處的環境不一樣,以政策環境為例,國企擁有資源優勢,享受政府部門很多資源傾斜,在很多領域有更好進入市場的機會,別的主體難以獲得這種待遇。“之所以看到民營企業表現更好,不是因為只有民營企業聚集了企業家,而是民營企業的人才通過創新才能夠生存下來,得到發展。”黃少卿說。
從這個角度出發,黃少卿認為,如果要讓民營企業持續發揮創新能力,需要繼續給它一個“別無選擇”的環境。
黃少卿所說的當然并非指通過故意歧視營造“別無選擇”,而是通過持續的市場化改革,一視同仁地讓所有市場主體都進入“別無選擇”的市場競爭中。這種市場競爭會讓原有產品的利潤率下降,生存的壓力逼迫企業走向創新,激發企業尋找更好的技術和產品。
02平臺型企業
盡管中國市場化改革持續推進,但圍繞企業創新的監管仍處在不斷摸索的過程中,近些年的一個顯著案例是:平臺型企業。
作為民營經濟中特殊的一個類別,中國平臺型企業在創新中有其特點。
房漢廷表示,以微信為例,微信提高了全社會信息的流轉和流通的數量和質量。同時,這樣的企業還聚集了很多數據,為政府的科學治理提供了基礎,這也是所謂的“國家使命”和“大創新”。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數字經濟與法律創新研究中心主任許可表示,平臺型企業既像市場,也像企業,可以把它稱為市場和企業的“波粒二象性”。從這個角度出發,平臺型企業的創新就不僅僅是企業的創新。在某種意義上,平臺型企業可以創造一個創新的市場。
許可表示,創新總是更容易出現在邊緣地帶,當大公司成為中心的時候,就需要小公司進行邊緣創新。“小公司邊緣創新從哪來?任何創新都是資本和新想法的融合。這個時候,平臺可以發揮創新平臺的作用。平臺型企業通過聲譽扶持、資金注入、技術提供等多種方式,幫助其生態圈的小企業以及平臺內的生態實現創新性的發展。在這個意義上,談平臺型企業的創新,不能就平臺型企業論企業,而是要把它作為一個市場來看。”許可說。
過去數年,圍繞平臺型企業出現了一輪監管方向和力度的調整。隨著今年監管逐步進入常態化,平臺經濟的價值也開始進一步明確,“平臺經濟在時代發展大潮中應運而生,為擴大需求提供了新空間,為創新發展提供了新引擎,為就業創業提供了新渠道,為公共服務提供了新支撐,在發展全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日益突顯”。
在許可看來,今年監管政策已經出現一些調整,但要讓政策效果進一步顯現,也需要解決一些矛盾。“如果既有的‘硬監管’都還在,那么‘軟鼓勵’‘軟倡導’的效果就會不夠顯著”。許可認為,未來不但要加快提高政策支持的普惠性、公平性和一致性,還要評估既有監管法律的有效性、合理性,根據新形勢、新需求的變化,開展法律、法規、規章的立、改、廢工作。
在許可看來,近年很多學者都提倡用敏捷治理的方式去應對,“下手快、力度輕”,通過靈活調整政策,來回應不斷變化的現實。這種理論的初衷是建設性的,但現在看來可能還面臨著“出手快”“調整難”的問題。“敏捷”的設想雖好,但最終有可能會走向不斷“加碼”的監管。
“我覺得,治不只是一個技‘術’的問題,它背后還有一個‘道’的問題,這個‘道’還是要回到法治軌道上。脫離法治軌道的敏捷治理,不但可能徒勞無功,很可能適得其反。”許可說。
什么是法治的基本要求?法學家富勒曾提出“良法八條”,作為法治的底線要求。分別是法律一般性原則,即法律不是針對特定的人,而是對一般人都適用;法律規則必須公布原則,讓人了解、評論;法律非溯及原則,法律只能適用于未來,而非過去;法律明確性原則;法律一致性原則,即避免法律中的矛盾;法律可行性原則,即法律不強人所難;法律穩定性原則,不能頻繁地改變法律;政府的行動和法律的一致性原則。
試錯
中國正站在新的創新起點上,面臨著新的創新形勢。
黃少卿說,過去中國做得更多的是改進型創新,如今開始需要越來越多的原創性創新。一些產品和技術開發已經進入“無人區”,難以預測方向正確的技術或產品。這意味著中國企業要做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試錯。
黃少卿認為,在這一點上,民營企業有著更強的動力。因為民營企業是用自有資金或者是在信任自己人那里籌集的資金去試錯,因此,它們具有非常強烈的成功愿望,因為失敗的代價很大,輕則財產減損,重則破產等。
“從全社會來講,這種‘竭盡全力’試錯,最可能找出符合未來技術路線和發展方向的最優技術。”黃少卿說,“創新沒有天生的贏家。一個國家的創新能力,其實是千千萬萬企業家試錯鑄造出來的”。
在這個過程中,政府需要做些什么?
黃少卿認為,政府首先是要提供一個充分競爭的市場環境;其次,在科技政策方面,要把促進科技繁榮的責任擔當起來,為企業提供更好的技術選擇空間;此外,還包括建立有效合理的知識產權保護政策,建立更適宜中小企業創新的金融政策體系等。
“最后想談的是產業政策,很多學者呼吁從選擇性產業政策向功能|生產業政策轉換。過去的創新是模仿創新、改進創新,對于制度的要求沒那么高,就算政府部門實施選擇性產業政策,企業部門也能有所作為。功能性產業政策更加具有普惠性,有利于公平競爭,發揮個體創業創新的潛力,這是更加適應原始創新所需要的產業政策。”黃少卿說。
在房漢廷看來,這種公平并不僅僅源于一種功效上的考量,更重要的是,創新并不僅僅是一種能力,而是一種基本權利。
“創新理論誕生一百多年,走過了精英創新、大眾創新兩個重要階段,當下已經成為每個公民的天然權利,更是成為中國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實施的理論基礎。要創新,就不能因循守舊,更不能關閉生產要素擴容的窗口,更需要給予多種經濟成分的市場主體創新的空間和時間。”房漢廷說。
房漢廷說,創新是一個社會活力的源泉,也是每個公民的天賦人權。因此,創新不是某類企業的特權,更不是摒棄民營企業參與甚至主導創新的理由。
企業家如今面臨著的是一片開闊但挑戰重重的境地:他們需要做出更多“原創性”創新,又要時常面臨技術浪潮中偶現的顛覆式創新,動輒百億技術押寶讓創新的風險陡增;另外,他們開始面臨更為波動的輿論環境,對于民企財富和民企作用的質疑風波時有反復,部分不利于民企創新的制度和政策仍未完全糾正。
但對仍舊雄心勃勃的企業家而言,這一次依然是:別無選擇,唯有創新。
摘自微信公眾號“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