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馬克思正義觀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甚至可以說歷經曲折。早期的馬克思關于正義的理解是以自我意識為基礎的,從“自我意識”的唯心主義時期到人本唯物主義時期,從人本唯物主義時期到實踐主義初期,無不訴說著馬克思對自然、社會和自我的深入思考,對社會正義問題的特別關切,最終對正義的理解突破了自我意識、理性主義和人本學的限定,轉向實踐唯物主義,這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正義觀建設具有重要理論意義。
關鍵詞: 馬克思正義觀;自我意識;理性主義;人本主義;實踐主義
中圖分類號: A81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23)06-0010-08
就當前學界探究馬克思正義觀的論著來看,學者們更多關注的是他成為歷史唯物主義者后的正義觀,對早期馬克思正義觀的研究比較薄弱,忽略了早期觀點與后期觀點的聯系。我們今天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總是要追溯到黑格爾的辯證法和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還要追溯到英國古典經濟學,那研究馬克思主義的正義觀為什么不可以追溯到馬克思早期的成果呢?本文主要通過解讀馬克思青年時期的幾篇代表性論文來探尋其不同時期正義觀的內容流變,及在其科學世界觀形成過程中的逐步深化乃至成熟。
一、“自我意識”時期的正義觀
馬克思正義觀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其《博士論文》時期。在該時期,馬克思所持有的正義觀雖然是一般抽象的正義觀,甚至還“存在表達晦澀、思路紛雜、思考尚待完善等問題”[1]37,但具有這樣哲學意識的他,在后來遭逢各種復雜情勢時,便能較快發現其癥結所在,進而引發更深刻的思考。他在《博士論文》中以黑格爾唯心主義哲學的高度強調指出,伊壁鳩魯哲學既不是亞里士多德以后希臘哲學衰敗后的黯然收場,也不是對德謨克利特哲學的剽竊、重復與歪曲。這種情況的發生,主要“是由于像西塞羅和培爾那樣,把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的根據了解得表面化并且太沒有內在聯系了”[2]32,他們探究的是原子偏斜的物理原因,只認識到原子的物質實體的存在,而伊壁鳩魯探究的是原子偏斜的本體論意義,他認識到原子偏斜、排斥中所隱含的形式和觀念本質,即認為原子偏斜突破了命運的羈絆,否定了直線運動中的定在,實現了其自身的獨立性,擁有了神性般的自我意識。正如聶錦芳教授所言,“原子的這種變化最大的哲學隱含是自我意識的凸顯”[1]41,馬克思看重的也正是伊壁鳩魯的自我意識哲學。概言之,馬克思批判前人對伊壁鳩魯的錯誤定位,贊賞他對德謨克利特自然哲學的積極意義,并因此稱之為“最偉大的希臘啟蒙思想家”[2]63。
該時期,馬克思不僅捍衛而且超越了伊壁鳩魯的自我意識哲學,認為自我意識哲學的自我發展能沖出舊哲學的藩籬,初步表達了自己自由、平等的正義觀。馬克思在他的《博士論文》中,著重歸納和分析了原子的偏轉原理,認為伊壁鳩魯提出的原子偏轉理論的核心內容是原子本身是一種自然存在物。原子的初始形態是“固定”的,當原子改變“固定”狀態“自由”運動時,這種改變并非是對實體的超越,而是對其他原子的依賴,而原子的這種依賴是通過對其他原子的否定、揚棄,獲得自由本性的。馬克思“自我意識”時期的正義觀,正是通過伊壁鳩魯原子偏斜的自我意識哲學來闡明的。在這里,類的自由的正義觀依稀可見。不僅如此,類的平等的正義觀也隱含其文中。馬克思在分析伊壁鳩魯關于原子間的相互排斥時指出:“與原子有關系的定在不是什么別的東西,而是它本身,因而也同樣是一個原子,并且由于原子本身是直接被規定的,所以就是眾多的原子。于是,眾多原子的排斥,就是盧克萊修稱之為偏斜的那個‘原子規律’的必然實現。”[2]36而且,馬克思還把原子所隱含的平等的正義觀延伸到人類,“……所以一個人,只有當同他發生關系的另一個人不是一個不同于他的存在,而他本身,即使還不是精神,也是一個個別的人時,這個人才不再是自然的產物”[2]37。即每個人都是平等個體,因此才能都是自由個體。基于此種理論,馬克思否定神的意志高于一切的意識,“反對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這些神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不應該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識相并列”[2]37,認為所有的神都束縛了人的思想,抹殺了人的自由,進而以人感性的個別的自我意識代替神抽象的個別的自我意識,從宗教必然性的桎梏中獲得至高的自由和獨立性,使自由充溢世界。
馬克思既肯定伊壁鳩魯自我意識哲學中積極合理的思想,比如承認偶然性的存在,人具有自由意志,也否定他割裂自由與定在的關系問題。“正像原子由于脫離直線,偏離直線,從而從自己的相對存在中,即從直線中解放出來那樣,整個伊壁鳩魯哲學在抽象的個別性概念,即獨立性和對同他物的一切關系的否定,應該在它的存在中予以表述的地方,到處都脫離了限制性的定在。”[2]35馬克思不滿意伊壁鳩魯把人看成抽象的個別性,看成一種精神性存在,一味強調精神要擺脫物質,把人與感性自然對立起來,為求得自我意識的心靈寧靜,漠視現實;不滿足伊壁鳩魯的那種閉塞又孤立的精神上的自由與平等,不滿足于他的“脫離定在的”[2]50想象的自由與平等,愜意那種“在定在之光中發亮”[2]50的自由與平等,進而對自由與平等的正義觀給出了與傳統自由主義不同的闡釋。
馬克思在《博士論文》的“天象”一章中,厘正了伊壁鳩魯的抽象的、精神的自我意識。他指陳天體的升降、位移和虧蝕等,就其自身來說,不關乎人類,也不含有任何關聯心靈寧靜的根據,但是不同的人在觀察天體升降、位移和虧蝕等諸多天象時,感受各異,其所做的描繪、解釋等也因此各異,而那些不理解天象變化原因的人內心充滿恐懼,懷疑是占星術士的詭計。他們要想消除恐懼與迷信,只有從已觀察到的現象中推斷出難以觀察到的本質,而要實現此目的,就要緊抓可見的現象,關切不可見的感性知覺本質,“用自己的知識和思考對包括天象在內、經常出現和發生并使人特別感到震驚的事物作出說明”[1]50。以此為例,馬克思闡明了人的自由不能僅在意識內找尋,還要到意識外探求,即人的自由不僅與意識有關,還與現象界有關。具體言之,自然是自在之物,感性自然卻與人的自我意識相關,因為感性自然是自然萬物呈現給人的自然現象。那人的自由只有以感性自然的方式存在,以感性自然的形式表現自己,所以感性自然也就成為人與自然的交匯點、中介。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正如原子不外是抽象的、個別的自我意識的自然形式,感性的自然也只是客觀化了的、經驗的、個別的自我意識,而這就是感性的自我意識的含義”[2]54。即馬克思堅持自我意識和實體統一的辯證立場,他指出,自由的理論精神就應該“成為實踐的力量,作為意志走出阿門塞斯冥國,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塵世的現實”[2]75,不應該固守孤芳自賞和關門主義,因為它與外在客觀物質世界是相互聯系、互相生成的。
如果說馬克思《博士論文》中自由、平等(暗含在原子的偏斜運動中)的正義觀是通過自我意識哲學的話語體系晦澀地表達出來的,那《萊茵報》時期,已將哲學的救贖直接轉向現實政治生活。
二、“理性主義”時期的正義觀
《萊茵報》時期,馬克思從底層人民所遭受的各種壓迫出發,批判封建專制制度,批判法的不公正性。在他看來,底層人民生活的改善源于公正的法律,而公正的法律源于理性的國家觀。顯然,馬克思的正義觀不再是一般的抽象的正義觀,即他的自由不再是立基于自我意識的自由,而是立基于人的本質的自由;平等不再暗含于原子間的排斥中,而是立基于現實的底層人民的平等。毋庸置疑,馬克思當下的正義觀,主要秉持理性原則,維護國家理性的至高地位,也正是持有這樣的正義觀,讓他初次遭遇“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3]411。在此,我們僅以《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為例。
剛剛步入社會的熱血青年馬克思,首先“照面”的是當時的普魯士政府憑借自身權勢強制頒布的“新”《書報檢查令》,各條款充斥著資本主義制度自由的虛假性,人民自由的虛妄和歧途。馬克思借助《萊茵報》這一陣地,運用強大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逐一駁斥了這些反自由律令。他針對《書報檢查令》提出的用“規定的風格”“指定的表情”寫作,幽默詼諧地寫道:“法律允許我寫作,但是不允許我用自己的風格去寫,我只能用另一種風格去寫!我有權利表露自己的精神面貌,但是首先必須使這種面貌具有一種指定的表情!”[2]111在馬克思看來,人類在言論上是沒有自由的。言論上沒了自由,其他自由亦不過泡影,甚至如同虛設。不寧唯是,精神上也無所謂自由。“你們贊美大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的千姿百態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散發出和紫羅蘭一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么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2]111等。非但如此,馬克思還敏銳地洞見扼殺自由思想和理性精神的正是普魯士政府專橫的特權和軟暴力。總之,《書報審查令》既不人道也不公平。這種不人道、不公平的現象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馬克思認為公民在政治面前應該是自由平等的,而不僅僅是對政治正義的一種簡單期待。他從法理學角度分析法律正義問題——到底應該維護普遍的自由和平等還是私人利益?即對于“理性法”與“利益法”產生的矛盾,他捍衛了“理性法”,否定了“利益法”。所謂“理性法”是指以理性精神來衡量法律的正義,法律是理性精神在社會現實中的體現。與之相反,“利益法”是指以私人利益為指導的立法,法律的根本是維護私人利益。在圍繞“為了保護林木的利益而犧牲法的原則”,還是“為了法的原則而犧牲林木的利益”進行討論時,結果“利益所得票數超過了法的票數”[2]288。這使馬克思意識到,國家理性與私人利益是根本對立的,受私人利益支配的法不可能是普通權利的表達,只能是統治階級利益的表達,或者說,受私人利益支配的法違背了法的自由平等本質,特權變成了法,一種特殊利益的法。因為現實社會是由“利益規律”控制的,法律是由私人利益控制的,利益本身又具有不法的本能,正義實現成為枉然。
鑒于此,馬克思吁求:“為了使懲罰成為實際的,懲罰就應該是有界限的,為了使懲罰成為公正的,懲罰就應該受到法的原則的限制。”[2]247立法者應以一種平等的態度,就像自然科學家一樣,勇敢地擺脫對私人利益的考慮,運用理性精神來表達正義原則和法律的內在規律。“法律正義”的原則是無論富人、窮人、農民、貴族在法律上人人平等,保障每一個公民的普遍自由和平等。但是,在現實社會中,法律并沒有而且難以發揮其應有的正義原則,私人利益“將其最狹隘、最空洞的形式作為國家活動的范圍和規范”[2]261,“使國家權威變成林木所有者的奴仆”[2]267,即國家合法墮化為一種工具性存在。正因國家和法受特權階級控制,社會遵循“私法”或“利益法”,而不是“公法”或“理性法”。在一個受利益法掌控的社會里,農民在森林里撿拾枯枝被視為與盜竊林木相同的違法行為。與其說農民撿拾枯枝違法,不如說農民撿拾枯枝違背了特權階級的利益(即使利益微乎其微)。這表明特殊私利一出場,國家理性便消失殆盡。此時的馬克思隨著對社會現實問題的不斷接觸,其具有資產階級革命話語體系的正義觀開始與社會制度出現“裂痕”。
由上可見,馬克思所服膺的以理性主義哲學觀為基礎的正義觀,在現實生活中,開展的辯論和爭取效果并不明顯,處處遭遇強大的“物質利益”的阻撓和反對。究其原因,馬克思屆時對自由和平等的正義的論證“帶有典型的法哲學與唯心史觀色彩。換言之,馬克思對封建專制制度的抨擊和對人民群眾利益的維護,主要是以‘權利’范疇為武器進行的”[4]24,并沒有進一步深究隱藏在權利背后的生產關系。“只注重對權利的吁求和研究,而忽視研究生產關系,這實際上就在同問題的影子作斗爭”[4]24。
三、“人本主義”時期的正義觀
《萊茵報》時期,馬克思建立在理性原則基礎之上的法權正義觀與現實社會制度相沖突,即當時普魯士現實的政治國家一旦與客觀的利益關系相纏繞,黑格爾的理性國家觀所闡述的國家與法就顯得蒼白無力。馬克思開始對自己的正義觀進行反思和批判,對自己所崇拜和信奉的黑格爾思辨哲學,特別是黑格爾的理性國家觀產生懷疑與動搖,于是撰寫了這部剖析黑格爾國家觀的經典手稿《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以下簡稱《批判》)。此時,黑格爾的理性哲學恰好受到費爾巴哈的猛烈批判,盡管這種批判很無力,但費爾巴哈主謂倒置的批判方法客觀上增強了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的理論能力,“從現存的現實特有的形式中引申出作為它的應有和它的最終目的的真正現實”[5]65,即從現實到國家觀念的唯物主義方法論路徑。由此馬克思迅速成為“狂熱”的費爾巴哈追隨者,其哲學世界觀也隨之發生重大轉變,承繼了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色彩。
在《批判》時期,馬克思精讀了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第三章第一節“國家法”,在此基礎上批判了黑格爾的神秘的觀念主體,并逐漸萌生出與之不同的理論傾向。黑格爾認為,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都是觀念主體,國家是觀念的完美體現,家庭和市民社會是觀念的不完美體現。國家作為觀念的完美體現,構成家庭和市民社會的最終目的。這意味著,法哲學的真正對象,不是現實的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而是抽象的邏輯概念體系,顛倒了主詞和謂詞,即現實和觀念之間的關系,把活生生的現實消融于概念運動中。于是,馬克思譏諷黑格爾的法哲學是邏輯學的補充,取笑他主謂詞關系的絕對顛倒,嘲弄他泛神秘主義思維范式的自我陶醉。總之,馬克思顛倒了黑格爾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關系,發現了市民社會這一現實性場域,結束了黑格爾的思辨哲學形式。借用其原話,“觀念變成了主體,而家庭和市民社會對國家的現實關系被理解為觀念的內在想象活動。家庭和市民社會都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活動著的;而在思辨的思維中這一切卻是顛倒的”[6]10。同時馬克思還指出,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中介不是所謂的等級要素,而是獨立的私有財產,“即抽象的私有財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私人,是政治國家的最高構成”[6]130,即現實的政治國家以保護私有財產為目的,國家作為“實體性的普遍物”[7]353是虛假的,黑格爾所構建的正義王國實現普遍性是荒謬的。就像馬克思所說:“歷史的發展使政治等級變成社會等級,以致正如基督徒在天國是平等的,而在塵世則不平等一樣,人民的單個成員在他們的政治世界的天國是平等的,而在社會的塵世存在中卻不平等。”[6]100從此,馬克思的思想發生了重要改變,不再一味地從法權角度批判現實社會和私有財產,也不再一味地呼吁資本主義價值體系自由與平等的正義觀,開始更多關注現實的人,現實的主體,關注現實的市民社會生活與抽象的政治共同體生活之間的撕裂,看到資產階級立基于私有財產占有的正義“謊言”,進而探索其社會非正義性的深層根源。正是沿著這樣的理論思路,馬克思的正義觀掙脫了黑格爾法權思想的囹圄,并成為貫穿其正義觀早期和成熟期的“拱心石”。
馬克思的這一思想轉向,使他集中精力研究市民社會,以市民社會的視角切入正義問題,“揭示隱藏在市民社會運行內部的非正義現象,并對政治國家層面的正義問題作出有效的回應”[8]66。他認為,要深究市民社會非正義,就應該揭示私有財產與市民社會的辯證關系——私有財產構成市民社會獨立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市民社會是私有財產的具體表現形式。兩者之間發展的不對等性,導致世界上的關系逐漸異化成金錢、貿易、奴役和被奴役、統治和被統治關系。所以,私有財產和利己人性主導的正義觀對于市民社會、自然界是一種輕視和錯誤。市民社會中個人無限追逐私利所導致的欲望沒有節制、沒有尺度,而為實現這種無止境的欲望所采取的各種形式也定是沒有節制和尺度的,從而把欲望“導入惡的無限”[7]388。長此以往,終將引起自然存在物的匱乏,也終將加劇市民社會身份的不平等。因此,唯有歷史地揚棄和克服私有制,才能實現人與人、人和自然之間的正義問題。那該怎樣揚棄和克服私有制?馬克思在《批判》時期沒有給出滿意答案,因為他的正義觀還沒有抵達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
馬克思當時認為,要實現人與人、人和自然之間的正義,徹底的政治解放是根本前提。鮑威爾、費爾巴哈等人對于解放的批判只關注宗教批判,沒有提出政治批判。馬克思認識到對于神學的批判應該轉向對政治的批判,而且,只有進行政治批判才能充分揭露出私有財產制的不公平性。事實上,“政治的解放只是人以‘抽象的、有限的、局部的方式’所獲得的有限度的解放”[8]66,馬克思此時的解放概念有一定局限性,他此時僅關注人性的解放,認為人的解放在于人本性的復歸。由此可見,這一時期馬克思以解放人性為基礎的正義思想帶有濃厚的費爾巴哈人本主義色彩,其正義觀在這一哲學立場上的現實批判和現實可能性自然是輕微和弱小的。盡管如此,在人本學唯物主義的支持下,馬克思對以往的理性主義正義觀進行了批判性反思,完成了對黑格爾唯心主義國家觀的哲學歸謬,否決了資產階級所標榜的抽象的正義觀,同時闡述了非正義問題存在的現實原因,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解決方案及實現原理。綜上,雖然馬克思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影響,但是從理性主義到人本主義的哲學意義重大,雖然馬克思正義觀不是建立在唯物史觀基礎上的,但這是馬克思逐漸走向成熟的起始點。
四、“實踐主義”初期的正義觀
馬克思無論是在“自我意識”時期、“理性主義”時期,還是在“人本主義”時期,其哲學取向的正義觀都缺乏對現實正義問題的解釋力和批判力。幸運的是,馬克思關于正義問題的思考遠沒有止步于此,這種本質跨越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顯而易見。在《手稿》中,馬克思反駁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6]220-222,顛覆了傳統形而上學大廈,較大程度地完成了實踐唯物主義哲學轉向,并指出,實踐唯物主義的基礎不是“抽象思維”,而是“感性活動”。基于對“感性活動”的本體論解讀,馬克思首次發現私有制根源于異化勞動這一關鍵性問題。我們知道,《批判》時期的馬克思只知道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不正義現象根源于私有制,并不了解私有制與異化勞動之間是什么關系。毫不夸張地說,馬克思的正義觀此時已取得突破性進展,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和揚棄,對政治正義、社會正義和生態正義等的反思和構建開始滲透到社會歷史的本質維度。
馬克思通過對異化勞動理論的剖析,厘清了資產階級與工人之間非正義關系的內在邏輯,否定了資產階級虛假的、抽象的諸多正義現象。一方面,資本家無償剝削工人的剩余價值,無償占有工人的勞動產品,經濟地位不平等。事實上,這種不平等直接決定了資產階級的政治、法律等各種非正義問題。另一方面,資本家所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永恒正義只適用于資產階級,對于一無所有的勞動者來說,它不過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而已,是黑格爾等政治哲學家的某種“善”的價值理想。在馬克思看來,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資產階級政治正義只不過是統治勞動者的意識形態罷了,具有歷史唯物主義向度的政治正義應該是與具體社會經濟制度密切相關,即物質生產實踐是政治正義的基礎和前提,失去這一基礎和前提,政治正義就成為壓迫勞動者的工具或手段。馬克思還進一步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私有制產生的秘密——異化勞動——是引起人與人非正義的根本原因。所以,馬克思提出了追求政治正義、社會正義和生態正義等多重訴求。他認為要想真正實現政治正義、社會正義、生態正義,就必須揚棄異化勞動,消滅私有制,建立“感性活動”的本體論基礎;否則,政治正義、社會正義、生態正義的實現就會落入空想的窠臼。
馬克思在《手稿》中考察了異化勞動這一概念在現實中的表達和表現,指認了異化勞動必然導致異化自然。他說異化勞動層層肢解和剝離了人與自然原本豐富、深刻、多層面的關系,只剩下唯一的占有與被占有、利用與被利用的異化關系。此種關系下,“工人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6]269,就越在勞動創造和維持肉體生存方面失去生活資料,并越受自己勞動產品的支配和奴役。概言之,異化勞動條件下,感性的外部世界既不為工人提供勞動對象,也不提供直接意義的生活資料,而是作為資本同工人相對立。資本的本性是無限增殖,資本家為實現無限增殖,肆意破壞生態環境,濫用自然資源,把自然看成自身逐利的手段,此種非正義的行為勢必加劇人與自然的緊張關系,最終引發生態危機。由此,異化勞動割裂了人與自然的原初關聯,導致了人與自然關系的非正義。這促使馬克思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人與自然的非正義關系與自然界無關,主要根源于人與人之間的非正義關系,人與自然的異化是人與人關系異化的一種具體形式。
人與人之間的非正義關系是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不平等和不公正的哲學表達和自我確證。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任何時期,資本家都優越于工人。因為資本家處于社會頂層,他們控制著大量的資本和物質財富,無論是資本投資,還是自然資源、社會資源的利用,都比工人強多倍。比如,資本家大肆征服和掠奪自然資源,勢必會破壞生態環境,而生態環境的破壞當然更容易傷及工人,因為他們抵御外部環境風險的能力特別脆弱。正如馬克思所言,“違反自然的滿目瘡痍,日益敗壞的自然界,成了他(工人)的生活要素” ,“光、空氣等等,甚至動物所固有的最簡單的潔癖”[6]341,都不再成為工人的需要了。工人與資本家的不平等和不公正不僅表現在自然生態上,還表現在社會公平上,“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生產了宮殿,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棚舍”[6]269。可見,異化勞動、私有財產及被扭曲的人的感覺和特性是反生態和反人性的。受理性主義哲學驅導的人類活動,尤其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資本的高額利潤邏輯貪婪地掠奪和占有自然,割裂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破壞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有機聯系,引發嚴重的資源消耗和環境惡化問題,而這一切無不源于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統治地位,只要私有制存在,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非正義就永遠不會消失。
在馬克思看來,我們要歷史地看待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既要看到它們的歷史必然性,又要看到它們的歷史暫時性;它們“以人的發展的本質為根據”[6]279,必將隨著人的本質的發展歸于消亡。在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階段,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絕不是本真狀態的關系,而是歷史的坎陷與歧出,這一歷史的坎陷與歧出也必將隨著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消滅而逐漸被揚棄與克服。馬克思在《手稿》中通過對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資本主義自然異化的研究,指出能夠消滅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只有共產主義,能夠完成人的自然主義與自然的人道主義辯證統一的只有共產主義,能夠達致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關系本真言說的只有共產主義,能夠實現自然人化和人性復歸的也只有共產主義。一句話,只有仰仗于付諸實踐的共產主義,才能有效解決資本增殖所引發的政治正義、社會正義和生態正義等問題,直至最終實現全人類解放。因為,只有在揚棄了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共產主義社會,感性的人的存在、感性的意識才能真正得以生長,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疏離才能走向相即不離,人的徹底解放與自然的徹底解放,以及無產階級的正義原則才能實現。
當然,共產主義不僅是一種理想社會形態,而且是一種循序漸進地積極揚棄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的革命實踐。所以,要解決政治正義、社會正義、生態正義和人類解放等問題,不能把它放在一個抽象的哲學體系中,必須通過實踐的對象性活動來把握和領會。此處仍然以生態正義為例,在《手稿》中馬克思反對“對批評方法采取完全不批判的態度”,因為這種非批判態度只能形成這樣一種觀念,即人與自然、人與人的關系是一種抽象思維,而抽象思維與外在感性本質無關,或者說與實存的自然界和現實的人無關。如此,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生態正義關系只能消解為非批判、非現實、非存在的“虛無”。那只有在哲學基礎上對非批判的“抽象思維”和非存在的“虛無”實施擊穿與顛覆,才能找尋到已被遮蔽的社會現實的生態不公正的真正原因。這個哲學命題,馬克思稱為“感性活動” “感性對象性活動”,即實踐。他在《手稿》中寫道:“一個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沒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參加自然界的生活。一個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沒有對象,就不是對象性的存在物。一個存在物如果本身不是第三存在物的對象,就沒有任何存在物作為自己的對象,就是說,它沒有對象性的關系,它的存在就不是對象性的存在。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6]325在此,馬克思告訴我們任何存在物都無法脫離其對象。自然作為人的對象物的意義,不只是在于其彼此的對待關系,主要在于互為前提而必不可少。如果沒有自然界,人就成為沒有對象性的存在物、沒有對象性的關系、不是對象性存在,因而就淪為“非存在物”,淪為“一種非現實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來的存在物,是抽象的東西”[6]326。通過上述分析,馬克思的“實踐的感性活動”為生態正義問題奠定了堅實的本體論基礎,為理解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規律提供了鑰匙,為實現“自由、平等、博愛”正義觀的共產主義社會指明了道路。
歷經近兩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馬克思早期的正義觀仍然熠熠生輝,其政治正義、社會正義和生態正義仍然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社會文明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的旗幟與方向,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集體繪就的新時代中國政治文明、社會文明和生態文明的宏偉藍圖就內含著馬克思早期正義觀的賡續和發展。
五、結語
早期馬克思的正義觀是以自我意識為基礎的,從“自我意識”的唯心主義時期到人本唯物主義時期,從對人本唯物主義的批判到對實踐唯物主義的頌揚,都不斷訴說著馬克思對自然、社會和自我的深入思考。一路無所畏懼,一路披荊斬棘,對正義問題的理解終于突破了狹隘的自我意識、理性主義和人本學的限定。不可否認,馬克思在《手稿》時期的正義觀并未完全成熟。比如他雖然從生態正義的歷史角度進行了詳細闡述,但生態正義的歷史維度的構建并未完成,雖然對“對象性活動”進行了初步考察,但主要是通過對異化勞動的批判來展開的,這無不表明我們仍然需要推進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義觀進行批判性的解讀和澄明。《手稿》后,馬克思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于1845年撰寫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與恩格斯合著)成功轉向了實踐的唯物主義。他以“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為邏輯起點,從本體論、歷史觀等多個角度關注正義問題,構建了一個真正的“此岸”的正義觀,即實踐的正義觀,對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正義觀建設具有重要理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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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ogical Evolution of Marx’s Early View of Justice
WEI Lian """LIU Qianqian
(The School of Marxism, Qil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Jinan, Shandong 250353, China)
Abstract: The formation of Marx’s concept on justice was not instantaneous and even encountered several twists and turns. Early Marx’s understanding of justice was based on self-consciousness, evolving from the idealism of “self-consciousness” to anthropocentric materialism, and then to the early stage of pragmatism. This evolution reflects Marx’s profound contemplation of nature, society, and the self, as well as his special concern for social justice issues. His journey through these intellectual brambles led him to a breakthrough from the confines of self-consciousness, rationalism, and anthropocentrism, moving towards practical materialism. This evolution holds significant theoretical releva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a justice perspective in the new era of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 ""Marx’s Concept of Justice; Self-Consciousness; Rationalism; Humanism; Pragmatism
編輯: 唐玲娜
收稿日期: 2023-10-15
基金項目: 山東省社會科學普及應用研究項目(2019-SKZZ-36);山東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J16YA22)
作者簡介: 魏連(1974- ),女,山東濟寧人,博士,博士后,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及其中國化、生態文明思想;劉倩倩(1997- ),女,山東臨沂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