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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與猴子

2023-04-29 00:00:00小飯
北京文學 2023年11期

第一章

1

2004年夏

周末連同下周一二三,談震都得進來。總算熬到了倒數(shù)第二天。規(guī)律但是枯燥,這都已經(jīng)習慣了,工作無非就是這樣。犯人們進來是坐牢,談震進來是上班。一大早談震就要帶著犯人一起做早飯,看他們吃完早飯再看他們做早操,自己則像個學生時代的班主任,談震經(jīng)常這么覺得——然后送他們?nèi)スぷ鏖g。之后就有幾個小時的“休息”,其他同事會接替他照看這群現(xiàn)在總算變乖了點的王八蛋——他們當然是做了王八蛋才會做的事才進來的,極少例外——那時候談震可以坐回自己的辦公桌上泡壺茶,看會兒報紙或者玩會兒手機。偶爾也會彈會兒琴,一般是晚飯后??葱那?。手機挺好玩,談震總結(jié)過,如果可以玩手機的話,坐牢也不會那么難熬。

手機好玩在哪兒呢?除了打電話發(fā)短信,現(xiàn)在手機都能接收彩信看圖片新聞了。談震訂閱了頭條報道,里面除了每日要聞、文體八卦,自然也有天氣預報。能在手機上看天氣預報,那誰還看電視看報紙呢?只不過彩信是要花錢的——單位這點好,彩信部分給報銷了。

今天談震收到的彩信下面又多顯示出一條新的短信,談震退出彩信,才看到短信的發(fā)件人是小河。這個名字不陌生,但談震頗有些意外。

“在值班?”

“對啊?!闭務鸹貜?。一毛錢沒了。反正沒了,談震加了幾個字:“咋了?”

“我想寫一個有關(guān)監(jiān)獄的小說,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方便嗎?”

小河是談震同學,高中大學都是同學,還一起“組”過樂隊。所謂組樂隊其實也就是在學校迎新晚會上一起登過臺,不是正經(jīng)樂隊。隨后談震沒有堅持多久音樂的夢想,他到大三就提前放棄了。談震知道小河在大學期間除了玩音樂偶爾寫過點東西,拿到過幾筆稿費。畢業(yè)后就不知去向了。而談震考了公務員。兩人后來極少聯(lián)系。

“還寫小說哪?問吧。”談震想自己在這兒就一兩年的經(jīng)驗,所見所聞,只要可以說的就都能說給小河聽。監(jiān)獄算不上保密單位,只是對外人多少有些神秘感。若自己和家人不犯渾不倒霉,神秘就神秘了。這神秘面紗揭開,得用苦日子換。

“那我把問題用QQ發(fā)給你,你有空,到時候能上網(wǎng)了回給我就行。請你吃飯?!?/p>

談震心想大概問題還挺多的。電腦其實就開著,只是單位電腦運轉(zhuǎn)極慢,仿佛就為了限制公務員上班時間看電影。QQ不慢。談震挪了挪椅子,努力往電腦那邊靠。按行為規(guī)范上班時間最好不要用電腦——上個月就有個家伙被人舉報上班時間看電影。但是開了電腦不看電影挺難忍。除非寫報告,否則堅決不開電腦,談震給自己立的規(guī)矩。

小河的小說談震倒沒看過,吉他水平是真心服氣的。就記得那年迎新晚會上,小河做主唱兼主音吉他,談震是吉他手之一,掃點和弦。小河的solo非常硬,且干凈。而談震的和弦掃得特別軟,還鋪得不夠滿,以至于整個效果其實并不好。不過他們奉獻的是一首《回到拉薩》,solo部分特別少,考驗的是小河的唱功,小河一個小個子唱這樣的猛歌,居然頗受歡迎。那種懶洋洋的又帶著一點兒狠勁兒,小河表現(xiàn)得不錯。樂隊沒有繼續(xù),因為后來另外兩個哥們兒愛上了去網(wǎng)吧通宵打游戲。可能小河就是那時候灰心喪氣的。不對,談震的思緒回了過來,怎么小河就突然想寫監(jiān)獄的事?莫不是看越獄電影看出靈感來了?被談震猜中了,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

“你們那兒有越獄的罪犯嗎?”小河在那邊問。

談震思考了一下,打開了網(wǎng)頁。他覺得用自己的語言回答這個問題有一定風險,不如就拿新聞通報來回答,既準確權(quán)威,又安全省事。發(fā)送了網(wǎng)頁地址之后,談震補充了一句:“這就是前年年底從我們這兒逃出去的?!?/p>

幾分鐘的時間小河大約是在瀏覽網(wǎng)頁,然后追問:“抓回來了嗎?”

“當然。”談震甚至有點驕傲。其實出現(xiàn)這樣一例就該讓談震羞愧來著?!邦^一天就抓到了。越獄哪是這么容易的事,那我們都別干了?!?/p>

片刻之后,小河繼續(xù)發(fā)來問題:“一間牢房一般關(guān)幾個人?條件好嗎?”

“七八個,一般八個?,F(xiàn)在監(jiān)獄條件比我們大學的舊校區(qū)都好。馬上就要給他們裝空調(diào)了。我們上學的時候都沒空調(diào)呢。”

“那監(jiān)獄里犯人一般相處怎么樣?是不是真的存在鄙視鏈?”

“有的吧。強奸,尤其是強奸猥褻幼女的,最受鄙視?!边@是實話,一年多來,談震看得明明白白。有個強奸犯被好幾個同屋犯人欺負,鬧過自殺。活該。

“犯人在里面都干點啥?”

“你是說勞動改造嗎?”

“對。”

“踩縫紉機、做皮包、做毛巾,現(xiàn)在也有做數(shù)據(jù)線的?!闭務鸫蛲赀@行字,鈴聲響起。他要跟同事?lián)Q班了。“我得進去了,你還有問題的話給我留言。發(fā)短信也行。”

談震剛想電腦關(guān)機離開座位,忽然小河發(fā)來了一段話讓他瞪大了眼睛:“今晚八點半,你們這里會有人越獄。越獄地點是你們的醫(yī)院。提示:做毛巾的?!?/p>

談震的電腦就在那一刻顯示關(guān)機成功。那行字不短,僅僅出現(xiàn)了幾秒鐘,但談震全記住了。他緊皺眉頭,心情也緊張起來。還沒等談震作出什么判斷,手機提示收到新的短消息:“你立功的好機會?!?/p>

談震看了這條短信半天,有點迷糊。越來越迷糊。怎么這個小河寫小說寫成預言家了嗎?人家又為什么要這么跟自己預言?他覺得回一個短信無法解決他內(nèi)心的疑問,于是回撥了小河的電話。嘟嘟嘟,然后是一陣子忙音。看起來這個小河是故意拒接談震電話。再打,果然還是忙音。這有點超出談震的理解力了。事情不該是這樣發(fā)生的。談震從來沒想過他所在單位犯人的一次越獄行動,會是讓一個業(yè)余寫小說的同學來給他作預告。

2

晚上六點,談震守在醫(yī)院對面的值班室,如果成功度過余下的幾個小時,那他這一天的工作也就完成。但……就在今天早上,他被一個預言家輕輕拍打了一下。

他沒有驚動他的搭班同事,人家總算值完五天班回去陪家人,讓人家順順利利回家是談震的善解人意。或許這個小河只是拿他尋開心——他不能打包票這件事一定會發(fā)生。要是不發(fā)生,他要找小河討要一個說法。寫東西的是可能發(fā)神經(jīng)的。這要是一個玩笑就一定是瘋子開的。瘋子能豁免一定的責任,不能完全豁免。捉弄人可以,但需要承擔后果。談震苦于聯(lián)系不上小河,不然他會愿意和小河商量一個“后果”。

只是談震隱隱覺得,這事又不像一次無聊的捉弄。

屋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臨近的時候談震就知道那人是誰。

“濤哥?!比藙偝霈F(xiàn)在視野里,談震就率先打了個招呼。劉濤比談震年長三歲,也早三年來到萍東監(jiān)獄任職。

“今天怎么不彈琴了?”劉濤笑呵呵的,已經(jīng)走進了談震的辦公室。

這問題把談震問住。談震自己都沒意識到今天的與眾不同。按理,這個點大家吃完了晚飯,整幢樓都能聽見談震的吉他聲。他最喜歡彈唱的是《對面的女孩看過來》或者《情非得已》。當然時不時也會換一點難度差不多的流行歌曲。掃一些和弦就能唱整首歌,吉他的樂趣。其實談震彈琴唱歌的聲音都不大,純粹是自娛自樂的范圍,可琴聲仿佛具有穿透力?!皾缦氤??我給濤哥彈唄。”談震笑呵呵說道。

“我不行,我唱得不行。我一開口,那幫孫子就要過來罵娘?!眲@時候已經(jīng)一屁股坐在談震對面了,“怎么了?”劉濤問。

“什么?”談震瞪大了眼睛,抬起頭,表示疑問。

“我說你今天為啥不彈琴了?我大老遠跑過來就想聽呢,偏就沒聽著?!?/p>

談震靈機一動,他得把情況交代給劉濤。劉濤好歹是個科長不是嗎?科長也是領導,要讓領導作決定拿主意?!皾?,我跟你說個事?!碑斦務鹨晃逡皇央娔XQQ上小河的留言,以及那最后一條手機短信說給劉濤聽,劉濤只是皺著眉頭沉默兩秒鐘,隨后他說,“巧了,三年前也是我值班?!?/p>

劉濤所謂“巧了”的事,是指三年前在押犯人李夢君越獄。

李夢君是湖南人,因搶劫殺人,被判死緩,2000年被投入萍東監(jiān)獄。2001年11月1日,他居然成功翻墻而出。當然代價很大,被抓回來的時候他右腳基本廢了。又是骨折,還有巨大的口子。鐵絲網(wǎng)不是無辜的,但也不是蓋的。

李夢君其實只“享受”了一個晚上的“自由”,這自由的味道恐怕并不好受。最后他是在一個廢棄工廠里被逮回去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一天半沒有進食,加上手腳都受了嚴重的外傷,說嚴重點,整個人跟死了都沒啥區(qū)別。

劉濤算不上有經(jīng)驗,只能說是直覺。他仔細盤問了有關(guān)小河的事情。他要知道一個來龍去脈,起點有關(guān)信源。

“我這同學吧,確實也有點奇葩。人特別聰明。對了,小河還是我高中同學。我們高中大學都是同學,但后來并沒有走得很近?!?/p>

“說人奇葩不禮貌,你說具體點?!?/p>

“濤哥,我就說一個事你就懂了。我們那時候高二輪到選科目,文科還是理科。文理選完還得再細選。選完文科選政治還是歷史,選完理科還得選物理還是化學,都選完意味著高三專攻語數(shù)外和它就行了。比如我選了強項化學,就不用學物理了。嘿,就小河那個鬼,學了物理,但還是跟我要化學課本?!?/p>

“選了物理他還要繼續(xù)學化學?”

“對啊。”

“聰明,還是精力旺盛?”

“不知道。人家腦回路怪。到了大學小河沒選物理也沒選化學。跟我一樣調(diào)到了哲學系。后來輔修了文學,寫了點東西吧,我聽說。不過學也沒用,小河后來去干嗎了我也搞不清,就知道小河一直挺喜歡音樂啊、文學啊這些??梢哉f是文藝青年?!?/p>

劉濤一邊聽一邊看著醫(yī)院門口。他從自己辦公室拿來了望遠鏡,這時候他跟談震兩人加起來六個眼睛,和外面高塔巡邏的高壓白熾燈、巡防探照燈一起,形成了一道特別立體的“防線”。

監(jiān)獄醫(yī)院其實早該修了。破破爛爛的外立面,領導們恐怕是忘了打報告申請維修基金。灰色的墻體,就像個老婦人。這個光景,哪怕是用望遠鏡看去,整個建筑都有點嚇人。

“操,真有人?!苯咏它c的時候,劉濤忽然開始罵罵咧咧。

“在哪兒,在哪兒?”談震慌張起來,舉著望遠鏡來回晃。

“醫(yī)院!醫(yī)院那個墻!”劉濤還在觀察,但已經(jīng)激動得不行。談震也看到了,隨即放下望遠鏡轉(zhuǎn)身看了看辦公室的時鐘,“啊,不是八點半嗎?”談震自言自語道。

“人家計劃提前了唄。你他媽的快報警?!?/p>

“在哪兒?報警器在哪兒?”值班室里突然一陣慌亂。

幾秒鐘后監(jiān)獄巨大的擴音喇叭——一整個系統(tǒng),像個環(huán)繞音箱——開始鳴笛,警笛。燈光也開始四處亮起,循環(huán)照拂,仿佛一個巨型舞臺正迎接天王上臺表演。

燈光互相掃射,最后都聚焦在監(jiān)獄醫(yī)院的東墻,墻體頂部的鐵絲網(wǎng)反射回一部分光亮,遠遠看去就像歌迷的熒光棒。“舞臺”中央就是我們的主角,但誰都看不清他理應俊秀的臉龐。

騎在墻體的人影往墻上一躥——結(jié)果沒翻出去,反而穩(wěn)穩(wěn)地摔了回來。雖然沒有音效,但談震和劉濤足可以腦補那一聲巨大的人體墜落的聲響。這下倒是省了不少警力和麻煩,一群警服飛奔過去,把那人壓在身下。從談震的角度看,就像一次大型的摔跤比賽。劉濤顯得很高興,重重地拍了拍談震的肩膀。

盡管不需要談震和劉濤“親自”抓人,但免不了一陣激動。不過很快一切又恢復平靜。

談震需要做一些事,但不是馬上。而且不需要主動。這時候他守在辦公室等待就行。座機沒響,一直沒響,也許就不該是座機。就看手機。晚上十一點不到,手機終于響了。談震沒有意外,心想還來得不算太晚。

“人抓到了嗎?”小河問。

“當然……”

“那就好?!边€沒等談震整理思路和發(fā)揮提問的才能,小河說完這句隨即掛了電話。談震當然要回撥過去,但屢次被小河拒接??磥硎遣幌攵嗾f。不一會兒,談震收到了期待中的短信聲響,內(nèi)容是:“談警官,我又沒有犯罪,我只是幫你立功。你不要糾纏我了吧?!?/p>

“是你說要請我吃飯的啊……”談震想了半天,這個理由非常合理。

但小河依然沒有回音。談震面前的東西,形狀像個黑洞。談震嘆了口氣,但沒有感覺很舒服。關(guān)于小河的記憶在談震腦海里不停搜索。但是越搜索越模糊。

3

第二天一大早劉濤就在談震辦公室等他了。那時候談震剛剛帶著犯人做完早操,一身汗。“濤哥,你先讓我洗把臉,擦擦汗,好吧?”

劉濤笑笑,看著談震,說,“目前雖然無法認定你同學有無違法犯罪行為,甚至動機也無法確定,但這個事你不覺得太蹊蹺了嗎?”監(jiān)獄方審訊逃犯的事其他的同事正在安排,劉濤卻著急忙慌和談震在辦公室試圖解開另外的疑問。

“蹊蹺啊,濤哥你說咋辦?我又沒辦法去抓人。打個報告給上面?好像也沒啥必要。人家就是不理我,不肯多說?!闭務鹨呀?jīng)洗完臉了,搖了搖頭。

“給警察提供違法犯罪的信息。那是要表彰的?!眲f,“你就用這個跟你同學說唄?!?/p>

“以表彰的名義去‘抓’人?”

“哎?怎么能說是‘抓’呢?我們是去表彰人家,順便了解情況。了解情況還不行?”劉濤提供的說法很圓滿,但是小河就是不接電話不回短信。已經(jīng)過了一宿了,很明顯小河就是故意躲著談震?!斑@到底是不是我們的職責范圍?”談震問道。劉濤是他的前輩,這種問題問劉濤恐怕也合情合理。

“別扯職責范圍了。我就問你不好奇?你不好奇我都好奇。沒準我們能……”

“能什么?我們都已經(jīng)‘立功’了,再立一功?”

“立啥功啊,那犯人壓根兒就沒翻出去,越獄失敗,懂嗎?只能說他有越獄意志……談不上立功不立功的。人都不是我們抓的。”劉濤說。談震想想也對,他覺得好笑,那個犯人按道理怎么也應該翻出圍墻,掉在圍墻外面,爬半天墻,卻居然又摔了回來。

“今天下班坐我車,去找你同學聊聊。別說找不到,咱們總有辦法的對不對?”劉濤說的談震當然知道,公檢法的同事隨時可以幫到他——只要不是純粹胡搞。

看起來談震精神并不太好,以至于在停車場他沒有第一時間找到劉濤的車。直到劉濤按了按喇叭,談震才看見了那輛灰色的帕薩特。打開門坐上副駕駛,談震深呼了一口氣。仿佛是嘆氣,仿佛又是給自己提精神。劉濤表情顯得輕松很多?!澳悻F(xiàn)在腦子里是不是有兩個問題。沒想明白的兩個疑問?!币娬務鹫J真聽著,劉濤繼續(xù)說出自己的判斷,“第一,你同學是怎么知道我們監(jiān)獄里有犯人要越獄的?第二,你同學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件事,讓你‘立功’?”

劉濤說的一點都沒錯,要不是這兩個疑問,日常生活中談震不至于睡不好,哪怕是在監(jiān)獄里值班,談震過去的睡眠質(zhì)量,無論是入睡速度,還是睡眠深度,都是高于平均水平,他自認為沒有睡眠方面的任何問題?!暗刂纺阏业搅藢Π桑瑵??!?/p>

“這怎么能難倒我?我同學遍布公檢法?!眲吲d地說,“當然,我不會麻煩他們做太出格的事?!眲l(fā)動了汽車,又補充了一句,“從來沒有。”

“濤哥厲害?!?/p>

“對了,小談,你怎么不告訴我你的同學是個女同學?”劉濤壞笑著問談震,“莫不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同學?”

“別瞎說,很純潔,真的很純潔。人家從根本上像個假小子——我真的沒跟你說是個女同學?”談震說的是事實,雖然談震是欣賞小河的,尤其是小河的吉他水平。一個女孩子能彈主音吉他已經(jīng)是非常罕見的了,還彈得那么好。還能唱。談震確實欣賞。只是小河的個性應該說是比較乖戾,談震又愛慕不來。

這一天對劉濤和談震來說其實是假期,監(jiān)獄都是做五休二,難得休息,劉濤卻要跟談震來尋求兩個答案。這輛灰色的帕薩特在萍東郊區(qū)行駛了幾公里之后,終于回到了市區(qū)。根據(jù)劉濤掌握的小河的住址信息,只要再過兩個路口,就能來到小河居住的小區(qū)。

“你們多久沒見面了?”劉濤問談震。

“三年,或者四年?本來說要組織同學聚會,大家時間上總是湊不齊。說起來我們畢業(yè)已經(jīng)六年了。我就記得畢業(yè)后見過小河一次,讓我想想。但我不記得是在哪里見過了?!?/p>

4

小河聽到敲門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見到兩位警官到來不那么驚訝,開門的時候只是揚了揚眉毛,然后就迎客人進屋:“來得挺快,怎么不打個電話?”

意外的是談震。眼前這個小河和他印象里小河的假小子形象差了不少,小河剛剛揚起的眉毛是修過的,還修得特別纖細,好看。而且學生時代的小河一路以來都是短頭發(fā),甚至還理過板寸,現(xiàn)在則是中發(fā),還有燙染。雖說穿著居家服飾,但那種鄰家碧玉的感覺非常強烈。

“是我沒打嗎?”談震思路轉(zhuǎn)挺快,笑呵呵反將一軍。

“那我確實不希望你來打擾我,不過你現(xiàn)在來找我好像也挺正常,合理。我想我也有準備?!毙『訉φ務鹫f完,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從廚房的櫥柜端出來幾個茶杯,用水沖洗之后,再用紙巾仔細擦拭。看起來小河家里并不經(jīng)常招待客人。一個女孩子家,看起來并不那么像個女孩子家——跟她本人的形象倒是略有差池。

“咱們?這要做什么準備?”談震勉強笑著,“這是我同事,劉濤,濤哥?!?/p>

小河對著劉濤點頭示意,然后轉(zhuǎn)過來問談震,“茶葉不要準備?我不要燒點開水?”小河說完也笑了笑。氣氛倒是漸漸輕松起來。

談震跟劉濤點了點頭,找了離自己最近的沙發(fā)坐下。沙發(fā)對面放著一把吉他,這當然吸引了談震的注意。他對劉濤指了指,劉濤明白了談震的意思。

“聽說你們當時一起組過樂隊啊?你倆誰技術(shù)好一點?”劉濤問道。

談震馬上說,“小河,那還用說。那是大師,技術(shù)上我給小河提鞋都不配。”

劉濤接了一嘴,“女吉他手,真不多見。”

“談震,要不你彈一下?讓我看看你水平有沒有進步?”小河建議。

談震站起來,摸了摸那把琴。小河應該也有一陣沒彈琴了,琴弦已經(jīng)有生銹的跡象。不過談震對這件事有點興趣。

“獻丑了?!闭務鹫f道。然后他抱起琴,試了試音。當然需要做一些微調(diào),有幾根弦肯定不準了。隨后談震來了一段solo,《真的愛你》的間奏部分,是他最早學琴的時候老師教的。不過剛起音就坐實了獻丑二字,很明顯談震的節(jié)奏出現(xiàn)了錯誤,還彈錯了好幾個音。

“談震還是有兩下子的?!眲吞椎乜淞艘痪?。但是小河搖了搖頭。小河不聲不響,就端著兩杯茶水走過來?!鞍亚俜呕厝グ?。我這兒沒來過警察,虧你們沒穿制服,不然小區(qū)保安得留意我了?!币妱驼務鹨荒槍擂?,小河端坐下來,正對著兩位警官。她和兩位警官之間還有兩杯熱氣騰騰的茶。

“問吧,你們問,我就說。坦白從寬是不是?”

小河用了“坦白從寬”這個詞語,有意外的幽默感。這倒好,反而讓談震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倒是劉濤直截了當問起來:“那個逃犯,你認識嗎?你怎么知道他要越獄的計劃?”

“不認識,是別人告訴我的。那個人也在里面。那個人說要舉報別人越獄,這是他的計劃。但我想我舉報在前,你們?nèi)绻幹玫迷?,他就逃不出去?!?/p>

談震聽完一驚,“怎么,小河你還認識在我們這里關(guān)押的人?”

小河面色比之前差了一些,但她說要全盤托出,也這樣做了:“認識,可以說是我男朋友。當然這么說也不完全對,我跟他談過戀愛。大概現(xiàn)在還在持續(xù)吧,他認為?!?/p>

“誰,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先不說,我的動機很簡單,可以直接告訴你們。我就是不希望他在里面‘立功’,被減刑,提前出來。這也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的原因。”

“那他是如何知道有人要越獄的呢?”

“他?他鬼主意很多,可以說是個聰明人。但把聰明都用在不該用的地方。他跟我說是他花了很長時間鼓動別人越獄的,甚至給人提供了越獄路線。我不是問過你嗎?你們那兒是不是有人越獄過。恐怕那條逃跑的線路你們還沒有堵住?!?/p>

“有人會相信他?那他自己不越獄,鼓動別人越獄?”

“你們那里傻子應該挺多的,人不傻又怎么會干傻事,坐牢呢?”小河再一次揚了揚眉毛。

劉濤坐不住了,繼續(xù)問,“你說是你男朋友對吧?那你為什么要讓你男朋友經(jīng)過了精心策劃,鼓動別人越獄,還錯失舉報立功的機會呢?你這不是搗亂嗎?”

“呵呵,搗亂?確實啊。他現(xiàn)在可不定多恨我呢。當然他現(xiàn)在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壞了他的好事。你們那兒沒收到舉報的信息吧?我猜他還沒來得及,總要等人翻墻出去之后再報告給你們聽。我猜是這樣。不能人還沒出去就舉報他越獄,不合理。”

“知道不合理,你還告訴談震?”

“我說了,我就是不想讓他得逞,我是阻止這件事發(fā)生。就是不能讓他舉報成功立功減刑。他該一直在里面。”

“這么說來,你恨他?你恨你男朋友?哪有你這樣的……”

“他可不止我一個女朋友,你說呢?該恨不恨呢?”小河反問劉濤。

“哦……是這樣?!眲腥淮笪?,“懂了。”然后劉濤看了看談震,“小談,你懂了嗎?”

談震緊皺眉頭,這些信息對談震來說可能太多了。

“所以是這么一回事,你男朋友在我們這兒,鼓動一個人越獄,給了他逃跑路線或者別的什么方案,反正提供了策劃,然后等他越獄成功,他反過來一個舉報,舉報有人越獄,讓我們?nèi)プツ莻€越獄的人,他因此可以立功,然后爭取減刑。是這樣嗎?”

小河點頭。

“然后你從他那里,應該是知道了這個計劃。因為你恨他,所以要破壞他這個計劃,告訴了我?”談震幾乎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小河再次點頭。

“這么說來,你男朋友還是很信任你的啊?!?/p>

“我裝得很好,跟他學的吧。他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他不知道。”小河說完,嘴唇發(fā)紫。不知道是哪里在用勁,“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再說點什么,我想說的是,他死都是活該。”

這時候劉濤和談震顯然無法接話。談震心里還是很震驚的,在他印象里,小河不是這么一個人,能說出這么刻薄不近人情的話。盡管說男人花心是個糟糕的事,也不至于讓一個女人能恨成這樣。而且小河似乎還在她男朋友面前偽裝著。小河看了看兩位警官詫異的表情,好像要解釋什么,說:“我不認為一個人犯了事進去坐牢就是十惡不赦的壞人?!?/p>

“當然,好人也會犯錯。這個我們都知道。坐牢的那些勞改犯,只是犯錯的人,需要改造,但我們不說他們是壞人。”談震接道。

“但他確實是?!毙『痈艘痪洌亚懊婺蔷溲a充完整。沒想到是一句轉(zhuǎn)折,把尷尬留給了談震。

“喝茶,喝茶?!眲K于想起他們面前有幾杯茶了。其實馬上就要到午飯的時間了,這時候劉濤在想,是不是邀請小河出去一起吃個便飯,甚至喝點小酒——盡管女生未必會喝酒。只是彈吉他的不一定。中午不是喝酒的好時機,但初次見面喝點小酒有利于打開彼此。

“你們還沒問我男朋友的名字呢?!毙『哟蟾庞X得這兩個警察太磨磨唧唧了。

兩個男人等待著那個名字呼之欲出。

“蔣興文?!毙『诱f。

這個名字談震是知道的。劉濤還以為這當中有什么陳年八卦在,就問談震,“你認識?”

談震點頭,但好像感覺不對,于是就搖頭。

“你看這時間,是不是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劉濤建議。

小河爽快,答應和兩位警官出去吃個便飯,顯然雙方都還有想聊的內(nèi)容。小河說他們小區(qū)樓下有一家飯店剁椒魚頭很好吃。“魚頭好吃是好吃,就是辣不辣?”劉濤遲疑猶豫,問道。

“辣不辣,可以跟飯店提。如果你們吃不了太辣的,少放點七星椒就是了。我知道談震能吃點辣。”小河看向談震,談震只好笑了笑,說,“小河,你記性不錯。”

“那你記得起我什么來?”小河反問。談震尷尬地苦笑一番。

這個小區(qū)不算新,樓下的飯店關(guān)張了一批又一批,卻總是有人會來接盤。也不知道開飯店有什么好玩的?!熬瓦@家店一直開著?!背眯『幼灶欁宰咴谇懊嬉罚瑒龥Q定這時候先和談震對一下信息,盤一下疑問?!澳阃瑢W似乎在跟我們玩一個游戲。你有這種感覺嗎?”劉濤在談震耳邊輕聲說。

“濤哥,玩就玩。你不玩這個游戲來這兒找她干什么?”談震也輕聲回復。

“你說她為什么不寫匿名信,跟監(jiān)獄說這個事?哪怕用公用電話,或者在網(wǎng)上注冊一個小號,給你qq留個言?為什么就直接暴露自己的身份?你想過這些嗎?”

“想過啊,沒想明白。這不就是來問她嗎?我覺得她沒有不肯說。她挺愿意說這個事的。以我的了解,她就是想賣個關(guān)子。你覺得呢?”

“你到底了解人家嗎?”劉濤問。

在剛進大學的時候,談震和小河確實一度走得挺近。因為他倆本就是高中同班。這個城市小,同班同學一起考上大學一個專業(yè)不稀奇,何況都是哲學系,畢業(yè)出來一大半都要考公。但讓談震和小河一度走得近主要是他們都玩樂器。中秋的迎新晚會,院里借用了學校舞廳,班里要出節(jié)目,不知道誰提議的,組個樂隊上臺表演。一問,談震小河都會一點吉他。加上其他兩個,人夠了。當然小河的吉他水平是其中最高的,還擔任主唱。那時候談震已經(jīng)注意到小河是個左撇子了。他們聊過這個話題,聊一個人的左手能干點啥。據(jù)說一個人的左手能干的事情有很多。當時小河說的是,你別惹我,我左手力氣大得很,能扇死一個人。就這一句話把談震給嚇跑了。

到了飯店,小河熟練地看著菜單。白色的菜單被包裹著一層透明紙,小河抓住菜單,翻來覆去看,然后問了一聲:“剁椒魚頭你們今天有嗎?”

“有,當然有,我們店的招牌菜,怎么能沒有?”服務員得意而自信,“小姐,最上面就是。”

小河忽然抬起頭,對服務員瞪出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別叫我小姐。”搞得服務員不知所措,后退了兩步。這眼神談震都覺得可怖。小河馬上也意識到還有客人在,于是控制了一下。那個碩大的魚頭正對著自己的臉,這件事她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燈下黑啊這是。先點這個,別太辣,少放點七星椒。”小河語氣婉轉(zhuǎn)起來。

“行。我跟廚師說一下就行。不過這個菜會有點久。小……姑娘……”服務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

“好飯不怕晚?!毙『诱f,接著她又點了一批“廚師推薦”,都沒顧得上咨詢劉濤和談震的口味。最后小河婉拒了劉濤的提議,不喝酒?!霸缇筒缓染屏?。酒不是好東西。”小河說,“我點可樂,你們隨意。”

菜沒等很久,除了魚頭。三個人像是老朋友一樣,只是少了推杯換盞。推杯換盞未必就代表熟稔,反而是一種客套。

十幾分鐘后剁椒魚頭終于上來了,這家店果然有特色,上來那盤巨大的容器,還給了一個打火機。“這魚頭你們得再燒一燒?!狈諉T提醒他們,“需要我?guī)湍銈凕c火嗎?”“不用不用。”小河用打火機輕松點燃了魚頭。魚嘴那邊開始冒出火光?!斑@魚頭看著是兩條,其實是一條。被一刀劈開了。是兩個半條,明白嗎?”小河對兩位新老朋友介紹道。

劉濤和談震不是沒吃過剁椒魚頭的人,就算沒怎么吃,這道理還比較淺顯。接著小河欲言又止,似乎在后悔什么,也好像在作一個決定。此后有十分鐘,她就一直埋頭吃飯——把魚頭分開,挑著最美味的那一塊——魚鰓部位,吃起來。

劉濤經(jīng)驗豐富,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馬腳,于是決定去上一次廁所。

小河果然就是在等這個機會,抓住談震的筷子,“談警官,你跟這個濤哥熟嗎?其實我是等著你來找我,但我沒想到你還會帶一個人來?!闭務鹞⑽⒁恍?,說劉濤算是他在監(jiān)獄的“師傅”。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兩個人來也行,就是過程要曲折一點了?!毙『诱f道,“但有時候情況也相反,看上去是一個人吧,其實是兩個人。比如越獄那件事。你以為逃出去了一個,其實還有一個沒逃出去的,他也參與了?!?/p>

魚頭還在燃燒。微弱的火焰依稀可見。

“你為什么全都知道?你有沒有,比如說串通越獄什么的……”談震問得心虛。

“我怎么可能?我都說得明明白白的了,你們自己怎么就不信呢?”小河感覺她是信任談震的,“越獄的,叫張恩超,對吧。我說的另一個人,名字叫蔣興文。這個人,是我男朋友,我前面提到過了。”

談震盡管錯愕,但還是點了點頭。

“蔣興文是約好了要跟他的獄友張恩超一起越獄。人家本來是希望好好勞動,賺取積分,爭取減刑,但那個獄友張恩超大概是卷入了一次斗毆,前功盡棄,心灰意冷。反正差不多是那樣。他們一起做了一個約定,越獄。當然,是蔣興文在騙人家。這一點你們要查一查。也許那個獄友老實交代了。如果沒有,請好好查一查?!毙『訃烂C、認真,甚至有點啰唆。她所有的期待就是談震的信服?!爸绬幔课矣媱澾€要去看看他。我想看看他計劃失敗之后到底有多糗……”

小河說著說著,談震看到小河眼睛快紅了。

“那你接下來到底準備怎么做?”談震問道。

大概十分鐘后劉濤上廁所才回來。小河對著談震比了一個“別說了”的手勢。她的食指因為靠嘴唇太近,沾上了一些油膩。她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之后在臺上找紙巾。

劉濤從小河身邊經(jīng)過,剛坐下就問小河,“找什么呢?”

“紙巾?!毙『哟?。

于是劉濤把靠近他的那一盒紙巾遞了過去。

談震總覺得小河還有什么要跟他說,但劉濤的回歸讓小河再也沒說什么了。直到吃完飯,三個人都有心事似的,皮笑肉不笑地相互說了再見。

劉濤送談震回家路上,劉濤一直在觀察談震。但談震似乎沒發(fā)現(xiàn)這一點?!澳阈∽釉趺戳??我離開的時候你同學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闭務鹫f道。難道要談震跟劉濤說小河的左手很靈活嗎?

5

兩天很快過去了,這意味著劉濤和談震的短暫假期結(jié)束。他們又要“進去”上班。領導問起關(guān)于談震為什么是第一時間按了報警器的人,談震的說法是“恰好看到”。劉濤也沒有拆穿。至少目前為止還不需要。

萍東監(jiān)獄有人越獄的事并沒有得到宣揚,反正逃犯沒成功,那監(jiān)獄就沒有失敗,也就沒有漏洞。當然,監(jiān)獄長已經(jīng)跟各個中層領導開了好幾次會了。據(jù)說大領導怒拍桌子,前幾年已經(jīng)有了越獄的案例,如果這次還被越獄,那不是要被抓典型,大領導的帽子都不一定能保住。

劉濤經(jīng)過談震辦公室的時候照例要進去坐一坐。他倆已經(jīng)有了一個接近秘密的事,可以用來交流。但劉濤似乎已經(jīng)撬不開談震的嘴了。談震心里有了劉濤不知道的東西。劉濤自認為有耐心也有技巧,他就在答案的周圍進行試探?!澳憧刹荒軄y來?!眲嬲務?。然后用力觀察談震的所有反應?!吧督衼y來???”談震沒好氣,終于頂了一嘴。

談震并不是想亂來,他現(xiàn)在只是還吃不準,只是心里隱隱有些亂。

忽然有幾個同事在外面慌忙跑步,吸引了兩人的注意。“發(fā)生什么事了?”劉濤抓住其中一個同事問。

“賓館那邊出事了,有人死了。現(xiàn)在要去現(xiàn)場啊。”那人說完就匆匆往電梯口趕去。

談震和劉濤也跟了上去。“誰死了?”劉濤問。

“一個犯人,好像還有一個女人。兩個人都死了?!?/p>

電梯關(guān)閉。

“親情賓館”四個大字就寫在大樓門口,金色的,一種奇怪的字體。也不知道出自哪位大人物的手筆。談震已經(jīng)從隊伍的最后面跑到隊伍當中。他有強烈的預感,不好的預感,他心里的那團亂麻也支棱起來了。

醫(yī)務人員也已經(jīng)提前到場,他們抬起男人的身體,往外搬走。雖然蓋著一層白布,但是男人胸口和襠部的血跡透過了白布。接著又抬起女人的身體。這就讓談震看到了那個女人的臉,一張蒼白的臉,一雙纖細的眉毛。是小河。是小河。談震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不愿意相信。“還能救嗎?”談震忽然奮力跑上前,抓住那個醫(yī)生問道。但醫(yī)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把兩個還不知死活的人匆匆抬走。

邊上的人說起這么件事,早上有個巡查警路過走廊,發(fā)現(xiàn)一間房間的門口流淌出來一片帶著淺紅色的液體。液體還冒著一些水蒸氣。迅速敲門,喊話,都無人響應。房間肯定是被反鎖住了,巡查警果斷撞開了門。原來是浴缸的水開始漫出來,汩汩流淌的水夾雜著一些紅色。是熱水。因此整個衛(wèi)生間霧氣騰騰。

劉濤也大驚失色,對談震說,“你同學不是覺得他男朋友是人渣嗎?怎么還會來這里、還跟他過夜?”

談震只是呆呆站在原地,腦海中仿佛只有小河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話:

那一年談震和小河他們臨時組建的樂隊在舞臺上表演完畢,表演歌曲是《回到拉薩》。

“談震,你剛剛給錯了好幾個和弦?!?/p>

談震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一直都是三腳貓功夫,你也知道。技術(shù)當然不如你。”

“現(xiàn)在一切都回不去了?!毙『诱f。

談震努力回憶小河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莫名其妙的臺詞讓談震緊鎖眉頭,腦海一片空白。

兩個小時過后,醫(yī)務科那邊傳來消息:犯人沒有救活,那女的救活了。也不能說救活了,目前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對于事情的性質(zhì),現(xiàn)在還有兩種說法。一個說是雙方殉情。另一個則聽起來可怕一些,那個女人殺掉了犯人。

劉濤陪著談震,但談震一直兩眼呆滯。劉濤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或者開解。

“我要去做證言?!闭務鸷鋈蛔愿鎶^勇說道。

“你去做什么證?你又不在現(xiàn)場?!?/p>

“這是殉情。”談震仿佛在自言自語。

“什么?你這不是胡鬧嗎?你明明知道你同學恨那個犯人,怎么可能去殉情?這應該是謀殺,然后自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你昏頭了嗎?”

“你了解小河還是我了解小河?”談震咆哮著,一頭猛獸蓄勢待發(fā),但馬上被劉濤按了下去。談震從來沒有用這個態(tài)度對待過他的濤哥。“你不能失去理智。哪怕你當年喜歡過人家也不能這樣?!?/p>

談震渾身顫抖著,眼睛瞪著劉濤,做出一番要沖出辦公室的姿態(tài),但是劉濤一把狠狠拉住了他。談震一個轉(zhuǎn)身繼續(xù)怒吼:“你別攔著我。要做王八蛋嗎?你要做王八蛋嗎?”

忽然一拳,劉濤打在談震的腦門上。談震整個人就癱軟下來。

第二章

1

2003年秋

這是張恩超進來的第一天,他對這里面的一切多少有些好奇,但也像學生時代的暑假結(jié)束,失去了自由的時光,心情多少也沮喪。他需要在這里待滿五年,如果不減刑的話。母親為他準備的衣服褲子被攔在外面,什么都不讓帶進來。天這么冷,自己多帶的幾件衣服也被收了,他沒想到連這都不行。新犯人只能是凈身進來,外加一張判決書。判決書上寫著他的名字、身份證號碼、罪名,以及刑期。張恩超以前算喜歡看書,但判決書是他最近讀的最多的唯一的一本書。

不過另外有一些狀況也出乎張恩超意料,他上樓的時候看見有犯人在樓道口抽煙。與其說是看見的,不如說是聞到的。至少是先聞到了味道才讓他搜索到了對象。那就是可以抽煙。他心想,這讓他舒了一口氣。之前他最擔心要在這里被動戒煙——香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堅持這么認為。之前他曾像是做游戲一般嘗試過戒煙,很痛苦,他認為他做不到。別的也許行,這個真不行。

帶他進來的獄警名叫談震,年紀比他小,面相也不兇,所以他們還聊過幾句。談震問他怎么進來的。張恩超心想,原來也并不是所有人知道他怎么進來的?!按蚣堋!彼卮鹫f。

“光打架怎么可能進來?致人重傷?”

“差不多吧?!睆埗鞒卮稹K呀?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喜歡這個事實。他沒有進行賠償,也沒有爭取對方及其家屬諒解,他愿意坐牢。

“失誤?下手重了?”

“在酒吧喝多了,喝醉了。其實我不記得,但他們這么說?!?/p>

“酒吧現(xiàn)場沒有監(jiān)控嗎?”

“沒有監(jiān)控,我認了。”在張恩超心里,在他曾經(jīng)模糊一片的記憶里,他沒有這么做。他只記得當時自己很累,而且很生氣。但是傷者的周圍只有他一個人。他是唯一可以做到把對方打倒在地的人。

“好吧,時間長著呢,咱們有空慢慢聊?!闭務鹦α诵Γ@時候他已經(jīng)把張恩超帶到了他的囚房。

房間門口寫著202。房間不大,上下的床鋪一共8張。最里面那張下鋪空著,應該就是張恩超的了。談震打開房門,張恩超緩緩走了進去?!吧箱仢M了,只有下鋪。你運氣不錯?!?/p>

在囚房里,下鋪是更受歡迎的,談震了解。談震來這里工作的第一年,他對犯人還有一些好奇,每一個他都好奇,能有機會說上話就會問幾句。有口無心,有時候問過了也就忘了。這是一個跟外面不一樣的世界,別人看來。對談震來說這個世界跟外面差別并不大。他看到張恩超找到了自己的地盤,放下心來,把門鎖上,轉(zhuǎn)身離開。“你的室友在勞動,估計半小時之后他們就回來了。準備一下自我介紹,他們會是你之后生活里重要的部分。”談震對著空蕩蕩的走廊說道。

張恩超看著那張窄小的單人床,想象著室友回來之后,這屋子里擠滿了人的樣子,嘆了一口氣。接受現(xiàn)實吧,這是命,這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他一次又一次這么勸自己。好在窗戶還挺大,整個房間也并沒自己想象中逼仄。

一陣鈴聲響起,聲音穿過牢房的幽長走廊,像鱘魚來到了海洋。張恩超在迷糊中驚醒,太累了,以至于他一著床就睡過去。他在夢里正在考試,被一道數(shù)學題難住了。所以這鈴聲是下課還是上課呢?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最近他都沒怎么睡過整覺,這一打盹還把自己眼皮給打腫了,它們需要按摩。不多久陸陸續(xù)續(xù)有腳步聲傳來,起碼得有四五個人的樣子。

帶頭的還是談震,他打開了房門?!坝行律?。昨天老劉不是走了嘛,他頂替老劉,算在你的小組?!彼D(zhuǎn)身對人群說,又似乎是主要對人群中那個離他最近的人說的。

“好的,長官,有什么吩咐嗎?”領頭的人問談震。這個問題包含的意思是,這個新生有沒有特別之處,是不是需要照顧。他作為這間房間的室長,進來一年多,幾乎是跟談震一起進來的,關(guān)系也最熟,熟到可以經(jīng)常拿“長官”打趣。

“沒有。看緣分,你們自己慢慢處。”談震輕松地說。

“啥叫‘看緣分’啊大哥,你這話說得我不知道該咋整了。”那人面露難色,他是東北人,更習慣叫人“大哥”,只有他認為需要打趣的時候才會喊談震“長官”。

談震沒有回復,等眾人都進了屋子,他把門鎖上,緩步離開。

見談震走遠,帶頭大哥走到張恩超面前。張恩超出于禮貌也站起身。

“歡迎加入202大家庭,他們安排我當寢室長。我也是你的組長,你被安排在我這個小組。我姓王。大家看得起我,喊我一聲王哥。兄弟怎么稱呼?”王哥向張恩超伸出右手,他期待對方會跟他握一握手。

張恩超當然接受,他起身,也伸出雙手,兩個手掌合為一體的時候,張恩超感覺對方手掌很大,還使著勁,這讓他的右手隱隱作痛。“張恩超。弓長張,周恩來的恩,鄧穎超的超。叫我小張就行?!?/p>

“那不行,你這年紀得喊一聲老張。”王哥說完隨后讓身邊幾個都一一給新生介紹。

“陳泰白?!标愄┌缀蛷埗鞒瑩]了揮手。

“叫我阿正就行。”周正與張恩超對視了一眼,在那邊補充。

氣氛挺不錯,至少在張恩超看來。哪怕沒有一種到家的感覺,至少也不特別尷尬或者緊張。他原本最擔心被安排到一個狼窩虎穴,大金鏈子大金牙,花臂文身啥的,好在這些都沒有。看上去都是普通人,只不過清一色被剃光了頭。他甚至覺得這些人跟他的同學們也沒啥區(qū)別,除了兩個年紀參差一點。這時候王哥又嘻嘻哈哈強調(diào),“202是一個和諧團結(jié)的集體。要喜歡我們喲?!睆埗鞒冻鲇焉频男θ荨?/p>

“兄弟,咋進來的?”王哥也問到這個常規(guī)問題。這個背景調(diào)查是必須的,雖然都是“進來”,不同的原因會讓同樣進去的人獲得完全不同的待遇。強奸猥褻婦女尤其是幼女的,一般都不敢坦誠說,只會熬到被別人點穿的那一天。

“打架。”張恩超抿了抿嘴,但他這回不打算繞彎子了,“致人重傷。”

“哈哈,敞亮?!币慌缘囊晃焕闲纸o張恩超豎起拇指。等張恩超又坐下,王哥然后一躍而上。他就是睡在張恩超上鋪的兄弟。

又一陣腳步聲進來,四個人。這次房間里的人終于填滿了。張恩超抬頭問王哥,“怎么他們跟你們不一起進來?”

“兄弟,咱們雖然是一個寢室,但這里其實有兩個小組。我們不在一起勞動,他們那一組最近在做鞋子?!?/p>

“那我們小組是做什么?”

“我們小組是做衣服的?!?/p>

“哦,裁縫?!睆埗鞒粲兴迹缓笥謫柾醺纾奥犝f過嗎?邋遢泥水臭漆匠,烏龜裁縫賊木匠?!?/p>

“你罵我們是烏龜?”王哥忽然大聲起來,沖著其他床喊去,“兄弟們,這小子罵我們是烏龜?!?/p>

“沒有,沒有,我是烏龜?!睆埗鞒瑹o奈地笑笑,打哈哈。

“具體地說,我們最近在做毛巾?!币慌缘闹苷a充了一句。仿佛做毛巾距離裁縫這個職業(yè)更遠一些。

"2

早上六點半,監(jiān)獄的morning call很刺耳,像充滿激情的公雞打鳴,幾乎可以叫醒這棟樓里所有沉睡中的生物。眾人洗漱完畢,談震剛好來到房門口清點人數(shù)。當然不至于有錯,202一共8人,實到8人。然后是早餐時間,張恩超跟著一列隊下樓。上百個穿著囚服的人低著腦袋啃著包子。他一直跟著王哥,哪兒哪兒都跟著,拿餐具,接包子,找座位。他不跟著王哥,王哥也會拽著他,牢房的規(guī)定,四個人一個小組,人員不能落單,去哪兒都必須是小組全員一起。至少四個人一起。老劉昨天出獄,張恩超于是必須被安排在王哥的小組里。這個小組里除了他倆還有陳泰白和周正。陳泰白是西安人,喜歡坐公交,坐公交他就是去上班了。小偷小摸了好幾年,每次都幾百幾千,最多加個手機,一次看上了一位老太太的項鏈,結(jié)果下手不穩(wěn),就折在老太太哭天喊地的吵鬧中。一審下來,陳泰白把之前的也招了。每次確實不多,累計金額卻不少,判了三年,算是偷竊罪量刑上限——量刑的時候考慮到老太太后來心臟病發(fā)作,去世了。法官以這個因素增加了刑期,沒有人表示奇怪。周正是出租車司機,一次在路上跟人起了沖突,把對方打瘸了,沒得到對方諒解。下手夠狠,沒法諒解。五年。

穿過幾棟建筑,來到工廠。張恩超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學裁縫。倒不是看不上這個工種,就是完全沒想過。一天學下來,張恩超上手不慢。王哥跟他說的,你要是手快,工作積極,也能拿到積分?!澳玫椒e分干嗎?”他問。“傻子啊,積分多了你就可以申請減刑。大家都想早點出去,誰愿意待這里。你看泰白,手多快。泰白在這里待不滿,估計兩年就能出去了?!蓖醺缯f。張恩超就是這時候知道泰白是怎么進來的。

晚上六點鈴聲一響,大家就收工了。吃了晚飯回到房間,張恩超學談震數(shù)了數(shù)人頭,發(fā)現(xiàn)泰白不見人影?!疤┌兹ツ膬毫耍俊彼麊柾醺??!疤┌紫眿D來啦。今晚他都不回來,住‘親情賓館’?!?/p>

“啥?”

“親親,”王哥噘起嘴巴,做出親嘴的姿勢,“親親賓館,但他們叫‘親情賓館’?!?/p>

“啥是‘親情賓館’?”

“哎,你這家伙怎么這么木呢?這還不懂。咱們監(jiān)獄有一棟樓,跟賓館一樣,招待所吧,犯人老婆可以過來開一個房間住一晚。這么說你懂了吧,費勁?!?/p>

“還有這等好事?”張恩超眼前一亮。

“那你不得有老婆嗎?進來了以后老婆跑了的太多了。能來看你,陪你坐一天牢,不多。你有嗎?”王哥試探著張恩超,企圖從他這里了解一些八卦。

“我沒老婆?!睆埗鞒瑳]有實話實說。時至今日張恩超有沒有老婆,其實完全取決于他自己。

除了像個藍領工人那般固定、沉默、認真的勞動,“下班”之后張恩超就和小組成員一起吃完晚飯,然后他就溜到圖書館。說是圖書館其實更像閱覽室,但麻雀雖小,里面書還挺多的。《曾國藩家書》,張恩超之前一直就挺想看的,這次終于在這里看完了。還有一本《康有為對帝制的維護》,他懷疑是盜版或者影印本,書頁的顏色和味道都不太一樣,書名確實沒聽說過,但張恩超讀下來也很有收獲。前幾天翻到一本弗洛伊德的書,講性的。只是翻了翻,張恩超不敢看,怕睹物思情。他想過讓他的女人進來陪他,他知道她肯定愿意,但他過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guān)。

一切都已經(jīng)有了慣性,中東那些富得流油的貴族適應了奢靡的生活,張恩超也幾乎適應了這里清湯寡水所有的一切——勞動,吃飯,看書,睡覺。最熟悉的是這間家徒四壁三十平米的房子,四四方方,住八個人,衛(wèi)生間卻只有一個。要說張恩超在這里最討厭的人可能是陳泰白,因為快男陳泰白一天要用三次衛(wèi)生間,完全不知道他在里面到底是在干什么——好幾次張恩超鬧肚子的時候捶門大罵陳泰白渾身就是個米田共。

但張恩超依然覺得這一切都可以接受。冬天,張恩超喜歡冬天。老鷹樂隊有一首歌這么寫道:

Don't your feet get cold in the winter time (冬天你的腳不冷嗎?)

The sky won't snow and the sun won't shine (天不下雪,太陽也不會出來)

It's hard to tell the night time from the day (區(qū)分白天與夜晚也很困難)

……

老鷹樂隊是張恩超最喜歡的樂隊,他能哼唱幾乎所有他們出名的歌曲。最近這首歌就更應景一些,于是每天找機會,張恩超就哼幾遍?!禗esperado》的曲調(diào)很悠揚,多少也能治愈張恩超自己。

3

2004年春

蔣興文不知道自己是被哪個王八蛋出賣的。他的生意做了好幾年了,客戶也都是老客戶,女孩也不是他自己帶的,理論上那些女孩不認識他。

他的有營酒吧,面上是一個清吧,平時生意也寡淡。除了周末稍稍好一點——周末有球賽。正經(jīng)生意那都需要周末做。如果有世界杯歐洲杯這樣的大比賽日,酒吧生意能更好一些。但所有的“正經(jīng)生意”都是蔣興文的“副業(yè)”,他的“主業(yè)”才能真正提供讓他花天酒地的收入——最終送他來萍東監(jiān)獄的也是他的“主業(yè)”:組織賣淫嫖娼,五年。

談震領著蔣興文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囚籠”。他踩著吊兒郎當?shù)牟椒ィ瑔栒劸?,“領導,安排個好位置,上鋪行不行?”

“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沒得挑?!闭務饏柭曊f道。心里卻笑,居然有人要上鋪。

“哎喲,警官不要那么兇。我那幾個室友不知道怎么樣?”

“待會兒不就知道了。”談震輕蔑一笑。

之前202的周正因為跟人打架,被轉(zhuǎn)到了別的監(jiān)獄。據(jù)說那邊都是兇神惡煞,所以這對周正來說是個懲戒。于是202空出了一張床鋪,新的主人今天駕到。王哥照例上前熱情招呼:“大兄弟,我是寢室長,也是你的小組長。叫我王哥就行?!?/p>

蔣興文知道江湖規(guī)矩,也知道如何說開門話,“您是大哥,多照顧?!彼卸Y,還很周到。王哥自然笑納,一轉(zhuǎn)身把周圍的人招呼過來。走路外八字,這是社會習慣,王哥看這個蔣興文的樣子應該是個人物,于是也是“以禮相待”。

蔣興文掃視一圈,忽然心里一驚。

這是蔣興文第二次看到張恩超——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張恩超已經(jīng)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野獸。他遠遠站在后臺不敢上前?!笆莻€瘋子?!彼膯T工跟他說,然后就報了警,“那人大概酒喝多了,搞事情?!薄白尶腿撕途焯幚恚覀儾粎⑴c?!笔Y興文當時跟員工說道。他不想跟警察打交道。警察來了之后,按照一般尋釁滋事處理完畢。張恩超醒過來之后,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認了。事情就此結(jié)束,蔣興文也松了一口氣——再次見到張恩超,頗為有緣,蔣興文馬上就回憶起這些往事。張恩超圓頭圓臉,嘴角一顆大痣,發(fā)型再變化也確實好認。

張恩超其實也能記起來,他對蔣興文這張臉印象太深了。他只是覺得這一切似乎有點太巧了。是命運的作弄吧。正當他猶疑之際,蔣興文已經(jīng)走上前跟他打招呼?!按蟾缭趺捶Q呼?”

“不是大哥,是小弟。叫我小張就行,大家都這么叫我?!?/p>

蔣興文沒再問下去,他開始和其他室友寒暄,自我介紹,以及認識對方。

五分鐘后張恩超已經(jīng)躺回在床鋪上,兩只手枕著自己的后腦勺。一開始他也是惆悵的,思前想后,覺得這就是老天作弄自己。很快他說服了自己?!安诲e。就當是命運安排的。不錯。”他心想。

4

蔣興文很快就熟悉了這里的一切。

監(jiān)獄一周只能打一個電話,第一周電話的份額蔣興文卻沒給自己家里人。很快了解到親情賓館的流程之后,蔣興文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女人在電話那頭說,“那你是要我過來陪你住一晚?”

“嘿,你不愿意嗎?”蔣興文這語氣完全不像是在求一個女人交歡。

“我又不是你老婆,監(jiān)獄里不看結(jié)婚證就放女人進來?”

“進來了就是老婆?!笔Y興文笑嘻嘻地說。

“你這人怎么這么搞笑?你怎么想的?”

“我組長說了,管得不嚴,只要女人肯來當老婆,那就是老婆。你就說你來不來吧?!笔Y興文好像耐心很一般。

女人沒有馬上答應,說要考慮考慮——這讓蔣興文覺得搞笑的不是他自己。

這個女人是他比較中意的,進來前約個會見個面就算不求爺爺告奶奶,也不太容易。好看的女人都有點架子。正常。沒想到——盡管只是“考慮考慮”,至少代表是個希望。蔣興文還以為女人會端一下裝一下,沒想到,還就是個小婊子。女人也確實說過喜歡蔣興文吊兒郎當樣,蔣興文也喜歡她——當然,他喜歡的多了。

自從知道了監(jiān)獄里還有“親情賓館”,蔣興文笑得比進來前還頻繁。他以為失去的東西,有些又還了回來,簡直不可思議,天上掉下來的巨大巨大的餡餅。帶著希望吃飯,微笑著睡覺。知道泰白是每個月必會去一次,他問了泰白很多問題,其中一個是,“親情賓館”的床軟不軟?

他等待著那個小婊子。

到了周末蔣興文媽媽給兒子打電話的時候,娘兒倆似乎都有點不高興。“我都幫你打聽過了,你放心,兒子,我?guī)湍惆才帕??!笨蓱z天下老母親,知道兒子在里面最缺的是什么?!鞍才派读??”蔣興文需要知道真相,但真是隨口一問。

“我會幫你送女人來。兒子,你省點心。”老母親猶豫不多久,直截了當說明白了。這讓蔣興文一聽,差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媽,不用,真不用。我自己有辦法。你還不知道我?”

“你人都在里面了你有啥辦法?傻孩子,你乖乖在里面改造,爭取減刑的所有辦法我都幫你想好了。早點出來,媽心疼你?!?/p>

“媽,千萬別,千萬別。你可別給我找外面那些個下三爛的。你兒子我可挑著呢?!?/p>

女人很講義氣,她沒有放棄蔣興文,且說到做到,還不拖泥帶水,考慮問題只花了一周時間。她準時出現(xiàn)在監(jiān)獄門口,挺新鮮,她也這么覺得,從來沒在監(jiān)獄里開過房。也不是誰都有這樣的機會,興許還挺刺激的。

手續(xù)并不復雜,她跟人進了房間,然后就是等待。

這監(jiān)獄的親情賓館跟外面的沒啥差別,大小差不多,家具家電也沒啥兩樣,唯一提醒你這不是在外面風流快活的是,窗口有防盜柵欄——這柵欄鐵定不是為了防盜用的。

到了后蔣興文還假裝很禮貌,他敲了敲房門,等女人說了“請進”他才把門推開。

這兩個人有幾個月沒見面了,互相打量了五秒鐘。“怎么樣?”女人沒有堅持下去,率先笑了出來。

“什么怎么樣?”蔣興文也一臉笑嘻嘻得意的樣子。

“這里面怎么樣???我看你也沒瘦,感覺臉還變大了呢?!?/p>

“大頭文,大頭文,也不是白叫的,我本來頭就大,再說,這剃了光頭誰臉不大呢?”蔣興文說。

進來剃頭之前蔣興文其實也是板寸,他以前都是三毫米六毫米給自己推頭的,以至于女人都不覺得剃了光頭這算一件事。見女人坐在床邊,蔣興文也不客氣了,挨著她坐下。手想去摟對方,但一時半會兒還緊張著。“操?!笔Y興文罵了一句,“我怎么變成中學生了?”倒還是女人大方,把那只手搭到自己肩膀上,“阿文,你說我來這里是不是有點……犯賤?”說完女人還忍不住又笑了。

“不,是發(fā)騷。”蔣興文隨即兩只手都開始發(fā)力,正面強攻,把女人推倒在床。

此前女人闖關(guān)的一路手續(xù)并不復雜,填表時在關(guān)系欄里寫了兩次“妻子”和自己的名字。進了房間,三個小時不到,也確確實實做了兩次妻子的事。兩次當中休息了不到半小時,“能耐了啊,看來里面伙食不差?!?/p>

“你鉆到我肚子里了,你這條蟲?!笔Y興文按著女人的胸,又來回繞了一圈,比畫著胸部的面積,“操,我怎么感覺又大了一圈?”

“大有啥用啊,再大你還不是沒把我當正牌?就喜歡那個小平胸?!迸撕吆哌筮?。

“你懂啥?!笔Y興文仿佛生氣,馬上轉(zhuǎn)過身去。

“咋了,文哥,別氣,我跟你不是開玩笑嘛?!?/p>

“沒氣,我就是想她了。操。莫名其妙?!?/p>

像是得到了獎勵,蔣興文跟其他犯人一樣決心“重新做人”,積極勞動,好好改造。他問了王哥再問泰白,小組里的人所知道的拿積分的點他都清楚了之后,學無止境,他找到機會就問談震:“長官,還有啥辦法可以賺積分減刑的?”他很懊惱進來之前沒人跟他說過這些,搞得他還得現(xiàn)場學習。

獄警碰到這樣的犯人多了,即使是談震。每個犯人在度過了開頭一兩個禮拜的適應期之后,情緒會穩(wěn)定下來,態(tài)度會積極起來,很多犯人會積極在里面勞動,賺積分,爭取減刑,早日回歸自由社會。

他認為很多犯人本身并不壞,只是陰差陽錯犯了事,情有可原釀惡果——但不是所有人。有些人從出生基因里就帶著罪惡。就像一種叫作杜鵑的鳥,天生的壞蛋。他們當然不認為自己待在監(jiān)獄里是理所應當?shù)?,盡管遭受懲戒是必須的,這符合法律。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闭務鹩贸鲆痪涿鞒脑捇卮鹆耸Y興文,正好他最近看到了這話的出處——“計劃趕不上變化,對未來規(guī)劃得再好,不踏踏實實做好應該做的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薄约斑@話的現(xiàn)代含義。

王哥當然是跟蔣興文最早熟絡起來,“我就是見了鬼,鬼上身。遇上王八蛋,又沒沉住氣?!彼斑^失殺人”是因為一次開車被人別了。好好走著自己的道,轉(zhuǎn)彎的沒讓他直行,硬塞進來,他沒讓。他可以讓,但熟悉交規(guī)的他認為不讓也能理直氣壯。隨后對方那輛車跟在他后面又按喇叭又閃車大燈,足足有個五分鐘。這也就算了,雖然已經(jīng)讓東北人老王腎上腺素飆升。好家伙,下一個路口,身后那車飛快繞到了他身前,且就在綠燈閃爍的時候緊急剎車,王哥差點就追了尾。

“后來呢?”

“我就在車里罵罵咧咧起來,也沒開窗,他壓根兒就不可能聽見我罵他。反倒是他下了車跑到我車邊上,讓我開窗。開就開唄,我確實沒忍住?!?/p>

鈴聲響起打斷了王哥的追憶,“不說了,被長官發(fā)現(xiàn)要罵人。明晚咱們繼續(xù)說。”

“嘿,明晚我‘老婆’來,明晚說不著?!笔Y興文得意地說。王哥一時沒回應,蔣興文還以為他睡了,往床沿那邊探出半個腦袋。倒是沒看見老王,發(fā)現(xiàn)了對面的張恩超。微弱的光線還有,蔣興文居然能看出張恩超睜著的一只眼睛。這把蔣興文嚇了一跳。但他突然眼珠子一轉(zhuǎn),想到了什么似的。

“那祝你明天玩得開心?!睆埗鞒淅涞卦谀沁呎f道。

“哥,你沒睡啊,要不咱們嘮嗑兩句?”

“可以啊?!睆埗鞒饝?。

“來,你過來,咱們別吵著王哥睡覺?!笔Y興文提議。

張恩超果然騰挪了一下,很快挨著蔣興文。

“哥,我還沒問過你呢,你怎么進來的?”蔣興文開始試圖“了解”對方。

“打架,把人打重傷了。但我不太記得了?!睆埗鞒f。

這一切都在蔣興文的預料之中,但他還是要追問幾句:“說說唄,你怎么就把人弄傷了,自己還不記得呢?具體說說。聽上去你像是會武功一樣。”

隨后張恩超帶著蔣興文在陽臺盡頭抽煙,但煙是蔣興文的。這是第一次需要張恩超“具體說說”他的犯事經(jīng)過。他看著遠處的電視機說,“大前年,是韓國日本一起辦的世界杯,決賽是巴西隊打德國隊。我是巴西隊球迷。比賽最后二十分鐘幾乎已經(jīng)沒有希望了,我不停喝酒,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把自己喝暈了。其實我沒聽到代表比賽結(jié)束的裁判鳴哨,等我醒來的時候,包廂里圍著一群人,好幾個是警察。他們把我銬走了?!?/p>

“所以你不記得你弄傷人的經(jīng)過?”

“那時候我就是喝迷糊的啊,很多人證,但他們說的我也不確定就是我干的。他們說我用一個啤酒瓶砸在對方腦袋上——我不記得了——他們還說我用啤酒瓶捅了對方胸口……我也不記得,只是警察檢驗了啤酒瓶上的指紋,說是我的。那我也不能說什么了,認了。那些人證都是酒吧的工作人員?!?/p>

“行,我大致明白了。態(tài)度不錯。”蔣興文說,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張恩超喪氣的臉。

“算是命。我認命?!睆埗鞒f,“老蔣,你認命嗎?”

“我?我當然不認命。命運,我可以自己掌控啊?!?/p>

“那你是怎么就進來了?自己掌控了命運?”張恩超露出一副嘲諷的表情。真正掌控命運的,張恩超認為是自己。

“操,我也不知道我被誰出賣了。等老子出去,查清楚了要好好弄弄他。老張,你是不是酒量不行???聽說有些人喝了酒就會發(fā)酒瘋,吵架,打人?!?/p>

張恩超點了點頭,說,“那我跟你講個故事,在東北的故事。你知道東北人嘛,愛喝酒,愛鬧事。有一次在我家對面的酒吧,一個酒鬼把尿尿在廁所門口,酒吧老板就生氣了,訓了他。酒鬼就發(fā)酒瘋,騎在老板頭上一個勁兒地捶老板。那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然能開酒吧嗎?他幾個兄弟聞訊趕來,三下兩下就把那個酒鬼放倒了。”

“酒鬼一個人?”

“不,酒鬼還有倆朋友在場,算是孬種,根本就沒幫忙。這種朋友不要也罷?!?/p>

“見死不救?”

“嗯,反正沒幫忙。酒吧老板和他朋友把那個酒鬼拎到了馬路上,按在地上使勁揍。那酒鬼哭天喊娘的,也沒停手。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不過……最后是一個路過的老外,他騎著自行車,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用身體護住了酒鬼,意思是別打了?!?/p>

“是個好故事。”蔣興文感慨道,“我拉皮條進來的你知道不?但我其實也是開酒吧的,拉皮條總不能放明面上。但那個錢來得快,對吧。來得快就得干啊。不是我干,就是別人干。那為啥不能是我干呢?”蔣興文說這些的時候就一直看著張恩超的表情,他似乎是要從對方的表情上找出一點什么蛛絲馬跡。但沒有。

“老蔣,你好好勞動,上個月泰白那家伙又拿到了滿積分。能早點出去咱們就都早點出去,早半年三個月都是好的。”張恩超說道,但說的連自己都不信。他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挺好的,他不想出去。但他需要對蔣興文說這些。

果然蔣興文聽了心里還涌出一陣暖意,張恩超說得都對,不僅對,還帶有寬慰、希望,以及信任。只是哪里不對勁呢?蔣興文覺得這一切不對勁?!澳氵@么想早點出去嗎?”蔣興文問張恩超。

“咋了,你難道不想?”張恩超裝作被問迷糊了,他思考片刻,然后繼續(xù)說,“其實有一陣,我都不太想出去了。”

“你要笑死我了。你坐牢坐出味道來了?”

“天天想出去也沒用,出不去。”張恩超說,并時時刻刻觀察著蔣興文的表情變化。

這時候蔣興文露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蔣興文還在繼續(xù)笑,只不過這回笑到了心里去。計劃已經(jīng)在路上了。他把煙頭掐了,手指彎成弓,將剛熄滅的煙頭彈射到遠處,正好進入一個洞穴。老王這時候悶著臉從他倆身前走過,他們對他揚了揚手,不過沒有得到回應。

“王哥起夜呢吧。”蔣興文對張恩超說,“哥,我認你做個兄弟,怎么樣?”

“好啊?!睆埗鞒吲d地說,并也給出了一個手掌。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但蔣興文似乎感受到了輕微的疼痛感。“臥槽,張哥,你手掌挺有力氣啊?!彼ξ卣f。

“男人的手,難道不該有力氣?”張恩超也笑著,反問道。

“也是。我有個女朋友也是,她是個左撇子,左手特別有力氣。你懂不?她的左手特別棒。她會彈吉他,所以是……又靈活又有力氣……”蔣興文在這個表達的時候故意做了一些停頓,說完狡黠地笑著,期待張恩超能聽懂他的意思。

張恩超聽懂了,不過他不打算接這個茬。

“可惜明天來陪我的不是她?!笔Y興文還嘆了口氣,似乎遺憾著什么。

這時候張恩超的臉色就沒那么好了。好在蔣興文正沉浸在對一雙手的追憶緬懷之中也沒發(fā)現(xiàn)。

5

張恩超在這個親訪日依然拒絕了他女人的探訪。這是他入獄后第七八次拒絕對方的訪問,當然這就是他女人提出的第七還是第八次要求。他或許只是想告訴對方一件事,或者表達自己的一個態(tài)度。

張恩超在這里待了有一年多了。最開始的半個月是最難熬的,很多人會去監(jiān)獄特別為新囚犯準備的心理診療室。但張恩超沒有。他聽說監(jiān)獄里的醫(yī)生名堂很多,他們教犯人唱歌,也教犯人禱告。有一次一個室友從那里回來后帶來了學習成果,一首歌,歌名很直白就叫《鐵窗淚》。說來也怪,很多有心理問題的犯人唱了這首歌之后,抑郁的心情多少都得到了改善。

“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望外邊,外邊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何日能重返我的家園,條條鎖鏈鎖住我……”

張恩超從來都不需要這些。他適應很快。何況給他安慰的曲目早就從曲庫中提了出來,《Desperado》無論是旋律還是歌詞都比《鐵窗淚》好太多。他不能想起另外一首歌。

和很多犯人一樣一開始張恩超通過辛勤的勞動逐漸走向“正軌”,別人賺積分以期待早日回歸社會,張恩超倒是不追求這個,懶散的樣子有目共睹。原本依仗著個高和沉穩(wěn)的性格,監(jiān)獄方還打算安排他做寢室長——但很明顯王哥更滑頭,更愿意每個月去跟長官們開交流會。張恩超從不揭發(fā)室友抽煙和賭博的毛病——這些毛病無傷大雅,至少在監(jiān)獄里——王哥做得更好,他還能帶領組織這一類活動。監(jiān)獄里跟外面一樣要求“和諧社會”,打架是禁區(qū),是雷池。不打架不鬧事,就相安無事。

寢室里也總是人來人往。送走老劉,又送走周正。周正轉(zhuǎn)出去之后沒多久,蔣興文又來了。旁人都發(fā)現(xiàn)蔣興文這個人說話有意思,能處,就總拉著他說話。仿佛是氣場相吸引,蔣興文和王哥也有如見故友的感覺。讓人意外的是,蔣興文和張恩超才真正結(jié)成了“聯(lián)盟”,共圖大事。那一陣他們倆走得近,王哥抓抓腦袋不明白。一個季節(jié)過去,事情早就發(fā)生了變化。

而真正的變化是張恩超為什么突然要跟那人打架,是誰也沒想明白的。他們在食堂就干了起來,圍觀者自然眾多。還沒決出勝負,四五位長官就拿著警棍包圍了鬧事者。張恩超一把推開對方,對方也不太情愿地松開了張恩超的衣領子?!澳闼麐尩木褪且粋€王八蛋。你給我等著?!蹦侨藘瓷駩荷钒愕难凵穸⒅鴱埗鞒?,對他憤怒地喊著。張恩超只是笑,除此之外,幾乎不動聲色。

結(jié)果自然是被雙雙扣分,且很可能延長刑期,具體處罰決定還沒出來。不管怎么說,在場的所有朋友都知道雙方勤勤懇懇踩縫紉機的所有的努力,幾乎已經(jīng)化為烏有。

“他倆為啥打架?。俊笔Y興文不明白,非常非常不明白,每一次教育課長官們都會強調(diào)紀律。在里面打架是最不被允許的,簡直是明文規(guī)定。王哥也不明就里:“不知道。老張下手狠,把人家的牙都打崩了。據(jù)說是提著對方的腦門往樓梯上磕。真看不出來老張這人,挺有勁?!?/p>

“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不知道。昨晚還一起嗑瓜子呢。你跟他熟啊你應該知道?!?/p>

那天晚上張恩超被押送回到202,大家都裝著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是氣氛確實與以往不一般。關(guān)燈休息,張恩超偷偷望向蔣興文的方向,默默的、無聲的,那一行斷斷續(xù)續(xù)的仇恨,如果不是夜色,就一定暴露了張恩超的心事。隨后張恩超翻了一個身,他不想繼續(xù)看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斗毆事件讓蔣興文準備提前行動。張恩超會跟那個刺頭正面沖突干架,蔣興文覺得不可思議。他本來的目標就是張恩超,他選擇張恩超這個白羊座,是個炸彈,是個愚笨的炸彈。這個星座的人,據(jù)說,據(jù)那些女人說,沖動,渾身冒傻氣,那就說對了。星座這個東西真新鮮。

“我真的想早點出去。我覺得有一定機會。”蔣興文一邊畫著什么一邊對張恩超說,這也是試探。第一次聽完這句話張恩超心中就猛地一驚,表面卻只是皺了皺眉,他腦子里面那時候還有很多疑問。然后兩人一陣沉默。

對于蔣興文這個思想動態(tài),張恩超甚至有足夠的動機和理由去告發(fā),但毫無意義。他不打算這么做。他也考慮過把蔣興文在這里揍一頓解恨——他雖然沒有把握能打贏,但是至少可以讓蔣興文吃不了兜著走,一起沉陷下去。最后他卻選了另外一個無辜的人一起沉陷。

每月一次的“親情賓館”日已經(jīng)成了蔣興文的節(jié)日,甚至在之前幾天還能搞失眠。他真覺得到了里面有些心態(tài)不一樣,他不該是這種人。在外面他天天有女人,想要幾個就有幾個。在里面,一想到女人居然就能讓他高興,甚至有點嘚瑟。即便他控制自己把精力都放到白天的勞動上,以及某個還在路上的計劃——到了夜晚有時候也難免心血來潮。

他的女人也沒有缺席任何一次節(jié)日。

“你大姨媽倒是挺準時的。”蔣興文已經(jīng)累趴下了,轉(zhuǎn)頭看著女人。女人也恰好看著他。

“咋說起這個來?”

“我就沒遇上過你大姨媽,是她故意躲著我嗎?”

女人笑了:“咋了?還不高興了?你是不是干不動了、不行了?你不是跟我保證了的嗎?我每次來你都跟我搞四次,人家少食多餐,咱們少餐多食。這不是你的口號嗎?”飽漢不知餓漢饑,有這一說。但每次都吃撐了的蔣興文解釋道:“口號可以變嗎?咱們得根據(jù)事情發(fā)展隨時修訂工作計劃?!迸说靡庖恍?,心想總算是拿住這男人了:“文哥,你最近有沒有賺到積分?真要等你五年???”女人依偎在蔣興文懷里。經(jīng)過了幾個月的固定“約炮”,他們的感情確實有所上升。女人甚至覺得自己上位有望,有那種正主的心態(tài)了,希望他男人早點出來,給她個名分。

這不是一場游戲,坐牢是嚴肅的事情,積極勞動換積分兌換減刑也是經(jīng)過了長期的司法實踐,確認對犯人對社會都有裨益。

“被判處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的,在執(zhí)行期間,如果認真地遵守監(jiān)規(guī),堅守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xiàn)的,可以減刑?!笔Y興文翻開桌上的監(jiān)獄手冊,又說,“但他媽的也不能給我五個積分就減刑五年的,沒這么容易?!彼麌@了一口氣,希望在那里,但不是滿漢全席。“不過……”蔣興文又開始琢磨。

“太慢了,你靠勞動,沒等減刑呢,五年就到了?!迸吮г沟?。

“怎么?等不及我?”蔣興文斜著眼睛問,不過他問得心不在焉,他腦子里還裝著別的事情。既然翻開了手冊,蔣興文繼續(xù)讀下去,“哎,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呢?” 蔣興文看著手冊,頓悟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語:“我該早點想到的。”

“想到什么?”

“你看?!笔Y興文把手冊攤開,下面是這么幾行字,女人看字不慢:

阻止他人重大犯罪活動,檢舉監(jiān)獄內(nèi)外重大犯罪活動,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或者重大技術(shù)革新的,在日常生產(chǎn)生活中舍己救人的,在抗御自然災害或者排除重大事故中有突出表現(xiàn),對國家和社會有其他重大貢獻的——應當減刑。

“你再仔細品品,積極勞動賺積分,是‘可以’減刑。立功,那就換成了‘應當’減刑。操,我明白了。”女人看著蔣興文,眉頭緊皺,不知所謂?!拔乙⒐?!”蔣興文大喊道。

怎么立功?這當然是個問題,大問題,蔣興文思索了一會兒,“我要抓壞人?!边@就把女人逗樂了,“里面可全是壞人,還不夠你抓的啊?再說,你不就是最大的那個壞人嗎?”女人這句恭維話說完,笑哈哈地湊近身前這個還在正經(jīng)八百的男人。蔣興文不動聲色,然后乘其不備一把抓住了戴丹的胸口。她的名字很好記,帶了個蛋。蔣興文為此嘲笑過好幾次。

“怎么又耍流氓了?你可是一個要立功的人?!?女人掙脫開,再次對著鏡子整理了自己的衣領,這天熱的,空調(diào)都不管用,只能默默吹出溫和的風, “文哥,我要走了,馬上就十二點。” 出風口下面的女人對親情賓館里的一切也沒有新鮮感了。她最近幾次都明確表態(tài)希望蔣興文能努力勞動,拿足積分,也算是個盼頭——完完全全的正主心態(tài)。“天這么熱,我這跑來跑去,折騰我啊?!北е鴮崒嵲谠诘脑箽?,女人說,“要不,以后讓你媽給你送幾回女人吧。”女人捶了一下蔣興文的肩膀,又說,“我覺得你吧,在里面越待越習慣了。我這么每個月千里送炮,你都快待出幸福感來了?!?/p>

這個話題蔣興文有興趣,他笑了笑,說,“行,下個月你別來了?!?/p>

蔣興文確實有點想他女朋友了——小河。他上個月就已經(jīng)托他媽媽聯(lián)系小河,但他媽說小河不回電話?!斑@丫頭你就算了吧,別惦記了,執(zhí)拗得很。”他媽勸他,“你又不是找不到人?!钡麐屢粋€禮拜后對小河就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小河那丫頭這回總算是回復了,還說答應來看你呢。小姑娘還不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至少是個大學生,比你其他幾個強?!笔Y興文嘴一歪,掛了電話,心里別提多得意、多期待。他以前就覺得女人是簡單的東西,現(xiàn)在就更是了。雖然沒到招之則來的地步,也差得不多。

但小河只是探望,這和蔣興文想的有所區(qū)別。事實上小河根本就沒有答應蔣興文的要求去親情賓館。事先也沒有,事后更不可能。小河只是想看看人渣在里面怎么樣。到監(jiān)獄的這一路,小河換了兩輛公交,心情卻沒有換過。她的表情異常堅定。直到她坐在探訪窗口前,等待蔣興文的出現(xiàn)。

蔣興文活蹦亂跳地出來了??粗Y興文一臉的興奮,甚至有些雀躍,小河說不出有多惡心。不過她努力克制住了。

“想我嗎?寶貝?”蔣興文的嘴巴都被自己撕歪了。

小河苦笑一番。她沒想到這個人渣居然真在里面待出了歸屬感和幸福感,絲毫沒見到他被任何東西毒打的痕跡。

“跟你說,我快立功了。”蔣興文樂呵呵的,但是故意壓低了聲音,仿佛這是個天大的秘密。

和蔣興文隔著一層巨大的玻璃,小河緊皺眉頭,不知道蔣興文為什么這么自信。

“我立功我就能減刑,老子就可以提前出來了。媽的。”蔣興文信誓旦旦。但他也注意到對面的小河神情嚴肅。一直很嚴肅就有些奇怪了,蔣興文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你怎么了,我能提前出來你不高興?難道你不在等我出來嗎?”

“沒有別人在等你出來嗎?”小河反問道。

“嗨,你別逗我。你是我最疼的那個你曉得不?”蔣興文開始哄小河,“高興不?高興就笑一個?!笔Y興文當然不是真的有那么喜歡小河,但他對逗小河這件事還是很有熱情。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了他對小河做過的事。他以為小河不知道他曾經(jīng)對她做過的事。

“高興?!毙『勇冻鑫⑿Γ淞耸Y興文聰明,但用了“雞賊”這個詞。在情侶之中,也許這是更親昵的用法。“文哥,你要不跟我說說,立功那個事,你到底是怎么計劃的?”

蔣興文心里早就樂開了花,趴在玻璃的下面,時不時用手比畫著什么。小河聽得很認真,她希望把全盤計劃都聽明白了,上一次她也是這樣做的。只要她把蔣興文的計劃聽全了,她才有機會直搗黃龍,擊而潰之。不過對蔣興文來說,小河越認真,他就越起勁、越高興。他能用來炫耀的東西暫時不多了。

在親訪日的這一天,回到202后蔣興文躺在床上仰面朝天,看著天花板,以及那盞頂燈。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在眼眶不停轉(zhuǎn)悠。五分鐘后,張恩超終于也回到了202。蔣興文正等著他呢,看到他回來,蔣興文就從床上蹦起來,他讓張恩超跟自己去衛(wèi)生間。他放開了自來水,然后趴在張恩超的耳邊輕聲說:“兄弟,我把你當兄弟,這件事我只跟你說?!币姀埗鞒^續(xù)認真聽著,蔣興文裝作一副猶豫狀,“我跟你說,你可別賣我。我想到了一條越獄的路線。”隨后他忽然起身走向窗邊,隔著鐵柵欄,他指向不遠處。

聽到了“越獄”兩個字的張恩超臉色大驚。他跟在蔣興文后面,又順著蔣興文手指的方向看去:“啥啊,那不是醫(yī)院嗎?”

蔣興文又把張恩超拉了一把,水聲足夠大:“我打聽過了。醫(yī)院大門馬上就要拆了,要修。我懷疑他們修起來動作會挺快的,我們準備的時間不多了?!边@一點蔣興文確實做過功課。

“老蔣,你想啥呢?你真要越獄?”張恩超故意把眼睛睜得跟蔣興文的腦袋一樣大,還試圖搖了搖蔣興文的身體。蔣興文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對張恩超說,“兄弟,你怕嗎?”

張恩超鎮(zhèn)靜了一下,但又慌忙之間搖了搖頭。又馬上點頭。這一回蔣興文又抓住張恩超的肩膀,說,“那你要幫我?!睆埗鞒醚凵袼浪揽粗Y興文。 “我真的想出去,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有很大機會,我已經(jīng)有了想法。你等我想想清楚,我再跟你說說明白?!笔Y興文把自己都說激動了,至少他表現(xiàn)出來了這種激動。

這些天對蔣興文來說有些艱難。艱難在于他得時不時關(guān)注張恩超的動態(tài)。他不僅要觀察,還要思考。他需要了解張恩超的心理。

“老張,我外面的朋友都已經(jīng)摸過路了?!笔Y興文這一次把自己的“越獄計劃”完完整整說給了張恩超聽。蔣興文已經(jīng)確認張恩超就是那個人了,計劃正式實施。兩個同時暗暗下決心的人,在夜里趕路而終于遇見。

“從我們這里出去,有兩堵墻。第一堵墻在那個親情賓館,撬開那個鐵柵欄就行。我花了幾個月,終于撬開了。下個禮拜,我約上女人去那邊過夜。你等我跳下窗,我?guī)湍愦蜷_醫(yī)院那邊的窗,你爬出來。然后咱們就能看見第二堵墻。第二堵墻比較麻煩,有電網(wǎng)。你準備手套,從廠里面偷,我覺得這個不難。我們的命就在第二堵墻,你先爬出去。你爬出去,我就在后面跟著你一起。”

“為什么不是你先爬出去?”

“都可以,這個咱們再商量?!笔Y興文不帶任何猶豫。

“嗯,我會爬出去的?!睆埗鞒瑖烂C地說。

“你爬出去,你就自由了?!?/p>

“我就自由了?”張恩超想了一會兒。

“嗯嗯,對。”蔣興文拍了拍張恩超,“不是絕對的自由,但你可以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干什么干什么,想睡覺睡覺。這就是自由,難道不是嗎?唯一的麻煩,你沒法用自己的身份過日子。你是黑戶口,知道嗎?錢我有,事成之后,咱們就是過命的真兄弟,有錢一起花?!笔Y興文確信張恩超是知道這些的,他只是繼續(xù)在鼓勵對方。

“要是不打那個架,我也就一年多的刑期了?!睆埗鞒吐曊f,仿佛在后悔什么。但他還沒說完馬上被蔣興文打斷了,“就是啊,你這個傻子。為啥要跟人打架呢?現(xiàn)在每一天都很難熬,不是嗎?機會就在眼前,咱們要把握住?!?/p>

是。蔣興文說的當然沒問題。張恩超進行了抿嘴的行為,以表示正在思考這句話背后的意義。他嘆了一口氣,決定跟蔣興文說個故事,但他不確定這個故事蔣興文會不會喜歡,能不能聽得懂?!拔医o你講個故事。”張恩超說。

“啊,你講?!?/p>

“之前有個動物攝影師,專拍猴子。我是在一個紀錄片里看到的,印象很深。有一天他拍到一個猴子撿著一個打火機,那種一次性的打火機。綠色的,知道吧,綠色的。里面大概還剩一半汽油,看上去也是綠色的。那猴子就拼命咬打火機,它以為這打火機里裝著飲料,大概以為那是一瓶迷你的雪碧。對,雪碧。猴子大概渴了,它想喝。它的牙口不差,沒幾下就把打火機的點火石咬開了,咬開了之后猴子挺高興,繼續(xù)用力咬。它一定以為馬上就能喝上雪碧了。忽然,砰一聲,你猜怎么著?”

“打火機炸了?!?/p>

“對。打火機炸了?!睆埗鞒瑫和A藥酌腌妼@個故事的演繹,接著問道,“你覺得在我們面前的是那個打火機嗎?”

“是雪碧。”蔣興文聽懂了,而且反應很快。不過他不能支持和同意張恩超說的,“我也有個故事,不知道你聽過沒有,也是猴子玩打火機?!?/p>

“哦,你說。”

“一個猴子撿到一個打火機,坐下,學著人類往地上摩擦。打火機很靈,一擦就來火。這猴子把自己的毛點著了,它還聞了聞味道,挺香——是不是跟你那個故事一樣?”

“差不多的意思。”張恩超想了想,說。

“但我們不是猴子,我們是人。猴子被關(guān)在動物園里,跟現(xiàn)在的我們一樣。你想當猴子嗎?”

“當然不想……”

“那我覺得我們應該一起,越他媽個獄。我們兩個人有個照應,指定能成。”蔣興文沉思片刻,說,“我和我的女人其實也已經(jīng)等不及了。你怎么樣?有女人在外面等你嗎?對了,老張,我怎么從不見你去‘親情賓館’?”

“我老婆死了?!睆埗鞒芸旖釉挕?/p>

“啊,對不起。操,對不起。”

“別對不起,你沒踩我尾巴。我老婆沒死,我當她死了。我當她死了之后,事情反而簡單很多?!?/p>

“離婚了?”

張恩超一陣沉默。

“老張,你是白羊座對嗎?”

“咦,我啥時候說的?好像是這么回事,他們告訴過我。你記性倒不錯?!?/p>

“朋友。什么是朋友?我當然記得住你的事?!笔Y興文這時候忽然猶豫了,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后,會不會有點顯得著急,以至于讓對方產(chǎn)生懷疑。但他確實需要一個“伙伴”,一個梯子。見張恩超沒回話,蔣興文繼續(xù)說,“我小時候看到有人專門以抽獎謀生??吹劫I彩票的一定買,他說,是機會。機會來了要把握住。你猜怎么著?”

“他一直中獎?!?/p>

“對。我其實不太信,但報紙上采訪了他。我覺得報紙不會騙人,也覺得我能一直中獎。”

“哈,你中獎了。確實,你中到了這里。”張恩超覺得也可以適當嘲諷一下對方。

這一天他們穿過工廠一起回到202的路上,路上都斜著腦袋數(shù)數(shù),經(jīng)過一扇窗戶就增加一個數(shù)字。就從他們當時起步的地方數(shù)起。蔣興文往前先跨了一步:“如果是單數(shù),我在前面。如果是雙數(shù),你在前面。老張,你覺得怎么樣?”

“好?!睆埗鞒豢诖饝蓚€人的步伐出奇的一致,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數(shù)數(shù)。兩人就像是在森林里行軍,穿過的也不是墻壁和窗戶,而是整個原野。三分鐘后,他們倆到了202門口,蔣興文和張恩超都數(shù)到了14。兩人對視,還幾乎同時相視一笑。

就這一天夜里,張恩超沒敢睡著。蔣興文自然一直看著張恩超那個方向。“張哥,還沒睡呢?”蔣興文聲音控制得挺好,不大也不小。

“我小時候聽說有人從來不睡覺,睡覺挺浪費時間的。”張恩超回答,“你要睡覺了?”

“沒呢。但是睡吧,養(yǎng)養(yǎng)精神。你說呢?”

兩個人眼神對視,互相都在提供“我們需要彼此信任”這樣的信息。

6

這一夜夢里張恩超夢見他的女人給他寫了一封信。在夢里他猶豫了幾天終于給他的女人回了信。信的內(nèi)容很長,只是不容易記住。張恩超能記住的是在夢里那個名叫戴丹的女人最后來到監(jiān)獄看望他。

“你為什么打架?你就是不想出來嗎?你明明可以不打架的,你這是故意的。”戴丹咬牙切齒一般,恨恨地說。

“當然,你知道我是故意的?!睆埗鞒媛秳倮叩淖藨B(tài)。

“你為什么不聽我解釋呢?”此刻戴丹的表情已經(jīng)完全換了,悲傷至極,行將抽泣。

“我不想聽,或許只是因為我接受不了?!睆埗鞒矊嵲拰嵳f。

“別干蠢事。”

“我只是裝傻,這很明顯了。再說,我就是干了蠢事才進來的。”

“你知道那天為什么我沒來嗎?那天我和他回去的路上,他把我攆了下來。他要去追前面的車。沒多久,我就聽到轟的一聲,兩個路口外面,他把人家的車給懟了一個底朝天。警察很快來了,還把他帶走了。我想了想……”

“別說了?!睆埗鞒柚沽舜鞯ぁ?/p>

“別干蠢事了,老老實實吧?!迸税蟮?。

“不干不行。你知道那個陳泰白,最近越來越過分了。一天要拉十泡屎,我好幾次被憋得不行。”張恩超故意說了個輕松的話題。

“那你就拉褲襠里唄?!贝鞯ばχf。

“行啊,下次你幫我洗。”

“如果你能出來,我?guī)湍阆匆惠呑??!贝鞯ふf,“用洗衣機?!蹦樕弦廊粧熘θ荩切θ莸慕Y(jié)尾部分。

戴丹的笑容真好看啊,張恩超在夢里再次確認了這件事。夢醒后,兩行熱淚掛在枕邊。

還有一點張恩超覺得很奇怪,在夢里他為什么會把老王犯的事放在了蔣興文身上。

做夢那天也是親訪日,張恩超夢里的戴丹其實就會等在門外。她坐在綠色的長椅上,雙手放在膝蓋上等待工作人員給她傳話,那個人到底見還是不見。張恩超做的夢一定是有原因的。

而從接見大廳剛出來的小河忽然注意到了這個熟悉的女人身影。發(fā)型、身材,直到側(cè)臉,確定。

“丹姐?是你?”小河又驚又喜,她好幾年沒見到戴丹了,但戴丹的歌聲她隨時能想起來,于是這張臉也無法陌生,“你怎么會在這里?”戴丹聽人叫她名字,就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小河也非常意外。想見的人見不到,卻能見到一個故人。有一種什么東西左右著戴丹,她馬上剎不住情緒,哭著抱住了對方。幾年失去了聯(lián)系,但再見依然熟悉,姐妹般的熟悉。

這幾年發(fā)生什么了?為什么兩個一起在臺上表演的合作伙伴,忽然間從彼此的生活中完全退出。故事講得細碎,一直來到結(jié)尾。

“他還是不肯見我?!贝鞯るp眼紅腫,說道。小河也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她從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包餐巾紙,拆開。小河決定先不管自己,先幫助戴丹擦拭那一株株淚水。

第三章

1

2002年夏

六月三十日下午四點半,張恩超開車帶著戴丹往家走。忽然從側(cè)面塞進來的奧迪車讓張恩超一個猝不及防。不過他反應很快,轉(zhuǎn)動方向盤猛踩了一個油門,讓自己避免了一次雙車事故。企圖塞車但最終失敗的司機就帶著怨氣一路跟著男人的車。張恩超笑了。做司機的長著至少四雙眼睛,他看了看后視鏡,是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燈正爆射著他,接二連三的鳴笛聲很刺耳。所有的汽車顏色里,黑色涂裝的事故發(fā)生率是最高的,張恩超昨天還跟女人講過這當中的學問,那是他回憶起當初為什么要選白色的車。他很得意于自己的選擇。

“車禍倒是真沒發(fā)生,但我跟你提過的,白色的車對婚姻不吉利?!迸苏f。她之前就勸過這個男人,后來就放棄了,說身邊買白色汽車的朋友都離婚了。

“你這是迷信?!?/p>

“是心理學?!迸苏f。女人一語成讖,只不過他們辦手續(xù)失敗,尚未成為前夫的男人送尚未成為前妻的女人回到他們過去的家。他們少拿了一樣東西,女人的戶口本。女人說是忘記了,男人很愿意相信。

“算了?!迸藢埗鞒f。這意味著她發(fā)出指令讓尚未成為前夫的男人要低調(diào)處理類似的沖突,不能讓沖突升級。

紅燈,黑色奧迪一個油門越過了張恩超,勉強停在紅燈下。然后黑色奧迪開了車門,從主駕駛位走下來一個戴著墨鏡的光頭?!澳悴灰_門,也不要開窗?!迸颂嵝褟埗鞒?。張恩超目視遠方,緊皺眉頭,咬緊雙唇,急促但是深入地呼吸著。好在那光頭罵罵咧咧了半天,還是回到了自己的車上。紅燈變成了綠燈,奧迪啟動加速。

“就這兒,你下車吧?!睆埗鞒瑢ε苏f。

“你確定在這里告別?”

“晚上在酒吧見面?!?/p>

“為什么一定要去那個酒吧?我們不能換一個地方嗎?”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就在原點好聚好散,不好嗎?”張恩超一臉嚴肅。女人是考慮了幾秒鐘的,但她了解,或者說“尊重”這個男人,無奈只能推開車門。

剛關(guān)上車門,她看著男人一個油門沖過了綠燈。馬路上甚至飄出一股輪胎和地面強烈摩擦產(chǎn)生的橡膠味道。女人戴上墨鏡,陽光太刺眼。她下車的街口邊上有個水果店,她準備買一個西瓜,然后回家給蔣興文回一個電話。女人就是這么計劃的。她不知道要跟蔣興文說什么,甚至她感覺害怕——只是,如果不說,或許會出更大的狀況。

世界杯終于在亞洲舉行,黃昏的酒吧也可以聚集這么多球迷。才六點半,靠近窗口的一半人已經(jīng)穿上藍黃色的巴西隊球衣,另外一半人是穿黑白色的德國隊球衣。張恩超坐在酒吧電視柜的另一邊,雅座不是雅座,距離吧臺也很遠。人越來越多,把原本兩個不同陣營的人漸漸擠到一塊兒了。

球賽在七點開始,他要等的人始終沒有來,以至于他沒辦法穿上他所支持的球隊球衣。他們約定是到了之后一起穿。對方穿巴西,他穿德國。電視機上出現(xiàn)了大力神杯,這是今晚巴西隊和德國隊角逐的目標。第十八分鐘,小羅納爾多傳球,大羅納爾多射門,但是打偏了。穿藍黃色球衣的人群一陣唏噓,代表著深深的遺憾。

手機來了短信,是戴丹的:“我來不了,這邊有個急事。對不起。對不起?!?/p>

張恩超看完手機,舉起一滿杯啤酒,拿出一粒藥丸,一飲而下。他決定穿上德國隊的球衣,加入屬于自己的隊伍中去。這條短信仿佛卸下了他所有的擔憂和自責,以及猶豫。她不來,好得很,反而讓張恩超不必拘束了。他高興地一杯接著一杯喝。

第六十七分鐘,羅納爾多前場左側(cè)反搶得球,然后傳球給里瓦爾多,里瓦爾多遠射,卡恩撲球脫手。羅納爾多補射成功,巴西隊領先了。張恩超被藍黃色的浪花淹沒,有一個老外撞到了他的腦袋,另一個老外的啤酒杯像是破了一個大洞,漏了張恩超滿頭的酒水。

這些他都沒有生氣。他腦袋里還有一段對話,會自動播放的對話。

“丹丹,你支持哪個隊?是巴西嗎?”

“對,巴西。當然是巴西?!?/p>

“那正好,我支持德國。我們賭一下。”張恩超建議。

“?。磕阋€什么?”

“要是德國隊贏了,我們就離婚吧?!?/p>

結(jié)婚四年,不到。

2

1998年夏

四年前的夏天是法國世界杯,比賽大部分時候都在下半夜。上半夜的時候酒吧老板需要找?guī)讉€歌手應付那段能賺點小錢的時光??礃幼右恢苯?jīng)營不善,酒吧老板希望靠世界杯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能扭轉(zhuǎn)乾坤。他讓員工去找歌手,“最好是女歌手”,那樣能更早地吸引球迷入座。晚上九點半開始,正是客人光臨的時段,方便陸陸續(xù)續(xù)前來的球迷和無聊人士積聚?!白詈檬球}一點的女歌手”。

戴丹燙著一頭大波浪,身材高挑。作為歌手,她只要在舞臺上一站,頓時星光四射。只是她一直沒等待更大的舞臺,屈居于小城的酒吧當駐場歌手。不過這也挺好,能繼續(xù)唱歌對戴丹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尤其是去北京嘗試簽約唱片公司失敗之后,在酒吧兼職是不多的選擇之一,也很自由。酒吧老板一眼相中了她。

客人也能相中她。那天張恩超就坐在門口的位置,同伴們在做一個無聊的游戲,他沒參與。這時候他就注意到了有人在唱歌。戴丹在臺上唱了那首《加州旅館》。沒有樂隊伴奏,員工為戴丹播放的是伴奏帶。在超長的間奏時間,戴丹的眼神和臺下的張恩超交匯了。戴丹沖著張恩超笑了笑,嫵媚至極。戴丹的眼睛把張恩超這個大腦袋都看大了。十二點的時候,戴丹唱完了她今天所有的歌曲,從酒吧后門準備下班。張恩超正等在那里,他已經(jīng)不想看球了。他拋棄了足球,也拋棄了一同前來看球的同伴。

對張恩超來說,沒有一個女人唱《加州旅館》能唱出那種味道,當戴丹唱到“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的時候,張恩超腦子嗡嗡的。

“Such a lovely place。”戴丹繼續(xù)唱道。張恩超心里跟著唱,“Such a lovely girl?!?/p>

張恩超當然不是第一個對戴丹表達愛意的男人,在酒吧認識的男人。哼,戴丹心里有一種輕蔑。但張恩超的濃眉大眼,為什么就吸引到了戴丹?對剛剛失戀的戴丹來說,那是一個瘋狂的夜晚。他們聊天聊到了早上五點鐘,張恩超床邊的電腦mp3軟件里,循環(huán)播放老鷹樂隊的專輯至少五六遍。誰知道呢?與其說張恩超是個情種,不如說他是個歌迷。他很早就聽說過戴丹的名字,聽過戴丹的歌,能在有營酒吧再次遇見戴丹,他覺得不可思議,還有點惋惜,但是時機太好了。

“你最喜歡聽我哪首歌?”戴丹眼神溫柔。

“每一首?!?/p>

“說一首?!?/p>

“那當然是《加州旅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比你唱得好聽,唱這首歌?!睆埗鞒隙ǖ卣f。

“我剛才也想起了這首歌,想起了那幾句歌詞?!?/p>

“哪幾句?”張恩超問。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since nineteen sixty nine?!?/p>

“1969年,我出生了?!?/p>

“然后你在等著我出生。”

唯一的事故在于另一個人。十二點恰好去后門廁所尿尿的有營酒吧老板蔣興文,那時候已經(jīng)喝得微醺了,不過他一眼就看見了戴丹,他雇傭的歌手。他收起自己的家伙,把沾著尿液的手指伸入嘴里,吹出了一聲響亮的口哨。

然而這個哨聲沒有吸引到戴丹。戴丹已經(jīng)跟著張恩超的步子,歡快地走去。

蔣興文罵罵咧咧的,一聲,“呸。”

3

女歌手只有一個不夠,必須有輪班的。兩個員工挺機靈,去附近的大學里張貼了海報。校園十大歌手決賽晚會的時候,員工還去后臺散發(fā)了傳單。他們希望那個冠軍能去自己老板的酒吧唱歌。時間不多了,下個禮拜世界杯就開幕了。

“有錢嗎?”小河問。

“當然有錢。比你去做家教多?!眴T工說,“應該說,多不少?!?/p>

“可以唱我想唱的歌嗎?”

“當然。”員工們頻頻點頭,他們注意到小河背后的那把吉他,“如果你可以,不唱歌的時候還能兼職我們的樂手?!?/p>

這當然好,多一份收入,小河答應了邀約,她閑著無聊。大四幾乎沒什么課,也就不用早起。不用早起就不用早睡,不早睡就得干點什么,如果還能賺點零花錢那最好了。雖然沒有了樂隊,但“單飛”的小河已經(jīng)連續(xù)第二年蟬聯(lián)校園十大歌手冠軍,她覺得校園已經(jīng)是個不夠她唱的舞臺了,明年她就畢業(yè),她也需要出去“實習”了。

和戴丹熟稔英文歌曲一樣,小河也很洋氣。和戴丹豐腴的肉體相比,小河就算不上特別漂亮,甚至有些干癟。但她的年輕也很有價值。而且小河已經(jīng)開始會簡單打扮自己了。

那晚蔣興文跑到后臺,看了周圍一圈,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就坐在一邊聊天。員工不知道從哪里拉來跳舞的,蔣興文看都沒看一眼。反而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小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澳莻€歌手請假了,你得頂上?!笔Y興文親自下令。

“老板,張總到了,還帶了幾個朋友?!焙鋈粏T工在蔣興文耳邊說道。

“張總又是要找姑娘嗎?”蔣興文眉毛一揚,以為生意來了。

“不是,今天他們自己帶了姑娘。”

“好。那我待會兒去陪他坐坐?!笔Y興文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助手。他繼續(xù)掃視了一圈,在眼神交匯中似乎有女孩主動報名,不過他覺得這些女孩張總不會看得上。如果張總看不上,他就會感覺丟人?!澳隳芎染茊??”蔣興文掃到了小河那邊,也像是隨便問的。沒想到小河遲疑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蔣興文笑了,“你跟我喝就行,坐我邊上,其他人不用搭理?!?/p>

小河第一次進所謂的豪華包廂,剛進去的時候房間黑得一塌糊涂,她幾乎看不清任何人的臉。好在后來蔣興文讓人開了幾盞效果燈。他的目的倒不是為了讓小河看清那幾個男人的臉,恰恰是相反。一張大學生的臉,干干凈凈的臉,應該被看到。

張總是道上的人,蔣興文一直悉心伺候。開始的時候張總只是帶朋友過來消遣,后來和蔣興文熟絡起來,就漸漸把蔣興文的酒吧當成了自己家的客廳,一周得來三次。張總朋友多,周末酒吧的vip包房幾乎都被張總預訂了。有時候張總自己帶姑娘來一起唱歌。有時候也會問蔣興文要幾個姑娘。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蔣興文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能讓酒吧繼續(xù)維持下去的路——一條黑色的路。

4

2004年夏

“8月18日20時許,萍東監(jiān)獄服刑期罪犯張恩超利用收工時間通過攀爬老醫(yī)院和賓館之間的雨棚翻至監(jiān)墻,準備強行脫逃……”談震繼續(xù)做著簡報:“張恩超,男,1969年4月13日出生,身高180cm。主要特征:圓臉,大眼睛,嘴角有一顆痣。逃跑時身穿監(jiān)獄勞動服,內(nèi)穿深色線衣線褲。犯人躲開攝像頭,然后爬上沒來得及拆掉的舊醫(yī)院。等獄警發(fā)現(xiàn),該名逃犯又畏罪跳了回來……”

張恩超當然摔得不輕,腳還受傷了。那監(jiān)墻有五六米高。摔下來之后他樂呵呵地往地上一躺??粗蝗壕彀阉麎鹤。麡烽_了花。

“快點審問問吧。”他心里想著。

“你有同伙嗎?”警察問他。

“有?!睆埗鞒χf。

“誰?”

“蔣興文?!薄Y興文,你個王八蛋居然還想越獄?或者想立功減刑?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當?shù)谌煺娴挠芯靵韺徦臅r候,他是癱坐在病床上的。

“是蔣興文串通我,要跟我一起越獄的。不過我還沒跳出去,我估計他就沒跟著我爬上來。”

“是蔣興文?”

“對,蔣興文?!?/p>

“他已經(jīng)死了?!必撠煂弳柕哪贻p警察說道。

一種復雜的神情出現(xiàn)在了張恩超的臉上。

5

那天早上談震的桌上躺著一封信,落款是小河。談震幾乎是沖到桌前就發(fā)現(xiàn)了小河的名字。他知道這封信里一定有他那次從小河那邊沒找到的答案。信封是白色的,信紙也是。

談警官你好。哈哈,還是叫你談震吧。也許你該期待這封信了。我沒人可以說,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可以跟你說說這些事的。你讀到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jīng)走了。

上次你還開我玩笑說我是作家。其實我早就不寫作了。人我都已經(jīng)做膩了,別說做文藝青年。發(fā)生了那些事情之后,我認為我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了希望。沒有希望,你可能沒有想過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我整天整天只能想那些事情。這幾年一天都沒有停過。彈琴會想,走路會想,睡覺前更會想。完全做不到不去想。生活里我唯一的享受可能就是吃剁椒魚頭了吧。我從小愛吃魚,而那種七星椒的辣,能讓我感受到刺激。能讓我緩解不知道來自哪里的,時不時就會帶給我的痛苦。

曾經(jīng)我是個小太妹你知道的吧,雖然我成績一直比你好。小太妹這個稱呼我懷疑就是你叫出來的,但我不跟你計較了。反正高中的時候我成績足夠好,本可以考最好的大學,我相信我有這個能耐。但后來我迷上了音樂,去學琴,高一我就學吉他了。我還偷偷去酒吧看樂隊演出。那是最便宜的看演出的地方。學琴我肯定也是有天賦的,你也服氣的對嗎?但影響了我的學習,后來大學就又當了你同學,真的有點丟人。你不要介意,你學習成績你自己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跟你說這些,但我感覺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我挺高興的。哪怕馬上我要寫的,都是讓我最痛苦的事情。

后來我認識了蔣興文,就是那個有營酒吧的老板。連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和蔣興文談戀愛了,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他好像也不愿意公開,也許把我當炮友吧。但他媽媽我也見過,見過很多次。所以我大概是他的至少算是正牌的女朋友。蔣興文,這個名字你要記住。

有一天蔣興文的朋友,一個大家都叫他張總的人來了。他總來。這個張總是個十足的垃圾貨色。有一些垃圾就喜歡玩女人,有些女人拿到錢就行,雙方自愿那我也理解吧。那天張總喝多了,見了我。我經(jīng)常陪在蔣興文身邊,張總知道我是誰。但蔣興文那天出去很久,不知道是打什么重要的電話,當時我以為他是出去打電話。他媽的。然后這個張總就找到了機會對我動手動腳。我忍了會兒,后來沒忍住,罵了他都沒用,就給了他一嘴巴。這一嘴巴當然沒什么錯。但蔣興文覺得是我錯了,要我給那個王八蛋賠禮道歉。那天最后我喝了很多水,金魚缸的水,我還吞了幾條金魚。一共三條,我知道,我數(shù)了。不過我愛吃魚。我就告訴自己,我只是吃了魚而已,吃了幾條生魚而已。后來那個張總還不肯罷休,蔣興文在那邊一直哄他。我覺得挺悲哀的。不過當時我甚至還有些感動,至少蔣興文在幫我說話。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在我身上發(fā)生的更齷齪的事……

五年,他才被判了五年。他在里面還會找立功的機會,關(guān)不到五年他就又能出來了。一想到這里我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知道嗎?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讓我下決定的是一位姐姐。那位姐姐唱歌很好聽,喜歡唱英文歌,人長得也很漂亮。我最近居然見到她了。但是見到她才讓我真正下定了決心。

那位姐姐太可憐了,比我更可憐。我和她曾經(jīng)都在蔣興文的有營酒吧表演。姐姐應該比我更早被蔣興文看上,那個畜生給姐姐下了藥,讓人玷污了。因此她和他老公就再也沒辦法過日子。我不想說得太細,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那天見到姐姐,她跟我講了后來的事。他老公事后也一直躲著她,后來又忍不住去教訓了那幫王八蛋。把人打成了重傷,被判了三年。但他不肯認罪,在里面也不尋求減刑,故意打架鬧事。大概是不肯提前出來和姐姐再在一起。知道嗎?他們曾經(jīng)有個浪漫的約定,但姐姐估計等不到了。他們約定去看一次老鷹樂隊的演出。這個樂隊成員年紀太大,他們剛剛宣布要做告別演出,就在年底,11月17日。姐姐的老公當初是聽了姐姐唱一首歌愛上她的。老鷹樂隊那首《加州旅館》,一般女歌手駕馭不了,但是姐姐唱得真是好聽。

再說回我的事,我也被蔣興文賣了。你懂嗎?我曾經(jīng)以為只是我喝多了酒,但我現(xiàn)在不這么認為。蔣興文是故意的,他這個人是個畜生。更惡心的是,他以為我經(jīng)歷了那種事,就會像別的女人一樣,對他百依百順,他完全想錯了。我這個人自尊心一直很強,但這增加了我的痛苦。

談震,那一年我們的樂隊你還記得的吧?《回到拉薩》。你拿著吉他,師兄們借給你的吧。演出的時候你彈錯了好幾個和弦。你說你一直都是三腳貓功夫,你自己也知道。彈吉他這件事你沒有好好練,沒有花苦功夫。不過又何必呢,好像不是很必要。我挺喜歡那首歌,我們一起演出的那首歌,《回到拉薩》,回到純潔的雅魯藏布江,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回不去了,但我要報仇。去年我舉報了蔣興文的生意。他對我從不設防,這方面他也挺傻的。證據(jù)確鑿,他被關(guān)進去之后,我以為能得到一些解脫。但實際上并沒有。那天我故意去看他,本來以為我能看到一個形容枯槁的人,一個知錯悔罪的人,但事實完全相反。我甚至覺得他在里面如魚得水,蔣興文這個畜生在監(jiān)獄里都還一直在找不同的女人來陪他過夜。那個姐姐也去了,我非常非常意外。他甚至讓他媽媽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陪他。畜生。不過這對我來說確實是個機會,我想抓住這個機會。

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驚訝。我們本來也不算很熟,跟你說這些話,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就在這個監(jiān)獄任職,就想讓你幫幫忙。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幫不了我任何忙。

我不能讓這個畜生過了五年之后還出來,禍害別的姑娘。我不能。

寫到這里,你想知道的事情應該全都知道了。有空你好好練琴吧,你的吉他水平真的太差了,一點進步都沒有。我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的水平還這么差。為什么呢?

落款,小荷。

荷花的荷。

6

談震來到醫(yī)院,小河還接著氧氣瓶。臉色慘白。他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幫助小河逃掉謀殺的罪名,他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做。他已經(jīng)得到了小河的字跡,之后怎么弄他還是有辦法的。

前一天晚上乘著犯人去工作的時候,談震去了一次202。他走到7號床,從枕頭到床腳,到拖鞋鞋底,一一翻查??雌饋硎Y興文并沒有做好這方面的保密準備。那張紙被折成一塊豆腐干,就在床架卡著。談震只花了五分鐘就找到了它。談震用嘴吹了吹,然后用雙手順利打開了那張紙。巴掌大的那張紙的最上方,歪歪扭扭的幾個字:舉報信。

談震確定了自己的想法,臉上浮出了笑容。轉(zhuǎn)身之后,談震的腳步輕盈,他把紙再次折好,放進了自己的褲袋,還拍了拍。很明顯,談震這是準備回去跟劉濤作交代的。

7

這件事之后,也就是2004年的秋天開始,萍東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長再也沒有批過一個親情賓館的住宿申請。次年,這個工作了十多年的賓館被宣布改建,成為監(jiān)獄醫(yī)院的一部分。“親情賓館”四個大字落下來的時候碎了一地。2005年春天,犯人們拿著工具在推土機的指引下為新的建筑添磚加瓦。那天談震遠遠看見張恩超,已經(jīng)瘦得跟一個猴兒似的。

8

2004年11月17日傍晚,戴丹一個人出現(xiàn)在墨爾本,體育場內(nèi)人頭攢動。全世界的樂迷都在期待馬上登場的老鷹樂隊,這幫老頭平均年齡都快七十歲。只要是歌迷就應該知道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告別巡回演唱會,不出意外的話。戴丹找到了一個相對不那么擁擠的角落。

前幾首歌雖然好聽,但還不夠動人,戴丹知道自己在等哪一首歌。忽然口哨聲一片,接著是戴著貝雷帽的男人得到了舞臺的聚焦燈光,他從容吹出了悠揚的靈魂小號聲。激動的觀眾像是發(fā)瘋了一樣不停鼓掌。戴丹馬上淚流滿面……

澳洲的華人并不少,一旁有人用中文對同伴說道:“《加州旅館》終于來了,這首歌沒人能翻唱,唯一一首只有原唱才有感覺的歌?!?/p>

“一首絕美的散文詩。”

“是啊,我聽好多人翻唱它,呵呵,都是東施效顰?!?/p>

戴丹帶著淚珠微微苦笑,作為翻唱者之一的她,曾被人狠狠贊美過。在別人嘴里卻是這樣的評論。那是源于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才會撒的謊。

演唱會一時無法散場。觀眾們總是期待著還有下一個返場。

戴丹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她收到一條來自中國的短信:他會繼續(xù)努力改造,爭取和你看下一場老鷹樂隊的演唱會。

一陣錯愕之后,戴丹捂住了嘴巴,眼淚又一次止不住。她知道自己根本不配。

這幫老頭還能不能有下一場演唱會?戴丹知道不會再有了。

9

2004年夏

劉濤上廁所的時間足夠長,長到小河可以輕松地把她想說的話說完整。小河紅著眼睛對著談震說,“我不是要寫小說才問你那些問題的?!?/p>

“我知道。”談震說,“這年頭誰還寫小說。彩信多好看,有圖有音樂的。專家說我們已經(jīng)是讀圖時代了?!闭務鹪噲D用一些輕松的話題驅(qū)趕走小河那些情緒。

“以后都會這樣嗎?”小河突然問,“我是說,將來,將來的人們就再也不看小說了,都只看手機、看彩信嗎?”

“那當然。”談震自信滿滿地說。

“那將來的人還會去live house和酒吧聽樂隊演出嗎?”

“你是不是覺得選錯了興趣愛好?”

小河這時候看著談震,苦笑了一下,“不是,我就是對將來的人們的生活有點兒好奇?!毙『咏又_自己的左手,像是自言自語,說道,“我是左撇子,我的左手力氣很大。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我的左手能扇死一個人?!?/p>

“對,我也記得。我說你們左撇子彈吉他真占便宜。因為有力氣,所以壓得住琴弦,相對我們來說。但是你說你的左手能扇死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跑了,你可把我嚇壞了?!闭務鹦χf,他看小河正盯著自己伸出的左手在發(fā)呆。談震覺得這一幕挺滑稽。

“我那個男朋友特別喜歡我的左手。他說我的左手有力氣。他知道的?!?/p>

談震腦子一時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但他毫不懷疑,這是下流話。

“他以前就知道,以后也會知道?!毙『诱f道,“不光靈活,還很有力氣。”

作者簡介

小飯,1982年出生于上海,2004年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0屆高研班學員。出版小說、散文等作品十余本。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青年文學》文學新人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 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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