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風水。戲臺西北角有一口井。
有人受不過折磨,跳過。戲臺上
村人把化不掉的往事
融進角色里。
自從頂蓋被掀,十五的月亮
總在井底靜臥。
這秘密一直被她保守,直到發瘋后
嚷著要娶月亮。
有人竊語,戲臺上的穆桂英
比井中的月亮更美。
他們想說的,其實是
卸妝后的桂英,
一個反復出現的夢。
戲臺倒塌后,水井干枯。
桂英的故事,如一顆
被遺漏的土豆,在垃圾堆上
開出雪白的花。
夜深人靜,戲臺守著村莊
如婚鏡守著窯洞。
演楊業的陳六貴,深夜獨起
常在戲臺吸煙。
煙一吸,戲臺就亮了
村邊的磷火就暗了。
農忙時,戲曲在村人的夢里上演。
第二天,駕起馬車,奔向田野。
車鉤碰撞,氣勢
如征遼的楊業。
陳六貴的窯洞頂棚
停著兩口棺材。
壽字與寶劍,常含凜然之氣。
陳六貴雪白的胡須
為楊業而留。
只見他
顫抖,擼須,甩發,撞碑,倒地。
嫻熟的動作,像一枚鋼針
刺穿村莊。漫長的疼痛
常留于散場之后。
按照慣例,楊業被抬下,陳六貴坐起,
取下汗透的扎靠
猛灌一壺溫茶,然后
一如既往地沉默著,等待落幕。
雙腿折斷后,她很少見陽光,
只有晚霞濃烈的黃昏,她會出門。
陳六貴背起她,到安靜的山包
看西山頂上燒得火熱的殘云
如金沙灘上激烈的廝殺。
黃昏如佘老太君的戲服
披在她身上。只見她
雙肩抖動,想抖掉殘陽里的記憶,
但記憶如浸血的棉花
在她肩頭一層層加重。
佘老太君深夜望月,想起
金沙灘的兒子。
演佘老太君的
是蓮花嫂子。
戲臺上,楊業和佘老太君
并肩而立,時刻準備著
準備著滿門忠烈。
聽報兩狼山陣亡,蓮花嫂子
差點癱倒,又拄著拐杖緩緩站定。
這一幕,被村人反復琢磨,
如反復磨一把鋼刀。
后來有人揪出她,割了頭發。
割的是真頭發。
桂英趕集回來,衣衫不整。
村人暴怒,嘆息,最終若有所思。
蓮花嫂子深夜穿戲服,
哭女兒,罵奸臣,
被燒紅的鐵柱穿了腸子。
陳六貴的妻子爬到井口。
月亮一顫,又歸于平靜。
離開楊業的陳六貴
如剪喜字時剩下的輪廓,
長年夾在戲文里。
蒸饅頭的熱氣和昏黃的油燈
將紅紙暈開,變淡。
戲文冊子
早已印得血紅。
陳六貴還活著。
戲外,只有他還活著,
但胡須不在,
酒醉的時候,他才開口:
本該出一代君臣
出了一村戲子。
跑龍套的孩子們,解散后
打過架,偷過玉米。后來
學木匠,學瓦匠,學放電影,
走村串鎮,先富起來。
推杯換盞中,模仿起
金沙灘的筵席,
但早已分不清誰是主角。
后來,跑過龍套的村長
把戲臺改作羊圈。
后來,戲臺被拆,
修一條筆直的馬路,
穿村而過,如一根鋼針。
夜如村邊的湖,一圈圈
圍在女人的胸口。男人
就是湖中的月亮。
大事總在夜晚來臨。
深夜拍門,常是鄰人
傳遞死亡的消息。
深夜披衣,她們
打開生銹的鎖,取出
男人用過的
嗩吶、二胡與笙簫,
如親人久別重逢。
她們,組成村莊的樂隊,
出喪,婚娶,送進城的孩子,
最后,打發村莊的寂寞。
寒冬按時來臨,最難熬的
不是怕冷的貓,而是
夜間獨自彈奏的時刻,
總在清晨結成窗花。
蝙蝠倒掛,像一把
生銹的鎖,搖晃著
墳頭的老樹。
他從廢棄的戲臺
走過,村邊獨坐,
像一把遺失的鑰匙。
他癡迷村邊的聲音,
比如,玉米拔節,
溪水夜流,比如,
蟋蟀,青蛙,
貓頭鷹的叫聲。
夜半。霧氣低浮。
他輕輕繞過
坍塌的窯洞,
練習生銹,琢磨
荒墳的磷火。
后來,繞村的溪水
斷流。他出現
在路燈下,
像一本殘破的族譜。
那天,村莊起火。
黃昏的蝙蝠
迎頭猛撞。
昏暗里,墻皮下墜。
那是一場
潛伏于夢中的大火。
我早盼望這個時刻,
便有離開的理由。
村莊的宿命,藏在
生銹的犁鏵和門鎖上。
寧靜安排一場場意外。
我枕著書包,望秋天,
看禁書,渴望大火。
下午如茶。只要不說出
窯洞的秘密,青春
就是爺爺
扔出田地的石頭。
地里燒起玉米稈。
兩人蹲在火堆旁,
拔火,私語,吸煙。
有人隔著山梁,手卷喇叭。
話,永遠沒有聲音,
像一股焦味
在深秋的田野盤旋。
秋收后的玉米地,黃葉落地
毛刺沾滿霧珠。
一只解放鞋,破洞處
沾滿糞土,閃著白霜。
那鞋里,塞過怎樣的腳?
它是誰家祖宗?一生中
哪段故事里,改變過
舊日村莊,或一塊荒地?
村莊外的秋天,像一條
疲憊的母狗,
腳踏一張發黃的年畫,
盯著白云
發呆,偶爾輕吠一聲。
而村莊內,牛鈴徹夜不停。
村莊的夜色,偶爾燈火通明。
靈棚上八仙過海,廳堂外
嗩吶初歇,棺材安詳。
緩慢的日子里,有人離開。
凝重的時刻,斧頭換一根紅布條。
父親匆匆出門,神色莊嚴。
父親的本分是木工,
做姑姑的衣柜,做鄰居的鋤柄,
也做村莊的棺材。
父親睜著眼,說放不下,說不想走,
說時間匆忙,這一次誰釘棺?
婦人早起,公雞立于柴垛。
白煙升起,如鑰匙打開村莊。
牛鈴隱于晨霧,
露珠滾落草尖。
此刻,鞭打山谷,枯葉緊粘牛蹄。
田野。霧氣上升。
牛鈴和鳥翅占滿黃昏。
丈夫眺望煙囪,婦人細辨牛鈴。
村邊寂寂,玉米獨自生長。
而村莊內,秋雨未停,燈光
依次熄滅。
棉被蓋住夢境,窯洞分割冬天。
雪人過夜,冰凌凍住時間。
看,火光涂滿年畫。那神仙
正灶邊添火,忽明忽暗。
狗一夜未歸,松林雪夜有影。
腳印來來去去,消失在山腳。
村莊內,炊煙各自安詳,
遠山和狗群相互撕咬。
忽然,一曲舊時的味道
像夢里的狐仙,
閃進
松山深處
一根長發
沾住祖母的衣襟
一轉身,記憶飄落
如山谷的鞭響
腐爛的松針里,跳出
一只受驚的螞蚱
瞪圓雙眼,怨山谷的百靈
還有一只
匆匆擺弄細腿的螞蟻
只見它在枯樹間隱現
與同伴相遇,又各自前行。
村莊來過一位客人。
那時,寒氣正濃,
他夜間咳嗽,便挑燈枯坐。
那時,他輕跨門檻,卻沉默良久,
最終選擇風景和你的童年。
這人早已消失。他留下的故事
不帶進城,便彼此安閑。
你一再追問,是否他深夜造訪
加速村莊的死亡。
可你的大意,加速他的死亡。
梨花正濃,記憶鋪滿墳頭
如供桌上的饅頭。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