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人說愛的方式

我讀過馬小淘《春天果然短暫》的“未刊本”，沒經(jīng)過最后一道修改，其中赫然可見一些暴露感情的表達，這些語句出自敘述者“我”——馬小淘小說慣用的“犀利少女”，這位少女每每以天真而毒辣的語態(tài)呈現(xiàn)深情，情感刺激力度往往比較巨大。于是，繼去年夏天讀完她的中篇小說《骨肉》的百感交集之后，我再次被她的小說所感動，一種潛藏記憶的情感被喚醒，一種源自“同代人帶來的震動”。我承認，感動我的因素可能也包含著同為在東北長大的女性的“地方路徑”。我對小說提出讀者建議，改為《我姑》：這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就是“我”姑，敘事視角出自天真、犀利、毒舌的“我”，在東北，我姑是普遍的家常稱呼，在中國式大家族中，姑姑是非常重要的家庭成員，是父系家族中履行母職的不二人選。這部以姑姑為主人公的小說，讓我想起了我的五位姑姑，她們無一不是含辛茹苦，卻又平和得仿佛人生本就該如此。

馬小淘很禮貌地回復(fù)我：“謝謝您。”

以《春天果然短暫》為題，是對我姑人生的歸納，是“我”的觀察、理解所發(fā)的議論。作為一個東北下崗女工，我姑過著可想而知的艱難生活，小說的戲劇性坐落在挑戰(zhàn)“常識”的情節(jié)——對于愛情這樣的奢侈品，我姑是堅定的追求者和捍衛(wèi)者，如同春天是四季中短暫的美好一樣，我姑的愛情也難逃“果然”。小說最動人的篇章是描寫由“我”見證下我姑與姑父在愛情中的情態(tài)，以及“我”對我姑的孺慕之愛。這一切關(guān)于愛的講述，包裹在“犀利少女”的敘事風(fēng)格中，顯現(xiàn)出被批評家們辨別出的表里反襯的雙層性①。

2017年，寫下馬小淘作家論的劉大先敏銳地辨識出我稱之為“犀利少女”的獨特語言風(fēng)格，并命名為“吐槽腔”②，認為它是應(yīng)對“文藝腔”而來的：“這是一種純粹快感式的嬉戲，并且是單向度地呈現(xiàn)，因為并不求得讀者對這些詞句及其所要表達的觀念的回應(yīng)。這樣的詞句是被動的、二手的，不是要繼承發(fā)揚什么，也不是要反對抨擊什么，而主要是一種娛樂精神。”2017年的劉大先還無法預(yù)感到“吐槽”將成為“一門手藝”，“笑對需要勇氣”，當“吐槽”被娛樂工業(yè)孵化、培養(yǎng)，迅速成為風(fēng)靡南北的青年時尚與大眾文化時，我們還來不及追認馬小淘“吐槽腔”的敘事風(fēng)格的原創(chuàng)價值。

盡管劉大先和我都是吐槽類節(jié)目的忠實觀眾，在施行理論評論時，劉大先要對馬小淘的文學(xué)提出更高的社會倫理：“內(nèi)傾性的消極反抗、反資本的方式并不具備革命性。因為它是脆弱的，只有破壞和虛弱的作用，卻沒有生產(chǎn)力，它的脆弱只有躲在‘愛’所構(gòu)建的毛坯屋中才能得以安身立命。”我充分尊重與理解劉大先嚴肅的批判立場，對于馬小淘，我們可以將她置于反諷、調(diào)侃、冒犯的革命性脈絡(luò)上來批評并鞭策，她做得很不徹底、很不正大，即便是觸及重大的議題，她也迅速“宅”進“愛的毛坯房”里。然而，表達愛，確認愛，尋找愛，祭奠愛，“笨拙、剛毅、自閉、永不掉頭、一條道走到黑”③決絕般的信仰，今時今日，何其重要。影視劇、彈幕和社交平臺中，愛似乎變得稀有、干涸，它們待價而沽，被調(diào)侃、被恥笑、被誤解，而那些關(guān)于愛的表達、演繹和探討，大多是以放逐愛為代價，以索取安全感為目的的自我捍衛(wèi)。一個時代的人們?nèi)绾螑邸⑷绾紊睢⑷绾稳粘＃呛蔚戎匾奈膶W(xué)命題。

許多年來，恰如劉大先所概括的，馬小淘的小說以愛為信仰。當然，她追尋信仰的方式是文學(xué)的，用一種“倒行逆施”的反證方式。從《毛坯夫妻》《章某某》到《骨肉》，她在小說中樹立的愛的偶像，統(tǒng)統(tǒng)都是在愛的皈依之路上鎩羽而歸的失敗者。同時，無數(shù)次講述愛的偶像的破碎的犀利少女，則以辛辣潑皮的吐槽腔祭奠她的偶像們，致敬她的偶像們，從而讓自我轉(zhuǎn)化為愛的信徒。就以這篇《春天果然短暫》為例，我姑的“漫長的季節(jié)”是凜冬，或殘秋，然而，她卻寧可將一生中最美好的有愛的春天，斬斷為不容將就的短暫，理解并愛這樣的姑姑，是“我”在言說、確立自己的愛的信仰。

馬小淘并不是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孤勇者”。當《孤勇者》這首在小學(xué)生中風(fēng)靡的游戲動畫片主題曲在2022年的世界杯賽場上響起時，我聽到回旋的副歌的核心詞是愛，“愛你……愛你……愛你”，反復(fù)吟唱，直到曲終人散。我明白了孤而勇的人們需要一首歌，一篇小說告訴他們，他們依然有愛的選擇余地，他們并不孤獨，他們何其勇敢。在這個議題上，作家得堅持。這或許是我被馬小淘的小說燃著和感動的原因，她用文學(xué)，用吐槽腔的說愛方式唱著和陳奕迅一樣的歌——“人只有不完美值得歌頌”，吐槽腔“犀利少女”就是馬小淘的“不完美的講述者”，唯其如此，她才能夠反復(fù)說愛。

現(xiàn)代科技盡其所能地為人類維系住青春的肉身和漫長的生命，心靈呢？或速老或速朽，或停止生長。馬小淘和我是同代人，我們即便不能說青春不再，肯定是少女不了了，然而《春天果然短暫》里的“我”卻天真如舊，天真得近乎“作文腔”。我建議小淘做些修改，她立刻反問我，這是不是太文藝腔了？于是，我不再干涉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覺。我被馬小淘說服，“犀利少女”的吐槽腔，是馬小淘認真抉擇后的敘事語態(tài)，是最堅定的說愛方式。

①徐勇、徐剛，《“宅女”的世界——馬小淘小說論》，《西湖》 2013年第1期。馬兵，《“沉重的肉身”——讀馬小淘 lt;失重gt;》，《文學(xué)港》2018年第1期。

②劉大先，《新城市青年的情感結(jié)構(gòu)——論馬小淘的自我做戲與內(nèi)傾反抗》，《當代文壇》2017年第5期。

③馬小淘：《琥珀愛》， 安徽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 第159頁。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