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間,我曾先后三次去過威尼斯。由于來去匆匆,對于這座水城的真正認知,還是緣于閱讀。在我訂了幾十年的《世界文學》中,能夠讀到讓我銘記的文字并不多,而讓-馬利·魯亞爾的《他們選擇了暗夜》就是這樣的文字。在這篇文字的暗夜里,威尼斯潟湖落日后的黏稠水色,果凍般折射的那些木樁的倒影,一下子就把我給粘住了。
文章首頁(《他們選擇了暗夜》,選自《世界文學》2022年第5期)是作者介紹,一張黑白半身照片,置于左上角:醒目的額頭,綿長的眼角,高鼻梁,長唇線,嘴角微微朝斜上方翹動,溢出幾縷輕蔑,與鼻翼兩側的法令線如此恰到好處的匯合,竟鎖住了面部的所有微笑紋理。他的額際兩側光禿,留在中間的發尖,在智性的平臺上顯出了憂郁、執著、沉寂。那種清癯骨感輪廓與高貴中滲出孤傲的神態,怎么看都有些眼熟,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我一下子聯想到了指揮家卡洛斯·克萊伯。我是在1989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第一次領略了卡洛斯·克萊伯的迷人的魅力。選擇哪一位指揮對于音樂會而言是至關重要的。有人追捧他為眾男神列表中最有特點的一位。而他甫一出臺,自身的光芒便照亮了維也納金色大廳。
他風姿卓著,灑脫地輕輕一揮,“音樂的魔術就開始了。”
幾十年過去,我四處尋找他的光盤,只要能夠找到的統統收藏。他錄制的光盤很少,卻每一張都是精品。他那種為歌劇或圓舞曲而生就的天賦,那歌唱性的肢體語言,翩翩若行云流水,一滴不落地存蓄到了我記憶的U盤中,不定什么時候,只要我在某場音樂會的指揮臺上看到某指揮的偶然一個動作,便會瞬間接通他的影像。
他是那么干凈純粹,像他那白襯衣的耀眼領口,纖塵不染。他在指揮臺上飄然出塵,而下了舞臺便判若兩人。由于他的父親埃里希·克萊伯這位著名指揮家的聲名足夠炫目,他便被稱作“小克萊伯”。他十分低調,極力回避家世,躲閃著一切干擾。他不擔任任何樂團的常任指揮,他說自己并不喜歡指揮,只喜歡陽光、海灘和做愛。只有肚子餓了,迫不得已,才偶爾指揮一下。他喜歡深居簡出,尤其晚年隱居在斯洛文尼亞的一個小鎮上,遠離喧囂,脫離古典音樂界,成了一位音樂“隱士”。
這位被樂評家稱作“給古老的交響樂煥發出新的生命的人物”,確實為古典音樂賦予了新生,卻讓自己陷入了沉寂枯萎,以酒麻醉,相當于慢性自殺。
卡拉揚曾對英國作家理查德·奧斯伯恩說,卡洛斯是一個他認為最值得敬佩的人。
多明戈說:“他最后的六年一直在重新研究歌劇,學習更多的交響樂。我打電話給他說,我們希望你出來,到華盛頓來。可他說音樂會現在離他太遠了……”
小克萊伯是個常人難以理解的怪人。他在慕尼黑指揮排演貝爾格的歌劇《沃切克》時,為了達到他內心的要求,竟然整整排練了34次,連演員帶樂隊你就說多少人跟著受罪吧。寫小說可以改34次,但是,幾百號人聚在臺上,你一遍遍在重復著排練,不行再來,再來——34次重復呵,豈不讓人瘋掉?我眼見一個國內樂團的德國指揮,在排練時嚴格一點,重復了兩遍,拖延了不過半個小時,樂手散場后就為之憤憤不平:他把我們當成學生樂隊了,太磨嘰了!
小克萊伯極其任性。有一次跟鋼琴家阿圖洛·米開蘭杰里合作錄制《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樂隊、錄音一切就緒,大提琴首席只是問了米開蘭杰里一句:你喜歡什么速度?話音剛落,只見小克萊伯閃身走了出去。人們蒙了,等到明白過來四處找他時,他已經坐上了去往慕尼黑的飛機。有人發出無奈的感嘆: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
小克萊伯與魯亞爾,一個音樂家一個作家,彼此毫不相干,然而,我卻感覺到他們彼此不僅長得像,而且有著相似的人生觀。他們都是完美主義者。
魯亞爾出生在一個美術世家,祖上幾代人都是聲名卓著的畫家,對繪畫抱有狂熱而偏執的信仰,這種極致的追求,導致由此產生的無法遏制的內心壓抑和沖突。因而他們家幾代人竟把自殺當作尋求解脫的出口。
魯亞爾在20歲時就有自殺的沖動,他仿佛蹣跚在黢黑漫長的甬道,他寫到畫家利奧波德·羅伯特自殺時,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場合,那就是站在了自己的畫作前,“一遍又一遍聆聽《安魂曲》。然后,燒毀了他所愛之人的所有信件,自刎而死。”他沒有多余的描述,只有一句感慨:“多么藝術性的放縱啊!”我猜想,如果魯亞爾不是把寫作當成了他最后的避難所,那么他也可能會選擇藝術性的放縱……貝多芬說音樂是人類的最后避難所,音樂之于貝多芬和文學之于魯亞爾,有著同等的效應。
音樂與文學,有著相同的救贖。魯亞爾與卡洛斯有著同樣的挑剔,同樣的敏感而脆弱,眼里容不得半點砂子,這是他們的共性。魯亞爾在他的“暗夜”文章中,寫到了十多位藝術家,他所感興趣的人,均與威尼斯相關,也均與愛情與死亡相關。他把這些藝術家統統放到了威尼斯,或者說他在威尼斯這座水城,捕捉到這些藝術家在愛情與激情的烈火中,怎樣熄滅,以至于緣何走向毀滅。他為此既殘忍又津津樂道。
他在寫到巴雷斯從大運河走向威尼斯廣場時,筆下亢奮得簡直是在歌唱:“在殘破的宮殿之間,在映照著褪色金飾的頹敗大殿的碧水之上,死亡的念頭勾起了這位陰郁者的興致,令他深深著迷。”接下來他把這個尋死的念頭比喻成管風琴,而生命的微弱氣息“吹拂在這永恒的巨大樂器之上,用虛無譜寫一篇致命的樂章”。
這種對于生命終結的美妙文字,令我聯想到年輕時讀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時,被主人公那個水手作家在現實中被高不可攀的女主角羅絲的虛榮和虛偽直接擊垮,終于找到死亡的歸宿時的那段歌詠:“慶幸人生終有盡期,死去的長眠永不復起,縱使細流長逶迤,也需平安入海洋。”于是,那個水手作家以投海結果了自己。這部長篇看完后,內心無比沉郁,至少讓我兩個月難以走出自殺的陰影。
喬伊斯《都柏林人》中的名篇《死者》,短小的篇幅竟寫了一場持續三十年的舞會,這是盛大的生,和另一場孤寂的死,兩廂強烈對比中的氛圍,幾乎令人窒息,而喬伊斯樸實詩意的文筆,又讓這種對比的張力撐到了極致,并由此將生死的主題引向了浩渺天宇。讀這個短篇頗像傾聽理查·施特勞斯的《死與凈化》交響詩。二者都是“凈化”的音樂主題旋律,都是升騰的魂靈。猶似三島由紀夫筆下描寫主人公在佛像前那種奇幻的意象:“仿佛把混沌世界嚴格排列成密教的曼陀羅一樣,它把毫無秩序的晚霞的豐富色彩、放縱不羈的形態、紛繁繚亂的光線整理成井然有序的幾何學圖樣。只是,金色、綠色、深藍色、紫色、茶色等暗淡的光彩,顯示出的是幾乎與落日同歸于盡的晚霞的最后時刻。”那也是他為主人公本多陰鷙的死亡轉世信念的絢爛歌詠。這也是作家自己的最后絕唱,三島由紀夫寫完這部《豐饒之海》便剖腹自盡。
喬伊斯筆下對死亡的贊賞是這樣的:“聽著那歌聲,無須看唱者的表情,人們便會感受并分享那輕快平穩地翱翔的激情……邁克爾·福瑞就埋在那里。它飄落下來,厚厚地堆積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積在小門一根根柵欄的尖頂上,堆積在光禿禿的荊棘叢上。他聽著雪花隱隱約約地飄落,慢慢地睡著了,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落下,就像他們的結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喬伊斯:《死者》,選自《都柏林人》,王逢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多愁善感,敏感脆弱,任性偏執,這是搞藝術的人通常的特性。如果再加上自虐般的完美主義,那就接近天才了。天才以怪居多,當然并不是所有天才都是怪人。而不是天才的人,難道就沒有這種特性嗎?
我在樂團一晃待了十多年,大大小小的音樂家結識了不下百余人,而一代舊的樂手退出舞臺,新人馬上增添上來,令我驚訝的是,80后的樂手,已然成了老人。在這種競爭愈益激烈的年代,我擔心那些過于狂熱于藝術成名的年輕人,會不會因為崇拜天才而導致自己走了彎路或歧路,沒有學成天才,卻被誤導,反而學到了天才的怪毛病呢?
年輕時自己也有過這種趨向,總想與眾不同,總想活得不平庸。有意無意放縱了這種個性,甚至寧肯做個怪人。現在一想起年輕時那種想法真是幼稚可笑。如果成個那樣的次品或半成品“天才”,還不如成為一個正常的人,即便平庸。
我第二次來到威尼斯是跟隨交響樂團到意大利巡演,趁間歇時間我們一撥人跑到這里來逛風景了。我們是先乘車再換船到達潟湖的。早晨的湖面閃動著鍵盤的光感,那根如同削尖的鉛筆的細高塔樓,像巨人手中的指揮棒,兩岸高低不同的建筑就算是樂隊的陣容吧。真正的交響演奏,還要靠湖面的激蕩——光與游艇的撞擊,抑或風與浪的交響。
船上的年輕樂手個個情緒飽滿。其中有一個是雙簧管首席,英俊瀟灑,熱烈豪放,風拂動著他的額發,飄然而有神韻。威尼斯的水色天光立刻讓他觸景生情,談興勃發。他對身邊的樂手們講起了他如何來過這里。當時我對他還不太熟悉,便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講故事。那是他的一段甜蜜的愛情之旅,朝霞般在他的心里往外放射著璀璨,他需要別人跟他一起分享。他那時還在瑞典的一個有名的樂團擔任聲部副首席。在此期間他趁休假時來到威尼斯,巧遇一位深圳的女孩。他一見鐘情,兩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定下終身。讓他最難忘的是他們是在落日橋邊定下愛情的。他說當時住在水邊的一棟小紅樓里,度過了蜜周。他說房費不貴,只是那時候他沒有多少錢。要是錢厚的話,他一定會住一個月的。
船在行駛中,他突然朝對面一指,順著漾動的水面看過去,一排紅磚小樓,遠遠看去如同在水中漂浮。他說就是那棟,那個小樓是一家酒店,檔次不錯,許多藝術家都曾在那里住過。他說他還沒有住夠,還想再找機會到這里度假。
旁邊聽他講述的人都很羨慕,也紛紛表示要找時間在這里住上幾天。我正饒有興致地想聽他的故事,可惜到站了。
下了船,我們這些人就分頭走散了。我感覺這些年輕樂手正走在通向愛情的路上,他們臉上有光,步履輕捷,那種興沖沖的勁頭兒,仿佛要爭分奪秒在這里多披點霞光,多蘸些色彩,多尋找些甜美的感受。有可能的話,會像頭海獅,一頭拱進陽光鋪灑出金鱗金翅的水中。年輕多好!油然而生的羨慕如同岸邊涌蕩的波紋。
托馬斯·曼那部著名小說《魂斷威尼斯》的主人公阿申巴赫,52歲的詩人,苦心創作,卻突然感覺老之已至,心力交瘁,便在生命的迷惘中來到了威尼斯。他遇見了一位金發少年,喚起他內心的強烈沖動。這個金發少年是個完美的少年之神,無比的英俊,只一眼便整個攫住了他的魂。這是象征詩,也是精神的閃光殿堂。這是作家天才的構思,柏拉圖式的唯美極致,而到了大導演維斯康蒂手中居然搬上了銀幕,改名《死于威尼斯》。突出了一個“死”字。僅從這兩個題目而言,我更喜歡前者的“魂斷”,這種魂斷刻骨地寫出了詩人絕望的人生,比死有著更多的回味。而且,電影的表現方式,畢竟比小說更加外露,難以企及詩人內心那種極致復雜與苦悶的陰郁層次。當然電影中也有獨特的閃光點,鮮明的立體的人物,光鮮亮麗卻又沉郁憂傷的景色畫面,尤其是馬勒《天堂曲》的音樂,飄然如水,將無盡的惆悵與哀傷融蕩而來,讓你無法不沉浸。
想想,一個52歲的詩人就會感覺自己年邁,而我隨著交響樂團這些年輕人走世界,已屆花甲之年。
大運河成了跳板,通向圣馬可廣場,這里仿佛是人流的泵站。它位于威尼斯中心,是威尼斯最主要的廣場。該廣場是由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大師Andrea Palladio(安德烈亞·帕拉迪奧)設計的,許多建筑屬于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特色,精美的拱門、柱子和拱廊,以及著名的文藝復興式建筑——圣馬可教堂。我還記得第一次跟女兒進教堂的情景,她穿著一雙時尚的皮拖鞋,只因腳后跟沒有那種通常的系帶而不合規格,不能進教堂。于是,導游找來一根細繩,把她的鞋后端纏綁了一下,這才得以跨進圣殿。
圣馬可廣場過于熱鬧。兩旁排列的建筑中,人流串動不息。有商店、咖啡館、酒吧,還有精美的雕塑和壁畫,這些雕塑和壁畫都充滿著文藝復興時期的特色。在露天咖啡館門前有弦樂四重奏的演出。我落在了年輕樂手的后邊,只有水田跟我在一起。
水田差不多也到知天命之年了,卻保有一份難得的天真。在我看來那是“美式天真”。他一聽這個四重奏的熟悉旋律飄來,便說是莫扎特的弦樂四重奏K525,那個輕快的帶有行進節奏的句子,春風蕩漾,給人以舒爽之感。水田說他拉過這個曲子。那是他跟幾位退休老人組成的“水鄉組合”,搞了一些場次的室內樂演出。我們迎著莫扎特的旋律走過去,站在旁邊傾聽。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還有兩把小提琴分別一提二提演奏。他們都穿著黑色演出服,白色襯領襯著黑色領結。他們的動作優雅,面部表情不乏幽默感,在這種喧囂的場合,音樂沒有被噪音淹沒。周圍那么多人來回走動,卻只有我們兩個人駐足傾聽。
四個弦樂手并不在意聽眾多少,即便一個聽眾沒有他們也會這樣投入的。他們可能已經習慣了拉給水聽,拉給建筑物聽,拉給鴿子聽。一種職業的素質,令他們不會受到任何干擾。
一曲結束,另一曲響起——《愛的憂傷》。這首克萊斯勒的著名曲子,其旋律正好吻合了威尼斯的氣氛。先是一對情侶湊過來,接下來又有幾對情侶雙雙摟肩搭背地漫步而來。這時,旁邊的鴿子也成對的被這帶有甜美的憂傷旋律引來,落到了一對情侶的肩頭。
這座用豐富的情感體驗激發人的想象力的城市——威尼斯,也是一座埋葬愛情的墳墓。魯亞爾說,海明威、茨威格、巴雷斯、拜倫等著名作家與詩人,都是因為來到了威尼斯后而走向絕望的。正如夏多布里昂深愛法國沙龍女主人波利娜·德·博蒙,卻在威尼斯大失所望,失落地回到羅馬,在法僑墓園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愛情墳墓,而巴雷斯則在威尼斯為毀滅性的偉大愛情,豎起了墓碑。
有人說威尼斯堪稱觀測激情的奇異氣象臺,情緒的壓抑和爆發讓威尼斯成為摧毀心靈的百慕大三角。除此之外,世界上還有哪一座城市具備這種召喚憂郁之情的魅力呢?
也有人說,威尼斯是轉動絕望的輪盤,是郁郁求死者的終極歸宿。作為一個游客,我沒有這樣的強烈情緒,盡管我受到一些文學書籍的陰沉影響,卻也只停留在思索體悟之間。
或許因為我來威尼斯只是一種淺游,而缺乏真正藝術家的深切體驗。這種淺游的標志性內容,便是拿著手機四處拍照。因為曾經我來過一次,便不再像第一次那樣貪婪地狂拍。
不覺間走過嘆息橋,進入運河的幽深街巷中。隨時會有貢都拉小船冒出來,船上立著一位高身材的大漢,他挺立著,你會擔心過橋時他的腦袋會不會被撞上。不知名的橋隨處可見,有橋就有船,那種被喻作土耳其靴子的貢都拉漂在水中,細瘦的船體在我看來就像鍍了金的梳子,把浮動著的水面,梳理出道道細紋,斯文地蕩開來時,貢都拉一只接著一只從橋底下鉆了出來,首尾相接,井然有序。
停靠在岸邊時,有的游人要上船。開船的意大利壯漢沖我們這邊招手。我第一次來時已經與女兒乘坐過這種小船,便搖手謝絕了。這時候,身后出現了一位年輕人,他高大白凈,穿著一件橘紅色的T恤衫,非常亮眼。他正跟水田打著招呼。水田悄聲對我說,他是剛進樂團的一位長號手,他人高馬大,人稱大炮。他很有親和力,熱情地邀我們上船,他大方地說由他來買船票。我們還是婉辭了。他跳到貢都拉上,做出個手勢,讓岸上人拍照,我也湊過去給他拍了幾張。
年輕真好,青春活力勃發。色彩與俊朗的輪廓倒映在水中,格外亮眼。乘載他的小船,順著河道那些斑駁的舊墻,還有船體蕩開的波紋,一次次擁吻著磚墻的綠藻,漸行漸遠。他的那件橘紅色背影,與黏稠的綠色的河水形成了鮮明對比,花朵一樣,油畫一般鏤刻在我的記憶中。
那時候,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么年輕充滿活力的樂手,竟會在回去的一次例行檢查中,被查出了肺癌。我多么希望那是誤診呵!他還會再來威尼斯嗎?我不僅聯想到了魯賓娜寫威尼斯的中篇小說《威尼斯人的高潮》。(《世界文學》2017年第4期頭題《威尼斯人的高潮》)
故事開篇就很抓人。主人公庫嘉是位敏感的女畫家,39歲時被檢查出肺癌。“是啊,39歲,正是大好年華,也是癌細胞肆意擴散的大好年華。”以色列俄裔女作家魯賓娜就是這樣放開了文筆。庫嘉瞞過丈夫,只身前往威尼斯,她去旅行,一種異乎尋常的旅行。她覺得莫扎特也會死,她又算得了什么。她想在威尼斯度過最后的日子。
我很欽佩魯賓娜的文采,她有著畫家的天分,筆下揮灑著威尼斯的富麗色彩,魔術般收攏了水城的全部情緒,她把對生命絕望的主人公拋到了這樣的地方,讓其不得安生,生死之間,來了一次豐富的折磨。
為什么?她再次惶恐不安地問自己,為什么她會被拉到這來,用這些稍縱即逝的歡愉來折磨自己,是有人在向她索求什么問題的答案嗎?而她究竟能知道些什么——在最終期限來臨之時?
她不斷陷入糾結中。在她的眼中,威尼斯有著復雜的絢麗,斑駁的破碎,還有時隱時現的絕望:就像有一張在空中晃蕩的大網糾纏著教堂的尖塔和球頂,糾纏著屋頂與河道……她恍然大悟:這座城市,蘊含著剛毅和陰柔的靈魂,也像她一樣注定死去,而他們的差別只在于期限的長短——七個月還是七十年——對于殘酷無盡的時間來說,是多么的可笑!她預感到了他們共同的死亡和共同的命運,這一切在河水之下流淌綿延……
河水無論流淌的還是不流淌的,在烈日下都是一片綠色,是那種濃綠色,好像太陽越烈,河水就變得越綠越陰沉。
我跟水田正走著,迎面又遇到幾位樂手。他們在一個攤亭前買冰激凌。在國內我是從來不沾這東西的,但是,自從跟樂團到達意大利,記得是在佛羅倫薩時,一位女樂手讓我品嘗一下那里的冰激凌,我推辭不掉,接過來剛一抿,就被征服了。威尼斯的冰激凌跟佛羅倫薩的相比,一樣的味道。其實,這里的冰激凌是分各種味道的,有濃有淡,我更喜歡吃那種巧克力味道的,因此,每次都吃這種味道,自然是分不清哪個城市的味道更好了。
吃著冰激凌,拍照。觀景,仿佛回到了年輕時代。跟年輕人在一起就是好,不覺間忘記了年齡。這里面有剛從法國回來的小伙子,喜歡自拍,不喜歡和我們合影,行進中,他總是與我們保持一點距離,他也不多言,只是擎著一個自拍桿給自己拍,有種自戀情結。還有一位美女是拉大提琴的。她是韓國人,我們都管她叫美女夏。她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非常清澈,那種清澈是威尼斯的所有水域都找不到的。在排練廳里我們多次見面,沒事的時候,我會經常在排練廳里觀看他們排練。樂手坐在臺上時,有種距離感的,到了這種環境里,就會覺得格外隨和親切,我們很快便融為一體,談笑風生。
到處都是橋和建筑,到處都是美景,不知是什么橋,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正巧來到一家船舶式的餐廳,我們旋了進去。
一個身穿白衣戴白色廚師帽的高鼻梁小伙子,熱情迎上來。他有著意大利人特有的幽默感。像舞臺演出似的托著盤子過來問,牛排是要三成熟,還是五成熟?我們七八個人圍在一桌,有人說七成,也有人說九成熟。結果端上來的大白盤子里的牛排淌著血水,截面處一看還是生肉,便趕緊讓其退回加熱。面色幽默的服務生加完熱再度端上來,還是沒熟,我們就又讓他端回去,并強調九成熟,這個小伙子滑稽地聳聳肩,一副無奈的樣子。
再次端上來的牛排總算達到了九成熟,但吃起來不免有點硬了,嚼起來也有點費勁。這大概就是文化方面的差異。
水田是樂團里最瘦的一個。有一年他在帕米爾高原露天舞臺迎風拉琴時,差點沒被狂風刮走。我便以此取笑他,讓他在兜里加兩塊磚。他脾氣極好,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在臺上時,他很容易埋沒在弦樂陣里。臺下,他異常活躍。他是個微信狂、照片狂,他在這種游玩時,大膽地釋放自己。尤其到了威尼斯,他被花花世界弄得手舞足蹈像個大男孩。他好像對什么都感興趣。到了賣面具的商店,他會挨個戴上自拍,搞笑。到了賣畫的攤位前,他也會湊上前這瞄瞄、那看看,他的惡作劇是把一幅畫在圍裙上的大衛裸體圍到了身上,他如此瘦骨,大衛又是如此肌肉男,兩相反差,頗有戲劇效果。而被大衛肉體裸裹著,畫面的陰部也非常醒目,充滿滑稽,他喊我拍攝。我遲疑之時,旁邊有人圍上來看熱鬧,他一看不好,趕緊掙脫著解下了裸體圍裙。這種嬉皮士的表現,充分說明了美國文化對他的影響。畢竟,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去美國留學,一晃三十年過去。
其實,這種作樂搞笑還算不了什么,在一處古城墻的斷垣處,他忽發奇想,拉著一位年輕女士從上面跳將下來,讓我拍攝。這是十足的一幅英雄救美的武俠圖。他身輕如燕,那個女孩也是裙帶飄灑如云,怎么看都有種美感。然而,正是這張照片惹禍了,或者說都是威尼斯惹的禍。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張武俠小說般的插圖發到了朋友圈,結果第一時間就讓他太太崩潰了——
原來他的家庭給他帶來了太多的壓力。正在準備高考的女兒突然被一輛送外賣的摩托車撞倒,腦部磕在了馬路石上,嚴重受損,昏迷了好多天,總算醒來了,卻也精神出現了大問題。這讓整個家庭籠罩了愁云,也讓他整天提心吊膽。他的太太更是面臨著崩潰邊緣。從這個角度解讀他在威尼斯的輕狂舉止,也是在釋放這種內心的巨大壓力吧。
威尼斯是個能夠讓人喜悅,也能夠讓人瞬間悲傷,更能夠讓人陡然變得輕狂起來的情緒發酵池。到了這里,人的情緒會以各種方式釋放。拜倫竟敢毫不掩飾地把潟湖當作泳池,把威尼斯視作妓女。在這座城市里,他自焚于激情之中。仿佛世界末日前突現的片刻晴朗,極具藝術感地盡情綻放。拜倫和追隨他的女人們,面對著日漸墮落的世界狂歡起舞。正是威尼斯,為拜倫的傳奇平添了絕美的暗色翅膀。
魯亞爾認為拜倫是塑造與虛構人物共患難的作家形象的第一人,也是親身體驗自己筆下的敏銳激情的第一人。他不是用墨水,而是用自己的鮮血在寫作。這是怎樣瘋狂的一位詩人。
夏多布里昂與拜倫不同,他也在威尼斯享受“毒藥”,一段不幸的激情,將他干涸的內心點燃。他飽嘗了愛情之苦,他在《墓畔回憶錄》中寫下這一段不同尋常的哀歌,又將這一段從書稿中撕掉。他寫道:“一種思緒占據了我的靈魂,我爭分奪秒:在揚帆疾行的船上,我注視著夜晚的星辰,求它賜予我狂風,讓船駛得更快,求他賜予我光榮,讓我得以被愛。”我捧讀他的這部散文的興趣,始于題目,一個人躺在墳墓里的瀕臨生命完結時,還能有如此的理性記載。
特殊環境決定人的特殊行為。如果不是因為來到了威尼斯,水田也不會跟我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那座著名的嘆息橋,他也不會對我提及他的個人生活。正是在這座橋的對面橋上拍照,我跟他談起了這座橋的來歷,監獄與市政廳,囚犯與愛情,生死之間,生命無常。我們聊著聊著,便聊到了他的留學生活,他的愛情與婚姻。一經提起便喚起了我深深的同情。
水田不讀小說,對任何虛構的東西并不感興趣。但是,他對于發生在威尼斯的愛情故事卻是頗有興趣。我跟他講海明威,講托馬斯·曼,講魯賓娜的小說。他關心那位女畫家主人公在威尼斯的命運,究竟是否選擇了自殺。
魯賓娜讓主人公在這座城市待了一周。這七天女畫家的情緒如過山車一樣。最終,她沒有選擇死亡。那是因為她終究沒有在這里尋找到值得殉道的愛情。水田聽完長嘆了一口氣。
我對水田說,從照片上看魯賓娜很像我們樂團的一位女士。他馬上眼睛一亮:真的嗎?像誰?
我朝前邊一指,正巧這時走在前邊的一位女樂手回頭發現了我們在談論她,她莞爾一笑,更加嫵媚。她是一位大提琴手,韓國人,我們稱她美女夏。她不知緣何來到深圳,也不知道她如何考進樂團的,甚至當我以為她還是獨身的時候,水田告訴我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一個平時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子。她不會說幾句中文,卻能夠自如地跟中國人溝通。在威尼斯時,她也不會意大利語,但她也能夠與當地人溝通。她那雙清麗得如同山泉洗濯的大眼睛,隨意一閃動,便充盈著迷人的力量,像湖面生動的光影,似乎很實在,又有些撲朔迷離。在她面前,我像堵木訥的墻,風剝蝕的朽跡,雖然被我努力掩飾,但我意識到一定會被她洞悉。我們一行七個人中,有弦樂手也有管樂手,很奇妙地組合在了一起。可以逛的地方太多了,想看到的東西也太多了。我們從早晨就到這里轉悠,既有目的,又沒目的,盲然而隨性,不覺間已經日落水面了。想起日落橋的浪漫,那部曾迷倒一片年輕人的法國電影《情定日落橋》。網紅打卡地。多少人在此停留拍照。年輕人以為威尼斯是魔術師,其實她是一位毒藥師。魯亞爾認為情人們來這里尋找能使愛情永恒的春藥,但無人能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
威尼斯的水是濃綠色的墨汁,正在一寸寸浸潤著這些涉世不深的樂手們。前來的游人或許都有種流連忘返之感,但是,夜幕一下子就把這些閃亮的水城遮蓋住了。
烏泱泱的游客突然消失,仿佛蒸發掉了,夜晚扼住了人們的咽喉。方才還是到處碰到人,瞬間消失得如同鳥群,連一片羽毛都沒有留下來,只有巷道里殘存的氣息與濡熱,在黏稠的剝蝕的墻壁上慵懶地飄浮。
我們一行人跟在美女夏的后邊踟躕前行。疲倦的安逸,仍在無邊蔓延。在這樣的迷路時刻,我們的隊伍中五男兩女,卻獨獨由她在這時站了出來,顯出了她的擔當。我覺得我們那晚的迷路也很有象征色彩。那么多條的水巷,都是一模一樣的,此條與彼條沒有區別。所有的貢都拉都拴在了岸邊,“野渡無人舟自橫”。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魯賓娜小說中的主人公感覺:這是一座最不憐惜愛情的悲劇城市。石板上的跫音,無光的城市,悲戚的夜晚,這座城市忙于安頓自己的悲劇,不會為一個藝術家分心,更不會為一個東方樂團的這一小撮樂手而垂青。在這樣一個藝術已經飽和的城市里,難道還會有人對于音樂彌散的波紋多看一眼嗎?一種渺茫感讓我們陷入了沉默。
美女夏捏著的手機,成了我們這隊人馬的向導。在臺上時,她坐在大提琴聲部中,并非首席,不顯山不露水,我曾努力去分辨她的音色,如同風中找尋一粒細砂,排浪中尋覓一朵浪花。而走在夜色的威尼斯巷道里,她顯出了勇敢的承擔與責任。她堅定地走在前邊引領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她目光堅定,不時地看一下手機的導航。小巷子又窄又暗,雞腸子似的,兩側墻壁破得掉渣。真不像如此聞名的威尼斯。
想不到我們走出了這么遠,回返的路上大家也沒有了游興,迅速而來的疲倦隨著折返的冤枉路,而導致一個個垂頭喪氣。幸虧有美女夏的導航,終于引我們走出迷宮般的巷道,面前呈一片開闊。望開去,潟湖的開闊水面一片幽暗,岸邊的木樁也如鬼影幢幢。
然而,太晚了,渡船已經完全沒有了,火車也不知道是否收班。一種絕望感瞬間攫住了我們。一旦趕不回住地,那問題大了,明天還要排練,還要演出,樂團是有鐵的紀律的。這種焦慮升騰起來時,眼中的潟湖就變得猙獰了。
水面的白天跟夜晚全然不同,就像我當年在大連星海灣夜晚下海游泳一樣的感覺。白天的海是假的,只有到了夜晚的海才是真實的,變厚變黑的水面下涌動著無數的猙獰怪獸,它們白天不出來,只有到了夜晚才會鉆出來,伺機而動。水色越深、越平靜,越讓我想到水底下的預謀的怪獸,它們隨時會把蒙在水面的那層厚厚的黑布扯拽撕咬著,興風作浪,令人惶恐不安。我把這種感受寫入中篇小說《躁海》中,刊發在二十年前的《作家》雜志頭題。
女畫家庫嘉是深懂這種色彩與情緒的關系的。在她眼中的威尼斯光怪陸離,忽而是惆悵憂傷,忽而又呈壯美情緒——
壯美的威尼斯,連同它那些從水中升起的古舊精致的宮殿……浸在水中,附著海藻而變得光滑泛綠的石臺階,數不清的橋梁……它那閃耀的輝光,那世上獨一無二的廣場上的歡樂氣氛,以及街燈發出的淡紫羅蘭色光暈,還有形如號角的古老煙囪——這一切都注定要消亡,她反復告訴自己,注定消亡,注定的……
之前的感覺再度襲來,她又一次被誘惑了:跨步出去——越過窗臺,越過河沿,越過埠頭——悄無聲息地,深深地沒入潟湖水中,沉到湖底,與這座同她一樣注定滅亡的城市融為一體……
盡管女畫家一直縈繞著這種尋死情緒,但她終究沒有像她的同行,那個站在自己的畫作前聽完《安魂曲》,而當場自殺的畫家。她明智地選擇了早晨離開了威尼斯。
正是清晨的色彩與光線,拯救了這位有才華的癌癥患者。在她的眼里,晨光灑滿了整片海面,如沸騰的金子般熠熠生輝。而水汽從湖面上升騰起來,朝那泛起魚肚白的地平線彌漫開去。“余下的時光,她應當好好活著,就像這座城市一樣——平和自如地活在人世間。”
這是主人公的抉擇,也是作家的抉擇。很溫暖的結尾。想想自己一次次被威尼斯的魔性吸引,一次次流連忘返般的哪怕蜻蜓點水,也要將最好的水珠水紋,以及水上的貢都拉,水面的各種五光十色的倒影,拍照回來,畢竟來一趟不容易,而且,來得再多也不會厭倦。威尼斯總有看不完的光景,也總有寄托不盡的朝暉夕拾。
女畫家離開的那天早晨,她見到了天堂般的美景從腳下延展開去。水面閃著華光,她認為上帝在創造這片潟湖時,一定心情愉悅,精神飽滿,而且充滿著愛意、激情和憐憫,她感慨這神賜的美景。
如果把這一段光彩照人的文字交給理查·施特勞斯的話,他一定會用音樂的織體生動地演奏出來。他可能會用雙簧管這一最具情感色彩的筆觸,去輕吹出一段SOLO(獨奏),就如同作曲家在最動情的時候,總是喜歡用雙簧管表達內心一樣。我一直難忘深交的雙簧管首席奏出的一段SOLO是含悲帶淚的微笑,內心巨大的苦楚,火山炸裂前的毀滅,卻要安靜如初,以云淡風輕的形式,奏出內心的翻江倒海,雷霆萬鈞。對于哨片的敏感而言,這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與委屈的演奏,但是,你只有懂得這種會歌唱內心復雜情感的樂器,你才會為之動容。神奇的脆弱的哨片,就像神奇而脆弱的小克萊伯和魯亞爾。
說來也巧,在我回來不久,就有幸欣賞了理查·施特勞斯的《死與凈化》的現場。
理查·施特勞斯的交響詩《死與凈化》,表現一個經歷病痛折磨的藝術家在彌留之際的心境。《死與凈化》是帶有哲理色彩的交響詩,在音樂形式上遵循奏鳴曲式,發展部在溫暖的G大調上開始,圓號和弦樂在施特勞斯的“英雄調性”降E大調上演奏,繼之以B大調上的熱烈傾訴,這既是愛情的喜悅,也是生命的激情(作曲家創作時凡是選擇大調音樂的,那就是光明的升華,而選擇小調的,那一定是陰郁暗夜的。如此說來,魯亞爾是小調的文字,魯賓娜則屬大調的樂章)。
施特勞斯將這段音樂描述為:“盡管病痛在繼續,但生命之旅的目標在腦海里呈現,那是他在藝術中努力認識并加以體現,而未能使之盡善盡美的觀念和理想,因為世間沒有人能使之盡善盡美。”當死亡一刻來臨時,他的靈魂離開軀體,奔赴永恒的太空,去實現在世間未竟的壯麗理想。
這不是暗夜,而是一首死亡的贊美詩。只不過音樂家理查與作家魯賓娜兩個人對于死亡的那種腔調,那份優雅而恣肆的亮色文思,那種情緒的流動與熱烈色彩,有著驚人的吻合。
我是在磯崎新設計的這座彌散著現代感的深圳音樂廳,聆聽德國指揮家愛華德指揮的深交樂隊。愛華德是位學院派指揮家,斯文而激情,臺下斯文,臺上激情,他曾在深交做了七年音樂總監,這期間我聽過他許多場音樂會,無論俄羅斯學派還是德奧學派,他都得心應手。眼見他的頭發由灰變白,直到舞臺燈光下的銀發灼目。我曾形容他在激情揮灑時,頭發劇烈盈顫,像臺大功率的發動機,將樂隊托起來飛翔。但他在指揮《死與凈化》時,卻讓我有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的銀發不再那么劇烈顫動,而是凝固成雪,閃爍出一種巔峰處的冰雪的晶瑩。
我還注意到了鋪滿舞臺上的各聲部間所發生的變化,一些熟悉的樂手換成了新面孔。這些新面孔我都叫不出名字。美女夏坐過的位置,被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女孩兒取代,據說她是從朱莉亞畢業回來的。
不久前雙簧管首席應韓國指揮所邀,去首爾參加演出。他告訴我在那里見到了美女夏。她請他們吃了一頓大餐,很奢華,花了一萬多塊。她開著一輛豪華的大型轎車,很拉風。他說她養得白白胖胖,一眼看去就是過著貴婦人的生活。她仍然是以一位自由的音樂人身份存在著,有時演奏,有時也教學生,總之,是一種優渥的首爾富人生活狀態。
大提琴聲部里面排列的是中提琴,中提琴里面是銅管聲部,我在那排銅管樂手中,沒有找到身材高大的“大炮”,然而,我的眼前卻耀動著站在貢都拉上的那個高大身影,那件橘紅色的T恤,倒映著運河水面,悠然而去……我在心里為他祈福,愿他戰勝疾病,收獲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
對了,我們那晚總算趕上了最后一班列車。我們是在自助機上買的票,離末班車開來只有6分鐘,水田慌得手都抖了,怎么也搞不定,最后還是美女夏給我們逐一買好了票。當最后一張票顫抖著剛剛從機器里吐出來時,火車轟隆出壓倒的氣勢駛進站了。剛剛停穩,我們便一擁而上。
美女夏坐在我的對面。我發現她高爽的額頭堆出了一層汗濕,鼻尖也在燈光下閃著柔細的汗星。她坐穩后,才不緊不慢掏出紙巾,輕輕點動著,斯文地揩拭著鼻尖,就連擦汗都這般優雅。
車廂里只有我們七個人。沒有收票員。歐洲的城市乘火車或地鐵都沒有收票或剪票的。待駛出水城后,窗外一片漆黑。威尼斯被夜色整個吞掉了。真是來也匆匆,回也匆匆。慶幸總算趕上了最后一班列車,但我仍然感覺深夜告別威尼斯有點遺憾。我想下一次,一定要在威尼斯過夜,至少待上兩三天吧。
然而,一年后,我第三次來到這里時,仍然是在樂團排練和演出的間隙抽身而來,也仍然是匆忙的行旅,只不過在時間安排上有了一份從容與淡定。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