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現代國家建構形成了四大要件,即以黨的領導為核心的黨政體制、以黨群關系為主軸的國家社會關系、以集權為導向的中央與地方關系、由政治主導經濟的政治經濟體制。這套在革命戰爭時期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最大限度地增強了體制克服危機的能力,也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形成之后推動中國走上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制度基礎。以黨的領導為核心構建起來的政治體系具備足夠的自主性和能力來主導現代化進程,創造了經濟快速增長奇跡。以黨群關系為主軸的國家社會關系有效地應對了經濟現代化的社會后果,創造了社會長期穩定奇跡。在主導經濟發展與應對現代化的社會后果的過程中,中國走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實現了政治自身的現代化,形成了有別于西式現代化的政治文明形態。
中國式現代化; 現代國家建構; 比較政治經濟;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D616A009413
一、 現代化的維度與比較政治經濟分析
(一)現代化的維度
從最為一般的意義上看,現代化可以分為經濟、社會和政治三大維度。在學術研究中,人們常將一國產業結構的轉變、勞動生產率的提高、科學技術的進步、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等現象總稱為經濟現代化。經濟領域的這些變化通常會外溢到社會領域。由于工業具有集聚效應,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城市化水平得以提高。教育日益由少數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擴展為絕大多數人能觸達的產品。市場化使得勞動分工在更大的范圍內進行,不同的職業群體得以形成,社會的階層結構變得更加復雜。隨著識字率和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以及交通運輸革命和大眾傳媒的出現,信息傳遞更加快捷,傳統的思想觀念遭到沖擊,職業、身份、種族、階級、性別等意識得以萌發。
經濟和社會領域的這些變化,在絕大多數國家,尤其是后發國家中,并不會自然發生,它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政治基礎上。成功的經濟和社會現代化也伴隨著一系列需要在政治上進行應對的現象,它們共同構成了政治現代化概念所要表達的含義。按照亨廷頓(Samuel P.Huntington)的觀點,政治現代化包括三個要件,它們分別是權威的理性化、結構分化和政治參與的擴大。①在歐洲,權威理性化意味著權力從教會、貴族的手中集中到君主(歐洲大陸)或議會(英國)手中。它既是一個權威世俗化的過程,又是一個權力集中的過程,還是一個新政體(絕對君主制、議會制)形成的過程。結構分化用來描述這樣的現象:立法、軍事、財政、司法等功能逐漸從政治領域分離出來,由具有自主性的專門機構來行使。在現代化過程中,越來越多的社會群體在政治上變得更加活躍。這部分是社會變遷的結果,部分是政治動員的產物。在西方政治中,應對政治參與擴大的體制由三個要件構成,即選舉、議會和政黨。除了政黨外,選舉和議會均非新的制度設計,而是歐洲封建主義的政治遺產,它們經過翻新改造,與政黨一道被定義為民主政治的構成要件。民主化將越來越多的社會力量整合到政治過程中,普羅大眾獲得制度內影響政府組成的權利,繼而進入到公共政策的協商過程中,這使得政體的包容性增強,西方逐漸進入大眾政治的時代。
在西方,上述變化是在一個漫長的時間段內漸次出現的。如世界史學家錢乘旦指出的那樣,任何國家的現代化必須完成三項任務:一是建立現代國家,二是發展現代經濟,三是建設現代社會。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進入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國家,因此它不慌不忙(事實上是不知不覺)地完成了這三項任務。三項任務幾乎是一項接一項地出現,相比于其他國家,英國的發展過程相對悠閑(而且緩慢)——這一過程在英國差不多持續了500年時間。[《最早完成工業化與社會轉型的國家,留下了哪些歷史經驗?》,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626925,2021年5月12日。]以西方為經驗基礎構建起來的“經典”現代化理論力圖讓人們相信,發展中國家只要忠實地學習西方,就能沿著西方國家所設立的“路標”,經由工業化—城市化—社會動員—民主化—更高水平的增長,到達發達國家今天所處的位置。[張振華:《理解發展:比較現代化視野下的東亞奇跡及對中國的啟示》,《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第48頁。]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啟現代化征程,人們很快發現,西方的現代化是例外而非常態。一方面,鮮有發展中國家能夠躋身發達經濟體行列。事實上,這些國家往往陷入對發達國家的經濟和政治依附中,頻繁遭遇經濟動蕩和危機。與發達國家經濟發展水平的差距不僅沒有縮小,反而進一步被拉大了。另一方面,社會和政治發展并非經濟現代化的自然衍生。很多國家的現代化觸發了嚴重的社會沖突,因為“經濟增長雖能以某種速度促進物質福利的提高,卻以另一種更快的速度造成社會怨憤”,所以,“現代性孕育著穩定,而現代化過程卻滋生著動亂”。[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41.]為了平息沖突,這類國家往往不得不中斷剛起步的民主化進程,訴諸威權統治。而一旦秩序得以恢復,國內外的民主化力量就醞釀著下一次的民主革命。這類國家的社會政治就在秩序與失序、威權與民主間搖擺。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感嘆道:“發展的經濟、社會和政治諸多方面,自有不同的軌道和時間表,沒有理由一定會按序漸進。尤其是政治發展,獨立于經濟增長,只遵循自己的邏輯。……絕不能說,有了發展的某個方面,其他方面就一定會伴隨而來。”[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4頁。]
(二)兩大奇跡:比較視野下的中國現代化成就
將我國在現代化過程中所取得的成就置于比較視野中,就不難理解奇跡的內涵。按照世界銀行發布的數據,以2015年不變價美元計算,2022年中國人均GDP約為1960年的49倍,而同期世界人均GDP僅增長了3倍多。中國的增長主要發生在改革開放之后。1980年中國人均GDP約為1960年的1.8倍,并不比同期世界平均數據(1.6倍)高多少。其結果是,1978年的中國仍是當時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81%的人口屬于農業人口,84%的人生活在國際貧困線(每天1.25美元)下。[林毅夫:《新中國成立70年和中國經濟發展奇跡的解讀》,《科學社會主義》,2019年第3期,第4頁。]但之后,中國經濟邁入高速增長期。2022年中國人均GDP是1980年的26.8倍,同期世界平均水平僅增長了1.9倍。[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網站,參見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PCAP.KD?locations=CN-1W。]中國的經濟現代化也在更大程度上起到了改善和促進社會發展的作用。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的《人類發展報告》,人類發展指數高于0.80為極高人類發展水平,0.700~0.799為高人類發展水平,0.550~0.699為中等人類發展水平,低于0.550為低度人類發展水平。1990年中國人類發展指數僅為0.499,但在之后的30年內,它以每年1.47%的平均速度增長,是世界上進步最快的國家之一,到2019年我國人類發展指數已達0.761,處在世界第85位。[數據來源于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公布的《人類發展報告》,參見“Human Development Index Trends, 1990—2019”, http://hdr.undp.org/en/composite/trends。]相較于改革開放前,相較于世界平均水平的變化,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都實現了更快增長,這是人們將這一時期的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稱作奇跡的主要依據。
我國還是一個有著14億人口的大國,而在全球180多個國家和地區中,人口超過1億的僅有15個,超過8 000萬的不到20個,超過5 000萬的也不到30個。龐大的人口規模使得社會穩定對于中國的重要性要遠遠超過其他僅擁有中小規模人口的國家。盡管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并非沒有沖突,但通過平衡改革、發展與穩定之間的關系,我國在鞏固黨的領導的同時實現了社會長期穩定。[參見張振華:《社會沖突與制度回應:轉型期中國政治整合機制的調適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我們黨領導人民創造了世所罕見的經濟快速發展奇跡和社會長期穩定奇跡,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https://www.gov.cn/zhengce/2019-11/05/content_5449023.htm?ivk_sa=1024320u,2019年11月5日。]從比較視野看,中國的現代化成就并非理所當然,中國式現代化理論體系構建的根本任務是在理論層面上解釋中國式現代化所取得的成就。
(三)現代化的比較政治經濟分析
由于現代化包括多個維度,它可以且必須從多個角度、層面乃至學科來理解。比較政治經濟學從比較、制度主義和政治經濟三個相互關聯的視角對現代化進行分析,據此形成如下四個方面的核心主張:首先,一國現代化道路的屬性需要在與其他現代化樣本的比較中來識別。所選定的參照系越是多元,就越能充分地呈現現代化道路的特色。其次,根據政治經濟的制度主義分析或者制度主義政治經濟主張,政治經濟的理念、關系和制度,而非具體的發展戰略(如出口導向還是進口替代、重工業優先還是輕工業優先)、政策(如產業政策)或單項制度(如土地產權),是識別和判斷現代化道路屬性的根本依據。再次,同制度主義的其他流派一樣,這一視角強調不同制度安排間的互補性。換言之,不能孤立地分析某一單項制度(如福利制度、政商關系、勞資關系、國有企業)的作用,任何單項制度的價值都要放在更廣的制度體系和歷史情景中來理解。由于互補性的存在,在關鍵節點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有著長遠的影響,進而導致人們常說的“路徑依賴”。最后,政治經濟分析強調經濟議題和政治議題不能分開來研究。政治制度設置的經濟效應,經濟現代化的社會政治后果,是政治經濟視角下的現代化研究最感興趣的議題。在中國,“經濟工作是當前最大的政治,經濟問題是壓倒一切的政治問題”[《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4頁。],“把經濟建設當作最大的政治”[習近平:《擺脫貧困》,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14頁。],使得政治經濟分析尤其適用于中國。
從比較政治經濟的角度看,中國的現代化之所以能夠稱作中國式現代化,而不能被納入既有的現代化類型中,是因為它形成并建立在一套獨有的政治經濟制度基礎上。這一制度包括四大要件:以黨的領導為核心的黨政體制、以黨群關系為主軸的國家社會關系、以集權為導向的中央與地方關系、由政治主導經濟的政治經濟體制。這套在革命戰爭時期所形成的制度安排最大限度地增強了體制克服危機的能力,也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形成之后推動中國走上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制度基礎。一方面,以黨的領導為核心構建起來的政治體系具備足夠的自主性和能力來主導現代化進程,創造了經濟快速增長奇跡。另一方面,以黨群關系為主軸的國家社會關系有效地應對了經濟現代化的社會后果,創造了社會長期穩定奇跡。在主導經濟發展和應對現代化后果的過程中,中國走上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實現了政治自身的現代化,形成了有別于西式現代化的政治文明形態。
二、 現代國家建構與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
(一)文明的危機與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
近代以來,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源自率先進入現代化賽道的西方列強對中國舊制度的威脅。從性質上看,它完全不同于中國歷代王朝在之前所遇到的挑戰:農民起義、游牧部落的入侵、體制內的精英反叛、繼承危機等等。中國古代皇權已經形成了一整套非常成熟并行之有效的應對這類挑戰的做法:和親、鎮壓、招安等。用來防范體制內精英作亂的“分權制衡”制度也早已到位:三衙雖然掌握禁軍,卻無調兵和發兵的權力。樞密院有發兵、調兵之權,但不能直接掌握軍隊。調兵權與領兵權各自獨立,相互制約。軍隊必須定期調動,造成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兵無常帥、帥無常師的局面。在行政區劃上,同一層級的行政區劃要相互牽制,就出現了犬牙交錯的原則;比較容易控制的地方,劃界則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則,按照河流、山脈的走向來劃分。[周振鶴:《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中華書局,2013年,第165-182頁。]一旦應對失敗,用“雄才大略”的開國君主取代“昏庸無道”的末代皇帝,往往是改變的全部。然而,晚清時期,王朝統治者所面對的是一種不同性質的危機,它可以被稱作文明的危機。擁有了更為先進的政治(現代民族國家)和經濟(資本主義工業化)架構的西方文明,開始挑戰中國更為傳統的、前現代的政治(王朝國家)和經濟(農業經濟)。
王朝國家既有的應對挑戰的做法失效,它必須做出系統性的變革,以便增強其克服危機的能力。如斯蒂芬(Stephen R. Halsey)所觀察到的,類似于西歐的軍事—財政國家的發展邏輯,在面臨挑戰的時候,清廷的軍事、稅收和官僚體制三者之間也開始以這樣的方式關聯起來。從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早期,官員們用西方的軍事技術裝備起新型陸軍,建立了鐵甲艦隊。1842—1911年,為了跟上國防開支的步伐,去除通脹因素,稅收增加了3倍。貿易稅的重要性超出了土地稅。官員的職能也有了新的發展。[斯蒂芬·哈爾西:《追尋富強:中國現代國家的建構,1850—1949》,趙瑩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10頁。]當這些不足以消除危機時,中國的舊制度面臨進一步變革的壓力。1898年的戊戌變法標志著政權的危機應對由技術層面轉向制度層面。但現實中的改革要難得多,清廷最終只能選擇將官制作為改革的切入點。即便如此,改革也很快由于舊勢力的反對而夭折。[參見雷頤:《帝國的覆沒:近代中國社會的轉型困局》,東方出版社,2021年。]由此,清廷失去了在體制內進行改良的機會。
(二)大革命與中國的新制度
中國的舊制度不能在王朝國家的框架內做出足夠的改變,而這種改變對于有效應對外部挑戰則是必需的。既然不能通過“光榮革命”實現轉型,“大革命”就箭在弦上。在20世紀,通過革命建構的現代國家有兩種主要形式。一種可以稱作軍政。軍政依靠軍權進行統治,又存在兩類亞型。一是軍政府,它是一種由不同軍種代表組成的集體軍人政府形式,常見于拉美地區。二是軍事獨裁,指的是由某一軍事強人獨自掌控權力的政府形式。另一種可以稱作黨政,即以黨為核心來組織的政治體系。國民黨所建立起來的制度本質上屬于軍政中的軍事獨裁。如王奇生所指出的那樣,從表面上看,國民黨似乎采取了列寧主義政黨的一些組織形式,但其實際運作更接近于西方議會政黨的某些做法,如:征收資格漫無標準,征收方式如同兒戲;黨員信仰有無不問,黨員質量優劣不顧,幾乎來者不拒。[⑤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1924—1949年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形態》,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305頁;第359頁。]蔣介石更加倚重于軍隊,這一方面是國民黨組織建設渙散的結果,另一方面是國民黨組織建設渙散的原因。同韓國的樸正熙頗為類似,蔣介石也認為:任何社會,任何時代,軍人都是社會的主導群體;人類社會最合理、最嚴密、最有效的組織,莫過于現代化的軍隊。與軍事統制相比,政黨組織的社會動員功能顯得軟弱無力和無足輕重。蔣介石對軍權和軍治的過分迷戀,分散甚至取代了他對黨組織建設的關注。⑤
與國民黨相比,中國共產黨嚴格地按照列寧主義建黨原則組織起來。列寧的政黨理論要回答的問題是:在一個高度殘酷和敵對的環境中,政黨如何存續并壯大自身力量,最終奪取國家政權。在這種環境下建立起來的無產階級政黨,與歐洲社會主義運動中出現的工人階級政黨相比,有如下幾方面的不同:一是組織目標不同。在合法與寬松環境下出現的工人政黨,通常將爭取盡可能多的選民、獲得多數議會席位作為目標。而按照列寧主義原則建立起來的無產階級政黨則有著鮮明的革命理想。為了實現革命這樣的政治目標,工人階級的組織就不能限于工會,因為這會使其僅僅滿足于維護工人階級的短期物質利益,而很少會有政治目標,也很少會關注超越工人范疇的其他群體的利益。二是對黨員的要求不同。一旦被置于競爭性的選舉過程中,歐洲的工人政黨“就必須淡化其階級訴求,轉而尋求其他階級成員的支持,也就是說,工人階級政黨不能以階級身份作為選舉動員的基礎,而只能訴諸更具有普遍意義的公民、人民等作為基礎。工人階級政黨性質的淡化反過來疏離了其與工人階級間的聯系”[亞當·普熱沃爾斯基:《資本主義與社會民主》,丁韶彬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27頁。],削弱了黨員對黨組織的認同和忠誠。與之相比,為了適應革命斗爭的需要,列寧主義政黨強調高度的紀律性。盡管定位于工人階級的代表,但黨員卻并非工人階級的普通成員,而屬于階級中的優秀分子。他們用先進的理論武裝頭腦,據此建立起來的黨組織具有非凡的凝聚力,屬于無產階級的先鋒隊。三是組織結構不同。為了最大限度地實現“組織力”,列寧主義政黨主張按照集權原則來建立黨組織。在集權制下,組成政黨的各個派別或地方分支在加入政黨之后要完全服從于黨中央的命令。而多數的歐洲工人政黨用聯邦制來處理黨的中央與地方組織、黨與其他政治派別的關系。聯邦制的參與單位是組織而非個人,這些團體在加入聯邦后要與聯邦共享主權,由此形成了一個松散的組織結構。
亨廷頓斷言,在一個現代化的政治體系中,政黨的重要性與政治體系所留存的傳統制度遺產呈負相關。具體而言,在傳統政治制度(君主制和封建議會)存續的地方,政黨發揮了次要和補充性的作用。在這種情景下,政黨通常發端于議會,之后逐漸擴展到社會中。政黨適應政治體系的既有結構,在政黨的運行中體現出既有政治體系的組織原則和程序原則。它們有助于使傳統制度獲得合法性,但本身并非合法性的來源。而在傳統制度崩潰或者軟弱乃至不再存在的地方,政黨所發揮的作用完全不同:“政黨不是一個補充性組織,相反,它變成了合法性與權威的來源。不是政黨體現國家特征,相反,是國家變成了政黨的創制物,成為政黨的工具。政府行為的合法性要視它們反映政黨意志的程度而定。”[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90-91.]在按后一種邏輯建立起來的政治體系中,政黨不是一個純粹的社會組織,而是具有國家屬性或者政權屬性的政治力量,它是現代政治體系的核心。
中國共產黨所建立起來的政治體系包括如下三個方面的制度設置:一是以黨的領導為核心的黨政體制。在黨政體制中,黨的領導可以通過干部管理、領導小組、系統(如軍事系統、政法系統、外事系統)和黨組等來直接達成,換言之,黨的意志并非只能通過代表機構(如人民代表大會)的中介來實現。二是以黨群關系為主軸的國家—社會關系。為了避免先鋒政黨的定位疏離黨與群眾之間的關系,列寧主義政黨倡導建立人民團體和群眾組織,以便用來密切黨群關系。作為“傳送帶”,群團一方面要將其代表或聯系的群眾的觀點傳送到黨那里,另一方面又負責將黨的各項主張傳送到成員那里。在黨群關系的框架內,社會不是獨立于國家的實體,而是作為“國家的社會”而存在的。“人們在社會中所形成的團體和組織,是國家權力運行的產物,而不是社會自身運行的結果,這樣,團體與組織自然也就構不成社會的多元化存在,因而它們既很難形成相互之間的各自獨立,也不可能作為獨立的力量來面對國家權力,進而爭取掌握或分享國家的權力。”[林尚立:《政黨、政黨制度與現代國家——對中國政黨制度的理論反思》,《中共延安干部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第6頁。]三是以集權為導向的中央與地方關系。在中國,這是一個有著深刻歷史傳統的制度安排。事實上,中國歷史中的治與亂、興與衰通常與疆域的統一與分裂相對應。中央與地方關系的調整貫穿于中國改革的全過程,但改革主要圍繞財權和事權展開,政治集權這一基石并沒有變。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中則存在別的組織中央與地方關系的方式,但計劃經濟體制蘊含著集權的因子,經濟邏輯經常使得有些社會主義國家中建立起來的聯邦或者聯盟等制度安排有名無實。
當這種政治體系與經濟關聯的時候,就形成了由政治主導經濟的政治經濟體制。將經濟看作一個相對獨立于政治的領域,認為政府只應在有限的條件下(如市場存在失靈的時候)介入經濟活動,這是一個非常晚近才得以在西方出現并日益流行的理念。建立在這一理念基礎上的政治經濟分析,致力于探究在政治與經濟相對分離的前提下二者應該如何關聯起來。而在中國傳統思想中,政治與經濟從來不是一個二元的存在,兩者之間并不存在明確的邊界。在依此所建立起來的政治經濟體制中,如鄭永年指出的那樣,國家是國民經濟中重要的,甚至是最為重要的行為者,為社會提供物質產品是國家的重要職責。[Yongnian Zheng, Yanjie Huang, Market in Stat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Domination in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13.]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所形成的公有制和計劃經濟,進一步強化了政治對經濟的主導,使得政治經濟不再是一個可選的分析工具,而幾乎成為唯一的工具。在這種體制中,政治與經濟更像是硬幣的兩面。它呈現出何種特性,取決于你從正面看還是反面看。這種政治經濟關系使得經濟活動能夠最大限度地服務于政治目標,它成為社會主義國家克服重重危機的重要制度基礎。例如:一戰中,沙皇俄國被德國打敗,盡管當時的德國全力在第二戰場與英法作戰,僅使用了小部分兵力與沙俄戰斗;與之相比,在二戰中,斯大林時期的蘇聯在與納粹德國的戰斗中大獲全勝,盡管德國將絕大多數兵力投入蘇聯戰場。奧爾森(Mancur Olson)將這種差異歸因于社會主義體制能夠更多地按照政治意愿來組織經濟活動。其為此提供的佐證是:二戰中,德國地面和空中軍需品的產量是一戰時的2.6倍,而蘇聯則是24.5倍。[Mancur Olson, Power and Prosperity: Outgrowing Communist and Capitalist Dictatorships, Basic Books, 2000, pp.131-132.]
上述四個要件相互支撐,使得社會主義政治經濟體制成為一個邏輯自洽的整體。在這種體制中,政治、經濟和社會的邊界是模糊的。一個組織可以同時具有多方面的功能。比如,單位和公社既是計劃經濟的載體,也是政治權力向下延伸與黨關聯社會的觸角。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科爾奈(János Kornai)曾斷言,經典社會主義體制無法改良:“盡管斯大林式的經典社會主義是高度集權和無效率的,但它構成了一個連貫統一的整體。當該體制開始改革自身的時候,這種連貫性同時也就被破壞了,內部矛盾也將不斷加深。盡管改革帶來一系列好的變化,但它注定要失敗:經典社會主義體制無法從內部進行自我更新。”[科爾奈:《英文版序言》,《社會主義體制——共產主義政治經濟學》,張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7頁。]正因如此,在蘇聯和中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轉型似乎只能一體推進:經濟上朝向資本主義體制,政治上朝向西式民主。[János Korna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of Central Eastern Europe: Success and Disappointment”, Economics of Transition, 2006,14(2), pp.217-218.]與之相比,中國的轉型更多地體現在經濟領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在社會主義政治框架內進行經濟改革的過程中創造出來的。
三、 二次革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中國式現代化
2023年2月7日,在新進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候補委員和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學習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和黨的二十大精神研討班上,習近平總書記系統闡釋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確立和發展歷程,指出:新民主主義革命為實現現代化創造了根本社會條件;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為現代化建設奠定根本政治前提和寶貴經驗、理論準備、物質基礎;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建設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充滿新的活力的體制保證和快速發展的物質條件;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黨在已有基礎上繼續前進,不斷實現理論和實踐上的創新突破,成功推進和拓展了中國式現代化,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根本遵循。[《習近平在學習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發表重要講話強調 正確理解和大力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人民日報》,2023年2月8日,第1版。]按此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緣起于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建設,其標志性事件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形成,而非如一些理論家在之前曾經認為的那樣,中國式現代化緣起于社會主義基本制度在中國的確立,或者,“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即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關于這些觀點及其評述,參見張振華:《比較政治經濟視角下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科學內涵及其文明意蘊》,《人文雜志》,2022年第3期,第1-12頁。]本節將分析推動中國走上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另一個關鍵節點,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形成。從政治經濟的角度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要解決兩個關鍵議題:一是如何在既有政治體系內推動經濟由計劃向市場轉型,即政治體制內的經濟轉型(為了表述便利,本文將其簡稱為“體制內轉型”)。二是如何在市場經濟體制中確保公有制的主體地位。在這一情景下孕育形成的市場經濟體制使黨的領導、公有制的主體地位與市場經濟實現了有機融合,這是中國市場經濟體現出來的社會主義屬性和中國特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是推動中國的社會主義在政治、社會等方面表現出中國特色的基礎。
(一)體制內轉型的政治經濟邏輯
在轉型研究者看來,經濟轉型需要克服的第一個難題是如何創造出有效的政治力量來平衡計劃體制中的既得利益,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稱作“馬基雅維利難題”。在《君主論》中,馬基雅維利警告說:“再也沒有比著手率先采取新的制度更困難的了,再沒有比此事的成敗更加不確定、執行起來更加危險的了。這是因為革新者使所有在舊制度之下順利的人們都成為敵人了,而使那些在新制度之下可能順利的人們卻成為半心半意的擁護者。”[尼科洛·馬基雅維里:《君主論》,潘漢典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6頁。]謝淑麗(Susan L. Shirk)相信,盡管中蘇采取了不同的改革方案,但它們本質上都是為了解決這一難題。戈爾巴喬夫認為,唯一的辦法是開放政治領域,賦予改革潛在受益者(人民)政治權力(投票權等),讓他們來對抗計劃體制的維護者(中央計劃官僚)。這使得蘇聯采取了“先政治后經濟”或“政治經濟同步”的改革方案。而鄧小平認為,在不改變基本政治制度的情況下,地方政府可以成為推動市場化改革的有效力量。[Susan L. Shirk, The Political Logic of Economic Reform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pp.11-12.? ]由此,中國的改革沒有使黨和政府的政治權威受到挑戰,因而能成功掌控經濟改革的重點、方式和進度。改革首先在能夠創造出新的利益的領域(比如對外開放)展開,這些新的獲利者(改革初期主要是沿海地區的地方政府)成為改革領袖的同盟者和支持者,抵制著改革可能出現的逆轉,并積極推動改革向著擴大其利益的方向進一步發展。政權的再分配權威能夠彌補改革導致其利益受損的群體(如:通過雙軌制來防止改革傷害到國有單位;糧食征購價格提高后,政府沒有立刻將其轉嫁給城市消費者,由此造成的虧空由財政負擔),防止這些群體成為改革的抵制者。
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中,由于政治轉型和經濟轉型同時推進,黨的領導在轉型過程中受到挑戰。因此,改革者必須抓住可能會失去的執政機會,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推動盡可能多的改革,以使改革以后被逆轉的難度加大,這使得他們不得不采取激進戰略,即便這通常要以經濟下滑為代價。而在中國,體制內轉型使得改革者能以漸進方式推進轉型。“試點”這種在根據地時期就已經形成的政策機制被用來作為發現可行改革方案的辦法。它允許不同方案相互競爭,獲勝的方案在中央權力的推動下得以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推開,而那些被證明行不通的做法則被及時叫停。由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建立(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完善(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到深化(2013年十八屆三中全會)的過程。漸進轉型帶來的一個潛在風險是某些過渡性的制度安排可能被固定下來。一方面,一些具有重要影響的行為者可能發現,半市場半計劃的體制相比于全面的市場體制和純粹的計劃體制能更好地滿足其利益,因而受到激勵來防范改革向著完全市場化的方向進一步推進。孫立平將這一現象總結為“轉型陷阱”。這一概念指的是,在改革和轉型過程中形成的既得利益者要求維持現狀,希望將某些具有過渡特征的體制因素定型化,形成最有利于其利益的“混合型體制”,并由此導致經濟社會發展的畸形化和經濟社會問題的不斷累積。[孫立平:《“中等收入陷阱”還是“轉型陷阱”》,《開放時代》,2012年第3期,第125頁。]另一方面,為了規避經濟轉型的風險,在面對問題和挑戰的時候,人們通常傾向于用政策應對來替代制度變革,結果往往坐失改革良機,使改革陷入這樣的窘境:經濟好的時候無須改,經濟差的時候不能改。[張振華:《發展型國家研究四十年:理論貢獻、不足與展望》,《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22年第4期,第187頁。]基于這些認識,當時國外經濟學界有人想當然地認為,中國即使能取得一時的經濟快速增長,也必然要為這種制度錯配付出代價,中國經濟的崩潰不可避免。[Kevin M. Murphy, Andrei Shleifer, Robert W. Vishny, “The Tradition to a Market Economy: Pitfalls of Partial Reform”,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992,107(3), pp. 889-906.]
然而,體制內轉型在中國取得了成功,其關鍵原因有二。一是中國在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低的階段就開始了轉型,這意味著中國的改革可以從農業領域開始,而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東德和蘇聯早已實現了較高的城鎮化率,建立起幾乎涵蓋所有人口的社會保障系統。按照魏昂德(Andrew Walder)的觀點,如果蘇聯要在與中國同等人均水平的情況下進行改革開放,其改革開始的時間應該提前到1929年。[魏昂德:《政治經濟學視野下的中國經驗及其前景》,《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第6頁。]由于改革時間滯后,蘇聯的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經過幾十年演化也已經形成了一個穩固的利益集團。基層單位的管理、技術、服務、宣傳等職位往往占到編制的20%以上,他們在利益分配的金字塔結構中占據優先位置。把土地分給家庭或個人,等于把利益嚴重受損的上百萬人推到了對立面,赫魯曉夫和柯西金的改革最后都止步于此。二是中國的政治體系表現出足夠強的意愿和能力,能夠終結那些過渡性的制度安排。它建立在中共堅決防止、高度警惕并決不允許黨內形成既得利益集團的基礎上,因為后者會削弱黨和政府具有的自主性,繼而成為推動改革向縱深發展的桎梏。而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是在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聯,普遍存在強大的既得利益集團。黃立茀曾將蘇聯領導干部利益集團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追求部門/地區利益最大化的部門/地區型利益集團。它由同一個行業部門或地區領導干部組成。第二種是幫派型利益集團。它以曾經在某個地方工作過的領導人為核心,由當時一起工作過的同事、同鄉、同學通過利益關系逐漸發展起來。第三種是特權階層-利益集團。它們雖然沒有正式的組織聯系和組織行為,但由于成員都擁有職位-權力和與此相連的生活待遇特權,產生了與廣大群眾不同的利益,形成了共同的價值認同和行為。[黃立茀:《蘇聯因何喪失改革良機——勃列日涅夫時期“利益集團”與蘇聯興衰(上)》,《南風窗》,2009年第17期,第81頁。]黨內的既得利益嚴重地侵蝕了蘇共的先鋒隊屬性,削弱了其在“體制內轉型”的能力。
(二)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的中國特色
中國的改革者面對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如何重新認識蘇聯模式的經濟體制。蘇聯將計劃經濟、公有制和按勞分配作為組織經濟活動的基本原則,這套原則被定義為“社會主義”,成為社會主義國家普遍采取的經濟組織方式。中國的改革者首先嘗試祛除指令性計劃的意識形態含義。鄧小平強調:“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分不在于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社會主義也有市場經濟,資本主義也有計劃控制”[⑦⑧《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4頁;第367頁;第373頁。];“不要以為,一說計劃經濟就是社會主義,一說市場經濟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那么一回事,兩者都是手段,市場也可以為社會主義服務”⑦;“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⑧。由于市場經濟既能在資本主義框架內運作,也能在社會主義框架內運作,就必然存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不同導致這兩類市場經濟制度有著本質區別。時任福建省省長的習近平這樣描述這種區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基本制度與市場經濟管理體制的有機結合,是用市場經濟這一手段來發展社會主義的基本制度,也即在兩者的關系中社會主義是基礎、是根本,因此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經濟的本質區別,就在于社會基本制度的不同。”[習近平:《發展經濟學與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兼論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發展經濟學的理論借鑒》,《福建論壇(經濟社會版)》,2001年第9期,第8頁。]將市場作為發展社會主義的手段,而非目標本身,這使得中國的市場經濟必然需要黨和國家的引導,以確保它沿著社會主義軌道前進,這種引導“是市場之上的、體現國家意志的集中調控”,“集中反映的是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按照這種利益進行的宏觀調控,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最本質的社會主義特征”。[洪虎:《我所了解的國家體改委和經濟體制改革》,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編:《見證重大改革決策——改革親歷者口述歷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10頁。]
在祛除了指令性計劃的意識形態含義的同時,鄧小平始終強調公有制和共同富裕在社會主義中的價值。他在1982年9月開始使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概念,之后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該決定采納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說法,宣布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根本區別不在于搞不搞計劃經濟,而在于是否實行公有制和共同富裕。鄧小平指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不同的特點就是共同富裕,不搞兩極分化”[④《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3頁;第138頁。],“社會主義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一是以公有制為主體,二是不搞兩極分化”④。鄧小平對于社會主義的重新認識,使得中國的改革者必須面對一個新問題,即如何在市場經濟的框架內確保公有制的主體地位。按照親歷者的回憶,在起草《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時,“江澤民同志幾次提出并要求參與起草的同志回答的一個重大問題是,公有制、國有經濟與市場經濟能不能結合,怎樣結合。在公有制、國有經濟的框架內,如果能找到其與市場經濟對接的新的實現形式,培育出千萬個獨立的市場主體,那么我們就可以順利實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的目標。如果找不到公有制與市場機制的結合點,要么為了堅持公有制、國有經濟,只得退回到計劃體制,要么為了堅持市場機制,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就得私有化”陳清泰:《親歷國有企業改革的實踐與決策過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編:《見證重大改革決策——改革親歷者口述歷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492頁。]。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公有制之所以是問題,是因為這種制度設置有悖于西方的市場經濟理論和實踐。比如,新古典增長理論認為,經濟增長要么源自投入的增加,要么源自生產率的提高。市場經濟之所以要優于其他經濟體制,是因為它能夠最大限度地增加經濟資源的可獲得性,同時也最能夠促進生產率的提高。這又是由于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行為者的后果完全由個人承擔,這對人們的經濟行為提供了最充分的激勵,而只有私有產權才能確保個人的行為選擇與經濟后果對應起來,使這種激勵成為可能。正是由于將產權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制度主義經濟學內部甚至形成了一個所謂的產權學派。在其影響下,絕大多數的社會主義國家都不假思索地將私有化作為構建市場經濟體制的不二選擇。
中國最終形成的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的結合方案,主要包括如下兩個關鍵方面:一是在由國企管理轉向國資管理的過程中,我國初步解決了政企不分所帶來的弊病。按照科爾奈的說法,這種弊病的根源是軟預算約束。這一概念被用來描述公有制企業一味追求產出,不注重效率,在出現虧損或資源短缺時,通過向上級索取資源來彌補虧空的現象。[Jnos Kornai, Eric Maskin and Géard Roland, “Understanding the Soft Budget Constraint”,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2003,41(4), pp.1095-1136.]多數轉型論者相信,軟預算約束形成的制度基礎是公有產權制度。只有在割斷政企之間的產權紐帶(即國企私有化)后,企業才能成為一個效率導向的組織。與之相比,我國先是提出了國有資本的概念,之后又主張通過資本化、證券化等方式來優化充分競爭領域的國有資本配置。這使得中國的國有經濟逐漸從傳統企業體制退出,從傳統的實物形態中退出。在這一過程中,我國部分解決了由于實業投資的連續性、復雜性和不可逆性,政府必然深度介入企業內部事務,與國企關系復雜密切而難以退出的問題。[蘭小歡:《置身事內:中國政府與經濟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17頁。]此外,我國還積極推動國企管理體制改革。改革將國企管理權由各個政府部門收歸到各級國資委手中,從而使得絕大多數的政府部門不再直接管理國企。據此,在確保資本國有屬性不變的前提下,我國在政企之間劃定了邊界。二是它將國有經濟的控制力作為判定公有制主導地位的新標準,這為后來的國企混合所有制改革提供了理論支撐。高尚全曾說過,有兩種模式,一種模式是一個企業100%國有,還有一種模式是國有占20%,其他是多種所有制成分。究竟哪一個控制力強?他認為,前一種模式只控制了一個企業,后一種模式可以控制五個企業,控制力強了。[高尚全:《親歷中央重要改革文件的起草過程(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編:《見證重大改革決策——改革親歷者口述歷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610頁。]混合所有制改革既允許非公有制企業參與國有企業改革,也允許國有企業變成非公有企業的股東。改革模糊了國企和民企之間的邊界,改變了市場化改革只能是“國退民進”的刻板印象。中國的國有企業,也沒有如很多觀點所主張的那樣,應該且必須從競爭性、盈利性的領域全面退出,而是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政治主導經濟的重要載體。國有資本的大量存在還減弱了中國式現代化對于外國和民營資本的依賴,使得中國能夠有效地防范和節制非國有資本的無序擴張。
四、 中國式現代化的政治經濟邏輯
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形成之后,中國式現代化就按照如下邏輯來演變:一是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內,通過政治的主導來實現經濟追趕式發展。二是要在黨群關系的框架內,吸納和應對現代化所引發的社會變革。三是在主導經濟發展和治理社會的過程中,中國實現了政治體系自身的現代化。
(一)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與追趕式發展
和多數的后發國家一樣,中國的現代化始終強調通過政治的主導來加速現代化進程,借此實現對發達國家的經濟追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形成后,政治主導經濟活動的體制和機制發生了改變。一方面,盡管國家層面上仍然發布五年規劃和中長期規劃等,但它們已經不具備計劃體制下的命令功能,而主要發揮戰略導向作用,在功能上類似于法國等國家的指示性計劃(indicative plans)。此外,與多數的市場經濟國家一樣,中國也越來越多地將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作為宏觀經濟調節的主要手段。另一方面,與東亞發展型國家類似,中觀層面上的產業政策是政治主導經濟活動的主要工具之一,但與它們相比,我國實施產業政策的方式方法存在明顯差異。首先,產業政策被植入中央與地方政府關系的框架內。政治集權基礎上的經濟分權使地方政府擁有主導轄區經濟增長的意愿和能力,地方發展型政府據此形成。地方政府間的競爭有助于遏制官員的尋租行為,防范其過度侵害政府的“發展型”。[參見張振華:《發展型國家視野下的中國道路:比較與啟示》,《學海》,2018年第6期,第100-108頁;張振華:《我國地方發展型政府建構的制度基礎與形態演變》,《比較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第126-147頁。]其次,我國產業政策經常與宏觀政策混合使用,由此形成了我國產業政策宏調化或宏觀調控產業化的特點。[盧鋒:《無需回避產業政策改革——產業政策、體制特征、中美爭端(上)》,http://opinion.caixin.com/2018-07-15/101303398.html,2018年7月15日。]
改革后的國有資本是理解中國政治經濟特色的關鍵。國有資本不僅是市場經濟條件下黨和政府執行產業與經濟政策的有效載體,也是國家應對重大風險的可靠工具。混合所有制改革進一步放大了國有資本的作用。除了本身所發揮的巨大作用外,國有資本還充作“經濟版的群團”,成為黨和國家影響非國有資本的重要通道。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習近平在多個場合強調,國有企業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物質基礎和政治基礎,是黨執政興國的重要支柱和依靠力量。作為上述變革的結果,在中國當下,政治對經濟的主導包括了控制、指導、影響、管理等多重內容。國家介入經濟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矯正市場失靈,發展才是國家介入經濟活動更為重要的目的。國家通過多種手段來動員和引導經濟主體,以便實現其所設定的發展目標,這種主導性和主動性是“有為政府”的主要內涵,也是中國政府—市場關系的顯著特色。
比較來看,希望通過政治主導來擺脫對發達國家的經濟依附并借此加速現代化進程,是后發現代化國家的普遍選擇。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如依附論者指出的那樣,如果國家不進行干預,市場自然分工所建立起來的發展模式注定是依附式的,發達國家的存在會將發展中國家牢牢鎖定在其具有比較優勢的初級產品和低檔產品上。二是如經濟史學家格申克龍(Alexander Gerschenkron)所強調的,越是后來者,工業化的門檻也就越高,就越需要強組織力。結果就是,工業化起步最早的英國可以放手讓私人企業來影響技術進步的方向,起步較晚的德國則要靠強有力的銀行來引領工業化進程,起步更晚的俄國則不得不借助強大的國家來實現經濟追趕。[參見黃琪軒:《政治經濟學通識:歷史·經典·現實》,東方出版社,2018年,第312-313頁。]盡管如此,并非所有的政治主導體制都會取得預想中的成就,事實恰好相反,成功的政府主導體制極其罕見。這一是由于絕大多數國家缺乏推動戰略產業提高效率繼而參與國際競爭的能力。在缺乏能力的情況下,政府為選定產業或經濟部門所提供的各種優惠政策和經濟資源,常被當作執政黨為了換取政治支持而送上的“禮物”。二是由于這類國家的自主性不足,不能抵御來自大眾部門的再分配要求。為了迎合大眾所推行的一系列民粹主義經濟舉措往往會導致財政崩潰、通貨膨脹失控。中國的政治主導體制之所以能夠創造經濟快速發展奇跡和社會長期穩定奇跡,與其政治體系具備的能力和自主性密切相關。
(二)現代化的后果應對與中國的社會政治發展
在1949年6月30日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中,毛澤東指出:“嚴重的經濟建設任務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熟習的東西有些快要閑起來了,我們不熟習的東西正在強迫我們去做。這就是困難。帝國主義者算定我們辦不好經濟,他們站在一旁看,等待我們的失敗。”[《毛澤東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0-1481頁。]毛澤東的這段話是在黨的中心工作即將由革命轉向建設的關鍵節點提出的,它所表達的理論意涵是組織必須具備適應性。亨廷頓將它作為判斷政治體系制度化水平的第一個標準:為了履行某一特定功能創立的組織,當這一功能不再需要時,組織就會面臨重大危機。如果組織能夠適應環境變化,經歷一次或更多次職能轉變,就具備了更高的制度化水平。制度化使得組織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僅僅適應特定目標的工具。[Samuel P. Huntington, 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8, p.15.]中國共產黨表現出無與倫比的適應各種場景的能力,超強的適應性使得它能夠持續領導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盡管中國的經濟社會格局相比于革命時期、相較于改革開放前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不均衡發展為基本策略的增長方式自然會造成區域之間、階級階層之間的利益分化。進入20世紀90年代下半期以來,我國社會利益格局已經呈現出“利益主體多元化、利益目標多樣化、利益差別擴大化、利益沖突顯性化、利益關系復雜化”[馬建斌:《當代中國利益分化與政府責任研究》,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60-70頁。]的特征或趨勢。“兩大階級一個階層”(工人階級、農民階級、知識分子階層)的簡單社會結構為“十大階層”所取代。階層的能動性在增強,階層意識逐步清晰。1978—2020年,中國城市人口增長了6.9億,常住人口城鎮化率(2019年)已經達到60.6%,這意味著中國已經由“鄉土中國”變成了“城市中國”。中國的政治體系并非消極地適應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變化,而是積極回應經濟現代化的社會后果。回應包括如下幾個方面:一是通過調整黨的階層戰略來擴大黨的利益代表和整合能力,進而鞏固黨長期執政的群眾和階級基礎。2001年7月1日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8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江澤民提出了“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它要求黨始終代表中國先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與之相應,黨不僅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而且也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作為黨聯系“非公有制經濟人士的橋梁和紐帶”,工商聯在其既有“統戰性”的“底色”上,加上了“民間性”和“經濟性”,轉變為“具有統一戰線性質的人民團體和民間商會”。[張振華:《利益集團與社會管理:挑戰與出路》,《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第22頁。]這些改變使得包括民營企業家在內的群體利益能夠通過體制內渠道得到表達。
二是通過黨建來發展黨與非公有制企業、黨與新就業群體的關聯。據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公布的數據,截至2022年9月底,民營經濟市場主體超過1.57億,提供了超過80%的城鎮就業崗位。2023年公布的第九次全國職工隊伍狀況調查顯示,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如網約車司機、快遞員、外賣配送員、網絡主播)高達8 400萬,占了全國職工總數的1/5。如何增強黨對數量如此龐大的非公有制企業就業人員和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吸引力,是擺在我們黨面前的一個重要難題。新時代以來,黨對這一議題的關注達到了新高度。2012年3月,習近平在會見全國非公有制企業黨的建設工作會議代表時指出:“開展非公企業黨建工作,不能采取一個模式,要注重分類指導,對民營、外資等不同規模、不同類型企業,堅持‘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增強工作的針對性和實效性。”[習近平:《以更大力度扎實做好非公有制企業黨的建設工作》,《黨建研究》,2012年第4期,第5頁。]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加強新經濟組織、新社會組織、新就業群體黨的建設。在此背景下,我國不斷創新黨建工作模式,出現了園區黨建、樓宇商圈黨建、產業鏈黨建、區域化黨建等多種探索,并積極推動黨建工作對互聯網企業、快遞物流業、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的覆蓋。
(三)中國特色政治發展道路與政治文明形態
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努力還使得中國式現代化與其他現代化樣本在政治維度上拉開了距離。世界上的很多國家在進入后現代化階段后,它的政黨政治往往會陷入危機。其中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隨著后工業化的出現,財富創造的主要部門由工業轉向了服務業。相比于制造業,服務業的用工模式更加分散、小型化和非正規,這使得組織勞工的難度加大,導致工會化率和黨員數量都會出現下降。二是在這一時期,一種有別于傳統勞工運動的新社會運動應運而生,它們以種族、性別、文化等為認同基礎,包括女權主義運動、環保運動、反戰和平運動、反核運動、同性戀權利運動等。它們的主張不能通過政黨來傳遞或者通過物質補償(福利體制)來緩解,由此導致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出現更大的合法性危機。危機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大量“后物質主義”議題繞開政黨借助公共利益集團或者新社會運動來表達,政黨的代表功能乃至組織形式受到嚴重挑戰而不可避免地出現衰落。另一方面,公共利益集團和新社會運動越來越不滿足于通過政黨的“居間”來實現抱負,他們組織自己的“政黨分支”來嘗試直接進入政治過程。這些所謂的“新政治政黨”(new politics parties)或“利益集團政黨”(interest parties)[Yael Yishai, “Interest Groups and Political Parties: The Odd Couple”, paper presented at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August-September, 1995, p.6.],盡管獲得政黨頭銜,并如政黨那樣參與選舉,但它們拒絕軟化立場來換取更多的支持者,依舊專注于單一議題。這使得西方政黨體制(尤其是比例代表制下)呈現出明顯的分割化甚至是極化的趨勢,成為誘發西方民主治理體制出現危機的根源。而中國共產黨積極挖掘群眾路線、黨支部、統戰、黨建、群團等理念、工作機制和組織的治理功能,將它們的定位由革命時期的政治動員轉向今天的社會治理,使之成為政治參與、利益表達和沖突治理的有效載體,這些努力有效地應對了經濟快速發展所引發的社會問題,同時也成為中國政治發展道路的特色所在。
中國的政治現代化,是在主導經濟發展和應對現代化后果的過程中實現的。按照這種邏輯推進的政治改革在絕大多數時候是以一種相對“被動”的方式進行的,因為不改革政治體制“必然會阻礙經濟體制改革,拖經濟發展的后腿”[②《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0頁;第176頁。],“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制改革繼續前進”②。這種改革動力機制的一個佐證是,在政治改革中,行政管理體制改革最為活躍,這是因為對經濟的直接影響多數出現在行政管理層面,所以經濟改革所帶來的政治沖擊首先在行政層面上展開,行政管理體制也因而成為歷次改革的重點。行政管理體制改革以及在黨政關系、人大制度等方面具體的但不間斷的、逐漸積累的改革為經濟改革所釋放出來的新事物、新情況和新問題提供了發展、處理和應對的空間。楊龍、張振華:《政治集權與經濟分權配置制度的績效與問題》,《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第80頁。]因此,中國的政治發展具有鮮明的治理導向或者能力導向。而不少發展中國家在沒有足夠能力支撐的情況下率先發展西式民主,早熟民主激活了政治參與,卻弱化了本需強化的治理能力,使社會原有的矛盾和裂痕進一步顯性化和擴大化。
中國在黨政體制的框架內踐行民主,形成了有別于西式民主的政治文明形態。這一文明形態的理念基礎是,它是從功能性的角度來理解民主的。習近平指出:“評價一個國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主要看國家領導層能否依法有序更替,全體人民能否依法管理國家事務和社會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人民群眾能否暢通表達利益要求,社會各方面能否有效參與國家政治生活,國家決策能否實現科學化、民主化,各方面人才能否通過公平競爭進入國家領導和管理體系,執政黨能否依照憲法法律規定實現對國家事務的領導,權力運用能否得到有效制約和監督。”[習近平:《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六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4年9月5日),《論堅持人民當家作主》,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82頁。]這種從功能角度理解民主、重視民主績效的理念,與中國傳統文化對于治道的強調一脈相承。因此,民主有多種實現形式,“不可能千篇一律。用單一的標尺衡量世界豐富多彩的政治制度,用單調的眼光審視人類五彩繽紛的政治文明,本身就是不民主的”[習近平:《全過程人民民主是最廣泛、最真實、最管用的社會主義民主》(2021年10月13日),《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259頁。]。
State-Making,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ZHANG Zhenhua
Schoo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China
The modern state-making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has formed the following institutions, namely, the party-state, the state-society relationship under the CPC mass line, the centralized central-local governments, and the politics-dominated economic system. These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developed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War, enhanced the institutional ability to overcome the crisis to the greatest extent, and became the political economic foundation for China to embark on a uniquely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under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n the process of leading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oping with the social consequences of modernization, China realized the miracles of rapid economic growth and long-term social stability. In this process, China has embarked on a path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It has led to the modernization of its political system, shaping a distinct form of political civilization different from Western-style democracy.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state-making; comparative political economy;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