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自四川綿陽,典型的南方人。十五年前我就見她開著一輛與她的身高體型極不相配的吉普,在大街上風馳電掣。她身高最多一米五幾,大眼睛,小圓臉,瓷娃娃一般,生得極喜慶;坐在吉普車高高的駕駛座上,從外頭看還以為這車是自動駕駛呢。那時私家車雖然不少,卻不像如今這么普遍。她極愛讓人坐她開的車,單位不少人都接到過她的電話,讓趕緊下樓,她正在某個路口等,可以坐她的車去單位。我那時剛上班,接到她電話惶恐不已,飯也不敢再吃,趕緊收拾收拾,一陣兵荒馬亂緊趕慢趕之后,就見她的車停在路邊,囂張地俯視著我們小區這一堆老舊小車。但她又忙,常常是管接不管送,晚上下班我還得走老遠去等公交車。后來學乖了,再接到電話,直接告訴她,已經在路上了,騎著車呢,對對,謝謝大姐!
不久后她換了一輛奧迪,全黑,車身又高又長,她坐上去更找不著人了。換車這事,她是一點也不肯低調的。眾人要去博物館看展覽場地,準備騎車去,她趕緊過來:“我拉著你們,坐我車。”一路上給我們講選車的經過。又讓我們看最新的智能車門,只要她走近,不用鑰匙就能開啟。技術固然神奇,更有趣的卻是她。我覺得她實在像個小孩子,拿到了新玩具,迫不及待要找人分享。
很快就聽說她的車撞了,我大吃一驚。她開車多年,技術豈止是嫻熟而已。不過想想卻也正常,從來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漸漸知道細節,原來她對新車的大小寬窄概念還不太明確,停車的時候讓坐車的畫家幫忙看著點,畫家認真看著車沖她喊:“倒,倒,倒,好。”“咣——!”大概畫家并不習慣給聲音的傳播留出時間,所以待到他覺得正好的時候,車已經撞到了墻上。她好久沒車可開,每天悶悶不樂,看見畫家就繞著走。畫家也委屈,我本來就不會開車,你讓我看著我就看著,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撞到墻上的啊。
她愛川菜,經常開車拉著我們去她老鄉開的川菜館,每次必點臘腸,主食必上麻辣涼面。我一向不太敢吃辣,且這家店里的菜即使標明不辣,也天生一股嗆味。索性橫下心腸,除了辣我實在分辨不出還有其他滋味。她不喜浪費,吃不完的自然要打包帶走。川菜的味道在奧迪車廂里蔓延。
我跟這個城市其實不熟,畢業后考進這家體制內的單位,有個穩定工作,家人已是十分安慰。結婚時我沒有請她,不止她,單位所有人都沒請,自覺上班時間短,不愿意落一個貪人家禮金的名頭。她不高興,問我:“家里請客了嗎?”我老老實實回答:“請了親戚朋友。”“我不算朋友?”我嚇得不敢說話。她更關心:“婆婆家找的什么車接你?”知道不過是一輛借來的帕薩特,她特別失望:“你不早說,我給你找車去。傻丫頭,一輩子一回的事,要最好的。”我和老公是大學同學,畢業后為了留在這個小城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有了個小房子,得以修成正果。那時候正滿心滿腦有情飲水飽,形式什么的只若浮云。她嘆氣,說:“將來,形式才是最值得你回憶的。”
我懷孕以后,她時不時就端詳端詳我,小聲問:“你去看過男孩女孩了嗎?”那時醫院里已經不允許查看胎兒性別,就算做B超,醫生也不會說起這個。同事們有的猜男孩,有的猜女孩,說著說著就聊起自己懷孕生孩子時的事,話題一下子跑出去十年二十年的歲月。
到了預產期孩子卻不肯出來,生生懷過了41周,一點動靜沒有,我只好穩穩當當上班。同事笑我:“你是懷了個哪吒嗎?”周末,她打電話給我:“叫上你老公出來吃飯,我在你們家樓下火鍋店。”還以為她請別人吃飯要帶上我們,去了才發現只有我們倆和她。她說這叫催生飯。在他們老家,要有旁姓的親戚朋友請孕婦吃飯,孩子才會順順利利生下來。我回家當個稀罕事跟母親說起,母親又當個稀罕事跟姨媽說起,姨媽姨夫坐不住了,道是要吃催生飯也該家里人請,怎么倒讓外邊的人搶了先。
從畢業到上班,到結婚,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長得比我還高。她已經退休很久了。起初每年體檢的時候還能見到她,我們都把她往前讓,讓她先檢查。后來她不再趕單位集中體檢的時候來了,常等到人事處去醫院領報告單的時候才發現她去過了,我們卻不曾見。
作為一個敘述者,我在這里停留了很多天,以至于這篇文章也被擱置了很多天。是的,沒有什么好避諱的了。她病了,病得很重,來日無多。我幾乎只能感慨一聲:她要了一輩子強,又何必呢?四川綿陽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據她說那里生活很苦,小時候家里窮,姊妹弟兄也多,日子過得頗艱難。我并不了解蜀地風俗,但聽說那邊女子干的活比男人還重。她自小就是很吃過一番生活的苦的,結婚以后,愛人在部隊上,家里大事小情幾乎不管。她一個人做飯洗衣,照顧孩子伺候婆婆。
丈夫事業有成,她的小日子越來越好。可她又不肯松松心,自顧自把娘家婆家親戚們的事都攬在自己羽翼下。資助子侄們上學,幫他們找工作、蓋房子……到我們這個小城后,自己又是單位一把手。從來領導并不難當,可她當得卻不容易。她總是想把工作干好,又讓每一位下屬滿意。偏這小單位無權無勢,每每有做事的想法,卻沒有做好事的途徑。她便帶著眾人四處化緣,大大小小活動搞了不少,人人道單位工作有起色。她時常心疼小單位人清苦,自己掏腰包,請大家吃飯。前面提到那家川菜館便是其一,似我這般地道北方人愛上川菜大概就從那時開始的。
我只覺得她風光無兩,既敬且怕,但后來才知道,她自有她不為人道的難處。她去別的單位求贊助我們辦刊物,那家單位并不很愿意出這筆錢,耐不住她各種游說,單子上雖然簽了字,卻直接從桌上扔到了地下。她卻仍舊笑著說謝謝。顧自彎腰撿起單子去尋財務撥錢。我那時剛從學校畢業。自忖你我皆是生而平等人格獨立之人,何必如此盛氣凌人。此時想來,只覺得天真幼稚得很。
那些年,就見這個身量不高,短發圓臉,胖乎乎似瓷娃娃的女人,在很多場合縱橫捭闔,談笑自若——為了辦展覽,組織培訓,找場地,尋車輛。那時候,我才知道所謂艱難并不是指我改了多少次講話稿,寫了多少遍工作方案,這些還是可控的,真正的艱難是在不可為處下功夫,硬生生闖出一條路來。
她生病的消息傳來時,我其實并沒有多少驚訝。這些年,身邊患上惡疾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許多以前覺得遙遠的事情如今常常闖到眼前來,逼人直面。
她自己覺得不舒服,找了個周末,開車把一家人送到海邊,陪著孫子孫女盡情玩耍,然后自己開車去了醫院。卻沒想到檢查之后醫院不肯放她回家了,直接轉院到北京。她說時仍有些憤憤,似乎是醫生浪費了她那個美好的午后。她拒絕化療、放療。不想失去最后的體面。但是丈夫和兒子跟她急。他們不能失去她。即使年紀老大,即使事業有成,他們在她面前仍然是需要照顧的親人孩子。這個瓷娃娃般的女子,是這個家的柱梁。
北京的醫院并不讓探視,我在微信里跟她聊天,她竟然開始寫詩。她的詩一點也不真實,沒有痛苦,沒有傷心,沒有絕望。她仍然在說著孩子的天真可愛,媳婦的溫柔孝順,丈夫的體貼關照……這不是真正的詩歌。真正的詩是要深入骨髓的,是要看到人性深處的顫栗的,是要有切膚之痛的。她仍然在粉飾幸福,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我想要告訴她,你丈夫一點也不好,他只顧忙自己的事業,你培養了一輩子的兒子很優秀,但是他體味過你的辛苦嗎?你的孫子孫女早就習慣了你無微不至的照料,他們知道自己在海邊玩耍的那個下午奶奶去了哪里嗎?我不喜歡她的詩,但是她在等我的回復。我說:“寫得好!看見你的詩,我就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很好。”她說:“不好,有時會昏迷。”我說:“別累著,我給你改兩個字,你看看現在這樣你喜歡嗎?”她說:“親,你是才女。”
不,我不是,我是一個說謊的人。
(以安,本名吳媛,保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天津師范大學博士生在讀。有作品見于報刊。)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