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之廣,尺幅之窄,總有一種東西在流動:它,“可聞不可見,能重復能輕”(何遜);它,“林梢鳴淅瀝,松徑夜凄清”(薛濤);它,“向峰回雁影,出峽送猿聲”(張祜)。它,就是無處不在從不缺席的“風”。
風,本來就是流動的空氣,莊子在《齊物論》中說:“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薄按髩K”即“大地”,“噫氣”即“吐氣出聲 ”。風,作為一種自然現象,人們可以直觀感受但無法看到的,它常常帶來降水與天氣的變化,預示著季節的變換,是無處不在而又帶著極大神秘感的自然物象。對于風的緣起,宋玉《風賦》“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又說“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李璟也說,“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趙壹《迅風賦》:“織微無所不入,廣大無所不充。經營八荒之外,宛轉豪毛之中。察本莫見其始,揆末莫睹其終。”
風,無時不在:春風和煦,熏風醉人,西風沉思,北風凜冽;風有五彩之色,風有萬種之情;風,似無影卻有蹤,萬物皆可如風,萬事皆可隨風;“風”可以繪景、詠志,風可以抒懷、傳情。風意象,是生活與文學直接而豐盈的永恒題材,具有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無窮魅力,也成為歷代詩詞表現的重要內容。據初步統計,統編本小學語文教材108首詩詞,直接寫“風”的33首,間接寫“風”的25首,占比接近45%。對照唐詩宋詞的風意象,這一比例,充分表現了中國古代詩詞意象的固定模式與審美取向:《全唐詩》字頻排序:1.人39195次;2.山31014次;3.風30179次?!度卧~》詞頻排序:2.東風1379次;7.春風800次;29.風雨500次。所以小學語文古詩詞,不能不觀風,不能不說風,從直觀到間接,從自然到社會,從個人到群體,從描述到寄托,從投射到隱喻,永遠有說不完的話題!
烘托渲染:揭示自然意象的靈動與多姿
因為看得見摸不著,風意象,成為歷代詩歌、繪畫討論的熱點與難題,人們想了各種各樣的方法,而烘托、借喻則是最常見的手法。人們往往選擇很多可見可感的物體,比如樹枝、柳絲、竹林、波浪、長發、裙子、蘆葦、旗幟、風箏、風車,還有從聲響、色彩等角度去描寫風,李方膺《瀟湘風竹圖》曾經自豪地宣示:
畫史從來不畫風,我于難處奪天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
作為題畫詩,“尺幅瀟湘竹”的動感,側面描述了風的強勁與音響,如臨其境,形聲并出,詩畫互發,的確有境界。這個角度,如果從詩詞創作來比較,就不足為奇了,而且有更上乘的表現。
1.因風擬象。李嶠《風》(語文一上)是在整體上形象描述風意象的名篇:
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不得不嘆服,李嶠是寫風的高手。這首五絕,字面上沒有直接提到“風”字,但句句寫風,每一句一個角度。1—2句,通過代表性的季節揭示時間跨度,以省略的主語(風)領起,它既能解落三秋的樹葉,又能催開二月的鮮花,以視覺切入,春花秋葉,葉花互文,即秋天的花和葉、春天的花和葉,用來概括一年四季的花開花落,視覺鮮明,而且揭示出因果關系,因為有風霜雨露,因為四季更替,所以才有春花秋葉,才有一年中不斷賡續的美景。3—4句,從空間著眼,寫出風的無邊無涯,(風)“過江”就掀起“千尺”巨浪,(風)進入茂密層疊的竹林則“萬竿”皆“斜”,境界闊大,而且風聲迅疾,聲勢逼人,先聲奪人。所以1—2句從視覺寫時間,3—4句以聽覺寫空間,跨越時空,觀照天地,充滿焦距動感,充滿生機活力。其實,李嶠另一首《風》也很有名:
落日生蘋末,搖揚遍遠林。帶花疑鳳舞,向竹似龍吟。
月動臨秋扇,松清入夜琴。若至蘭臺下,還拂楚王襟。
這首五律(“若至蘭臺下”一句出律)再現宋玉《風賦》之意,而以“鳳舞”“秋扇”擬形,以“龍吟”“夜琴”摹聲,分別用看得見的“花”“竹”“月”“松”來寫看得見、抓不住的“風”,惟妙惟肖,活靈活現。
至于王勃的《詠風》影響就更大:
肅肅涼風生,加我林壑清。驅煙尋澗戶,卷霧出山楹。
去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
該詩從風的動態著筆,精心選用了“生”“加”“驅”“卷”“去來”“動息”“起”等一系列獨特新穎的動詞,賦予“風”以人性化的動感與活力,將原本無形無狀之風描繪得可驅可卷,來去自由,動息含情,聲情并茂。
2.以風追景。杜甫《絕句》(語文三下)就是這樣: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此詩以最簡潔的筆墨寫春天風神的美妙,“江山麗”是大境界,“花草香”是特寫,這是“花草”互文,不是指春花春草,而是指草本的花,正如“城春草木深”之“草木”,分指草本的花(如玫瑰、蘭花)、木本的花(如海棠、桃花)。如果說,1—2句式寫視覺感知,那么,3—4句則通過兩種動物具體摹寫春色,燕子、鴛鴦,都是春意盎然的重要描寫對象,共分三層來寫:第一層,燕子、鴛鴦,是春天充滿活力的象征;第二層,燕子自在飛翔,鴛鴦嬌逸沉睡,一動一靜,以靜寫動,動感跌宕;第三層,揭示因果關系,因為“泥融”,燕子才匆匆飛躍;因為“沙暖”,鴛鴦才熏然入睡;第四層,這兩句也是摹聲,以白描寫燕子的歡快的歌聲,鴛鴦沉醉春風的快意,正如羅鄴《春風》所云:“暗添芳草池塘色,遠遞高樓簫管聲?!彼?,1—2句,僅僅鋪墊,3—4句才是重點,才是著力之處,因“香”因“融”而“飛”而“睡”,這就是“麗”,這就是美。
3.借風拓境?!峨防崭琛罚ㄕZ文二上):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是一首民歌,著筆不是特寫的“泥融”“沙暖”,而是浩渺雄壯的山川、穹廬、四野,恢宏壯闊,橫亙天地。前四句,大場面、大手筆,但“川”“陰山”“天”“穹廬”“四野”,依然具體可感,眺望中有仰視、遠視、平視,分別有高遠、深遠、平遠的層次與角度,從而奠定豪邁雄偉的抒情基調。
后三句則由宏觀過渡到微觀,“蒼蒼”“茫茫”疊字,不斷渲染、不斷強調,是對像穹廬的“天”、籠蓋著的“四野”的第二種感受,即清晰浩瀚、一望無際之外,還有朦朧迷茫、天地渾然一體的綿渺之美,兩種審美互為補充、相得益彰。
末句則從靜態的勾勒白描轉為動態的點綴“風吹草低見牛羊”,在跌宕起伏一望無邊的草原,有一群群、一只只的牛羊,時隱時現,若隱若現,忽隱忽現,讀者如臨其境,陶醉其間,不禁嘆絕!而這一動感,從哪里來的?只有“風”才有這種力量,才有這種魅力。“風”吹,絕不是池塘和風,花草飄逸;絕不是楊柳飄拂,綠遍江南;而是張力強勁、呼聲震撼、速度炫目的粗獷之風,帶有原始的沒有馴化沒有規律的草原之風。于是一片韌勁十足的牧草,才會“低”,才會讓我們看到那驚人的草原之美的核心:“見牛羊?!彼?,“風吹草低見牛羊”,“吹”“低”“見”三個動詞連用,節奏明快,蒼茫飛度,不僅是名句,也是解讀這首詩的詩眼。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六《解題》:“其歌本鮮卑語,易為齊言,故其句長短不齊?!闭f明這首詩是從北方少數民族的民歌翻譯而來,但此說還不能解決詩歌兩種風格的矛盾。關鍵是“天似穹廬,籠蓋四野”與“天蒼蒼,野茫?!?,基本上是重復的,我們可以做兩種調整:
版本一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風吹草低見牛羊。
版本二
敕勒川,陰山下。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如果以其中某一個版本流傳至今,我們一定也會稱奇贊賞,尤其是版本二,仿佛妙然天成,渺無痕跡。這一矛盾、破綻也可以解釋為一筆兩寫,兩種風格的融合:清晰與朦朧,也可以解釋為詩歌在翻譯、傳播過程中發生的變化:前四句是一種原始北方民歌的風格,押仄聲韻:下、野;后三句則是典型的文人情調,兼有南方的細膩迷茫,押平聲韻:蒼、茫、羊。當然更多的,還是翻譯傳播過程中形成的,可能之一:前四句由鮮卑語翻譯過來,后三句由翻譯者直接創作;可能之二:前四句直譯,后三句意譯,用漢語再創作;可能之三:本來就是兩首,在翻譯傳播過程中合并刪節而成,所以前半首粗獷豪邁,后半首朦朧靈動,構成一幅完美的畫卷??傊霸汀钡淖穼づc探索,絲毫不影響我們對此詩的膜拜與神往。正如金代元好問(《論詩十三首》)所贊: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4.隨風寄情。至于江南水鄉春天的美景,一定也離不開“風”“春風”,張志和《漁歌子》(語文五上)就是代表: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張志和到湖州拜訪好友顏真卿,面對桃花流水、鱖魚肥美,張志和作詞五首,此為其一。但歷代描寫江南水鄉美景的詩詞,可以說汗牛充棟,數不勝數。張志和此詞能夠與眾不同成為名篇的原因:
一是選擇《漁歌子》詞牌,單調二十七字,四平韻;中間三言兩句,宜用對仗。其容量就像一首七絕,只是第三句少了一個字,就平添了靈動、活潑、起伏、頓挫的韻味。押平聲韻,四平韻:“飛”“肥”“衣”“歸”,但又用了七個的入聲字,“塞”“白”“鱖”“箬”“笠”“綠”“不”,構成音樂上的節奏起伏,達到抑揚頓挫、回環往復的藝術效果。
二是以“垂釣者”的口吻,自然也就是“垂釣者”的眼光與思緒、心胸、志趣。詩詞總是以最簡潔的文字表達最豐盈的內容,所以主語基本上是省略的,而且隨著創作的深入,發生主語的轉換,比如這首詞一二句,乍一看,應該是“我”看到了太湖流域的特殊春景,三四句,主語似乎仍是“我”,“青箬笠,綠蓑衣”,“我”看到了一個“青箬笠,綠蓑衣”的垂釣者;最后一句“斜風細雨不須歸”,一個“歸”字,就可兩解,一是“我”,二是“垂釣者”,或者二者合一,融匯一體。于是,當我們從一開始就以“垂釣者”(我)的視角來看的話,效果、意境、情趣就大不相同。這里,“我”就是“垂釣者”,“垂釣者”就是“我”,分不得彼此你我。至此,“歸”,就有了多重意義,既有寫實的垂釣歸來,也有人生向往自我陶醉的隱喻,據《唐書·張志和傳》載,“志和居江湖,自稱江波釣徒,每垂釣不設餌,志不在魚也”。可作此詞最好的注腳。
三是“斜風細雨”,是實寫景物,江南春色的典型意象,唐代很多人寫過,比如“斜風細雨江亭上,盡日憑欄憶楚鄉”(韋莊)、“南國平蕪遠,東風細雨斜”(李頻)、“南村小路桃花落,細雨斜風獨自歸”(李群玉)、“尋常倚月復眠花,莫說斜風兼細雨”(吳融),顯然不是張志和的獨創,而張志和的妙處則在尋常意象之外寄寓自己的人生選擇,“不須歸”,另含深意,忘情山水、向往自由的意趣油然而生。
四是衍生出系列產品。宋代有蘇軾、黃庭堅等仿作,比如蘇軾《浣溪沙·漁父》:“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毙旄耳p鴣天》:“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若覓元真子,晴在長江理釣絲。?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浮云萬里煙波客,惟有滄浪孺子知。”
清代劉熙載《藝概》評云:“張志和《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一闋,風流千古。東坡嘗以其成句用入《鷓鴣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猶未若原詞之妙通造化也。黃山谷亦嘗以其詞增為《浣溪沙》,且誦之有矜色焉?!辫b此,“妙通造化”,是張志和《漁歌子》的獨創境界。
周建忠 南通大學文學院、三江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奇思妙對
有一縣令自題其署外大門云:“愛民若子,執法如山?!睂嵎橇祭粢病K沼袩o名子續寫其后,成一長聯云:“愛民若子,牛羊父母,倉廩父母,供為子職而已矣;執法如山,寶藏興焉,貨財殖焉,是豈山之性也哉?!钡盟温谩扼蘩扰脊P》中載:“一年老令君大書縣治之前曰:‘三不要。下注:‘一不要錢,二不要官,三不要命。次日視之,則每行下各添二字:‘不要錢下曰‘嫌少;‘不要官下曰‘嫌小;‘不要命下曰‘嫌老?!鄙w與此同一惡謔也。
——鳳凰出版社《楹聯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