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朝：既迷信又神秘的王朝

公元前16世紀，夏朝最后一位暴虐之君桀在眾叛親離中，被東方的商族首領、仁慈寬厚的湯徹底擊垮，夏朝滅亡，商朝建立。夏的重生，要到周滅商，周人是打著“反商復夏”（周人以夏人的繼承者自居）的名義成功的，所以周朝也自稱為夏。至于商朝，則是夏、商、周三代中的中國歷史上的第二個中原王朝。商朝經歷了或父子相繼或兄終弟及的17代30王，從公元前16世紀到公元前11世紀，歷時500多年。

相對于夏朝，商朝的面貌顯得清晰得多，這不僅是因為商朝有不少鑄刻在青銅器上的金文和發現多處宮殿、作坊、陵墓遺址，更是因為在距今120多年前，甲骨文就已經被發現了。

人吞商史

說起商朝，諸位的腦海中馬上就會浮現出那筆畫纖細、字體秀美、刻在龜甲獸骨上的甲骨文吧。我們說到漢字形體的演變，總是會說甲、金、篆（大篆、小篆）、隸、草、楷、行，也就是說，甲骨文是我國現今所見時代最早、體系較為完整的古代文字。甲骨文的正式發現年份，是在19世紀的最后一年，即清朝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1899年之前，在今河南安陽一帶，農民種地時經常挖到的有刻痕和無刻痕的龜甲獸骨，被當作一味可治多種疾病的中藥材，稱為“龍骨”；因為藥材商不收有刻痕的龍骨，所以農民為了賣錢，就把龍骨上的刻痕刮平，甚至磨成粉末。1899年，在北京做官的山東人、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因患瘧疾買藥，偶然發現了留有刻痕的龍骨，仔細端詳之下，那些刻痕竟然是古代的文字，再經過一番研究，王懿榮揭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是商朝的文字！于是中藥材龍骨，一變而為珍貴的文物，身價當然也是暴漲。迄今為止，大概出土了有字甲骨十五萬多片。當然，如果早些出現王懿榮這樣的有心有識之士，有字甲骨的數量還會更多。所以學術界有個苦澀的說法：“人吞商史”，就是說，許許多多的商朝史料，已經被磨成粉末、當作藥吃進肚子里去了。

那么，沒有吃進肚子里的甲骨文，告訴了我們一些什么歷史信息呢？在甲骨文發現之前，許多中外學者是視商朝為傳說時代的；而在甲骨文發現之后，商朝就成了確定不移的存在，比如王國維的經典文章《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與《續考》發現，甲骨文中的許多稱謂，可以與《史記·殷本紀》記載的商朝先公先王相印證，這就證實了《史記》有關商史記載的可靠性，并從此開創了通過甲骨文來研究古史的方法，這也是我們熟知的“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相互釋證”的“二重證據法”。

問卜鬼神

甲骨文為什么具有如此重要的價值？原來，甲骨文基本上都是商朝帝王的占卜記錄。商朝統治者特別迷信，凡事都要占卜，以了解鬼神的意志和事情的吉兇。占卜所用的材料主要是龜甲和牛骨。占卜的方法是：在甲骨的背面鉆出一些小坑，然后用火炙烤，這樣正面就會出現縱橫的裂紋，再由專業人士也就是卜人根據這些裂紋判斷吉兇，并把相關內容刻在甲骨上，這就是甲骨文，也叫卜辭。一片完整的甲骨卜辭，包括占卜的日期、卜人的名字、卜問的事情、吉兇的判斷、如何行動和是否應驗等情況。這樣一來，甲骨卜辭的內容就包羅萬象了，上自天文，下到地理，從國家大事到生活小事，還有當時各行各業的生產狀況，在甲骨卜辭中都有反映。所以我們說，甲骨文堪稱商朝的百科全書，是我們揭秘商朝歷史的有力工具。

比如通過甲骨文，我們印證了1000多年后司馬遷《史記·殷本紀》中關于商朝帝王世系的記載是基本可信的，切實感受了商人迷信鬼神、崇拜祖先、殘殺奴隸、喜歡遷移、農牧兼營、愛好喝酒等特點，確認了今天考古學上鼎鼎大名、2006年7月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河南安陽“殷墟”是商朝后期的都城遺址，殷墟也是中國歷史上可知確切位置的最早都城，我們還知道了在殷墟甲骨文中，其實不見“殷”字。那么商為什么又稱殷、殷商呢？原來，“殷”是他稱、是別號，“商”是自稱、是本號，這樣的情形，很像三國時的劉備、劉禪政權，當時自稱“漢”而他稱“蜀”……

玄鳥生商

以甲骨占卜為特征的這個商朝，應該可以定位為中國歷史上最為迷信的王朝吧！進而言之，我還覺得這個商朝特別神秘。如何神秘？讀讀詠唱商人起源的《詩經》就可以感知一斑。《詩經·商頌·玄鳥》里有兩句話：“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上天命令玄鳥降落到了地面，從而導致了商的出生。《商頌》是商朝帝王后裔祭祖時唱的頌歌，當然是可信的，而商族是玄鳥生出來的，夠神秘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史記·殷本紀》的開頭是這樣記載的：“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

也就是說，帝嚳選自有娀氏、名叫簡狄的妃子，有次沐浴時，恰好有只玄鳥飛臨并掉下一顆鳥蛋，出于好奇，簡狄撿起鳥蛋吞了下去，然后就懷孕生子了，所生之子，就是商族始祖契。契長大以后，曾經幫著禹治理洪水，立了功勞。

吞下鳥蛋自然是不可能懷孕生子的，也許在吞蛋之前，簡狄已經懷孕，只是沒有覺察罷了；也可能簡狄所生之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這在人類社會的母系氏族社會時期，是常見的情形，而為了強調契這位始祖的非同一般，所以商人編出這么個傳說。至于為什么非要是吞玄鳥蛋而生子，按照現代人類學理論，這正反映了原始商人的圖騰崇拜，即商人是以玄鳥為圖騰的，認為自己的父系祖先是玄鳥。

玄鳥又是什么鳥呢？玄有深奧、虛幻、黑色三個基本字義，玄鳥應該就是黑色的鳥吧。烏鴉或八哥？都不是。按照學者們的考證，這玄鳥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燕，二說是鳳。說是燕子，容易理解，燕子上體的羽毛就是黑色的，所以這是占優勢的傳統說法。當然，鳳說也有一定的依據。如楚國隱士接輿曾對孔子唱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論語·微子》）孔子是商族的后裔，接輿把孔子比作鳳，反映了商族原有崇尚鳳的習俗。或許鳳起初的形象就是黑色的，所以稱為玄鳥；也可能因為鳳是許多禽鳥形象的組合，是現實中并不存在的神鳥，所以取玄字的虛幻之意，稱為玄鳥。其實，換個思路，也可以說燕和鳳兩種說法之間沒有矛盾。按照中國古代最早的詞典、最終成書于西漢的《爾雅》的解釋，鳳也叫燕；鳳又是總稱，分開來說，雄的稱鳳，雌的稱凰。這樣看來，女孩子起名喜歡叫鳳，是把性別搞錯了。總之，商族是以玄鳥為圖騰的；玄鳥起初是燕子，這是實有的凡鳥；后來經過不斷的渲染、美化以至神化，終于變成了鳳凰，這是虛構的神鳥。至于商族、商朝以鳳凰神鳥作為圖騰供奉，并因此獲得了商這個族稱、這個國號—甲骨文中的“商”字，就是祭臺上面擺放著鳳凰形象、人們念念有詞地祭祀著鳳凰的象形字—則無疑顯示了這個民族、這個王朝的神秘色彩。

商之延續

湯所建立的這個帶有神秘色彩又特別迷信鬼神的商朝，延續了500多年，然后為周朝所取代。而因為后來沒有哪個王朝沿用商國號，所以一般人都認為商朝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多大影響，起碼比起夏、周、秦、漢、唐等王朝來說，影響要小得多。其實不然，我在這里，可以舉出非常有趣的兩點為例：

第一，趙匡胤的宋朝是隱性地遠承商朝的。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父親名叫趙弘殷，弘是推廣、光大的意思，殷是商的別號、他稱，“趙弘殷”的字面意思就是“趙家要發揚光大商朝”。具體到趙匡胤本人，做皇帝之前曾經做過宋州歸德軍節度使，宋州歸德軍就在古代的商丘，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這里既是商朝的發祥之地，《史記·殷本紀》就有契“封于商”的記載，又是商紂王同父異母的哥哥微子啟在周朝初年受封的宋國的國都。諸如此類的這些機緣巧合，遂決定了趙匡胤建國以宋為國號，而且這個宋，還是正兒八經地接續夏、商、周三代的商的。更加重要的是，后來1368年朱元璋開創的大明王朝，本是打著“反元復宋”的旗號成功的，1912年孫文擔任臨時大總統的中華民國，某種意義上又是告慰“我高皇帝”朱元璋、“反清復明”的成功。也就是說，商—宋—大明—中華民國屬于一個“歷史記憶”的傳承系統。如此，我們可以認為，在大約公元前1046年商朝滅亡以后，經歷了大約2000年的隱伏，到了公元960年趙匡胤建立宋朝，一個新的“商朝”又橫空出世了，而且這個“商朝”，還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此后近千年的中國歷史的走向。

第二，鳳凰這種神鳥，演化成了中國人的精神之鳥。自從商朝建立以后，作為商族名、商國號來源的鳳凰，形象越來越神奇，象征意義也越來越豐富，如《山海經》中描述道：“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發展到后來，鳳凰更全面代言了中華文化的品質，鳳凰的出現，就意味著順天道、尚人文、致太平、向光明的祥瑞，鳳凰所在，就是道德、美麗、吉祥、善良、寧靜所在。而到了今天，與夏朝有關的、從原始夏人的蛇圖騰演化而來的、集走獸形象之大成的龍，已經與集飛禽形象之大成的鳳凰形象一起，共同成為華夏民族乃至中華民族最顯眼的符號、最鮮明的象征、最主要的吉祥物，所謂“龍鳳呈祥”是也。再說大些，如果我們把中國劃分為東部與西部的話，那么，源自西部的夏以及龍的文化形象，廣泛作用于中國歷史的前半段，大約3000年的時間；而源自東部的商以及鳳凰的文化形象，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的后半段，也有千余年的時間。這就是商朝在中國歷史上有待發掘與應予彰顯的特殊地位吧。

胡阿祥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六朝博物館館長、央視“中國地名大會”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