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梅
李商隱對屈原詩歌藝術的繼承與發展
王 梅
(錦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小學教育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1)
屈原的騷體詩“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晚唐詩人李商隱開創了深情蘊藉、綿邈迂回的詩風,詩歌中大量使用意象來表達其深沉的情感,這與屈原《離騷》中的比興傳統一脈相承。李商隱詩歌的比興寄托藝術在繼承屈原的香草美人藝術手法的基礎上,擴大了“所托之物”的表現范圍,尤其是在典事的運用上,更加注重心象與物象的融合,使得其詩歌的意境更加柔婉幽微。
屈原;李商隱;比興寄托;用典
屈原、李商隱二者都是生逢末世。屈原身處戰國時期楚國的晚期,朝政昏暗腐敗。李商隱所處的晚唐,多年的積弊使得曾經的盛唐氣象走向沒落。李商隱一生中大部分時光輾轉于牛李兩黨爭斗的漩渦中,潦倒沉淪。李商隱和屈原的家世淵源相似。據考證,李商隱的遠祖與李唐皇室為同宗,李商隱當是涼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代孫。但由于年代久遠,李商隱并沒有從這種宗親關系上得到實際的利益。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也說屈原是“楚之同姓”。據考證,從血統和世系上來講,屈原確屬楚國公族,但并不是王室近宗,因而他自稱為“苗裔”。二者的生平境遇多有相似之處。李商隱少年時期就懷有青云之志,渴望報效朝廷,但始終壯志難酬,一生四處流徙,最終凄然謝幕。但李商隱從未磨滅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積極入世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始終保持著“安危須共主君憂”“愛國憂君去未能”的政治熱情。屈原胸懷大志,甘愿為楚國盡忠,青年時便深得楚王信用,官居高位。但因奸佞讒毀,致使君王疏遠,兩次被放逐江湘,身處囹圄卻從未想過去國他圖,最后見國都淪陷、復國無望而含憤投江。
生逢王朝末世,身為皇族遠裔,仕路坎坷,襟抱難展,形成了兩位詩人的悲劇人生與性格,縱然相隔千年而依然靈犀相通[1]。李商隱特有的詩歌風格不僅與自己的經歷、性情有關,也較多地受到了屈原創作風格的影響。李商隱詩歌中瑰麗幽緲的想象、比興手法的運用都是接受了屈原詩歌的藝術手法,而憂生念世、愛君憂國的思想也深受屈原的濡染。李商隱詩作中的比興寄托,本體和喻體,物象與心象之間的界限更加模糊,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朦朧隱晦的風格。
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藝術手法是屈原的首創,這一藝術手法極大地豐富了詩歌藝術的表現形式,對后世的中國古典詩歌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文學鑒賞中,以“香草美人”來分析男女主題的詩詞作品,也成為了一些文學批評家特定的批評模式。李商隱以他獨特的藝術審美感悟力和豐富細膩的想象力,繼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表現手法,詩歌中經常出現由香草、美人以及精雅典麗的仙境樓臺組成的畫面。如這首無題詩:“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這首無題詩表面上是在描寫一個幽居閨閣的女子清苦寂寥的身世遭遇,詩意空靈概括。如果我們從知人論世的角度出發來分析詩意,就會有不同的收獲。詩人當時身份地位貧微,“內無強近,外乏因依”,一生中在仕途上不僅未遇到有力支持,反而多次遭到朋黨勢力的猜忌與排擠,使得青少年時期立下的凌云壯志盡成虛妄。那么,這種創傷也一定會體現在他的詩歌創作中,故詩人借菱枝本已柔弱,卻偏遭風波摧殘,桂葉本有芳香的美質卻沒有月露滋潤使之飄香來抒發感慨。那么聯系詩人的身世來看,頷聯提到巫山神女以及青溪小姑的命運,其實都是作者自指,詩人回顧自己這一生,深感輾轉漂泊,終無所依。但詩人并未就此徹底消沉,而是在末聯表明心跡,即明明知道“相思無益”,但依然抱定癡情,這里詩人表現出了堅定執著的人生追求。在這首無題詩中,香草、美人,被詩人營造成一個凄美朦朧的意境,美人、香草的命運與詩人的命運互相映照,含蓄婉曲地表達了自己始終被壓制、排斥,才華無處施展的苦楚。
《離騷》中屈原自比為女子,基于此,他以男女關系況君臣關系;以眾女妒美比群小嫉賢;以求女比求通楚王;以婚約比明君賢臣的遇合。這一點在李商隱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詩歌中經常用愛情中的不如愿來抒發仕途不遇之感。比如這首無題詩:“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墻看。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詩中描寫了兩個女子,“嫁不售”的“東家老女”和“年十四”的“溧陽公主”。貴室女子“溧陽公主”青春得嫁,夫婦相攜游春,而“東家老女”卻因為無良媒而待字閨中,徹夜愁悶難眠,引得梁間的燕子亦為之嘆息。這里,詩人一方面是在借貧家女子盛年難嫁來寄托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同時,詩人又通過“東家貧女”與“溧陽公主”不同境遇的鮮明對比,從深層次上表達對像他一樣的落拓寒士的深切同情,對貴家子弟顯赫勢位的不平之感,語調非常凄怨哀婉。清代的薛雪在他的詩論專著《一瓢詩話》中評價這首詩是“一副不遇血淚”。唐詩發展到了晚唐,亦如唐王朝無可挽回的衰落命運,也面臨著道盡途窮。李商隱從自己的性情和處境出發,從屈原的詩歌藝術特點中找到了共鳴,選擇用愛情來隱喻政治,以此來抒發內心的孤獨痛苦,來控訴那個壓制人才的亂世,詩歌的表層只是一件掩蓋真實情感的華麗外衣而已。
屈原的詩歌中經常會出現對事物的吟詠,但卻不是單純地詠物,而是別有所托。如《橘頌》,詩中橘樹的“蘇世獨立,橫而不流”正是詩人耿介品格的象征。這種借詠物以寄情的藝術手法深深地影響了后世文人的詠物之作。李商隱的一些詠物詩也繼承了屈原《橘頌》的傳統,以物為媒,寄托情思。例如這首《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詩人描繪了蟬在五更時分依然費力斷續嘶鳴的景象,情感表達細膩又深邃。在詩人細致入微的體察之下,蟬被賦予了特定的情志。棲居高處,盡管徹夜嘶鳴依然難飽,所棲之樹一碧無情,更兼故園荒蕪。這些都是詩人悲劇命運的寫照,暗指詩人的才高不得志,在冷酷、險惡的社會風氣中舉步維艱,內心涌動著不盡的悲哀和怨嘆。而蟬的“亦”“清”,則警策著詩人,即使身處困境也要永葆高潔。全詩通過對“寒蟬”這一物象凄切情狀的精細刻畫,來傳遞一種悲壯情愫,形象地展示出詩人內心的凄涼困苦,達到了物我相融、渾然一體的審美效果。
“巧囀豈能無本意(《流鶯》)”,“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罷吟寄同舍》)”。李商隱靈心善感,生活的艱難、仕途的蹭蹬,無不撞擊著他的心靈,外在的事物就會時常成為詩人內心情感投射的對象。內向的性格、謹慎的心理,促使李商隱傾向于選取纖弱細小的事物作為詠物抒懷的對象。這些物象或美好或高潔,共同之處就是都無力主宰自己的前途命運。如回中牡丹,盡管國色天香,卻被雨水摧敗,過早凋零;新鮮幼筍鮮嫩可口,卻被剪去了凌云寸心;李花、梅花因為非時早秀,只得在暗夜強笑;流鶯、孤鴻身世飄零流蕩……所有這些無一不是詩人悲苦的身世命運的象征,浸透著詩人漂泊無助的人生之慨,正如清代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2]
屈原作品中,經常會出現歷史人物和事件,如:“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詩人報國心切,希望用各種辦法來勸諫君王,因此常常借歷史典故為意象來表明心跡。在這里,作者借耿介的堯舜與猖披的桀紂二者結局的對比,來表達自己的報國之見以及對楚國前途命運的擔憂。
李商隱少年時跟隨族叔學習,青年時又得駢文大家令狐楚的指導,治學功底深厚。出于對歷史典故的熟知,李商隱也常把歷史題材融入其詩歌創作,借以含蓄表達自己的主觀情感。比如這首無題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宓妃”典故的主要人物涉及曹丕、曹植、甄后三人。《三國志》中記載,甄后原本是袁紹二子袁熙的妻子,曹操攻下鄴城后,因貌美被曹丕看中,后因失寵而被賜死[3]。《洛神賦》中記載曹植對甄宓念念不忘,路過洛水時夢見甄氏化為洛神與之相約,后作《感甄賦》。李商隱對“宓妃”典很感興趣,在其詩歌創作中多次引用,如《涉洛川》“宓妃漫結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可嘆》“宓妃愁坐芝田館,用盡陳王八斗才”等。
詩中對典事的描寫,并不見得符合史實,但如果聯系李商隱的生平來觀照,就會理解李商隱的“用典良苦”了。李商隱少年時由于才學出眾深得當時的東都洛陽留守令狐楚的賞識,并在其關照下于開成二年中進士及第。但不久令狐楚病逝,從此李商隱的命運徹底改變。恩師去世后的第二年,李商隱被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看中,應邀作了幕僚。王茂元非常認可李商隱的才學,將小女兒許給李商隱為妻。但王茂元屬于李黨中人,而李商隱的恩師令狐楚是牛黨要員,李商隱此舉便被牛黨中人視為“無行”“背恩”而遭到摒棄指責。雖然李商隱從未在政治上站隊,但此后無論是牛黨當政,還是李黨得勢,他都未得到重用。雖然他每棲身一處幕府都深得幕主的器重,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他的政治軍事文學才華,但他始終沉跡下僚,終身不得展才。李商隱詩中的“宓妃”意象,是與詩人的人生經歷高度相關的。曹植這樣為一位不可得到之女子而魂牽夢繞與李商隱在仕途上渴望用仕的干謁之情是非常相似的;而甄后置身于曹丕曹植兄弟間左右兩難的處境又與李商隱深陷牛李黨爭的遭遇也并無二致[4]。這種境遇的相似,或許是李商隱多次化用此典的直接原因。他不在意典事是否符合歷史,只在乎其中所包蘊的人生體驗。在他的筆下,典故只是用以疏泄心緒的媒介,是一種內在情感的投射。
在繼承屈原用典技巧的基礎上,李商隱還在用典的表現方式上有了進一步的拓展。李商隱擅長對典故的含義先解構、再重構,將一系列意蘊與自己心境、情緒相契合的原典集中起來運用,營造一種渾融的詩境,表現出一種將心象與物象融合無間的傾向[5]。典故的集中運用,看似“隨意驅遣”,實則是創作手法的熟稔。比如這首《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一篇錦瑟解人難”。后人總結出了多個角度的解讀——“愛戀說”“悼亡說”“自傷身世說”“寄托令狐說”等十幾種說法。眾說紛紜的主要原因就是多個典故在詩中含義的婉約飄忽。頷聯、頸聯連用四個典故,分別是“莊周夢蝶”“望帝啼鵑”“滄海珠淚”“良玉生煙”。每個典故都有自己特定的含義,但是它們接連出現在詩中卻并沒有形成明顯的邏輯內涵。很顯然,詩人將這四個典故組織在一起,是一種意識和情緒上的流動,表面上沒有什么聯系,但卻暗合詩人內心的情感流轉,具有一定的情感指向。莊生與蝴蝶的幻化、望帝托春心于杜鵑、滄海鮫人泣淚、藍田良玉生煙,這些意象背后所漫溢出來的,就有可能是詩人往昔的人生經歷——它是對人生之虛幻和迷惘的體悟,是對美好的渴求與美好的難以實現,是凄涼的家世、凄美的愛情,是坎坷的仕途,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抱負等等,以及由這些經歷所帶來的悵惘、迷茫、感傷、寂寞、憂愁、期望、失望等情感體驗。典事本身帶有不同程度的迷離之感,而所表達的真正情意又未言明,遂形成如隔霧看花般的朦朧詩境,辭意緲綿,我們只能通過聯想和想象去體味詩中所包蘊的微妙心緒。
[1] 張學松. 屈原《九歌》的悲劇質素對李商隱詩歌創作的影響[J]. 深圳大學學報, 2010(7): 109.
[2] 王國維. 人間詞話[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60: 145.
[3] 陳壽. 三國志[M]. 裴松之, 注. 北京: 中華書局, 1959: 160.
[4] 徐煉. 李商隱詩中的宓妃之喻[J]. 文史知識, 2005(1): 40.
[5] 黃俊杰. 李商隱詩歌用典特點綜論[J]. 荊楚理工學院學報, 2014(10): 36.
10.15916/j.issn1674-327x.2023.05.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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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27X (2023)05-0071-03
2023-04-02
王梅(1973-),女,遼寧錦州人,副教授。
(責任編輯:葉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