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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城堡

2023-05-15 02:37:38鄧一光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5期

阿料丟下阿輝,離開“雙記金牌豬腳飯店”去了香港。阿料生于立春,他在生日將至時跨過深圳河去尋找新的生活。

阿輝和阿料是揭陽高級技工學校烹調專業的同學。阿料是學習尖子,在學校時就是“粵港燒臘論壇”達人,多少有些驕傲,他那與矮小的個子完全不匹配的堅定目光中總是透出智慧的光澤。阿輝省事晚,人長得長胳膊長腿,上學時迷街舞又迷抖音,迷著迷著學業擺尾了。畢業后,阿料找家里拿錢到深圳創業,阿輝家里不給錢,他以“看在同鄉加同學之誼”和“每天給阿料跳舞”的說辭纏著阿料,兩人在深圳開了家“雙記金牌豬腳飯店”。阿料豬腳鹵得又糯又嫩,自創了秘制辣醬,自然做主廚。阿輝幫阿料打下手,做些備菜、出餐、外賣打包的活,事情并不比阿料少干,另外去農批市場進香料時,他會在打完秤之后從香料袋子里順手撓上一把。如今阿料好了,他能隨便挑選中環的勝香園、深水埗的愛文生和大坑的炳記施展驕人手藝。還有其他人,很多人,他們都離開了,去別的地方發芽。阿輝手上沒有攢下闖關的活計,完蛋了。

阿料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和阿輝說,出門時緊盯著行李箱下憋足勁去遠方的萬向輪,好像那是他的命運,而阿輝的命運不在可以無限調節的輪子上。這不能全怪阿料,他在的時候他倆整天吵架,有兩次還動了手。阿料把阿輝摁在灶臺上,煤氣火舌在阿輝鼻尖前三寸呼呼舔著。阿輝揮舞比煤氣火更憤怒的剁骨刀,把阿料新買的仔褲劃破了。阿料驚恐地松開手,退后幾步,不理解地看著阿輝,那以后他倆再沒說過話。

阿料走的那天,招財也消失了,以后再也沒有出現。

招財是一只賤兮兮的三花流浪貓,“雙記”剛開店時它就來了,不知道之前它在哪方江湖混。它是經驗豐富的老食客,對豬腳的“蹄尾”和“頭圈”部位表示強烈不屑。“雙記”開店三年,疫情管控,半數時間不能營業,生意慘淡,阿輝挑東揀西在寂寥的鹵湯鍋里翻半天,撈一點邊角余料丟給招財。招財滿臉狐疑地看阿輝,眼神里是那種“有冇搞錯”的質疑。阿輝罵招財挑食佬,阿料就罵阿輝不敬待招財。阿料會認真切幾片最好部位的“回輪”和“四點”給招財,說招財正是感情充沛的年齡,一年生養三四胎,不能怠慢它。店是阿料出資開的,阿料要潑灑,阿輝管不了,問題是,阿輝對流浪的家伙有抵觸,一聽到“流浪”兩個字就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不舒服。阿料批評阿輝,說:“阿輝你要有同理心,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深圳是移民城,誰不是流浪?”他還驕傲地說:“人們正在創造全新時代,已經創造了一半,就剩另一半了。”阿輝不高興阿料說那樣的話,人長著兩條腿,世世代代走來走去,從沒停止過從這里到那里,一直在流浪,那創造又有什么意思?全新時代又有什么區別?

阿料走了,沒有了阿料的店里一片死寂。阿輝決定忘掉阿料,賭氣把店名改了,“雙記金牌豬腳飯店”改成“輝記豬腳飯店”。沒錯,開店阿輝一分錢沒出,改店名他臉上發燒,可他就是討厭流浪。只是,光改店名不行,店要經營下去,還得鹵出一鍋香糯彈牙的豬腳。阿輝苦思冥想,阿料怎么選材、怎么配料、怎么把握流程,想來想去,滿腦袋都是阿料,一只像樣的豬腳也沒鹵成,這讓他很苦惱。

沒等到阿輝想明白怎么才能把店撐下去,他就感染了奧密克戎病毒,“刀片嗓”“水泥鼻”“電鋸胸”一起上。阿輝覺得自己受到懲罰,很難過,有點自暴自棄,也不去擠社區診所,心想,有本事來個白肺好了。燒得最糊涂那天夜里,他腦子里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王者似的盯著迷糊中的他,他不確定那身影是不是招財,如果是,意味著什么?阿輝覺得腦子被三年發生的事情糾纏成了一團亂麻,得捋捋,不然生活沒法繼續,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決定找回神秘的江湖大佬招財。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阿輝熬了過來。等吱吱呀呀下床后,吃了碗鹵湯包飯,他出了門,暈頭暈腦去找招財。

接下來的幾天,阿輝找了好幾家流浪貓狗收容站。他最后去的那家收養站在大鵬半島溪涌原住民村,是幾個有信仰的人辦的,收留了幾百只流浪貓狗供人領養。

那是怎樣一個讓人驚訝的奇跡?古村落被幾條晶亮的溪流圍繞著,幾十棟身份模糊的老民居隱藏在百年樹齡的古樸樹、白顏樹和龍眼樹中,生機勃勃的崖爬藤在古樹和老宅間牽扯出團團幻覺陰影,一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獨角仙在陰影中嚶嚶出沒。那些流浪貓狗,被關在一排排三層高的籠子里。阿輝有一種錯覺,他來的地方是流浪者專用碼頭,不是嗎?古民居后面就是海灣,不斷有招潮蟹爬到收養站來好奇地張望一眼,再舉著大螯返回灘涂去玩耍,那些被關在籠子里的小家伙,其實在等待一艘郵輪駛來,它們可以排著隊上船去周游世界。

招財不在流浪者中,這讓阿輝感到失望。很顯然,它和阿料是同黨,他倆背著阿輝交換了一起離開的暗號。阿輝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該怎么辦,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只神態高冷的緬因貓,歪著腦袋看隔壁籠子里一只頭擱在兩爪上的大豹,然后它站起來,爪子伸過柵欄,輕輕觸碰一動不動的孤獨的大豹,像是安慰對方。阿輝想起阿料,阿料離開前痛苦地對他大喊:“阿輝,阿輝你知道嗎?我心都碎了!”阿輝當然知道,他沒法在停滯的空氣中為八角、桂皮、草果、茴香、丁香、辣椒、甘草、砂仁、花椒、黃姜、干貝、蠔油和麥芽糖營造出有希望的命運,就是這么回事。阿輝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他知道心碎的感覺是什么。他決定在收養站做幾天義工,這樣他的心里會好受一些。

收養站管事的人是老凌,四十來歲,瘦巴巴的,生著一頭海桐木般濃密的頭發,看人的時候像是在沉思,好像他把什么東西弄丟了,沒法向自己交代。他說一口低吟淺唱的嘉興普通話。聽說他之前的職業是插圖師,給一些著名的廣告公司和出版社畫插圖和海報,和客戶保持著彼此依賴又相互敵視的關系。兩個月前他來收養站做義工,很快做到管事的位子。

老凌告訴阿輝,他剛陽過,什么癥狀都沒有,像是睡了一覺。他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帶阿輝熟悉籠舍里那些家伙,年輕十來歲的阿輝要跟上他的步子顯得有點吃力。

“來的來,走的走,你不可能記住它們,但它們需要記住你。”老凌說,一只手在柵欄上彈琴似的滑動,好像那是一種打招呼的信號。

在村里一只家犬進入流浪者居留地引起的一片犬吠聲中,他們沿著迷宮似的籠舍,從淘氣的貍花、溫順的短毛、乖巧的布偶、頑皮的柯基、威武的羅威納和聰明的邊境牧羊犬籠舍前走過。看得出,籠子里那些家伙多數親近老凌,紛紛湊過來向他獻殷勤。如果去掉“流浪”兩個字,它們是一些討人喜愛的家伙。

走到一個圓形水池邊,老凌身體、神情和語言突然變柔軟了,他湊到一個低矮的籠舍邊,貼著籠子“瑪雅”“瑪雅”地叫。那個籠子有點特別,別的籠子都關著幾條貓狗,門關著,那個籠子里只有一只幼犬,籠門開著,可見籠子里的幼犬有來頭。

幼犬本來臥在陽光里悶悶不樂,聽見老凌叫就爬起來,搖晃著走到籠外來舔老凌的手。它還小,走路不大穩,急匆匆、歪歪斜斜那種。

“你得認識它,瑪雅,我給它取的名兒。哈士奇,學名西伯利亞雪橇犬,人們愛叫它們二哈。”老凌目光和幼犬交流,頭也不回地對阿輝說。

阿輝沒聽明白。他看那只幼犬,它有一雙藍色的杏仁眼,有點天然斜,額頭上幾道白毛,一雙直立的三角耳,毛發濃密。阿輝對狗一竅不通,不明白為什么一只狗會有這么多名字。

“《最后的獵人》看口伐?”看出面前站著一個白丁,老凌啟發,“電影。”

阿輝愧疚地搖頭。店里一般要忙到夜里轉點,他和阿料只能在打烊后躺在床上刷刷手機。

“《零下八度》呢?”

這部電影阿輝刷過,和阿料一起,他倆為那些被拋棄的狗一同掬淚。“那八個家伙是傻瓜,換作我,絕不和拋棄自己的人和好。”他憤憤不平地宣布。

“它們原諒人了。”老凌大方地沖阿輝揮了揮手,好像他能代表那八個吃盡苦頭的家伙,代表阿輝,“瑪雅是它們的親戚。小囡囡來時乳牙沒換光,有人在路邊撿到它,在站里待了兩個月了。”他介紹完瑪雅,轉回頭去叫小家伙:“瑪雅,和新來的白相白相,打個招呼。”

小家伙無精打采地抬頭看了阿輝一眼,眼神里一片漠然。

“瑪雅,可不能這樣沒禮貌,他是咱們一伙的。”老凌批評瑪雅。

小家伙不怎么愿意地搖晃著挪到阿輝面前,用涼涼的潮濕鼻子觸了觸阿輝的手腕。

“髖關節發育不良,長了骨骼關節鼠,后肢有點障礙,先天性的,要手術。伊很有耐心,對口伐?”老凌很肯定地說,“長大了會是個能干活的。”

阿輝下意識摸了摸左腿膝蓋。那是一次街頭滑跪運作失誤留下的慘痛后果,他因此不得不遺憾地離開Street Dance潮場。

那天下午,阿輝打掃了幾十個籠舍,繞著籠舍圈噴灑消毒液,卸了小半車口糧,給市里趕來的獸醫當助手,幫著給二十幾只貓狗做絕育術,忙得滿頭大汗。老凌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看起來他比其他人更忙碌。有一陣,他情緒緊張地站在陽桃樹下和城管部門工作人員通話,請求對方對某件事情通融一下。還有一陣,他蹲在地上一邊用樹枝胡亂畫圖,一邊在電話里苦口婆心地請求某位客戶收養一只流浪貓。阿輝不懂插圖,看不出這個瘦巴巴的插圖師值得大廣告公司和出版社爭搶的理由,不過他身上有一種魅力,那種中年人成熟的頑忍。

天黑以后,阿輝準備趕回市里。他去水龍頭邊洗手,無意間聽一位義工說,老凌很晚才結婚,非常愛妻子和女兒。但是她們幾個月前相繼離世了。

天已經黑了,阿輝洗完手,鬼使神差地繞道去了水池邊,朝那只空曠的籠子里看了一眼。他看見了那只幼犬。對了,它的名字叫瑪雅,哈士奇,學名西伯利亞雪橇犬,人們喜歡叫它們二哈。它依舊坐在不太健康的腿上,沒有搭理阿輝,而是歪著頭看晚歸的白鷺和水鴿子穿過夜幕彈丸般落入樹叢中,風追上去,在那里激起一片漣漪,也在小家伙的毛發上激起一朵朵絨花,感覺上,它很想去和那些淘氣的鳥兒玩,但又做不到。

阿輝在收養站做了幾天義工,等回到店里時,他的心情平靜了很多。這幾天他想明白了,深圳八千家賣豬腳飯的鹵菜店,誰都能做出肥肉不膩、瘦肉不柴、膠質滿滿的豬腳,口味上卻千差萬別,阿料在的時候改進了香料配方,沒定型,阿輝對這種事一頭霧水,應付不了。店他開不了改做別的,看不到前景的生活,阿料能一走了之,他怎么就不可以結束掉?

阿輝在計算器上算了幾遍,店轉讓出去要損失好幾萬,這個只能接受,誰讓金主自己不負責。阿輝就開始收拾門店,把鹵桶中沒賣完的豬腳撈起來,倒掉鹵湯,再把鹵桶洗干凈,大勺、剁刀、砧板裝進鹵桶,噴火槍裝進紙箱,然后打包碗碟和外賣盒。

阿輝正一臉油膩地干著,一輛臟兮兮的皮卡在店門口停下,車上下來的居然是頭發蓬松的老凌,懷里抱著瑪雅。瑪雅一看見阿輝,就掙脫老凌,跳下來朝阿輝跑來,跑得不穩,歪歪扭扭那種,跑近了,在阿輝腳邊轉了兩圈,興奮地往阿輝腿上貼。

阿輝不適應瑪雅畫風突變的親熱,但很快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在收養站做義工時留下了聯系方式,老凌根據地址找上門,來的目的,是建議阿輝領養瑪雅。

阿輝笑了笑,又笑了笑,心想,這算什么?他告訴老凌,他沒有領養貓狗的打算,過兩天他就會離開,這里要換新主人了。

“大家對瑪雅很好,都喜歡它,你也看到了,小囡囡并不開心。”老凌好像沒有聽見阿輝說什么。

“我要去找工作,居無定所,能不能養活自己都說不定。”阿輝強調。

“你老去看伊,”老凌用埋怨的口氣說,“第一次我帶你看,后面幾次你自己看,這兩天你沒去,伊情緒不正常,昨日黃昏在河邊白相,村里獅頭鵝攆著打相打,幾糟來。”

“那又怎么樣?”阿輝不明白。

“昨夜里伊一夜不困覺,我安慰伊,叫你阿爹來揍獅頭鵝——”老凌說,“我說的阿爹就是你。伊信了,今朝早晨頭一個纏著要我帶伊來見你。”

“它怎么給你說的?”阿輝覺得又吃驚又荒唐,申辯說,“我不是它爸爸!我連女朋友都沒有,不會生出個野種!”

“想生你也生勿出來。”老凌不高興了,白了阿輝一眼,“伊多靈光來。”

“你說人們都喜歡它,叫他們收養啊。”

“告訴過你,伊有骨骼關節鼠和髖關節發育勿良,把人們難住了。”

這阿輝就更不懂了,人們難住了,他就不難?說到關系,阿輝不喜歡別人硬來,兩人好和分手都一樣,而且他總不能帶著一只殘疾奶狗去應聘新職業吧?他感到腳上有點暖乎乎的,低頭看,瑪雅臥在他腳上,正仰頭看他,眼神好像說,你是我爸爸嗎?

阿輝知道他得做點什么,得告訴生著一雙藍色杏仁眼的小家伙,他不是它爸爸,也不認識它爸爸,不然接下來它會問,為什么你不來接我?你怎么把我拋棄了?阿輝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能總怪阿料。如果不得不用上“拋棄”這兩個字,他也做過這種事。他四年沒有回老家了,還對弟弟阿煌說,滾!還有大腦門兒女孩阿夕,她不知道她那不負責任的熱情給他帶來過多少興奮和苦惱,但他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這些事,誰又沒做過?

阿輝把瑪雅從腳上抱開,離開那里去了灶廚前,從打包盒里的剩豬腳上切了幾片“蹄尾”和“頭圈”,又換成幾片“回輪”和“四點”。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瑪雅一直歪歪扭扭跟著他,一步也不離開。阿輝把肉放到瑪雅面前,它立刻湊到盤子邊,吃得很香,好像剛放學回到家,餓了,不會挑剔粿條還是蠔烙,大人給它什么都行。

趁那個工夫,阿輝和跟過來的老凌把話說清楚,等他找到新的工作,他可以繼續去收養站做義工,每月兩次,一周一次也行,但他有他的生活,他沒有工夫也沒能力收養一只殘疾奶狗,就是說,這事沒門。

老凌不愿放棄,告訴阿輝,瑪雅在收養站已經待了兩個月。老凌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阿輝,意思是阿輝找不找工作他不管,瑪雅的命在阿輝手上,他想讓它死就拒絕領養,其實他完全能救它。老凌那么說有點不講理,有點疲憊,濃密的頭發耷拉下一團,像漲潮的海水淹了一半的海桐,一點也不好看。

“關我什么事?”阿輝的聲音像剛淖過水沒進鹵鍋的豬腳,“又不是我定的規矩。”

“瑪雅,走吧,坍面子,勿認你。”有一段時間老凌沒說話,然后他拖長了悲傷的聲音對那只幼犬說,“他看了你很多次,四次,我給他數著,一轉頭他就勿認了,很多人都是這樣,勿認自家人。”

“聽著,”阿輝知道此時不是心軟的時候,他蹲下來,盡可能湊近枕著他腳踝犯困的小奶狗,伸出手拍了拍它,把它拍醒,那一刻,它軟乎乎的毛發刺痛了他,“回你自己的地方,你不會喜歡這兒,知道嗎?有個和你一樣的,叫招財,它也走了,再沒回來。”

“喂,勿要刺激伊,沒見伊在絕望嗎?伊對你失望至極!”老凌提高聲音,然后讓聲音降低到其他人聽不見,“瑪雅,過來,離開他,我們走。”

小家伙大概感覺到了什么,不理老凌,用兩只前爪抱住阿輝的腳,顯得很犟。

“不,”阿輝說,“我不是你爸爸,也不認識他,他肯定是個喜歡拋棄的家伙,是個壞人!”

“勿要和伊這樣說話,伊什么都記得!”老凌氣呼呼的,意思是阿輝做了非常糟糕的事。

阿輝覺得他和老凌,都失去了理智。他現在忙得要命,要把店里打掃得干干凈凈,把轉讓信息掛上網,然后搜索用工信息,總之他有很多事情要費腦子,誰也不該把一只小奶狗硬塞給他。

“勿要哭,瑪雅,勿要落淚,好了,夠了,莫讓阿勿卵看出你在意他,我們回去。”老凌用膝蓋粗魯地頂阿輝的腿,這樣就能把瑪雅從阿輝腳上徹底剝下來了。

阿輝太犯難了。怎么會這樣?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奶狗,它知道什么,怎么會流淚?你覺得面對這樣的事情,還有什么選擇?

老凌走了。他來的時候帶著一只小奶狗,走的時候打包走了剩下的那點豬腳。他還要去別的地方說服人們收養其他的流浪貓狗,他真是忙壞了,那只有著殘疾的小奶狗,他留在店里了。

阿輝靜靜坐了一會兒,關上店門,去了一趟隔壁建材店,帶回一塊海綿防潮墊,用它給小奶狗做了個舒服的窩。小奶狗在窩里專注地轉著圈,像要搞清楚那是不是可靠的承諾。有一陣它有點走神,后腿無力地坐下,歪著腦袋盯著腳下的海綿氣孔發呆,但它沒有告訴阿輝它在想什么,可能那是個秘密。阿輝不知道小家伙的腦瓜里裝著什么,它是不是記得父母的模樣、眾多兄弟姐妹的氣味,還有出生時一家人團聚的快樂時光。準確說,阿輝不知道如何做家長,如何撫育一只有著殘疾的小奶狗長大,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對不起,”阿輝在小奶狗身邊坐下,覺得那個姿勢不對,學小奶狗的樣子半臥下來,四肢斜著,頭保持端正,看著對方的眼睛說,“我收回先前的話,我沒見過你爸爸媽媽,但它們肯定很愛你,因為你是最好的狗,對不對?”然后他告訴它:“我也被人拋棄過,那沒什么,我們能活得好好的,誰也不可以笑話,對不對?”

阿輝說完那番話,從地上爬起來,掃視了一圈收拾過半的門店,發著愣。他很想原諒阿料,阿料是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把店做成連鎖。有一次他對阿輝說:“阿輝,以后你當總經理,負責管理和推廣,我當總廚,負責研究菜品。”阿輝計算過,剛開店時,他們每天能賣出150份到180份豬腳飯,如果擴大規模,完全可以賣到500份,連鎖算10家吧,就是5000份,一年總計1825萬份,相當于每個深圳人都能吃上他們的豬腳飯,那還算流浪嗎?

阿輝那么想過之后,把打好包的紙箱拆了,從鹵桶里把廚具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回原處。鹵湯的香料配方只能由他來完成,比如質量更好的陳皮和羅漢果,而且海帶也不是唯一提鮮的材料,他還要自己研制辣醬。要嘗試的事情很多,每一樣都不容易,但他確定不會在鹵湯里加牛骨和雞架鴨架,他要做純粹的豬腳阿輝。

第二天,阿輝去溪涌收養站辦理了領養瑪雅的手續。

那以后的日子,阿輝發奮工作,鹵料配方改了幾十遍。半個月后,阿輝招了一位師傅,豬腳飯店正式恢復營業,店里有了生氣,到春暖花開時,店里每天能賣出兩百份豬腳飯了。

阿輝和小家伙相處得不錯,店里忙著的時候,阿輝偶爾會分分心,腦子里冒出“它在哪兒”的念頭。有時候阿輝會叫小家伙,“阿料,阿料,看看外面排了多少客人”“阿料,阿料,別跟阿蒙跑,他送外賣,你幫不上忙”。是的,阿輝給小家伙改了名,現在它不叫瑪雅,改叫阿料。

“你不在南極生活,也不是演員,不需要叫瑪雅。”第一次給小家伙做取鼠骨術,手術做完后,阿輝抱著委屈的小家伙離開診所,對它說,“哥哥給你取個新名字,以后你叫阿料。阿,指親密,是哥哥和你的關系。料,指厲害,你很厲害的意思。你同不同意?”

小奶狗還沒完全擺脫麻醉狀態,但它點了點頭,意思是同意,這事就定下來了。

阿輝和阿料,他倆現在有了一個家。阿輝在學校學的是烹調工藝與制作、廚房管理和烹飪美學,沒有學過物種學和物種倫理學,不能確定他和阿料這個“家”的深刻含義,目前不打算和阿料討論這件事。阿料做過手術后有點不適應,但它會好起來,會勇敢面對第二次和第三次手術,他們有的是時間討論。

多數時候,阿輝在店里忙碌,阿料喜歡蹲在店門口,數街上來來往往的腳。那些腳從內陸和沿海地區來,散發出強烈的流浪者氣味,每一雙都不肯停下來。玩具?阿輝沒買,阿料不是寵物,不需要。阿料擁有數不盡的豬趾骨和筒骨,別的貓狗不可能見過這么多的骨頭,這方面阿料相當驕傲。阿料喜歡那些骨頭,它叼著它們在窩外堆了一座城堡,它在那里跳進跳出,氣喘吁吁,沒有比這個更適合一只狗的成長的了。不過,骨頭城堡太容易坍塌,多數時候,阿料不得不氣急敗壞地重新建造它,阿輝就知道,凡是創造出來的東西都不結實,容易坍塌,得重建,這讓阿料有事情做了。

阿輝呢?阿輝戒掉了一些不利于家庭生活的東西,如檳榔和抖音什么的。他要掙錢繼續給阿料做手術,還要擴大門店規模,這些事情可沒那么簡單。也許他做不到,也許事情會被他搞砸,那樣他和阿料只能去流浪。但這沒什么,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各種各樣的流浪者,人們總能找到立足之地,不然老是走來走去,腳會累的。

阿輝很忙,有時候他會有點憂傷,想起《零下八度》里那條叫瑪雅的狗。阿輝會想,阿料長大后會是什么樣?沒有暴風雪的日子,它怎么解脫和原諒?阿輝確定自己不會去香港找另一個阿料,那沒用。

到了四月份,城市滿山滿灣花海綻放,店外街邊的風鈴木和花旗木開得要飛上天,外賣打包時手慢一點,飯盒里就會落進一兩片云霞般的花瓣。那天晚上打烊后,阿輝收拾完灶臺,突然想起那個生了一頭濃密頭發的中年人老凌。

阿輝叫:“阿料,阿料。”那會兒阿料正氣鼓鼓地、不得章法地重建坍塌的骨頭城堡。阿輝的意思是,電話他倆一起打,這樣才有意義。阿料有點不情愿,但事情由不得它。

阿輝撥通收養站的電話。接電話的不是阿輝要找的人,是另一位義工。然后阿輝就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凌已經去世了。

“阿料,你記住,牢牢記住,阿輝永遠不會拋棄阿料,阿料也不要拋棄阿輝。”

阿料聽懂了,對阿輝點點頭,矯健地跳下地,勇氣十足地去重建它的骨頭城堡。它的兩條后腿蹬在阿輝受過傷的那只膝蓋上,已經有了那么點力量,阿輝感覺到了。

原刊責編 盧一萍

【作者簡介】鄧一光,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生于重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移居武漢并開始文學寫作,出版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二十余部。現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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