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妮
5年前,美國版權局曾收到一份視覺作品申請,申請人將作品描述為“由機器上運行的計算機算法自主創建”。審查員發現該作品不包含人類作者身份后拒絕了申請,經過一系列行政上訴,審查委員會最終還是因“沒有人類創作貢獻”判定該作品無法注冊。
5年后的2023年2月,美國版權局再度審查了一項與AI生成圖像相關的作品注冊,這是一部由人工智能(AI)繪畫應用Midjourney根據人類創作的文本生成的圖畫小說。而這次版權局判定,AI生成的單個圖像不受版權保護,但這部小說可以注冊版權。
隨后,美國版權局發布了一則版權注冊指南,其中明確指出,能夠取得版權的作品始終需要人工輸入/控制,且版權申請者必須披露人類作者對作品的貢獻。
如今人類已在肯定AI驚人的智能進化程度上基本達成共識,但關于AI的“法律地位”仍存在很大爭議。“新主體說”提出,可以從擬制自然人的角度賦予AI 相同或類似的法律地位;“權利主體說”指出,雖然AI廣泛運用于社會,并逐漸體現出自主性和社會化優勢,應當享有權利,但應有別于人類的“自然權利”;“有限法律人格說”則認為,AI本質是工具,承擔行為能力的后果有限,具有有限的法律人格,適用特殊的法律規范。
現行的《著作權法》仍然是以人類為中心的制度建構。即便在大模型的快速迭代下,AI已經可以生成與人類能力相媲美的作品,仍然不意味著在司法實踐中AI享有法人地位,人類仍希望通過合理規范使其停留在“工具”的范疇。受版權保護作品的作者,必須是人類,這是國際通行的做法。
只是,由于缺少足夠的司法案例支撐,如何予以AI作品保護仍然處于爭議地帶。例如,對于人類作者干預要達到怎樣的程度創作出的AI作品有資格獲得版權保護的判定標準仍不清晰。就連我們本文中采訪的兩位專家,也在AI作品保護的權限上產生了分歧。
Yi:YiMagazine
L:劉洪華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法學院、廣東涉外律師學院副教授
F:樊曉娟 中倫律師事務所合伙人
Yi:人們如今越來越高頻地使用AI輔助設計、創作,在你看來,聲明作品由AI生成仍是必要且可行的嗎?
L:聲明作品由AI生成仍然是可行的,這也是誠實守法的體現。中國《著作權法》及其《實施條例》規定,創作作品的人是作者,未實質參與創作活動的人不是作品的作者。其中,如果作品由AI自主生成,個人未實質參與創作,尤其應該聲明;如果是利用AI機器生成的作品,為保護公眾知情權,維護作品傳播秩序,建議聲明告知;如果AI僅僅是發揮輔助工具作用,則不必聲明。
F:首先,聲明可以幫助用戶更好地認識作品價值。對于一些AI內容生成網站而言,它既有人創作的作品,也有AI創作的作品,做一些區分是很正常的,人類和AI做出來作品,權利屬性都不一樣。人的作品權屬更明確,費用也會更高,而一般情況下,AI生成的作品會比較便宜。
其次,聲明作品由AI生成有時候是出于商業上的考量。比如在“AI生成的作品不具有著作權”的情況下,如果AI內容生成網站已經告知作品是AI生成的,用戶仍愿意花錢購買,那么這個行為相當于商品銷售,不屬于欺詐。而另一方面,其他用戶用相同的關鍵字生成了跟AI內容生成網站作品類似的作品,買家亦無充分依據追究AI內容生成網站的責任。
Yi:當生成式AI系統的開發者與使用人不一致時,AI作品的著作權歸屬便會存在一定爭議。你如何看待這一爭議地帶?
L:目前關于AI作品著作權歸屬的爭議多發生在AI軟件使用人與未經同意轉載或傳播AI生成作品的第三人之間,被告通常稱其未經同意轉載相關文章是因為AI生成作品不屬于《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不構成侵權。可見,當前關于AI作品著作權歸屬爭議的焦點有兩個,其一是AI作品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其二是由誰享有AI作品的著作 權。
對于第一個問題,由于《著作權法》將作者身份限于自然人,所以AI作品不能被認定為具有《著作權法》的作品,無法受著作權法保護。但是實踐中,由于AI作品具有傳統作品的外觀,也能滿足作品獨創性要求,具有傳播價值,學界和司法機關傾向于應對這種利益實行保護。對于第二個問題,目前仍存在很大爭議—此前發生的兩起相關案件,“北京菲林案”的判決認為,相較于AI軟件開發者(所有者),使用者更有傳播AI作品的動力,應由使用者享受AI作品的相關權益;“深圳騰訊案”的判決則認為,對具體AI作品的生成發揮了關鍵作用的主體應享有AI作品的著作權,即軟件所有者騰訊公司是著作權人。
隨著AI技術的進一步突破,AI自主創作這一事實越發不可否認,但也不能因此將AI作品等同于《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AI無法被激勵創作,AI也并非有意識地通過創作表達自己的思想,它仍然是由人類牽著風箏線的風箏,人類通過控制AI的信息輸入和輸出,掌控AI作品的類型、風格和思想。
現行《著作權法》是以規范自然人創作為目標的制度建構,AI作品的規制需求與規制目標與對自然人作品的規制存在不同,現行《著作權法》的制度無法直接規制AI作品。但是AI作品具有傳統作品的特征與功能,它是人類利用AI技術生產知識產品的產物,它的社會功能仍然體現為為大眾提供文化產品,促進文化產業發展,從節省立法資源和促進知識產權保護機制適應AI技術發展的角度,我建議在《著作權法》中增加AI作品為一類獨立的新型作品予以特別規定。
對于AI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建議采取比較靈活的規定—AI作品的著作權由AI軟件所有者享有;使用者對AI作品的生成作出主要貢獻的,使用者可以享有著作權;所有者與使用者就AI作品著作權有約定的依據約定。AI軟件所有者可以依據所提供的AI技術的具體情況,在使用協議中聲明AI作品直接進入公共領域,或由使用者享有;使用者認為其對具體AI作品的生成具有主要貢獻的,可以要求享有著作權;二者對具體AI作品有約定的依據約定。
F:《著作權法》并未直接、清晰的認定AI生成內容是否屬于作品,但根據現有的法律,也可以從以下幾點做出評判:首先是獨創性,即投入有創造性的勞動,同時反映出作者個性的標記,后者也是司法實踐中的重要裁量標準。譬如在AI繪畫中,用戶通過輸入畫作的具體描述、選擇風格、流派及表現形式而生成最終的畫作,其投入了一定的勞動且畫作生成過程中體現了其個性化選擇,那么就有理由認定AI繪畫具有一定獨創性。
其次是表現形式,《著作權法》對于純粹的思想或方法不作保護,只保護通過特定表現形式呈現出的作品,即作品不僅要反映文學、藝術或科學的內容,也要有一定的載體形式。例如,AI繪畫通過生成數字圖片,反映出了藝術性的畫作內容,就滿足了作品的表現形式要求。
最后是智力成果,AI雖然通過“學習”獲得了抓取信息、產出結果以及擬人化的能力,但由于AI本身可以生成很多作品,比如用戶輸入不同關鍵字,生成的內容很多時候是不一樣的,并且可以無休止地出圖,沒有“靈魂”。如果沒有智力勞動的過程,那么不能將AI生成的內容定義為“智力成果”,不應以著作權來保護。人的作品可以受著作權保護,是因為作品是人類智力的延伸,也因此具有較高的經濟價值,但AI生成的圖片,除非是用在某些特定場景中產生了其他價值,不然經濟價值相對較低。
不過如果AI生成的內容已經商業化,有了商業價值,雖然其不被承認有著作權,但在某些具體案例中我們可以通過《反不正當競爭法》來對其保護,商業上,某一主體已經做了一些領先的嘗試,如果他人創造出足以引人誤認為是前者或者會發生混淆的商品,有可能涉及不正當競爭。或者可以依據《商標法》的規定,比如某公司將某一個AI生成的圖片作為公司的logo,并在上面做了很多商業應用,產生了一定的商業價值,這種情況下可以通過申請商標的途徑來保護。
Yi:目前決定AI作品著作權歸屬的核心要點是什么?判定AI作品侵權的難點在哪里?在你看來,將AI作品界定為無版權作品是否有助于解決AI著作權爭議問題?
L:目前決定AI作品著作權歸屬的核心要點是AI作品附著利益的協調與分配需求。法律是協調各種利益并保護被確認為合法利益的重要手段。AI作品著作權歸屬的確定要考慮塑造AI作品傳播秩序、形成AI作品創作激勵機制、促進AI技術創新和產業發展需求幾方面的利益需求與協調。
判定AI作品侵權的難點在于,AI創作模型的訓練建立在對海量作品數據的深入學習,并開展創新性生成訓練的基礎上。AI作品的所謂“創新”可能是對過往作品風格的模仿或者是對作品特征和具體片段生成性組合運用的結果,這種模仿或元素組合現行《著作權法》上很難被證明侵 權。
將AI作品界定為無版權作品似乎就不存在著作權問題了,但是并沒有根本解決問題,反而會因為AI作品的濫用,阻礙人類創作作品的積極性。
F:我覺得AI作品著作權歸屬的核心要點在于,人類的智力參與程度是否足夠多,達到這個作品實際上對人是有一定依賴性的,如果是,那么就有可能被法院接受,AI生成的這個作品可以享受著作權保護。但如果只是輸入一些關鍵詞直接生成成千上萬張圖片,可能就不需要用著作權來保護。以游戲行業為例,目前的技術還沒有成熟到用戶直接用AI生成的內容可以直接應用到游戲中,一定還會有人在其基礎上開展很多創作,這樣,最終成品其實就是人的智力成果了,應當由人來享有著作權。
Yi:如果AI作品生成系統與使用人通過《用戶協議》等方式,約定了AI作品著作權的歸屬,在具體司法實踐中,該約定是否具備法律效力?
F:著作權本身是一個可以對抗第三人的權利,這和用戶協議里面的約定是兩個概念。
但也并不能說用戶協議不具備法律效力。比如當用戶使用平臺軟件生成了一些違法內容,不會因為有用戶協議約定用戶享有所有權,板子就只打在用戶身上,現行法律對平臺的要求實際上更嚴格,平臺有義務制止用戶使用平臺做出違法違規行為。如果有人主張某位用戶使用平臺生成的圖片侵犯了自己的權利,現行法律要求平臺未經訴訟采取阻斷措施,履行通知義務,防止可能的侵權擴大。
Yi:以AI繪畫軟件為例,若想使其具備更強的可控性,生成符合用戶期待的作品,前期在模型訓練的過程中需要提供大量的圖片數據,那在這種訓練過程中,是否存在侵權問題?
L:存在侵權問題。模型訓練所利用的圖片數據來源于對已發表作品的數字化處理,如果這些作品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對這些作品數據的利用就可能侵犯他人著作權。
F:如果訓練AI的數據不是通過合法途徑獲得的,該等數據的采集行為存在侵權風險。比如使用了某著名畫家風格特別明顯的諸多畫作且未經過對方同意,AI生成的內容跟這位畫家的風格一樣,就會有侵權問題。用戶因為并不知情,無需承擔責任。軟件開發者承擔責任的多少則由損害程度評定。
Yi:一些國家和地區已提出賦予人工智能機器人法律主體地位,在你看來,ChatGPT或AI繪畫軟件等生成式人工智能是否應當得到這種地位?
L:我不贊成賦予ChatGPT或AI繪畫軟件等生成式人工智能法律主體地位。AI技術的發展呈現出無限可能性,突破某個臨界點實現真正具備人類理性的AI也有可能,但是“能夠”不等于“應該”,“能夠”是一個事實范疇,“應該”是一個價值范疇,立法應對這個問題作出價值判斷與選擇。來自科學界的AI威脅論并非危言聳聽,立法賦予AI主體地位可能不恰當地鼓勵AI技術過度發展。
F:從法律實踐上賦予AI法律人格存在很大的障礙。從現行法律來看,更傾向于認為人工智能是一種輔助性的工具。法律保護的主體還是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AI無法獨立承擔民事責任、刑事責任,也不能賠償經濟損失。最后的追責的對象其實還是AI的控制者或利益相關方。
并且,人類也可能不會主動讓AI成為法律主體,而是會限制它。最近,網信辦發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擬將生成式AI納入監管。核心思路就是要把AI控制在“工具”屬性,而并非賦予其法律主體,那就顛覆人類世界了。
Yi:你認為AI作品的保護應當受到哪些限制?比如針對保護期長短、著作權歸屬等在立法時是否應與人類作品作出區別?
L :保護AI作品的初衷是促進AI創作功能的開發和利用,促進相關作品傳播,最終促進人類文化繁榮發展。與人類作品相比,AI作品的保護應受更多限制。
第一,更短的保護期。AI作品的創新更多表現為對人類作品中人類作者難以發現的風格和特征的挖掘和呈現,對AI作品的保護并非為了保護AI的創造力而是對為AI作品的生成投入了人力、物力或財力的人類主體的財產回饋和激勵。所以建議規定一個更短的保護期,使相關主體能夠在一定期限內得到回報,同時使這些作品更早進入公共領域供公眾使用。依據中國法律規定,自然人作品的保護期是作者終身及其死亡后50年,我建議AI作品的保護期規定為10年。
第二,僅保護作品的財產性權利。AI作品是由AI軟件生成的,AI作品的著作權人并非創作作品的人,所以我建議法律僅保護創作者享有AI作品的財產性權益,使其可以在市場上利用AI作品獲取經濟利益。
第三,AI作品告知義務。為保障公眾知情權,我建議AI作品的著作權人有義務在作品中聲明作品由AI生成,防止利用AI作品冒充人類作品,維護作品傳播秩序。
第四,侵權認定限制。對于AI作品侵權的認定,我建議采取比人類作品侵權更寬松的認定條件,例如,可以規定對AI作品的復制比率達到80%以上就構成侵權。
F:我認為沒有必要加以區別。只有當作品來之不易,才需要用法律保護權利去對抗第三人,但如果AI生成作品并非基于人類的貢獻,尤其是人類的智力成果,就沒有必要作為作品保護了。當然,由于AI生成作品和一般的人類作品相比,人類付出的勞動可能會少一些,也可以從這個角度考慮純AI作品的保護期限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