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烈鳥》導演楊天東訪談"/>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楊天東 范小青
范小青(以下簡稱范):《火烈鳥》1是我去年看過的性價比最高的電影了。在影視拍攝幾乎停擺的大環境下,《火烈鳥》卻能逆風飛翔,完成拍攝這件事本身就很讓我感動。我記得您寫這個劇本其實已經好幾年了吧?為什么會想拍這樣一部電影?
楊天東(以下簡稱楊):故事是在2012年寫的,電影是在2020年拍的,前后經歷了八年多時間。故事的出發點和房子有關。2012年前后,正是房價波動比較大的時候。當你親眼看著房價在兩三年時間從五六千元漲到兩三萬元的時候,就會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2015年后,房價再次翻倍,傳統的知識就沒法解釋這個時代了。所以,在那個階段,我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焦慮,大家在辦公室聊天的話題都是炒股和買房。我不懂股票,也不感興趣,但我對房子一直心心念念。當時,有關房子的新聞鋪天蓋地:國家又出什么政策了,哪里又加推新盤了……當然,還有比較戲劇性的新聞故事:有人專門從事假結婚業務,幫助沒有購房資質的人買房 , 不 斷 地 結 婚- 離 婚- 再 結 婚-再離婚,能賺很多錢。辦公室的同事們就慫恿我說,你有戶口,又是單身,你可以做這個。我那段時間一直想寫劇本,這個故事給了我一個方向,但具體怎么寫,我還是沒有頭緒。當我看到達內兄弟的那部《羅爾娜的沉默》后,我覺得可以動筆了。
故事的走向大概是這樣的:一個高學歷的大齡單身女性,性格孤傲自負,除了一個北京戶口和國家單位的身份,一無所有。在閨蜜的協助下,她不斷地與陌生男人結婚、離婚。在這個過程中,她愛上了一個男人。與此同時,單位要給單身職工分房子,而她卻是 “已婚” 狀態,所以,她不得不趕緊結束這段婚姻,但是離婚的過程異常艱難…… 故事的名字就叫《 新娘》,我挺喜歡的,有一種荒誕感——一個孤獨的人,渴望愛情,走進婚姻,現實卻讓她一次次地成為假 “新娘”,當真愛來臨的時候,她是否還有奮不顧身的勇氣?
故事寫完后, 我就發給讀研究生時候的老師看。她說故事挺好的,就是巧合有些多,給了我一些修改建議后,讓我參投電影局劇本中心的 “夏衍杯” 劇本征集。非常幸運的,我第一次獨立寫長篇劇本,就拿到了 “創意劇本獎”,激動得不行。2013年的時候,因為我還在中國傳媒大學讀博士,就把劇本修改了一下,報名了電影局的“扶持青年優秀電影劇作計劃”,結果也中了。
之后, 我帶著《 新娘》 見了很多資方、制片人、導演。基本的反饋就是——故事很好,還要面向市場進行調整。2013年,我博士畢業,和師弟、師妹們一起拍短片,拍網絡電影,開始寫新的故事。其間,中國又經歷了幾輪房價的暴漲、暴跌,我也買了房,又換了房。在歷經各種有驚無險的事情后,我偶爾還是會想起《新娘》。于是,2018年的時候,我又帶著“她” 參加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創投,名字改成了《逆流而上》,我希望 “她” 能愈挫愈勇。當時正是中國電影業的黃金期,我們加了好多圈內人的微信。隔三差五,就有資方約見我們,投資規模從幾百萬元到兩三千萬元不等。有人希望把“她” 做成商業電影,也有人希望“她” 是三四十集的電視劇,還有人想讓 “她” 進入互聯網平臺。那段時間,我喝了這輩子最多的咖啡。所以,我現在晚上喝咖啡都不擔心睡不著。2020年,疫情就開始了,很多項目都無疾而終。我就和制片人說,我們立個時間節點——今年內,我一定要拍,多少錢都行,我不想再見人了。所以,在疫情稍微緩解、有些許投資之后,我們就立馬把它拍了,名字改為《火烈鳥》。
范:我一直很好奇,作為一個年輕的男性創作者,您為什么會對都市女性愛情題材情有獨鐘?
楊: 還是和故事本身有關。以科幻、動作、犯罪、懸疑為主的商業電影往往會以男性為中心講述故事,因為男性角色天然被賦予力量、對抗等文化想象,而女性則更容易與浪漫、敏感、壓制等想象相關。更具體地說,如果要對當下社會進行反思的話,女性敘事更有優勢。一方面,雖然現代社會宣揚兩性平等,但現代性意味著理性和追求效率,這勢必會對女性構成壓制,這是現代性的內在悖論。另一方面,傳統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比如,女人到了一定年齡就要結婚、高學歷的女性被視為異類、有道德瑕疵的女性會受到比男性更大的歧視,等等。另外,全球化語境下的敘事,女性的遭遇、身份的破碎,往往暗含了一種東方的視角,一種在現代性的競爭邏輯下東西方之間的沖突。當然,這個話題就比較大了。我們的故事起點在買房,但故事的講述依賴情感的編織:當一對情侶出賣了(準)婚姻,他們還能建立一種互相信任的情感關系嗎?還能期待 “共同的明天” 嗎?當女性進入一段新的情感關系時,她會如何認識自己?如何調整她和對方的關系?把這些情感問題放在女性身上,會更有代入感。
范:確實!女性的侵入性本來就比較弱,這種看上去對別人沒有侵入感的設定會更有利于影片的表達。這是您的第一部長片電影嗎?
楊:我之前也拍過幾部長片,但沒有進入院線。
范: 那它們也是以女性為主角嗎?
楊: 之前的創作都是純類型片,與性別敘事沒有任何關系。坦白地講,我并不是特別了解女性,所以,在想象女性世界的時候,會有很多困難。在寫劇本的那段時間,我會找不同年齡段的女性朋友聊天。您剛才問我的問題都是和女性有關,我也想問您一個問題——怎么看待影片中的男性?比如索拉(女主角)的男朋友,以及和索拉假結婚的男孩子(男主角)。
范: 那個男朋友肯定是集合了所有不靠譜的 “文藝渣男” 的特征,而男主角更多是像一個媽寶男,在影片中是負責治愈的存在,可以說是為女性服務的,所以,女性觀眾會覺得蠻欣慰的。
楊:我發現,男性和女性看待事物的立場有很大差異,尤其是情感方面。舉一個影片中的例子:男朋友劈腿后,索拉跑到他的公司大鬧了一場,然后揚長而去。按照我最初的設計,這場戲是以索拉男朋友的鏡頭收場的: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陰沉的窗外悵然若失。因為無論如何,在一起待了八年時間,分開的時候,他也是會傷心的。在粗剪版本中,那個鏡頭居然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索拉沖出公司,一個人迎風哭泣。我就問剪輯師,賈臻(索拉的男朋友)的鏡頭為什么沒有了,她一臉忿忿地說,“渣男也配有鏡頭?” 我們的(粗剪階段的)剪輯師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孩子,我認為,她的判斷代表了一部分女性的立場。您覺得有沒有必要同情索拉的男朋友?
范: 沒必要。 從真實情感角度來說,這個男人固然可恨但也可憐。可是從戲劇性上來講,我認為沒必要給他同情,因為女性觀眾們會覺得渣男被譴責,很爽。李小江說過,女性不僅僅是一種性別,還是一種處境。女性意識的覺醒其實是在問題壓力下的覺醒。所以,《火烈鳥》作為一部現實題材,讓我挺感動的,也會有一種感同身受,會有被慰藉的感覺吧。我覺得,您對待女性的視角非常溫柔,帶著一種理解與寬慰,因此,影片最終走向了輕喜劇風格。這是在拍攝前就有的想法么?
楊:最初的劇本不是輕喜劇,而是類似于《立春》。您能感受到嗎?就是很喪的那種。可能是我骨子里比較悲觀,所以容易被生活中的那些悲涼所打動。但是,在找投資的過程中,我收到很多反饋,認為在當下的電影市場,這樣的女性是不討好的。所以,女主人公就從 “王彩鈴”(《立春》)變成了“黃小仙”(《失戀33天》),又變成現在這樣一種比較討好大眾的人設。我想,這就是她的命吧。在歷經八年的長途跋涉后,我開始可憐她,希望有人能為她撥開頭頂的陰云迷霧,讓陽光照射在她身上。所以,男主角李天凱被設定為一個陽光、善良的大男孩。他仗義執言,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前女友為了甩掉他,就敷衍說,“你要是在北京買房,我就跟你結婚”。于是,在中介的張羅下,天凱就跟我們的索拉相遇了。之后,二人都遭遇了情感的背叛。他們的離婚手續也因房子過戶等問題一再拖延。這些都讓他們互相靠近,彼此慰藉。當然,這樣的設定一定會被很多人詬病,我自己也會持保留意見。但是,在藝術表達和觀眾接受之間,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圖1.電影《火烈鳥》劇照
范: 和我一起看電影的是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兒,她們覺得,看到最后其實挺爽的,像是一篇爽文。她們說這部電影的情節點稍微過密了一點兒,如果能把這部電影換成一個6-10集的迷你劇,應該很有意思。
楊:您啟發了我,以后可以考慮策劃一個劇集。
范:當下的中國電影創作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指向未來的科幻大片,另一類是指向過去的溫情小品。作為一名男性創作者,您拍攝這種女性的現實題材作品很有特色。接下來還會繼續創作這樣的女性題材嗎?
楊: 我不會給自己預設一個框架,比如,一定要拍女性題材或者老年題材。對我來說,創作是個即興的事情。至少在現階段,我還是比較喜歡從現實出發,描摹轉型期社會中都市男女的眾生相,講述他們的情感困頓與家庭變故。我很喜歡畢贛,喜歡他電影中營造的夢境、回憶,以及那種若即若離、虛實相間的感覺。但那也只能是欣賞,我完全做不來。疫情這幾年,我也一直在考慮要寫什么,但一直沒有能打動我的點。如果無話可說,我寧愿做學術,也是蠻有成就感的。
范:電影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設定——先有名分,然后才尋找戀愛的可能。這與一般的現行愛情片邏輯有很大出入,甚至讓我感覺,這樣的設定像是主創對于現代都市婚戀觀的一種質疑,甚至暗含一種返祖的渴望。
楊: 我倒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這還是由故事本身所規定的:索拉和天凱各有訴求,先是假結婚,然后產生了某種情愫。至于他倆有沒有愛情,我本人也非常疑惑。因為從現實來說,不論是年齡、出身、教育程度,他們都不太可能走到一起。從劇本階段開始,就不斷有主創來問我這個問題。我說,“我不知道,或許有,又或許沒有。” 到后期剪輯時,剪輯指導和后期導演都跟我說:“你必須明確這個事情,不然,觀眾沒辦法代入。”
范: 我和我的研究生一起看電影的時候,當聽到女主說 “你想泡我啊?” 這一段的時候,研究生們都笑了。看完之后,我問她們:“你們都在笑什么?” 她們都說:“這個男孩明擺著就是在追女主啊”。除了我以外,七個二十出頭的研究生都這么覺得。我說我怎么沒看到他倆有愛情的東西。我覺得這是觀影體驗上的年齡感差異。
楊:馮小剛曾經說過 “愛情,每個人都聽過,但誰都沒見過”。這句話實際把愛情神圣化了。也有一個觀點認為,愛情就在世俗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所以,對于愛情,沒有一個本質主義的理解。郭敬明有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別人批判《小時代》宣揚物欲,他回懟:“你看到了什么,你就是什么。”這句話很厲害,每個人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沒有一種情感,它介于愛情與好感之間?這種曖昧的、模棱兩可的狀態,恰恰是我想在作品中表現的。我一向對 “確定性” 抱有懷疑態度。當然,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就在于 “把不可能的變成可能”。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接受一個超級明星與書店小老板談戀愛、結婚、生子的故事,但是《諾丁山》卻讓我們愿意相信這樣的愛情童話。
范:所以,《火烈鳥》是一個走溫情小品路線的現實題材作品。
范:徐岑子是一名非常亮眼的演員,您當時是如何找到她擔任影片女主角的?
楊: 岑子老師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演員,從年齡到形象都和影片的氣質很搭。因為拍攝周期和成本的原因,我不太想找一個純商業的演員,一方面是擔心戲不行,另一方面也是比較怕和經紀公司打交道,之前有過這方面的教訓。綜合下來,岑子老師是最合適的人選。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 “人藝”對面的酒店大堂,因為她晚上還要排戲。見到本人的時候,我眼前一亮:染著草綠色的頭發,踩著高跟鞋,穿著緊身牛仔褲,搭配寬松的淺色襯衫,整個人酷酷的。她對劇本提出了些自己的疑問,比如,索拉和別人合租是否真實?我跟她說,你不知人間疾苦,合租在北京再正常不過了。后來,我又去了趟王府井,就故事和人物問題跟她深聊了一次,基本達成了共識。因為是演話劇出身,岑子的戲是很好的,情感的爆發力很強。很多人對影片中索拉大鬧男友公司的那場戲印象深刻。當時拍攝的時候,我也完全被帶入人物的那種失控情緒中,久久不能平靜。
范:拍攝現場與演員們的交流順暢么?方言的偶爾使用對我個人而言,還是挺驚喜的。
楊:我一直認為,電影一旦開拍了,就要按照既定的路線執行,除了大家都覺得有更好的方案,因為片場是集體協作,牽一發而動全身。但是,在電影開拍前,我喜歡和演員一起聊故事,聊生活。我希望他們能把自身的經驗帶入影片中,就像我在寫故事時把身邊的人帶進去一樣。希區柯克曾說過,演員是牲口。但在我的觀念里,演員是人物生成的重要力量。比如,岑子是貴州人,我就希望人物有方言表現的空間。所以,就在電影中加了一場戲:(索拉的)小學老師從貴州來北京看病,特意來找索拉,他們講著家鄉話,很自然地就帶出了索拉的過往經歷。同樣,我們讓男主角在打電話的時候也說家鄉話。說方言并不是展現一種奇觀,而是與影片的敘事直接相關。方言交代了他們的外地人身份。作為“移民”,他們不得不與戶口、單位、購房資質等制度性要素展開持續的互動。
范: 影片中的兩個角色都離您的生活經驗蠻接近的,比如影視圈、文化人,甚至編輯部。
楊:創作的來源無非兩個:直接經驗或者想象。雖然我平時也讀小說,看電影,但還是不太習慣去想象一個未曾經驗的事情。我在體制內單位做了很多年的媒體工作,所以,無論是體制生態還是影視行業算是很熟悉了。不論故事結構和情節經歷了哪些改變,索拉的編輯身份就一直沒變過。索拉的男朋友賈臻,我倒是想給他設置一個稍微陌生的職業,以便拉開人物之間的層次感,比如金融、煤炭、鋼鐵之類的。但最后發現,我身邊找不到一個類似的人物可供參考,最后讓他成為一個懷才不遇的藝術青年,想通過拍電影一舉成名。李天凱這個人物,最初的原型是我的一個富二代小同事,高高瘦瘦,人也蠻暖的。他在我們單位屬于聘用人員,工資不高,但他媽媽就是喜歡我們單位的公家身份。房價還沒現在這么高的時候,他拉著女同事們一起看房,最終在東二環邊買了一套高檔住宅。這基本就是故事中三個主要人物的設定來源。
范:電影中的空間表現也十分有趣,因為它們都很逼仄,無論編輯部,還是女孩的出租屋,或者是書店,都是那種空間極其有限的角落。電影中間或會有那種混雜的外景,比如高樓林立的街角和小蹦蹦混搭的取景。我想這肯定是導演特意安排的,有種施展不開的感覺。甚至能聯想到城市病、恨嫁女等這種現代病。影片空間的選擇非常有意思。
楊: 空間問題與影片的定位和人物設定有關。當你從類型、商業出發的時候,這個空間就不能太寫實,往往需要浮夸一些。比如,我們的電影曾經被定位于都市愛情片,那么索拉的職業應該是時尚女編輯,她的工作空間就應該在摩天大樓里,類似于《杜拉拉升職記》,或者是現代年輕人聚集的文創園,比如《失戀33天》。但是,這兩類空間想象要么與資本有關,要么和自由相關,都張揚了一種欲望和意志。這和 “假結婚” 的設定是順拐的,人物受到的道德壓力也會少很多。最終,我們的影片還是回歸現實風格,空間選擇也盡量貼近現實邏輯。索拉工作的編輯部,我們設定為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的建筑,有點機關單位的味道。最后,制片和美術部門找到了北京豐臺區的一個廢棄學校。那里空間很大,拍過很多年代戲,比如《同桌的你》。我們影片中的編輯部戲份以及民政局離婚的戲份,都在那里完成。
索拉的家位于城鄉結合部,她與一對情侶合租,日常通勤方式是地鐵。我很喜歡地鐵這一意象。一方面,它是大城市最常見的交通工具,通過地鐵,我們可以集中觀察到都市人的疲憊感。另一方面,地鐵是現代性的重要表征,它的流動性體現了人與城市間的互動。比如,我們的很多地鐵鏡頭是在北京的通州萬達附近拍的。萬達向東是通州,是新北京;向西則是首都,是中央政務區。索拉每天往返于北京中心區與遠郊縣之間,這是很多上班族的日常軌跡。另外,地鐵的聲音還會參與敘事,比如,在索拉家,我們經常能聽到窗外傳來的地鐵聲。后期做聲音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的后期部門在蘇州,因為疫情,我和他們只能線上對接工作。他們做一版聲音后給我發網盤,我把意見寫下來后發給他們。到了混音階段,我就找了北京的朋友,在他們的工作室里聽混音效果。有一次,我發現自己精心設計的一些地鐵聲音沒有了,就去問混音師,他說,我以為那是噪音,就mute(消音)掉了。他顯然沒有理解我的用意——通過地鐵聲音,讓觀眾感受到索拉糟糕的生活環境。
影片中的書店在北京的文化圈里非常有名,叫盛世情書店,就在北師大東門對面。我們讀書的時候,每天傍晚都會在那條街上逛一會兒,先是在隔壁音像店買幾張盜版碟,然后再去書店翻翻書。隨著新媒體的發展,很多書店都關門了,但 “盛世情” 一直開著。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想把這種變化記錄下來——時代匆匆而行,那些跟不上發展的事物只能被遺棄。所以,自始自終,書店的這條線索就一直保留著。書店的選景讓我們傷透了腦筋,距離開拍半個多月的時候,找的幾個景都不行。我就跟制片主任提起那個書店。那時候,我們剛剛敲定了美術指導,但他還沒來北京,只能微信聯系。有一天,制片主任在群里發了幾張 “盛世情” 的照片,說已經跟老板談妥了場地。我說,我和美術老師還沒看呢,感覺空間好局促,應該不太合適(地上十平米,狹長的過道延伸到地下室,攝影機都不好調度)。制片主任一聽就急了,說他好不容易把人家說通了,你要是不要了,估計也沒有更好的了。書店的場景就這樣勉為其難地定下來了。在我們殺青一個多月之后,“盛世情” 就關門了,文化圈的很多名人都在朋友圈發文祭奠它。電影上映后,有人認出了它,我還挺欣慰的。我們把它永遠地留在影像中,成為一種記憶的形式。
范: 我覺得空間選擇上無論是就地取材,還是受制于小成本制作,這部電影都非常巧妙地利用空間進行了情緒的傳達。電影中還有三次瑜伽課的場景也令人印象深刻。
楊:那不是瑜伽課,我們管它叫 “心靈工坊”。這個空間的靈感來源于我的一個師妹。她和索拉有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是高學歷的大齡單身女性。在寫劇本那段時間,我和她接觸得比較多。她常常和我聊原生家庭帶來的情感問題,也在不斷尋找解決的辦法。“心靈工坊” 就是她跟我講的。在影片中,“心靈工坊” 既是索拉和閨蜜之間的女性情誼空間,也是都市男女釋放心理壓力的空間。因為購房、教育、醫療是這個時代人面臨的集體問題,我希望觀眾能在這個空間中感受到社會情緒的涌動。那里聚集了一批走不出情感創傷的都市男女,他們遠離主流人群,傾訴彼此的情感經歷,結成一種 “創傷性共同體”、一種另類形式的 “臨時家庭”。從這方面來說,“心靈工坊” 是一種典型的異質性空間,它提供了一種距離感、抽離感,產生了一種陌生化效果。西方電影中經常會有類似的空間,我們把它挪到中國電影中,希望從文化的角度來體察社會情緒的某些變化。
范:我知道《火烈鳥》是一個非常小成本的制作,只有兩周的拍攝時間,但影片里居然還有原創音樂,這讓我覺得影片的完成度真的很了不起。您覺得,像這種低成本電影,對于年輕創作者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
楊:“ 做完” 比“ 做好” 更重要。《火烈鳥》雖有各種不足,但整體上還算完整。我的一個領導曾跟我說:“永遠別指望完全自由的創作,要學會‘戴著鐐銬跳舞’。” 實際上,投資成本與創作空間并不構成必然的聯系。如果是超級商業大片,創作者更不可能隨心所欲的表達,他一定會尋求更大的觀眾基數。中小成本影片雖然受限于成本和制作周期,影像或許不會那么精良,但它會逼迫你從敘事上想辦法。我們經常會面臨一種情況:場地只能給到兩三個小時,你還要不要把光打得特別漂亮,還要不要一遍遍地走戲?遠、全、中、近、特的景別還要都來幾條嗎?這些恐怕都不能,你只能先保故事,保人物,不能玩那些華麗的東西。
范:你們通常一天拍幾場戲?
楊:不太好量化。
范:那您覺得在這次創作中最遺憾的是什么?
楊:挺多的。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從視覺上呈現出都市感,以及人與城市互動的壓力感。當初,制片方建議我們到青島拍攝,因為成本會比較低。我堅決反對,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在地化的故事,除了北京,它就不成立。如果做一些妥協的話,上海勉強可以,但上海太消費了,不夠粗獷。按照劇本的設定,閨蜜自殺后,索拉帶著她的骨灰,坐在天凱的車上,經過東三環的國貿橋,駛向北京的西山。在西山的定都閣,可以俯視整個北京城。那場戲奠定了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基礎,也把個體與城市的關系視覺化了。具體的拍攝路線,我們都提前踩好了,在準備拍攝時被臨時叫停。我非常理解資方的顧慮,如果 “利用戶口、通過假結婚賺錢”的故事和一個具體的城市聯系起來,會給有些人帶來壓力。只有將具體的城市空間模糊掉,不道德的事情才不會顯得過于刺眼。當然,我也試圖用一些手段來進行空間暗示,比如地鐵的站名。但是,較之于視覺,聲音在這方面的表現力還是遜色了很多。
另外一個遺憾是,劇本中的一些非敘事性段落被拿掉了。考慮到拍攝周期以及時長(需要控制在90分鐘上下)等因素,我接受了。我舉一例:一天夜里,索拉家中來了個陌生的、染著黃頭發的男孩子,他坐在客廳,一個人喝著啤酒,然后睡去。第二天早晨,男孩子離開了,留下一桌子的易拉罐和煙頭兒。索拉和室友在打招呼的時候才知道,男孩不是他們任何人的朋友。那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來這里?他也沒有偷東西,睡了一覺就離開了。我很喜歡這個段落,當初也不知道是怎么寫出來的,一直就沒舍得刪掉。從形式的角度來看,一部影片如果只考慮敘事,而沒有間離、中斷、陌生化等技術處理,就會少了很多靈動性和表現力。
范: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就覺得您在理論方面有很多想法,而且您本身就不僅僅在做創作,還進行著學術的研究,這兩種模式在您創作的過程中會產生矛盾嗎?
楊:矛盾肯定是有的。理論學習得越多,越會限制想象力,因為你為自己設置了條條框框。但框架也不一定都是壞的,它起碼為創作錨定了方向,比如做結構、提煉主題、設定形式等方面都需要理性和框架支撐。
范:我覺得您選擇自己熟悉的領域開始創作是保證質量的很重要出發點。現在很多年輕創作者有一種普遍的苦惱,就是不知道創作究竟要從自己的生活出發,還是從全虛構入手?我個人肯定傾向于從自己熟悉的領域和自己的經歷出發,因為這樣訓練之后,你才能知道你善于表現什么以及如何去刻畫細節。
楊:是的,“藝術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這句話很樸素,但確實很有道理。“藝術源于生活”,這要求我們深入生活腹地,體驗不同人的生活,不能光靠看電影、看小說這種間接經驗。比如,在寫《火烈鳥》的時候,我會找房屋中介聊天,去派出所坐一天,觀察他們日常是怎么工作的,他們都會碰到什么事情,他們接人待物的方式如何。這些都會進入我的劇本,豐富或者改變故事的走向。是枝裕和說,自己在寫劇本的時候,會像記者一樣采訪很多相關的人,把他們的聊天內容記錄下來,放到自己的故事中。這是一種特別重要的創作方法。“藝術高于生活” 意味著,藝術是對生活的高度提煉,是一種付諸想象的實踐活動。如果藝術與生活完全一致,那么我們又何必通過藝術來認識生活、認識我們自己呢?
范:接下來的創作方向會是什么樣的呢?
楊:還沒有一個特別確切的想法,但一定是現實題材,一定是和情感有關。我給自己的定位是 “非職業導演”,因為我還在體制內的單位上班,平時做點學術研究,帶研究生做創作。疫情這三年對每個人都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我沒有再寫新劇本,做了一個國家課題,也因此讀了很多書。我很喜歡這種狀態,每天和最有思想的人在紙上見面,常常會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范:那您最喜歡的導演或說影片是什么?
楊: 每個階段都不太一樣。我這兩年還是蠻喜歡是枝裕和,他的作品很統一,都在寫家庭。《如父如子》講述了兩個家庭抱錯了孩子,多年后,他們決定是否把孩子換回去的故事。影片探討了 “養育” 和 “血緣” 哪個更重要的問題。《海街日記》中的父親去世了,三個女兒把同父異母的妹妹接來一起住,講了兩個家庭的女人/女孩的故事。有些電影看似溫情,實際又很殘酷,比如《步履不停》中,老太太的兒子因為救人而溺水身亡,每年忌日,慈祥的老太太都會把生還者叫到家里,祭拜自己的兒子,讓對方無法走出愧疚。《小偷家族》的視角則延伸到了社會層面。大家知道,日本是一個陌生人社會,但是枝裕和卻講述了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小偷組成 “臨時家庭” 的故事。是枝裕和探討了人性的幽微面向,既會抱團取暖,也會彼此利用。
我也非常喜歡李滄東, 他是典型的社會派導演。《燃燒》直指韓國當下年輕人的生存境遇。按照導演本人的說法,韓國年輕人都認為,這個社會哪里不對,但似乎又說不出來,于是他們會非常憤怒,但是又找不到出口,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實際上,我在寫《火烈鳥》的時候,也部分地參考了《燃燒》。在我的影片中,主人公面臨高起的房價、泡沫化的金融資本,他們鋌而走險,拿神圣的婚姻去賭各自的明天,是什么驅使他們這么做的呢?除了人物自身性格等原因外,外部的結構性因素我很想去探討一下。為此,我特意寫了一場戲:天凱和索拉準備去民政局離婚,但因為當天是良辰吉日,結婚的人特別多,所以民政局臨時把離婚窗口關掉了,改為結婚窗口(這是一條真實的新聞)。索拉非常生氣,天凱追上去安慰她。結果,二人在停車場偶遇天凱的前女友和女友的現男友。充滿怨念的天凱約大家去喝酒……天凱前女友的新歡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呢?在寫劇本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是一個土老板嗎?可以,但沒什么新意。我開始站在城市的角度來考慮人物,就想到了《燃燒》中的Ben,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開著高檔車,有著很好的修養,對人和善、有禮貌,非常神秘。于是,在《火烈鳥》中,我就把這個人設置為一個ABC(American-Born Chinese),出生在美國,父親是中國臺灣人,母親是北京人。我希望通過他和天凱、索拉等人的聊天,帶出一種“折疊感”。北京是匯聚了各方力量的 “場域”,每一個人都被它吸附進來。在傳統社會,每個個體被限定在一個具體的位置上,那么,全球化、城市化則帶來了流動性,體現了一種吉登斯意義上的 “脫域” 過程。在這之后,個體進入了新的 “場域”。當他們感受到結構性的壓力時,便試圖突破系統指派的位置,產生了各種 “越界” 的沖動,不穩定性的局面由此產生。在我的設定中,這個ABC可能代表著國際資本或權貴階層,我通過他“占有” 天凱的前女友進行了模糊的指涉;天凱的前女友是一個比較務實的人,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天凱雖然在老家是個富二代,但他不是很有文化,一心要憑自己在北京占據一席之地,被他媽媽一句話懟回去:“憑自己?房子還是我給你買的呢!” 索拉家境一般,還被男朋友拖后腿,但她有一個穩定的社會身份,于是就想鉆政策空子,拿戶口變現……都市中的這些男男女女,他們經歷了脫域的過程,又坐在同一張桌上喝酒。這場戲沒有特別強烈的戲劇沖突,但我希望能為觀眾提供一種有關位置、邊界的想象。當然,如果只當一個喜劇性的段落來看,也是完全沒問題的。
范:是的,疫情這三年確實讓人有了更多思考的契機與時間。我個人特別喜歡低成本創作,所以我最喜歡的創作者是洪常秀。疫情三年,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電影到底是什么?因為所有的大電影撤檔的撤檔,叫停的叫停,電影院也紛紛倒閉。但洪常秀導演卻保持著一年一部或者更高的作品創作速度,而且連續三年獲得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大獎,包括導演獎、劇本獎、評審團大獎。所以,這更讓我琢磨電影到底是什么?洪常秀給了我一個特別好的答案。摩登簡約、靈活機動,不受任何東西的綁架與制約,他能通過敘事去打開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也就是說,燒腦而不是燒錢。他的影片往往拍攝成本只有十萬美元,十天,十幾個人。可以說,他是現時代當之無愧的電影大師,他的創作更像是一種方法,值得后疫情時代的年輕人學習與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