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趙清西

四季院里迎春花開的時候，小迎住進了病房，認識了那個與眾不同的小護士灣灣。

大家都說灣灣嗓門兒大，心眼兒粗，虎背熊腰力氣壯，唯獨笑起來時眉眼彎彎的樣子溫柔些，怎么能當好一名貼心的護士姐姐呢？小迎偏和灣灣護士合得來，去哪里玩兒都拉著灣灣，憋在心里的悄悄話只會和灣灣講。看兩個人每天又笑又鬧，好不歡快，小楊主任便索性讓灣灣當小迎的專屬護士。

小迎初到醫院，拘謹了幾天，可愛玩兒的心總是關不住的。小迎趴在窗邊往樓下望一眼，悄悄蘇醒的小院子里，黃澄澄一片，粉霧霧一團。小迎拉著灣灣下樓，撒歡兒地跑來跑去，瞧到這兒有一簇花骨朵兒，瞄到那兒有一片蔥蔥的綠芽，一陣陣驚叫與歡笑吹拂過每一點綠意。小迎抓著灣灣的手，蹦啊，跳啊，笑得合不攏嘴，灣灣也樂得歡快，明亮的雙眸被擠成兩道彎彎的月牙兒，小船般四處蕩漾著。

柔柔的春風暖了起來，小迎脫下了御寒的外套。灣灣拿來自己上學時擺弄的相機，讓小迎端著去拍照，美其名曰要帶著小迎去“格物”。小迎欣然接受了這一新鮮事物，掛著相機跑來跑去，拍那一抹鮮艷的朝霞，拍那幾朵奇形怪狀的云，拍那雪白花瓣掩著的金黃花蕊，拍尖叫著大笑的灣灣，拍緊皺眉頭的小楊主任……

時光流轉，花開花謝，天空中掛起了夏日專屬的火紅驕陽，院子里濃郁的綠被炙烤得“汗流浹背”。走廊冰涼的金屬座椅上，小迎也是滿身汗珠。剛還在治療床上痛苦呻吟的人兒，任別人怎么勸都搖著頭，堅決不肯坐輪椅。灣灣只好扶著小迎回病房。剛慢吞吞地挪動了幾步，小迎便顫抖不止，冷汗連連，卻依舊倔強地撐著灣灣的胳膊邁開下一步，再下一步……

蟬鳴一聲賽過一聲高，小蟲把全部生命都注入了這激昂的歌聲。小迎倚著灣灣從樹下慢慢踱過，蟬鳴寂靜片刻又轟然炸響。小迎瞇起眼睛抬起頭，隨即瞪大了眼睛，舉起相機，鏡頭框住棕黑樹干上一個淺黃的、反射著明亮陽光的透明殼體。那是一只蟬蛻下的外殼，那曾是保護柔軟軀體的溫床，也是證明另一段生命軌跡誕生的勛章，是生命力狂涌之時的瞬間定格。小迎盯著那薄薄的蟬蛻，久久未動。

不經意間，再抬頭看，濃郁的綠蓋變成了橙黃相間的燦爛煙火，一個個樹冠綻放在朗朗秋日。小楊主任堅決不允許小迎再耍小孩子脾氣，小迎坐著一聲不吭，用沉默對抗。灣灣急得滿頭大汗，卻也只能用臂膀圍著連站都站不起來就想走路的小迎。小迎靠著墻，扶著上面的扶手，一步一步拖著自己往前挪動，豆大的水珠濺落在地板上，拍出朵朵水花。細看之下，滿額的細汗未灑，小迎的眼眶已悄然泛紅。她被灣灣強拽著坐下休息。小迎貼在椅背上，雙手緊緊摳住椅邊，冷汗就像正當季的韭菜，割掉一茬再長一茬，怎么也擦不完。無聲的淚珠再度滾落，小迎抬手揉了揉臉，依舊不動聲色地靠著椅背。灣灣看過不少病人在化療室里哀聲呼號，這個獨一無二的女孩，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看著窗外的秋景，小迎想起了桂花，桂花也許已經開了。她推開窗戶，一陣風吹來，送來了樓下的桂花香，熟悉的香味沁人心脾。小迎不禁想象著那一顆顆小金粒，“啪”的一聲打開拳頭，如同四射的陽光般，香氣四散。小迎跟灣灣撒嬌，灣灣找小楊主任求情。小楊主任大喝一聲：“不行！”可她被灣灣可憐兮兮的眼神盯得如坐針氈，語氣軟下來，“她想看你就去院子里折一枝給她唄！”“不行！小迎要看桂花樹！”小楊主任妥協了。小迎被裹得嚴嚴實實，腳抬不起，腰彎不下，被灣灣攙著，一步一頓地走到桂花樹下。一顆顆金色的桂花粒蜷縮在枝丫里，涌出一片濃郁的香。冷風吹來，枯黃的柳葉撲棱棱飛過，小迎順勢抓住幾片，塞進了衣兜。

中午，趁灣灣午休，小迎慢吞吞地摸到灣灣床前，從兜里掏出兩片細細的柳葉，小心翼翼地蓋在灣灣的眉毛上。小迎壓著笑聲，仍笑得渾身發顫，好不容易穩住手，拍下了一個有著動人“柳眉”的灣灣，定格了這個秋天的記憶。

天漸漸冷了，小楊主任對小迎下了禁令，不能隨意走動。灣灣最先坐不住了，她幾乎“搜刮”了整個醫院，把同事桌上養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多肉，活力四射的綠蘿、吊蘭等植物通通借過來，全部搬進了小迎的病房。第二天，小楊主任把家里一株最寶貝的四季菊也搬了進來，小迎的病房頓時生機勃勃。小迎坐在床上道謝，笑得眉眼彎彎，眼眸亮得好似小太陽，閃閃發光。灣灣滿足地看著小迎的笑顏，笑著笑著，臉上那兩個小月牙兒竟慢慢找不到了……灣灣頂著通紅的眼眶跑回了值班室。

時至深冬，大團大團的雪花自空中砸落，寒風嗚咽徘徊。灣灣每天來拉窗簾，打熱水，不管到得多早，總能看見小迎彎著眉眼沖自己笑。灣灣心里清楚，小迎已經疼到睡不好覺了。日漸增加的醫療設備幾乎蓋住了床上的小小身體，小迎的笑容被遮在了呼吸面罩的下面。

三九嚴寒過去了，天氣在不經意間開始回暖，雖然數據顯示小迎的病情依舊不太樂觀，但看到她的精神逐漸飽滿，大家都默默松了口氣。灣灣看到小迎的眼睛在向自己說話，她自然知道小迎想干什么，可她惦念著小迎的病情，心中糾結。

這天下了一場大雪，很美。沒有風，雪花落得很慢，靜靜地，悄悄地，一片一片覆蓋了地面。小楊主任嘆了口氣，同意了灣灣的再一次請求。她們推開一個個沉重的儀器，把小迎扶起來。灣灣耐心地給小迎套上一件件厚衣服，披上圍巾，戴上帽子。倔強的小迎沒有力氣掙扎，她被抱到了輪椅上。灣灣推著她出了病房。

她們在醫院的走廊里，小迎仰起小小的腦袋看著一片片紛飛的雪白的花兒，描摹出天地萬物的輪廓。灣灣輕笑一聲，小迎抬頭一看，灣灣的眉眼間飄落了一片雪白，倏忽化為透明的水珠。一些雪花偷偷飄進來，在地上堆積起一層薄薄的雪被。

灣灣見小迎看得歡喜，便拽下小迎的一只手套，牽著她的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呀，冬天的雪，多漂亮的花兒。”小小的雪花輕輕飄進掌心，精致的六邊形，每個棱角都生著如蘑菇菌絲般纖細柔軟的雪白觸角，未及端詳得更清楚些，它便化成了冰涼的水珠，順著掌紋滑下。小迎打了個寒戰，那冰涼的觸感，仿佛滴在她的心尖，帶來了整個冬天的驚喜。小迎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美麗的雪花，動人心魄。

小迎歪了歪腦袋，靠在灣灣的肩膀上。水珠砸在地面上，洇濕了薄薄的“雪被”，那是灣灣的眼淚。兩個人靜靜地看著空中那一片雪白，誰都沒有再說話……

（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