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偉
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
四月,獲赦后的蘇軾由嶺南北歸至南康軍(今江西廬山)。他在寫給擔任轉運使的表弟程德孺的信中說:約于“四月末間至真州,……不知德孺可因巡按至常、潤間,相約同游金山否?”至當涂(今安徽馬鞍山),在常州的友人錢世雄(字濟明)寄簡并詩來,欲遠迎。東坡寄詩并回信云:“某此去不住滯,然風水難必期,公閑居難以遠涉,須某到真,遣人奉約,與德孺同來金山乃幸也。”同時書慰錢世雄,并悼念蘇州定慧寺長老守欽法師曰:“舊有詩八首(是寫給守欽長老的),已寫付卓契順。臨發,乃取而焚之,蓋亦知其必厄于此等也。今錄呈濟明,可為寫于舊居,亦掛劍徐君之墓也。”(這里再一次提到鎮江丹陽延陵季子“徐墓掛劍”的歷史典故)
五月,蘇軾從儀征過江來鎮,鎮江太守王覿(字明叟)是其故交,出郊迎之,并問海南風土人情如何。東坡答曰:“風土極善,人情不惡。”難怪在回答友人的疑問時,他要說“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了。其豪爽、達觀的性格展露無遺。進城,外甥柳閎來謁,念及堂妹小二娘與堂妹婿柳仲遠夫婦先后喪亡,東坡不禁大慟。柳家世居鎮江,堂妹夫婦之墓就在郊外,東坡親自帶了邁、迨二子和外甥等,同到墓地吊奠,并親作《祭柳仲遠文》合祭堂妹夫婦:“天不我亡,亡其朋戚。……云何兩逝,不慭遺一。……哭墮其目,泉壤咫尺。”祭文真情流露,痛徹悲戚。晚住外甥家,跋閎手寫《楞嚴經》,并與閎共論其在嶺南所作文章。據《梁溪漫志》載《柳展如論東坡文》:“東坡歸自海南,遇其甥柳展如閎,出文一卷,示之曰:‘此吾在嶺南所作也,甥試次第之。展如曰:‘《天慶觀乳泉賦》詞意高妙,當在第一。《鐘子翼哀詞》別出新格,次之。他文稱是。‘舅老筆,甥敢優劣耶!坡嘆息以為知言。”
第二天,命子過往吊蘇頌之逝,并作功德疏。次日,頌外孫李敒(字季常)及頌諸孫來謝,東坡側臥在床,泣下不能起。
蘇軾與程德孺、錢世雄并一二親故如期會于金山,時佛印和尚早已圓寂,睹物思人,東坡不禁唏噓。后人為了紀念東坡與佛印的友情,曾在金山寺建凈業庵,用以祀奉東坡、佛印。新任方丈設齋飯于雄跨堂招待東坡一行。齋畢,登妙高臺,烹茶小憩。壁間有數年前當朝名畫家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作坡公像,東坡萬千感慨,遂作《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也許是蘇軾的最后一首詩作。“心似已灰之木”出自于《莊子·齊物論》的第一段開頭,講一個人坐在那里,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有人問他:“形固可使為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那人答道:我今天之所以這樣平靜,是因為“吾喪吾”。也就是說我已擺脫了自我意識的束縛,達到了自在的精神狀態。而“身如不系之舟”則出自于《莊子·列御寇》:“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飄飄然像無所系掛的小船,無目的地遨游,完全到了一種自由自在的境界。據楊萬里《誠齋詩話》載:“予過金山,見妙高臺上掛東坡像,有東坡親筆自贊云(略)。”詞句略異,但大意相同。題此詩時,東坡已是一個飽經磨難的老人,內心再無世俗功名的羈絆和惦念。因此當有人問起他平生的功業是什么時,他并未選擇其人生中那些為數不少的高光時刻,而是點了黃州、惠州和儋州這三個貶所。有調侃的成分,有自嘲的味道,有怨憤的表達,也有反諷的情緒,但絕沒有頹廢的意思,令人回味無窮。這首詩作在現在的眉山三蘇博物館內占據著十分顯著的位置。
蘇軾在世時,曾有人為他畫像數幅,其中最有名者為程懷立和李公麟。東坡在《傳神記》中謂程懷立“傳吾神,大得其”,而對李公麟的畫馬技巧,他也大加贊賞:“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蘇軾《三馬圖贊并引》就是他為李公麟所畫《三馬圖》而題。這幅書法作品原為清宮舊藏,后被溥儀帶出宮,偽滿洲國覆滅時遭到割裂損毀。故宮博物院先后入藏了殘卷。東坡手卷筆勢老健,意態淳古,為其晚年佳作。據說殘卷的前半部以及《三馬圖》中的最后一匹,在20世紀50年代曾保存在鎮江籍銀行家陳光甫手中,如今已不知是否尚存于世,等待著延津劍合的那一天。據清《金山志》載:“古有佛印、蘇東坡像”,為當時白描高手李公麟所繪。在這幅畫像上,東坡身坐巖石,一條藤杖斜橫于膝上。蘇轍及黃庭堅等分別有贊。黃庭堅評這幅畫像正好把握住了東坡微醺時的神情。從姿勢上看,他很輕松地坐著,似正在思索宇宙中萬物盛衰之理,抑或正在享受著眼前大自然的森羅萬象。好像他隨時都有可能站立起來,提筆蘸墨,抒寫胸懷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詩歌,或是用氣韻生動的一幅畫,或是用神味醇厚的書法。鎮江丹陽人翟汝文(字公巽)為此畫寫了一首詩《遠游》,其序云:“龍眠居士畫東坡先生,黃冠野服,據磯石橫策而坐。”這幅東坡畫像后從金山移至北固山下米芾的海岳庵中,不知何時失傳。米芾曾以一座盆景式的小石山向蘇頌換得北固山旁的園亭,于山的西麓建了海岳庵,門前題“天開海岳”四字。加上鶴林寺旁、千秋橋下,當時米芾在鎮江至少有三套住房,東坡說他“狡兔三窟”。傳說,米芾生怕他所收藏的許多名家字畫在自己去世后會散失不存,于是在臨終前將家中所有書畫古董盡數焚毀,然后沐浴更衣坐臥于棺木中,口念佛經合十而終。這也許就是這幅東坡畫像失傳的原因吧。不過據清《京口三山志·選補》記載:“東坡、佛印二像,元時猶在,王都中(元代書法家)為之裝,今不存矣。”另有清代詩人孫露在寶晉書院瞻蘇軾遺像后作詩一首:“第一江山著此人,飄然玉局想前身。天回卷疏須眉古,地重東南俎豆新。千載文章余舊跡,三州功業勝清塵。憐才尚記宣仁語,筇屐風流仰蜀岷。”據此是否可以斷定畫像在清代還在?待考。還有近年編撰的《千古風流雄北固》中說:在清代,“北固山房……的墻壁上,還鑲嵌了蘇軾和米芾的石刻小像兩方,供來這里的文人欣賞”。清代詩人王士禎還作了首《海岳庵拜蘇米二公像》的詩。李公麟當時還為蘇軾畫了幅《東坡乘槎圖》。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蘇軾原本畫像,大約只有趙孟頫小楷《前赤壁賦》冊子卷首摹寫的東坡立像,一般認為這是碩果僅存的東坡真像。趙孟頫,字子昂,元代著名書畫大家。他的人物畫,師唐人技法,人物雍和,儀態從容,很有韻味,猶如他的書法那樣婉轉流利,外秀內剛。在這幅畫像中,東坡峨冠博袍,右手扶杖,慈眉善目,面龐飽滿,少許胡須更顯其沉穩平靜,挺勁有力的線條,洗練生動地勾勒出人物形象的神韻。他所作的東坡畫像,與其他東坡畫像明顯不同,肯定有所依據。作此畫時畫家50歲不到,正值壯年,堪稱精謹之作。該畫原為無錫尤叔野收藏,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七月由文徵明次子文嘉(字休承)鉤摹勒石,石像上有文:“宋翰林學士謚文忠蘇公軾”,并刻小詩一首:“小人道長,君子道消。生遭讒謫,沒世名高。”這方石刻現珍藏在焦山碑林中,而原畫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
焦山華嚴閣東側有一個羅漢洞,又稱安隱巖。洞口西側石壁上嵌有東坡“自寫小像”和詠贊焦山十六景詩,至今保存完好。這應該是東坡一生中唯一一幅自畫小像,彌足珍貴。這幅原畫的收藏者據說為馬信齋(人物不詳)。據《焦山志》載:清“咸豐七年(1857年),齊學裘(清代書畫家)摹刻于華嚴閣東側羅漢洞壁”。從這個石刻畫像上,我們可以瞻仰到東坡先生的標配:峨冠博帶、長髯飄拂的清奇古貌。歷史上,還有一些畫家為蘇軾畫過像,其中最著名的是明朝“江南四才子”“吳門四家”之一的唐寅(字伯虎)。唐伯虎在所繪《東坡小像》立軸水墨紙本上還題詩一首:“東坡在儋耳,自喜無人識。往來野人家,談笑便終日。一日忽遇雨,戴笠仍著屐。逶迤還到家,妻兒笑滿室。歆哉古之人,光霽滿胸臆。圖形寄瞻仰,萬世誰可及。”此外,在金山妙高臺墻壁上,鑲嵌著當代金山寺(即江天禪寺)高僧慈舟法師書寫的蘇軾《水調歌頭》石刻,其上也有一幅東坡白描像,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另據《水月齋指月錄》載:李公麟在為蘇軾畫像的同時,也為佛印畫了一幅像。佛印要求畫成微笑狀,并自題作贊,蘇轍也為畫像題贊。“元符元年(1098年)正月四日,佛印與客語,有會于心,軒渠一笑而化。其令畫笑狀而贊之,非偶然也。”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也說:金山佛印與人談笑間化去。不過《蘇軾年譜》卻說,佛印卒于紹圣四年(1097年)正月四日。此畫一直保存在金山寺玉鑒堂中,1948年毀于那場大火。
這次東坡游金山,還留傳下這樣一個故事。《米海岳年譜》本年紀事云:“建中靖國改元,坡歸自嶺外,與客游金山。有請坡題名者。坡云:‘有元章在。米云:‘某嘗北面端明(指蘇軾),某不敢。坡撫其背云:‘今則青出于藍矣。元章徐曰:‘端明真知我者也。自爾益自負矣。”東坡稱米芾父子的畫帶有鎮江山水的特色,所謂“極江南煙云變滅之趣”;評米芾書法更是“超逸入神”“如快劍斫蒲葦,無不如意”“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蘇軾原本只等人船到齊,就舉家搬遷至河南許昌,去與蘇轍同城而居,幾乎可以實現40年前在懷遠驛兄弟“風雨對床”的夙愿了。不料在金山寺,東坡聽說汴京朝局忽變,不由頓生警覺,立刻打消了前往許昌的計劃。并托黃寔(東坡親家)轉交《與子由書》云:“兄近已決計從弟之言,同居潁昌(即許昌),行有日矣。適值程德孺過金山,有決不可往潁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報,大抵相忌,安排攻擊者眾。北行漸近,決不靜耳)。今已決計居常州,……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乎!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終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于省力處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為省力避害也。”此時的蘇軾已如驚弓之鳥,心有余悸。這就是封建專制淫威下中國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以筆者看來,東坡先生哪里是什么新派或者舊派呀,他就是個官場上的糊涂派!是一個“溫和的改良派同時又是個開明的守舊派”。所以他官場一生,既得不到守舊派的賞識,更得不到改革派的青睞,注定一生坎坷!
章惇(字子厚)已被貶往雷州,其子章援因要安頓家眷,不能隨行,現在方從浙東來到鎮江。章援聽到了蘇軾即將入相的傳聞,并且知道這位萬里南歸的座師也在鎮江。只是內心愧恧,不敢求見。他也明白自己父親過去的所作所為,非常害怕萬一蘇軾入相后,回手報復,如何得了?!自己對這位座師也已禮敬久廢,現在又將以何面貌前往謁見?再三籌思,還是不敢造次,寫呈了一封七八百字的長函給老師。沒承想蘇軾讀完信后,心里非常同情章家父子的遭遇,一點也不去想章惇曾經千方百計陷害自己的種種惡行,也不在意章援對于師門的忽視不敬,仍然認他們一個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一個是自己得意的門生,立即叫人扶病起床,展紙磨墨,寫信回復。這封蘇軾的親筆信,一直傳到章惇的孫子章洽手上,還世襲珍藏著,時以出示賓客。此書信背后,東坡還寫了一帖白術方,介紹給章惇服用。章惇掌握政權時,曾欲置蘇軾于死地;而蘇軾北還,見章惇謫貶雷州,卻勸他養丹儲藥以養生。同是圓顱方趾之人,用心之不同何以如此?!
蘇東坡此次在鎮江時間不長,很快回到儀征。遺憾的是,他不久“得暑熱,困臥如昏睡中”。六月十一日(一說十二日),東坡從儀征渡江經過鎮江,病已很重,“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見”。六月十五日離開鎮江往常州。據《邵氏聞見后錄》載:東坡“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太平治跡統類》亦有類似的記述。可見,東坡愛鎮江,也深受鎮江士人的眷顧和愛戴。不幸的是,七月二十八日,這顆中華文壇巨星隕落于常州,終年66歲。蘇東坡大概不曾想到,九百年后,法國《世界報》在全球范圍內評選自公元1001年至公元2000年間12位世界級杰出人物,自己會成為中國唯一的入選者,被授予“千古英雄”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