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旦評為何能成為漢末最大“造星工廠”？

瀛洲海客

北宋文學家秦觀有詩云：“月旦嘗居第一評，立朝風采照公卿。”這里提到的“月旦評”，是東漢末年的一項人物品評與議政活動。每月初一即“月旦”之際，由汝南人許劭及其族兄許靖共同主持。

在許氏兄弟的主持下，汝南月旦評發(fā)展為漢末最負盛名的人物品評盛會。凡許氏之評，“所稱如龍之升，所貶如墜于淵”。簡言之，經(jīng)許氏點評并受到肯定的年輕士人，頓時就身價倍增；反之，則聲名盡喪，從此抬不起頭。故當時有許多才子，都曾慕名前往汝南，希望自己能一夜成名。曹操年輕時，也曾對許劭卑辭厚禮，甚至采取脅迫方式從許邵口中得到了“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這句著名評價，這才“由是知名”。

月旦評的影響力，可見一斑。那么，這項人物品評活動為何會成為東漢末期最大的“造星工廠”呢？

少數(shù)名士主導的輿論

月旦評本質(zhì)上是一種“清議”活動。漢代的清議現(xiàn)象最初表現(xiàn)為“鄉(xiāng)里清議”，它是“鄉(xiāng)舉里選”的主要依據(jù)。所謂“鄉(xiāng)舉者”，唐代學者顏師古注《漢書》曰：“博問鄉(xiāng)里而舉之也。”這遵循的是西周乃至更早時期的選賢制度。盡管百姓并未直接參與對朝廷官員的選拔，但負責選舉的官員在遴選地方上的人才時，要將大眾對此人的評價當成一項重要評判標準，然后再酌情將其推薦給上級或中央。可見，“鄉(xiāng)里清議”能夠通過輿論來影響選舉。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輿論”是大眾自發(fā)形成的認知，擁有很大的隨機性，可操作性也不高。但東漢后期以來，這種能影響朝廷選官的輿論，卻經(jīng)常被掌握在少數(shù)名士手中。月旦評的首腦人物許邵，就有很大的個人影響力。史載，許邵出任汝南郡功曹后，郡內(nèi)大小官吏都開始檢點自己的言行舉止，“莫不改操飾行”。出身于四世五公之家的袁紹，不懼何進、董卓，也唯獨對許邵十分忌憚。

除許邵之外，東漢后期還有許多名士擅長品評人物，并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輿論。如太原郭宗林、魯國孔融、襄陽龐德公等人，皆好臧否人倫，在地方乃至中原地區(qū)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那么，清議這項群體性活動，為何會成為少數(shù)人的表演舞臺？

漢代推行察舉制后，“鄉(xiāng)里清議”也被正式納入到政治體系當中。盡管選官仍由地方長官或“兩千石”的高官主持，但他們在發(fā)現(xiàn)、選取和考察人才期間，也不可避免將口碑當成一項重要依據(jù)。于是，“鄉(xiāng)里清議”漸趨明朗化，“清議”也逐漸擺脫地域限制，并廣泛存在于士人群體，尤其是全國最高學府——太學之中。及至東漢后期，黨錮之禍爆發(fā)，有議政權且好交游的黨人與太學生成為清議主力。他們“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zhí)政”，試圖以輿論對抗外戚、宦官專權下的黑暗政治。此后，“清議”得到前所未有的弘揚，評論時政、品藻人物也成為一時潮流，風靡于全國各地。

彼時，黨人集團以“三君”“八俊”“八顧”與“八及”為核心，其中的代表人物如李膺、杜密、陳蕃等，作為士人群體的話事人，掌控著社會輿論。在黨人集團遭受重創(chuàng)后，群龍無首，地方上的名士與碩儒也成了輿論的主導者。

名聲是一塊金字招牌

在輿論影響下，名士就擁有了“點金手”，他們可以令年輕士人一夜成名，也能令他們丑聞纏身。“任俠放蕩”如袁紹、曹操，之所以對許邵又敬又怕，就是因為名聲才是士人立身處世的金字招牌。

首先，成名是入仕的捷徑。漢代選官以察舉制為主，征辟制為輔。此項制度推行之初，客觀存在的鄉(xiāng)里清議，仍對人才選拔具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故布衣貧民與寒門子弟也有機會憑借個人的優(yōu)良品德，舉賢良方正或舉孝廉入仕。但主持選舉的地方官員，未必能一直公正評價才子。到了東漢中后期，選官逐漸被地方大族操控，察舉制也表現(xiàn)出“以族取人”和“以名取人”的特點。可即便是公族子弟，也要想辦法“養(yǎng)名”，以便于自己在步入仕途之初，就能獲得更高官位。在此情形之下，士人往往不切實際地互相標榜，通過“商業(yè)互吹”來提高彼此的聲譽。如漢末名士禰衡贊孔融為“仲尼不死”，孔融亦回贊禰衡為“顏回復生”。

其次，名聲是社交的憑證。東漢時期的世家大族，經(jīng)過多年發(fā)展，早已通過師生、主客、婚媾等關系建立起一張龐大的關系網(wǎng)絡。故家世與師承優(yōu)越的士人，更容易得到長輩照拂。諸葛亮客居荊州時，對襄陽名士龐德公虛心請教，博得了他的青睞。在一次宴會中，龐德公稱諸葛亮為“臥龍”，又將自家侄子龐統(tǒng)稱作“鳳雛”，在這之后，諸葛亮與龐統(tǒng)聲名鵲起，成為了荊州當?shù)刂耸挚蔁岬娜宋铩淙蘸竽艿玫揭恍┣G州大族的資助，就與他和諸葛亮的“名人效應”分不開關系。

不只是諸葛亮，主導漢末時局的一些風云人物，如劉備、曹操、袁紹等人，都是先得到名士題扶，擁有了好名聲，這才擁有入仕資格，并得以逐漸積累起政治資本。這便意味著，東漢末期的人物品題絕非月旦評一例。

然而，后世相關典故卻多以月旦評為名。如明清之際的學者程先貞有詩曰：“四海文章勞月旦，中原人物想風流。”月旦評何以成為“名士品評人物”這一現(xiàn)象的代名詞？

月旦評如何脫穎而出

黨錮之禍后，“清議”發(fā)展到全國各地，社會輿論也逐漸被少數(shù)人掌握。許邵、許靖兄弟二人在開辦月旦評之前，就是聲名隆重、享譽中原的大名士。許邵本人不貪慕虛榮、不阿附權貴，清名遠播；加之其點評往往一針見血，能起到懲惡揚善的作用，因此他的點評更能令人信服。且值得一提的是，許氏兄弟對人物品評后，仍會對才子進行追索與考察，并根據(jù)其表現(xiàn)進行一定的褒貶，每月及時更新。故東吳陸瑁（陸遜弟）在勸誡尚書暨艷時曾說：“若令善惡異流，貴汝潁月旦之評，誠可以厲俗明教。”由此可見，許邵之評不僅影響巨大，還對當時的社會產(chǎn)生了一定的積極作用。明代文人王錂有“心負云霄志，名高月旦評”一詩，言語間對月旦評充滿肯定。

世人大多有從眾心理，故得到許氏兄弟好評的年輕士人，往往能輕松博得他人好感。王銘盛《十七史商榷》有云：“大約漢末名士互相品題，遂成風氣，于是朝廷用人，率多采之。”一旦士人擁有了良好口碑，無論是入朝為官，還是與他人交游，都能事半功倍，獲益無窮。如此一來，他們自然會對許氏兄弟推崇備至。

當然，而汝南郡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也為月旦評成為漢末最大“造星工廠”提供了很大便利。亦如東漢學者應劭所云：“汝南，中土大郡，方城四十，養(yǎng)老致敬，化之至也。”東漢時代的汝南郡，文化氛圍濃厚，常與毗鄰的潁川郡相提并論。漢末至西晉十六國，流傳著“汝潁多奇士”的說法。聞名天下的黨人骨干中，有汝南人陳蕃、范謗、蔡衍、陳翔；尤其是陳蕃和李膺，更是士大夫公認的領袖，在社會和朝堂上都擁有極大影響力。另外，汝南還涌現(xiàn)出了一批經(jīng)學大師，如戴憑、蔡玄、許慎等人，不僅享有“五經(jīng)縱橫”之美譽，還深得士人尊崇，擁有大量門人子弟。

許邵、許靖所在的汝南許氏，亦是累世豪門，連續(xù)三代都有人位列三公。大族出身的許氏兄弟，本就在汝南這個文化發(fā)達之地擁有頗高聲望，是以他們在創(chuàng)辦月旦評之初，就得到了諸多汝潁士人的支持。于是，根植于汝南郡的月旦評才得以破土而出，先蜚聲于河南地區(qū)，而后又在輿論的推動下輻射到中原各地，從而成為這個時代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品評盛會。

但月旦評品評人物畢竟相對主觀，祖逖之兄祖納就認為，古時尚有“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之“官法”，“何得一月便行褒貶”？正如王昶所說，“考試猶準繩也，未有舍準繩而意正曲直，廢黜陟而空論能否也”，僅根據(jù)“公論”就決定被品評者的前途，不免有失偏頗。更何況漢末“朋黨分部”，月旦評雖是“造星工廠”，卻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黨派間矛盾的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