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形式（組詩）

于文舲，1991年生于北京，現居北京。

冬天，薛定諤

加三克灰度，加五克冷

加一克發動機的噪音，再加一克

物理上叫作升華的泛白的哈氣

實驗的結果有兩個

一是空，一是凝固

冬天是科學史上密度最大的空

固態的空，既有又無

像薛定諤那只既生又死的貓

當量子行為和宏觀世界疊加在

一只貓的身上，你就不會懷疑冬天

正是穩固的東西才承載變化

它是有形的雕塑而不是流水

一塊被勺子挖過的布丁

一顆琥珀

琥珀里的昆蟲與我們對視

昆蟲、勺子和我們

冬天就從薛定諤結束的地方開始

西方人講“可能性”

在盒子被打開的一瞬

東方人說“藏”

無盡夏

熱總是浮于表面

就像黏膩的吵

復制再粘貼的時間

不夠徹骨的東西

人們因此不是更輕視它而是

更懼怕它

那是無法甩掉的表面

它未必與你有關，太多了

世界都在表面而人們左沖右突

人以為自己在哪兒

熱空氣被吸入體內

消磨的是它所抵達不了的

等世界從某個夏日午睡中醒來

它同時預感到了耐心

和徒勞

影子森林

只需要一座沒有燈的小公園

魚貫而入的人

就變成自己的影子

讓外面的人透過欄桿

再也看不見他們

誰知道為什么沒有燈呢

沒有燈卻修了路

它最終還是荒廢了

當你探頭張望的時候

有人對你說

“進去吧，這是一座公園

里面已經長滿了樹、藤蔓和人”

那是一個牽著小狗的

中年男人

你覺得他也很可疑

他說話的樣子就像那些樹的影子

試圖給每個過路的人

指引方向

又因為每個過路的人都沒有相信他

而愈發急切

他要說的是什么呢

即使這座公園是真的

即使他的小狗是真的

即使影子和黑和危險和人都是真的

在它們共同構成的這個情境里面

總還是不難找到

一點被認為是虛假的東西

寫給醫院里的爺爺

這就是平行宇宙吧

我在單位門口掃碼在臥室加班

在地鐵里排沒有人排的隊

馬路邊吃外賣

而你在

活著

在全部這些時間里

在住院部的五層

那里已經遙遠得像一個信號

遙遠是因為看不見摸不著

你在時空里退縮成無，讓我認識

一個詞

“疾病”或者“病人”

具體而抽象的東西在你身上

就像你穿了一輩子的化纖襯衫

筆挺而干凈

你是我們中最自律的一個

時間都為你劃分成幾段

檢驗報告也是這樣井井有條的

我努力理解那些對應你生命的詞

而我的這些詞

簡直太無關緊要了

有時我對自己無能和軟弱的恐懼

超過了對你的挽留

這本身就令人難以接受

人總是借由什么才看清楚自己

然后若無其事

你獨自整理的光陰

而我還保留著

一些痛點，和這些

無關緊要

我該怎樣感受你

我必須用更多更多的詞

來抵抗你也變成一個詞

我只能用它們

徒勞地打撈

我背對著雨聲

我背對著雨聲

感覺什么都來過了

我有過一種類似的經驗

其他孩子四散躲藏

滿世界癢癢的、窸窣的聲響

而我伏在墻上倒數

我想著一切都在往我相反的方向

逸散，不許回頭

這是規則

是它們回來了嗎

反正歷史細心起來

時常會做出匪夷所思的決定

我毫無準備，那扇虛掩的窗

塑料、磚瓦和植物

曾經以為是一切的，現在

我背對著雨聲

感覺除了睡眠，一定還有

什么來過了

和我們的爸爸談談老和愛

這幾天一直在下雨

爸爸，有天醒來我發現自己

有點怕

是對持續不停的東西

沒有變化的東西。老

是這樣的嗎？我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現在想和愛

談談你

是誰說的

生活不可能是別的，因為它

就是愛

費希特的書叫《極樂生活指南》

這多少讓人懷疑

有些標題黨

人們并肩在一起的時候

時間從一端流向另一端

這個世界或許是傾斜的

我們就眼睜睜地

變成一對父女

我說的不是親情、愛情、友情

我愛你是哪一種

它是黏黏的東西

把我們填補進殘缺，而你

曾嘗試贊美殘缺

遠古創世的時候

一顆蛋破了就是破了

它孕育出天地萬物美丑善惡

現在呢，一顆蛋

金花四濺

砸出的是商品、禮品、物品

破了也就破了

我不是在反對什么，恰恰相反

爸爸，那些逃不開破碎的

無關緊要的東西

都被寫進我們時代的脫口秀

愛。我不應該再說了

我總猜想也是在灰蒙蒙的雨天

尤內斯庫在外語課本上

見到了這個詞

學外語是為了生計

背誦、練習、重復

愛，就像今天星期一

明天星期二，后天星期三

花是紅色的，葉子是綠色的

他于是發現了某些荒誕

在不斷的機械重復中

一個簡單的“真理”不見了

剩下的音節煞有介事

笑和可笑一樣

是一種現代品質，和聰明一樣

和體面一樣

和愛和贊美垂直

和時間和老去平行

看，我們搭建起一所房子

神那廟宇的倒影啊

我們在神的沙盤上過家家

究竟是重復貶損了語言，還是

語言貶損了時間

神在倒立的時候說

別為你被貶損的東西而羞恥

根本沒有什么是一個圓

爸爸，現在魚都爬上樹梢了

它們在看著我

像我看著你

秋天的形式

我一出門，秋天就追了上來

仿佛有一束氣息穿透人

汩汩地往前奔去

奔去。是形式發生了變化

熱是空間的彌漫

直到秋天才有了速度

一年中最快的速度，流動

流動的曲線而不像時間

但流動本身像時間

見怪不怪的現代人一起仰頭

從最缺少例外的平鋪的夏天里

辨別第一縷被植入的

現代性，讓古人最為不知所措的

那個節點

某天的某一拍上

人類感知唯一保持準確的時刻

它太突兀了，秋天的結構

它打斷了點染、鋪排和籠罩

秋天只是往前，往前

它的前

不在任何空間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