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云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靜默的時候,開始喜歡于仰望樹。無論是夏日的枝葉繁盛,還是冬天里的積雪壓枝,或者順著那些什么也沒有的光禿禿的枝椏,靜靜地望向穹蒼。看天空以它的浩渺與安寧,心甘情愿地當了布景,鋪在每一棵樹的后面,滿懷慈悲。
那些枝與枝間的留白,葉與葉間的空隙,會被無數的陽光去填滿,或者是正好路過的風,還有鳥兒的暫停、棲息,和隨心而至的鳴叫。
那棵棗樹,從我記事起,就以蒼老的姿態立在隔壁二奶奶家的院墻里,就像二奶奶家青瓦白墻的老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了蒼老與斑駁一樣,棗樹的過往,于我,同樣是一無所知。
老屋邊的院墻自然也就成了老的院墻,和老棗樹一起相互依偎或攙扶在時光的角落里,寂靜地佇立著,守著匆匆流轉的四季。樹下,小腳的二奶奶偶爾會靜靜地坐在那只舊得發亮的竹椅上,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整理著似乎永遠也整理不完整理不清的細柴與稻草,一個個地扎成小捆,再一個個地撿到屋角,碼整齊。雖然二奶奶的小腳常常把路走得搖搖晃晃的,但那雙干瘦的手卻總是能把柴火堆碼得整齊而又結實。是件多神奇的事啊。
棗樹總是靜靜地立著,用它亙古不變的姿勢仰望著高空,似在追念,更像在守望,高深莫測。就像坐在它身邊矮小的二奶奶一樣,那些沉默著的每一條皺紋里好像都藏著許多未知的秘密。
沒有人告訴我棗樹有多少歲了。而我,似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別人它有多少歲。就像,無論我是多么好奇二奶奶的那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在母親嚴肅地告誡著:小孩子家的問那么多事干嘛啊!那些好奇便被藏得嚴嚴實實了。
未知的事情會帶來無數想象的可能。童年時物質極度貧乏的我,是多么滿足于沉溺想象里所帶來的那些無盡的未知的快樂啊。
無數個晨起賴床的時光里,透過那扇老舊的窗戶,我習慣于用棗樹上光滑的枝條勾畫出無數關于久遠的從前或者平行時間里的遠方,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一切。看著二奶奶家屋頂上黝黑的煙囪里飄出的那些輕淡的白色的煙,或者偶爾的濃黑色的煙,勿勿忙忙或者慢悠悠地朝著棗樹裊裊地行去,慢慢融為一體。
那些遠去的煙,便是打開新日子的鑰匙。
有時,會于想象里,完成老棗樹的成長故事。那雙栽下它的手,是光潤如孩子?還是爬滿皺紋如老人?是隨手扔下的一顆種子,還是滿眼希冀一鍬一土栽下的對滿樹繁花的期盼?在漫長的時光里,是誰,盼來了它的第一顆果實,又是誰,掃走深秋后它身上飄下的最后一片葉子?
那些纖細的根須要經過怎樣的努力,才能穿過堅實的大地,穿過牢固的石縫,與院子里那些并不肥沃的土地相擁,和草根糾結一起,和石塊纏成一團。他一定也有過許多夢想,和長葉開花結果子無關的夢想。或者,是去觸碰一朵正在漫游的白云?或者,想用枝椏撫摸一下藍天?還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嘗試著努力摘取那顆最亮的星辰?
然后,年復一年,時光贈于它年輪一圈一圈,樹干漸粗,枝葉漸盛。
終于,長成而今的樣子。
棗樹也有熱鬧的時候。
它會在春天里開出細細的花,那些小小的像星星一樣的花朵,很容易讓我再次聯想到關于棗樹要摘取星星的夢。春天花開的棗樹,就像抱著滿懷的夢想。那些星星般的花兒,它們開得素凈而悄然,膽小又堅強。
夏風輕撫,棗花飄落,星點一樣的小花瓣從花梗上隨著一陣陣風,簌簌而落,棗花是落得最熱鬧的花,不怕人,不怕風,很快就鋪滿了整個的地面,落在靜坐樹下的二奶奶小小圓圓的發髻上。二奶奶卻并不急著掃落滿頭的棗花,只看著早落的花藏在葉子后面那些小小的青棗微微地暈開著一臉皺皺的笑。
當所有的棗花都落盡的時候,仿佛一夜間,青青綠綠的樹葉間就掛滿了如豆般的小青棗,躲在綠葉里。小小的青棗幾天變個樣,沒過多久就看到一個個橢圓青翠的棗子綴在枝頭了。
至此,棗樹才真正地熱鬧了起來。二奶奶也就跟著忙碌起來了。
二奶奶會站在裹著一懷青青紅紅棗子的棗樹下,踮著小腳,拿起拐杖朝正在啄著紅了半邊的棗子的鳥雀指著:死鳥雀啊,又來吃我的棗兒,快點走啊!鳥雀們卻一點兒也不怕樹底下那個聲音比風小,顫顫微微的老奶奶。常有大個子的喜鵲,叼起一顆紅棗,得意地左右轉一下小腦袋后,然后才倏地飛向空中。
鳥雀們不怕的二奶奶,我們怕,所有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都怕。我們怕二奶奶一天比一天深的皺紋,一天比一天彎的背,還有那一天比一天敲得緩慢而沉重的拐杖聲。我們最怕的,還是透過二奶奶家院子那扇鐵銹斑斑的門就能看到的,端端正正放在堂屋里的朱黑色的大棺材,盡管二奶奶看著它的時候,目光柔和。
盡管,院子里那一樹青紅相間的棗子越來越是誘人。
二奶奶的牙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牙床,即使熟得最透最紅的棗,到了她的嘴里也會像石頭一樣再也嚼不爛了。
二奶奶依然堅守著樹上的棗,用毫無威懾力的聲音呵斥著趕著鳥雀,從早晨到傍晚,一天一天。終于,一樹青翠全部染成了深紅,一顆顆棗兒像小小的紅燈籠掛滿枝頭,金色的陽光灑在上面,棗兒們便變得透著亮發著光起來。
二奶奶開始拄著拐杖,慢慢地敲擊著從地面挪過,從我家,到屋后的大娘家,再到相鄰的二嬸嬸家,把家里有著像我一般大早就饞著那一樹棗子孩子的人家都叫了個遍:我院子里棗子紅了啊,中午過去打些給孩子吃。
二奶奶的院子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棗樹似乎也變得年輕了起來。每一根枝椏,每一片葉子,都變得歡快起來。
二奶奶的笑臉,依然皺巴巴的,也跟著可愛了起來。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讀懂了一些東西——關于愛,關于寂寞。
一個日子挨著一個日子,一層歲月蓋著一層歲月,一季一季的棗子青了又紅,熱鬧后又回歸了寂靜。
棗樹在二奶奶的院子里以雙眼可見的速度老去著。樹皮慢慢龜裂,身上縱橫的裂口慢慢腐朽成溝壑,填滿青苔,迅疾蔓延。一些樹干在慢慢地枯死。
二奶奶的話卻多了起了,開始對著每個路過她門前停下和她打招呼的大人輕輕地念叨:“我這人啊,是真老嘍,怕是要走了哦。”
路過的大人們一邊說著寬慰的話,一邊挑著擔子,匆匆奔向遠處的麥田,丟下一長串扁擔壓肩的“咯吱咯吱”聲,敲打著揚塵的鄉間小路。
只有棗樹,以一個耄耋老者的姿態站在二奶奶的院子里,靜靜地陪伴。
二奶奶開始對著老棗樹嘆氣與念叨。風聲搖曳里,老棗樹用它沙沙的聲響附和著:“莫擔心呢,我也老了,也是要走了哦。”
后來,我在遙遙的異鄉接到母親的電話:前些日子,門前的二奶奶走了呢。頓了頓,母親接著說,臨要走的那幾天,城里的兩個兒子都回來陪著的,兒孫滿堂的,二奶奶走得真是熱鬧啊,也很風光。
我明白母親說的熱鬧是什么,也知道那風光是什么。卻什么話也沒有說。
許多年后,當我再回故鄉時。看見二奶奶家的老屋早已翻新成小洋樓,那個小院子卻依然保留著,當我以少年的眼光想再次仰望于那棵老棗樹時,卻發現棗樹的位置早已換上了一棵茁壯的香樟樹。
透過香樟樹茂盛如蓋的樹葉,我仿佛看到時光的那頭,二奶奶正站在老棗樹下,拿著拐杖急急地趕著鳥雀。夕陽下的老棗樹,一樹碧綠,滿樹紅色的小燈籠,被陽光包裹著,鑲滿金色的邊。
綴滿著光陰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