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可是很亂的

張佳瑋

話說公元 6 世紀到了最后二十年，楊堅在北周掌握大權，眼看要篡權奪位，當他的隋文帝了。北周老將尉遲迥不答應，在河北鬧事。于是北周名將、玉璧城的守城天神、離間計的大宗師、老奸巨猾的韋孝寬，就代表楊堅，帶軍隊去打尉遲迥了。

當日尉遲迥開局不利，偏偏河北鄴城幾萬人來看熱鬧。韋孝寬那邊的宇文忻想了個鬼主意：嗖嗖嗖，亂箭射圍觀的人。

圍觀的人一看，媽呀，圍觀都犯法？！跑吧！

跑的時候，當然沒啥規矩，陣型擾亂，聲如雷霆。宇文忻趕緊讓大家一起吼：“賊人敗啦！”

韋孝寬這邊一聽，全軍振作，趁亂沖擊；尉遲迥全軍大敗，撤了。

迥素習軍旅，老猶被甲臨陳。其麾下皆關中人，為之力戰，孝寬等軍不利而卻。鄴中士民觀戰者數萬人，行軍總管宇文忻曰：“事急矣！吾當以詭道破之。”乃先射觀者，觀者皆走，轉相騰藉，聲如雷霆。忻乃傳呼曰：“賊敗矣！”眾復振，因其擾而乘之。迥軍大敗，走保鄴城。（《資治通鑒·卷一百七十四》）

這個打法聽來完全不合常理：自己要輸了，射圍觀群眾只會失民心、增敵愾，居然能贏？

然而宇文忻此行，道德上當然很不要臉，卻是真懂用兵。

古 代 人 列 陣 而戰，傳令靠金鼓旗幟，靠吼，靠層層傳達。如今千把人的中學做個廣播體操開個校會，都要靠進行曲和高音喇叭來指揮呢，何況古代沒有高音喇叭，只能靠擊鼓和鳴金。有種說法是，冷兵器時代，傷亡到了百分之十，一軍就潰。除了需要救護傷員外，還有一點原因：除了少數軍紀嚴明不動如山的鐵軍，古往今來大多數士兵其實都是見風轉舵的——看著形勢好，那就一往無前；看著形勢差，不免腿肚子轉筋。而普通士兵視野有限，萬人以上部隊對峙，普通一兵真是汪洋大海中一滴水，判斷局勢好壞全看周遭。周遭一亂，風聲鶴唳，苻堅幾十萬人，那也是會土崩瓦解的。

宇文忻射圍觀群眾，是給敵人制造混亂，同時給己方偽造了一個勝利氛圍。負責射群眾的諸位當然是知道真相的，但后排的士兵并不知道。他們只是聽見敵陣那邊有撤退的雷震之聲，覺得贏了，于是心氣大盛；尉遲迥那邊則是擾亂動搖，于是全軍大潰。

有時對手潰不潰不重要，自己人覺得對手會潰很重要。

所以古來吹猛將，都說斬將奪旗。奪旗之所以能與斬將并列，就在于奪敵軍的氣焰。曹劌論戰說了，“望其旗靡，故逐之”。因為旗幟與將領都是普通士兵的標的物。只要旗幟在前移，鼓聲還在響，敵人有撤退之相，士兵們就有士氣。

重大會戰提振士氣，到后來，就是要給本方士兵們制造一種“我們能贏”的氛圍，哪怕是假象，也是有用的。

由這一點說開去。

冷兵器時代，將領親臨作戰前線會被當作一種美德。按說將領最合理的位置該在后方，好控制預備隊，但將領是士兵信心的來源——絕大多數士兵是看不見整個戰場的，只能依靠動靜、聲音、對方的士氣、本方的姿態、將軍的旗幟，以及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判斷自己是該沖還是該song?。所以戚繼光在《紀效新書》里說練兵，強調士兵必須眼看旗幟，耳聽金鼓，別的什么都不能聽，不許亂，就是這個意思了。

富勒先生的《西洋世界軍事史》里寫，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著名的高加米拉會戰，馬其頓一度并不算有優勢，左翼還差點兒被擊潰，但波斯人中路破綻出現，亞歷山大率騎直沖中路，大流士后撤，中央崩潰，全軍俱散。后來的另一個戰例，諾曼的征服者威廉定鼎英國王權的黑斯庭斯之戰，他老人家親自突前，一度馬倒，全軍奪氣；威廉趕緊另外上匹馬，并且在陣前奔馳，拉開面具，讓所有士兵看得見自己：再晚一點兒，士氣就完了，英國整個歷史都要改變。

因為冷兵器時代身處戰場的士兵們，除了極少數鐵軍是真硬漢，其他大多數，說到底，都還是會貪生，會怕死，會想贏，會怕輸，看見有機會就想去斬首級，看見情勢不對會想逃跑的、有情緒起伏的普通人啊。

（摘自花城出版社《歷史與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