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樸學,以考據、訓詁為中心內容,亦稱考據學。清代中前期,樸學大為盛行。清代書法的發展趨勢與樸學興盛的學術風氣有著很大的關系。在清代,金石文字資料的出土數量日趨繁多,而訓詁恰是以切實可靠的實物為依據,樸學學者對于金石碑版的搜尋、學習、探究以及進行的藝術實踐為金石碑學以及碑學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學術氛圍。樸學的興盛繼宋代之后又一次推動了金石學的發展,進而促進了碑學的發展。金石碑學理論以及碑學書法的興起,打破了數千年來帖學一統江湖的大局。
關鍵詞:樸學;碑學;書法
一代有一代的學術,先秦之諸子,兩漢之經學,魏晉之玄學,南北朝之禪學,隋唐之佛學,宋明之理學,清代之樸學。清朝初期與政治牽涉較少的考據學大為盛行,學術研究集中在考據、音韻、訓詁、金石、校勘等方面,態度嚴謹,方法科學,學風樸實,因此考據學也有“樸學”之稱。考據學產生在明代中后期,“它與清代考據學不論從時間的前后銜接,還是從學術思想、治學方法及學術成果的繼承和發揚上來說,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一、清代樸學興盛的原因
(一)當時統治階層的大力倡導促進了樸學的興盛
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組織編纂大型圖書,如《康熙大字典》《佩文韻府》等,再如張豫章等奉康熙皇帝旨編纂的匯總宋、金、元、明時期代表詩歌的《御定四朝詩》。除此之外,紀昀等人編纂的《四庫全書總目》更是一部大型解題書目,是中國古典目錄學方法的集大成者,也是現有最大的一部傳統目錄書。乾隆三十八年開四庫全書館修《四庫全書總目》,征調全國各地文人學士參與編修工作,這些人多住在宣武門外。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喜歡金石學,經常聚在一起交流、討論。有的編修者時常到琉璃廠尋書。當時各地書賈以及販賣碑帖拓片的商人也紛紛在這里設攤出售。琉璃廠便利的條件使其發展成為北京最大的書市,而與文化相關的文房四寶以及碑帖拓片、古玩等行業也隨之興旺起來。可以說,編纂《四庫全書總目》這樣的文化舉措,不僅有利于藝術文化的保存,同樣也推動了文人士大夫對書法碑帖學習的熱潮。對修編者來說,他們能夠在編纂圖書的過程當中見到許多未曾見過的資料,可以和其他高水平文人學者進行學術交流。對于琉璃廠來說,由于全國學術精英聚集于此,書籍、字畫、文房四寶、古董等用品需求量增長,促進了琉璃廠文玩市場的形成,產生了較為濃厚的文化氛圍。
(二)清代初期顧炎武所倡導的“經世致用”的務實學風影響頗大,深入人心
梁啟超曾在《清代學術概論》“顧炎武與清學的‘黎明運動”一章中分析顧炎武“所以能當一代開派宗師之名者”的原因時說道:“論一事必舉證,尤不以孤證自足,必取之甚博,證備然后自表其所信。”[1]這里所說的,便是博征實證的方法。博征實證為之后樸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清代初期學術新思潮的變化,推動了清代樸學的興盛,也深深地影響著清人的書學觀念。
(三)清代中期經濟繁榮,社會穩定,文化典籍豐富,書院逐漸有所發展
岳麓書院御書樓在當時已發展成為我國民間一座較大型的圖書館,藏書14 130卷。這無疑為學術研習和思想傳布提供了媒介。各地書院不僅僅對藏書家開放,同樣對學者敞開大門。例如蘇州紫陽書院培養出了錢大昕、王鳴盛等樸學大家。這些樸學大家學成后又效力于各書院,通過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使得清代樸學開枝散葉、繁榮昌盛,成為主流學術思想。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等眾多樸學大家為樸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起到了很好的帶頭作用。
二、清代樸學興盛推動碑學發展
(一)清代樸學興盛對碑學的推動
清代前中期的書風是晚明帖學書風的延續,乾隆喜愛并擅長書法,推崇趙孟頫。在乾隆的大力推動下,清代帖學于乾嘉之際到達了頂峰,之后隨著碑學的產生與發展,帖學便由盛轉衰。碑學的發展打破了帖學一統江湖的局面,給清代書法藝術帶來了勃勃生機。
清代初期由顧炎武、黃宗羲等樸學大家開始,就已經涉及金石的考據。樸學大家博征實證、嚴謹務實的治學原則深入人心,作為客觀考證材料的金石、碑版獲得廣泛的重視。殘碑、舊拓不單可以作為考據的材料,同樣也作為書法的第一手資料被研究。阮元在《十駕齋養新錄序》中提到,“國初以來,諸儒或言道德,或言經術,或言史學,或言天學,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韻,或言金石詩文,專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錢辛楣先生能兼其成”[2]。阮元在這里論述了錢大昕的學術特征,說其兼修天文地理、音韻、金石。清代文人學者講究考據學,由于文獻資料的不足,自然會把研究目標轉移到金石、碑版上。而金石、碑版的出土數量不計其數,拓本流傳愈加廣泛,起初僅僅是作為考據材料,而后才成為書法藝術的學習樣本。許多文人學者由考據學逐漸開始研究書法藝術,可以說,日漸成熟的樸學對以文字為載體的書法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而研究金石學的學者也有不少人成為有名的書法家。如“金石文字拓本,古鼎彝書畫,無不考其源委”的藏書家、目錄學家孫星衍同時也是書法家,就“工篆隸書”。
碑學在乾嘉時期隨著乾嘉學派的興盛而應運而生。一方面,康熙、雍正、乾隆時期,清政府對思想意識形態的控制從未停止,文字獄更使文學藝術界萬馬齊喑。不少文人學者為了躲避災禍、遠離政治,只能將研究方向轉移到與政治無甚關聯的樸學。另一方面,金石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書法的發展。僅是對帖學的學習已經無法滿足文人學者的需求,他們開始以金石碑版為師法對象,篆書師法于秦代刻石,隸書師法于漢代碑刻,楷書則師法于北魏墓志。清代樸學的興盛以及文人學者對于書法研究興趣的增長,無疑推動了碑學的興起,更促進了書法藝術的發展。
(二)清代碑學理論的確立
金石學受到眾多書法家的關注,其將碑刻文字作為學習的對象,強有力地撼動了帖學一統天下的地位,給清代書法帶來勃勃生機。
阮元是清代樸學代表人物之一,同時他也是金石學家。阮元根據自己多年對碑帖的研究,提出了一些關于碑帖的論述,論述集中于《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中,開創了南北書派學說,為近代碑學的興起提供了理論依據。
阮元論學博征實證、實事求是、以史為證,他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中也引入了訓詁、考據的方法,為書論尋找依據。一方面,阮元通過訓詁、考據等實證的方法,探索并還原經典的原貌;另一方面,阮元還能夠做到將理論聯系實際、指導實踐。譬如,阮元用金石證事跡異同的同時,研究書法源流,并且臨摹學習。他大量搜羅、考證金石、碑版,甚至臨摹翻刻了《天發神讖碑》等。他的這些學術研究無疑為后世書家的學習提供了師法范本,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書法發展的基礎。
阮元的學術思想和書法理論不可分割來看。他在《南北書派論》中曾提到:“兩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習。至唐初,太宗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時王派雖顯,縑楮無多,世間所習猶為北派。趙宋《閣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3]其書法分南北的論述,學界認為是受到了董其昌所提出的山水畫分南北派的影響。阮元的《南北書派論》中提到:“南、北朝經學,本有質實輕浮之別,南、北朝史家亦每以夷虜互相垢詈,書派攸分何獨不然?”不難看出,阮元對書法分南北的論述靈感來源于南北朝時期經學的發展。
乾隆、嘉慶、道光三朝阮元都在朝為官,往來好友無白丁,多為學界名流。《清史稿》稱他為“身歷乾嘉文物鼎盛之時,主持風會數十年,海內學者奉為山斗焉”。清代碑學的確立和阮元當時顯赫的社會地位、學壇上的名望也有所關聯。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的出版,得到了廣泛書家的熱烈響應,他倡導的尊碑觀念風靡一時。可以說,阮元《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的誕生,標志著清代書法碑學理論的正式確立。
阮元對北碑的大力推崇導致更多士人鉆研碑版,他們大都直接取法于秦漢及北朝碑版,在碑文原貌的基礎上進行了大膽的探索和創新,從而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如若說阮元對于“碑”的尊崇僅是停留在新審美的初始選擇,那么包世臣則是在尊碑的基礎上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探究。他將筆法作為論述的核心,系統整理了碑學的筆法特點,對北碑的技法進行了詳盡的闡述,并將理論與實踐有機結合,創作出了《藝舟雙楫》。他在《藝舟雙楫》中說:“北朝人書,落筆峻而結體莊和,行墨澀而取勢排宕。萬豪齊力故能峻,五指齊力故能澀。”[4]從筆法、墨法、結體等多方面肯定了北碑的價值。包世臣《藝舟雙楫》論述語言樸素易懂,這一點與樸學興盛對他的影響以及經世致用的思想深入人心都有很大的關聯。阮元對金石碑版學習價值的大力倡導,包世臣在阮元書論理論的基礎上對碑學進行更細致深入的研究與探索,碑派書法終成主流風格。
除此之外,此時期如金農、桂馥、陳鴻壽等書家以漢隸為核心創作出自我書體。清代書學奮力擺脫“館閣體”的束縛以及帖學的桎梏,開始了革故鼎新的時代。何紹基是清代晚期繼阮元、包世臣理論鼓吹之后出現的首位重要書家,他學書時反對只重臨摹而沒有自己的風格,因此放棄古法自成體系,糅合多家之長,開創出屬于他的獨特的新書風。何紹基篆、隸、真、草無一不精,尤擅隸書,其隸書足以和隸書大家鄧石如相媲美。
清末時,碑學發展到了鼎盛階段,康有為更是把北碑抬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關于尊碑思想的具體論述體現在《廣藝舟雙楫》中。康有為在論述中進一步修正了阮元的《北碑南帖論》,認為“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并且首次明確“碑學”和“帖學”概念。他在對“碑學”“帖學”進行詳盡闡述的同時,更多還是把論述重心放在“碑學”上,并且認為北碑書風厚重古雅,實乃上品之作。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的出現,對于北碑的評價更高,進一步推動了碑學理論的發展與成熟。
趙之謙學習北碑也卓有成就。他最初取法于顏真卿,后又受到包世臣“鉤捺抵送,萬毫齊力”的影響。他將北碑的筆法巧妙融入篆書的書寫中,將厚重森嚴的北碑以一種婉約的筆法表現出來,形成別具一格的書法風格。康有為曾在《廣藝舟雙楫》當中批評趙之謙,認為他雖師法于北碑,卻并未學習到北碑的粗獷厚重。趙之謙受鄧石如的影響也頗大,但是卻不及鄧石如,他的書法拙的感覺較少,更婉約。這也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創新。
劉熙載一生好學不倦,學識淵博,精于音韻學以及算學,旁及詞曲和書法,著有《藝概》。《藝概·書概》部分對書法藝術的諸多方面進行了論述。劉熙載對于書法的論述重在闡述書法審美和書法史論,他在《藝概·書概》中列舉歷朝歷代有代表性的碑、帖詳細評述,對于書家也有所評價。《藝概·書概》中的書家僅選取宋代之前,以此可以看出他嚴謹的治學原則。劉熙載書論中提到“書如其人”“骨氣”“指實”“腕懸”等概念,與包世臣、何紹基等書家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尤其值得稱贊的是他提出的“金石氣”:“書要有金石氣、有書卷氣、有天風海濤、高山深林之氣。”[5]“金石氣”的提出與帖學所說的“書卷氣”相并列,進而反映碑學的影響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擴大,碑學也逐漸成為書法藝術的主流書派。
阮元撰寫的《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從書學理論上大力倡導北碑,在理論上明確肯定了北碑的書法價值;包世臣《藝舟雙楫》一出更是推波助瀾,反復鼓吹研習北碑,使碑學理論得以完善;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是晚清最重要的書法專著,影響了整整一代書風。
三、結語
“書法是學者的書法,而非專業書家的書法。對于他們的作品,我們不可斤斤于一筆一畫之工拙,而應當綜合考慮他們在與書法相關的領域中所取得的巨大成就。”[6]樸學興盛促使金石碑版得到重視,為碑學的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清代樸學對于書法的發展起到的推動作用主要體現在:其一,秦漢時的篆隸書在清代經過書家以及學者的繼承、創新,形成新的面貌。其二,碑帖學的轉換貫穿于清代,推進了碑學的成熟以及碑學理論的確立,碑帖融合,呈現出一派生機。清代書法由帖學轉向碑學,是一場意義重大的變革,也為書法創作開辟了新路徑。清代樸學對于書法藝術的影響使得清代書法獲得了新的發展格局,書風為之一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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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劉恒.中國書法史·清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166.
[4]包世臣.藝舟雙楫·歷下筆譚[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108.
[5]劉熙載.劉熙載集[M].劉立人,陳文和,點校.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93:572.
[6]朱樂朋.乾嘉學者書法研究[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1:196.
作者簡介:
張茹瑜,山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