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麗
關鍵詞斯蒂格勒 技術與時間 數字資本主義 人類紀
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無疑是當代討論技術問題最重要的哲學家。然而,他卻在2020年以悲劇的方式離世。從雅克·德里達(JacquesDerrida)的思想出發,斯蒂格勒思想最核心的對話對象卻是馬丁·海德格爾(MartinHeidegger),這使得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悲觀傾向。然而,斯蒂格勒關于科技發展與人類生存之間的思考卻是極為深刻的。斯蒂格勒從“代具”(Prosthesis)這一概念出發,討論了人類起源與技術的緊密關系,并深刻分析了在第三記憶基礎之上的美國文化霸權。在對美國文化霸權批判的基礎上,斯蒂格勒對數字資本主義的現狀進行了系統批判,并力圖為其尋找解決方案。本文將系統梳理斯蒂格勒的思想,并就其思想對當代數字世界發展的可能啟示展開討論。
一、雙重過失與人的代具化生存
斯蒂格勒是德里達的學生。斯蒂格勒關于技術與時間的討論是從德里達的延異(differance)概念出發的。德里達寫道:“這是一個經濟概念,指的是差異/延遲的產生(productionofdiffering/deferring)”。①這里的延異既包括了一種拓展和延伸,也包括了在拓展和延伸之后的變異。在德里達看來,柏拉圖形而上學思想的核心是一種邏各斯中心主義,所描述的是能指和所指之間的權力關系。這種權力關系在西方近代的社會科學研究中是一個普遍性的存在。例如,結構主義語言學家弗迪南·索緒爾(FerdinandSaussure)也討論了能指和所指的關系。在索緒爾看來,言語是能指,書寫則是所指。語言就表現為一種書寫的工具。正如索緒爾所指出的:“就言語與語言的關系而言,語言既是言語的工具,又是言語的產物。”②換言之,索緒爾把言語看成本質性的存在,并在很大程度上貶低書寫的價值。索緒爾所描述的恰恰是人類思想家一種常態性傾向。例如,人類社會早期的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往往都采取“述而不作”的方式,如蘇格拉底、釋迦牟尼等。
德里達的延異概念所描述的是所指和能指的關系。斯蒂格勒將德里達的延異概念引入其關于技術和時間的討論之中,并在延異概念的基礎上提出代具概念。在這里,人類演進所涉及的,不僅僅是一種生物性進化,而更多地表現為一種“代具”的進化(theevolutionofthe“Prosthesis”)。③ 按照斯蒂格勒的觀點,人類的進化是一種“本質上作為技術性存在的進化”(theevolutionofthisessentiallytechnicalbeing)。④人的出現本身就是延異的產物,這一點在古生物學那里可以得到印證。人類因為要實現直立行走,所以女性的骨盆不能太寬,這使得女性在生產時面臨巨大的挑戰。最終人類進化的一個重要結果就是,嬰兒需要早產,這是古生物學和古人類學近年來重要的科學發現。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講,人類都是早產兒。這與其他動物的生存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許多動物在出生不久之后就可以謀生。相比而言,人類卻需要經過漫長的養育期。
正是這種養育期,使得人類社會形成了使用技術以及群體協作的方式來維持生存。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生命的悖論在于:它必須借助于非生命來確定自己的生命形式。”⑤從這一意義上講,動物更多采取的是內生進化,人類則是外生進化,這便是斯蒂格勒提出“代具”這一概念的核心原因。由于人類自身存在重要的缺陷,因此需要外在化的力量進行彌補,這就是技術作為人類缺陷型起源的根本條件。
斯蒂格勒用愛比米修斯和普羅米修斯的希臘神話故事更加生動地解釋了人類起源性的問題。用斯蒂格勒的經典表述,人類是“雙重過失(doublefault)的產物,一是遺忘,另一則是盜竊”。⑥在這里,愛比米修斯代表遺忘,而普羅米修斯則代表盜竊。正因為愛比米修斯的遺忘使得人類沒有謀生所具有的技能,所以人類從一開始似乎就進入了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Agamben)所言的赤裸生命狀態。阿甘本用“赤裸生命”這一概念表達的是,人在進入例外狀態之后,并在社會關系被剝奪的情況下,生命處于隨時有可能被侵犯和被暴力的一種狀態。⑦ 赤裸生命的狀態可以用來概括愛比米修斯遺忘下的人類初始情形。斯蒂格勒的描述是:“人類是赤裸裸的,就像早產的小動物,沒有皮毛和防御的手段”。⑧只不過,人類是從一開始就進入了例外狀態,在經過技術武裝之后,才逐步擺脫了赤裸生命。這里出現了例外狀態與常態的倒置。
在技術的武裝下,人類擺脫了赤裸生命,成為一個常態化的存在,而這樣的存在使得人類不得不一直依賴技術。換言之,人依賴技術是常態,不依賴技術是例外,這就出現了一種在技術加持下的例外狀態。斯蒂格勒將人的生命稱為“技術的生命”(technicallife)。① 斯蒂格勒的“技術的生命”概念暗含了人類的缺陷和無助的雙重問題。需要指出的是,斯蒂格勒的思想仍然是在基督教世俗神學政治的框架下展開,并與基督教人性惡的理念結合在一起。人因為有缺陷,所以會產生惡的想法,因此,在技術的基礎上會更多地產生以權力為中心的爭奪,也就會進入霍布斯的“一切人針對一切人”(everymanisenemytoeveryman)的戰爭狀態。②
斯蒂格勒盡管結合了近期人類學的新進展,但仍然是在為西方近代以來的主流思想做補充性的解釋。斯蒂格勒的這一觀點也可以被看成是對柏拉圖和盧梭傳統的進一步發展。柏拉圖在其理念論的基礎上表達了人類沉淪的觀點。柏拉圖的“洞穴隱喻”就表達了這樣一種思想:理念是第一性的,現實則是第二性的。③ 在柏拉圖那里,靈魂是極為高貴的,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④換言之,靈魂是理念的延異,而肉體則更多地承擔了現實世界的功能和任務。與理念和靈魂保持高貴不同,肉體不斷地面臨沉淪的問題。盧梭進一步發展了柏拉圖的觀點,認為自然狀態下的人類是完整和純粹的,然而隨著人類各種能力的增加,卻出現了混亂、沉淪和腐敗。正如盧梭所指出的,人類所具有的各種能力使其墮入比禽獸還不如的狀態。⑤ 導致人類沉淪的根本性原因就是技術和私有制。對此,海德格爾也有論述。海德格爾討論了技術背景下人類的異化。海德格爾的觀點與道家極為相似。《道德經》的文本中多次講到,技術過度使用之后可能出現的異化情形,例如“智慧出,有大偽”。斯蒂格勒在其技術哲學的框架下,與前述思想家進行了充分的對話和綜合。對此,斯蒂格勒深刻地指出,人類的早產使它需要政治,政治來自技術,但是人類尚不具備這個知識。因此,人類的產生分為兩步,“似乎第一階段是圓滿的起源(fullorigin),然后伴隨的是沉淪(fall)”。⑥
二、三種持存:人與技術的相互發明
斯蒂格勒從埃蒙德·胡塞爾(EdmundHusserl)的意識現象學出發來討論三種持存(記憶)的形式。在胡塞爾看來,第一持存(primaryretention)可以稱為一個彗星尾,它與各個感知相銜接,是根據再現、當下化的想象而構造其自身的。第二持存(secondaryretention)與意識有關,是一種再回憶的過程。第三持存(tertiaryretention)則是一種客觀化的記憶,是一種圖像意識。⑦ 斯蒂格勒認為,第一持存與感知密切相關,與個體的生物特征聯系在一起,體現為一種“基因記憶”(geneticmemory)。第二持存則主要體現為想象,與個體的經歷以及生活經驗密切相關,是一種后生成性的“表觀遺傳學的記憶”(epigeneticmemory)。換言之,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都是生物記憶的形式。第三持存是在技術和語言之上的“后種系生成的記憶”(epiphylogeneticmemory)。⑧
在斯蒂格勒看來,這三種持存并不是割裂開來的。胡塞爾的不足之處在于其更多關注的是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雖然胡塞爾提到了圖像的意識,但對第三持存則沒有重點關注,而這恰是理解時間客體的重要方面。盡管海德格爾是第一個提出第三持存的思想家,但是他并沒有對此進行過相關的討論。斯蒂格勒則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創新性的討論。在斯蒂格勒看來,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在于第三持存。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斯蒂格勒對第三持存的討論也有不足之處。張一兵教授在與斯蒂格勒的對話中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詳細的討論。在張一兵教授看來,斯蒂格勒在討論第三持存的時候過多地強調其物質層面,即模板問題,也就是通過外在化的模板的物性持存,使生產和技術等發生物性記憶。這很容易把讀者引到實體論的方向去,而在大腦和技術的關系中,更為重要的則是其功能性的觀念活動,以及與之對應的人的工具和生產活動。① 物性模板是一個復雜的記憶系統,比如手機、攝影、電影和音樂等,其功能則在于對生產和技術的物性記載。第三持存的物性和可重復性改變了人們的記憶,并為相同的時間客體帶來了新的體驗或構境。換言之,斯蒂格勒過多關注第三持存的物性實存(模板),而缺少對信息激活的關注。
圍繞著第三持存,這里出現一個核心問題:到底是人發明技術還是技術發明人?人們自然的理解會認為是,人發明技術。例如,根據馬克思的觀點,人在改造自然界的過程中,通過技術使得人改造自然界的能力增加。技術是人的發明,是馬克思的經典觀點。然而,斯蒂格勒在這里卻提出了另一種觀點,是否存在技術發明人的可能性,即是否存在某種技術助產術(technicalmaieutics)。②
此即技術意識作為一種先行性的結構嵌入人類之中。因為人類的先天性缺陷,所以人類必須要依靠工具和技術。如果沒有技術,人類就可能會面臨生存性危機。斯蒂格勒將人與技術的這種結構稱為“愛比米修斯復合”(complexofEpimetheus)。③從另一種角度來講,這種先行性的結構既是人類發展的動力,也是人類的焦慮之源。斯蒂格勒引用了弗朗茲·布倫塔諾(FranzBrentano)的意向性概念,其希望表達的內涵是技術意識可能在人之前就已經擁有了。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技術意識(Technicalconsciousness)就是指沒有創造意識的超前(anticipation)。超前意味著一種在不受生物程序制約的實現可能性。”④因此這種意識就是一種意向性。這一點類似于柏拉圖關于理念論的討論。在柏拉圖看來,理念是第一性的。在現實世界生成之前,理念是一種先行性的存在。這里討論的情景就是,因為人類要生存并要戰勝自然,就需要擁有技術。正是在這一意義之上,斯蒂格勒強調技術與時間的特殊關系,因為人類的出場存在著一種內在缺陷。如果沒有技術加持,人就無法生存。
因此,之所以強調技術意識是一種“先行性的時間”,其主要指技術在人類出現之前,技術意識就可能已經存在。希臘神話中的愛比米修斯忘記給人類分配技能,最后使得普羅米修斯不得不盜取火種來挽救人類,因為沒有火就無法獲得和利用技術。從這一意義上講,技術是上帝的延異。因此,從斯蒂格勒這一觀點出發,我們會發現斯蒂格勒的觀點仍然處在世俗神學的譜系之中。這里的“先行性的時間”就是上帝,上帝是第一能指。換言之,斯蒂格勒表達的仍然是一種世俗神學的觀念,即人類是上帝創造的。只不過,斯蒂格勒用一種世俗神學的框架將這里的上帝換成了技術意識和“先行性的時間”。同時,斯蒂格勒又希望避免人們對他的一種世俗神學的批評,因此,他在得出結論時指出人與技術的雙向延異。斯蒂格勒指出:“‘外在化的矛盾性(paradoxofexteriorization)使我們認為,人和工具相互發明。”⑤他寫道:“‘什么(what)發明了‘誰(who),正如‘什么是被‘誰發明的一般。”⑥這里的“什么”是指工具,而“誰”是指人類。斯蒂格勒在這里希望表達,人類與工具處于一種互相發明的辯證法之中。這恰恰是他對其立場調整的一種表現。換言之,斯蒂格勒從辯證法中汲取營養,從而平衡其與世俗神學之間的關系。
這里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斯蒂格勒與海德格爾的關系。海德格爾用非常復雜的理論體系以及晦澀的文字表達了個體存在的先行性時間的觀點。海德格爾的先行性時間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向死存在”。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向死存在,就是先行到這樣一種存在者的能在中去,這種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就是先行本身。”①海德格爾的“向死存在”同樣是基督教末世論的學術表達。斯蒂格勒一直在試圖與海德格爾對話,并將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置換為“技術與時間”。在技術與人的存在之間的關系中,時間仍然是最重要的維度。在基督教神學中,時間是由上帝掌握的。時間本身就意味著一種知識性權力。誰掌握了時間,誰就掌握了知識及其權力。然而,人類通過現代化的技術,找到和發現了時間,并且找到成為神的可能性。這是整個西方思想界對于技術發展極為悲觀的思想源頭。因為人掌握了神的力量,有可能會導致神的詛咒。這是西方思想界的主線。多數思想家都無法擺脫這種末世論的影響。
斯蒂格勒討論了文字與人類歷史的密切關系。他認為,書寫作為一種重要的代具,延伸了人類的活動范圍,這就使得人們可以在寫作和閱讀中形成更大的共同在場的意境,并使得知識可以傳播到更大的范圍。斯蒂格勒分析道:“作者把當時的在場鐫刻下來,這使得過去以一種絕對獨特的已在(absolutelysingularalready-there)的特殊形式表現為現在。”②這種傳播既包括空間上的傳播,也包括時間上的傳播。例如,人們在許多年之后讀起某位先賢的文字時,仍然可以找到一種情境的共鳴。他寫道:“從任何文本成文的那一刻起,這種差異的認同化(thisdifferingidentification)就清晰地展現出來。”這樣一種文字的替補可以使得人類社會作為一種共同體,得以形成一種歷史性的共同在場。“共同體化(Communitization)是‘存在的歷史中的歷史性(historiality)。”③
印刷的出現可以看成書寫的進一步發展。與斯蒂格勒的觀點相類似,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Anderson)在之前的文獻中就討論了印刷資本主義,并認為在印刷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形成了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安德森指出,新教和印刷資本主義的結盟,不僅創造了大量的閱讀群眾,同時也創造了歐洲第一個重要的,既非王朝也非城邦國家的荷蘭共和國(theDutchRepublic)和清教徒共和國(theCommonwealthofthePuritans)。④ 換言之,新教改革和印刷資本主義的結盟創造了現代民族國家。《圣經》的廣泛傳播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教會的權力。在新教改革之前,教會掌管了對神學知識的解讀和傳播。然而,作為新教改革的基礎,其基本的動力建立在印刷的基礎上。《圣經》在進入每一個家庭之前,人們無法全面了解其中的經文。只能通過教會中的牧師和主教,個體才能夠接近《圣經》的內容。然而,在印刷革命的基礎之上,每個個體都可以擁有《圣經》的文本,這就使得新教改革得以發生。每個個體都能與上帝有直接交流的機會。這樣一種重大的變化使得西方從信仰社會逐步轉型為信任社會,這構成了現代化中觀念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斯蒂格勒進一步討論了印刷出現的重要意義。他認為,這是拼寫時代中已在(orthographicepochofthealready-there)的重大變革。⑤存在的歷史(historyofbeing)與文字和公民性的歷史(thatoftheletterandofcitizenship)息息相關。⑥
斯蒂格勒討論了記憶的工業化。在這種巨大的科學技術革命中,機器作為勞動者的替補形象出現。之前勞動者的大規模協作,仍然是以人為中心的。然而,在這一工業化大生產的變化中,機器雖然作為勞動者的替補出現,但已經出現了一些端倪,即機器作為整個生產活動的中心。這實際上引起了斯蒂格勒的擔心,其主要表現為人類過于依賴科學技術,正如他所指出的,“人在發明工具的技術過程中發明了自己———通過將自己變成外在化的技術邏輯(exteriorizedtechno-logically)”。⑦ 他對技術的擔心可以看成是馬克思觀念的一種延伸。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已經討論過人的異化問題,同樣表達了一種對科學技術的擔心。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勞動者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的關系就象同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一樣。”①科學技術會極大地推動生產力的提高,但同時圍繞著科學技術的資本以及所有制形式都可能使科學技術成為勞動者的束縛,而不一定是解放的工具,馬克思因此將其稱為異化。
三、歷史共同體與記憶工業背后的美國文化霸權
傳統社會的一個典型特征是循環。這種循環產生了一種生態的經濟觀念。例如,某一個物品可以不斷地進行重復性的使用。然而,在科學技術的基礎之上,革新會成為一種常態。換言之,在科學技術的環境之下,不斷變化是常態,保持平衡是例外。而在傳統社會中保持平衡是常態,變化是例外。這就使得在現代化社會中出現一種以更新為內容的填充特征。無論是時尚工業,還是讓·鮑德里亞(JeanBaudrillard)所講述的消費社會都表現出這樣一種特征。正如鮑德里亞所指出的,這種再循環并不意味著持續的進步,因為時尚是任意的、變幻的、循環的而且對個體內在品質毫無裨益。② 在鮑德里亞討論的消費社會中,由于不斷地變換消費熱點,人們心目中的時尚一直處在變動中。通過這種不斷的變化,消費文化可以為資本服務。斯蒂格勒也討論了現代社會的循環。在斯蒂格勒看來,現在社會的力比多經濟則表現為欲望推動下的循環。他描述道:“這個循環是一個像情感、情緒一樣的運動,……這個運動……構成了世界。”③斯蒂格勒想表達的觀點是技術創造了欲望,欲望塑造了共同體。
斯蒂格勒對西方發達國家在歷史共同體構建過程中表現出的文化霸權展開了激烈的批評,其主要觀點如下:
第一,歷史蒙太奇中的時間物體。在這里,斯蒂格勒引用了電影中蒙太奇的概念。他認為,“生活總是電影”(lifeisalwayscinema)。④ 斯蒂格勒運用了記憶中的遴選、準則和記錄等方式闡述了全世界為什么可以接受“美國的生活方式”(theAmericanwayoflife)。⑤他認為,通過電影和教科書中的普世性理論這一整套記憶工業的手法,西方構筑出一個共同的過去時刻。西方通過程序工業(programmingindustries)創造出大量的時間物體(temporalobjects)。而這些時間物體的特征是數十億的“意識”同時收聽或收看。⑥
斯蒂格勒認為,意識猶如電影。意識流是通過蒙太奇手法和意識流等方式形成的。通過某些重要的事件,如戰爭或大型的活動并通過程序工業的強大塑造能力,共同意識得以產生。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第三持存的空間使各種多樣的意識流集中在一起,并將這些注意力集中在同一時刻。這種注意力的集中使得意識群體變成“觀眾工業”(audienceindustry),即程序工業的原材料(primarymaterial)。⑦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好萊塢在美國意識流生產中的特殊地位。例如,目前仍然在全世界范圍內流行的美國隊長、鋼鐵俠等都可以看成是這種意識流的工業共識化。這種記憶工業的強大之處就在于,其不斷地變換形式,并時刻處在更新的狀態,這就使得其對青少年形成長期的強大影響力。同時,青少年在青春期留下的記憶往往具有深遠的效果,并使得美國的文化霸權可以作為一種文化的烙印深深地印入世界人民的心目之中。
第二,歷史共同體的共在幻象與工業圖式論整合。斯蒂格勒認為,西方的記憶工業在塑造一種作為幻象的共在的歷史共同體。西方的記憶工業刻意塑造出一種歷史共同體的感覺,通過電影等不同的形式來制造出這樣一種意象。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種族性(所有的人類社會群體)是,通過群體自身,在對一種共同未來的欲望(adesireforacommonfuture)基礎上的分享和投射(sharingandprojection)”。① 然而,這種在欲望塑造下的意象是在西方殖民主義的情境下塑造出來的,是對西方殖民歷史中掠奪和殺戮的美化。
在好萊塢夢工廠等一系列文化工業的基礎之上,人類歷史的大量真相被修飾甚至被篡改。例如,印第安人被屠殺的歷史被改編為西部大開發的歷史。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第一大移民的美國是通過“工業圖式論”(industrialschematism)得到了統一。②在這種文化工業化的基礎上,美國進一步構筑了其美國夢的共同歷史意識。在斯蒂格勒看來,好萊塢無疑是“工業圖式論之都”(capitalofindustrialschematism)。③這是一種“意識時間的工業共時化”(industrialsynchronizationofthetimeofconsciousness)。④因此,這種過去時刻是被西方的記憶工業塑造出來,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大寫的我們”。這里的“大寫的我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寫的我們”,而是一種被塑造出的共同體意識。在斯蒂格勒看來,作為“工業圖式論之都”的好萊塢,擅長制造表象和幻象。斯蒂格勒犀利地指出,即便在美國的《獨立宣言》之中,也是以人民之名對“大寫的我們”的再創造和再發明。斯蒂格勒系統地討論了電影對移民的社會整合功能。由于美國需要不斷地從世界各國吸引新的移民,同時這種電影文化通過移民群體向移民的母國加以傳播,最終變成了向全世界傳播美國式的消費和生活方式:“一種世界統一化的過程(processofglobalunification)通過電影得以發生”。⑤
西方的文化霸權在塑造“大寫的我們”的過程中,構筑了一個人類擺脫野蠻的共同體的歷史。同時,西方殖民者將其殖民和掠奪的對象定義為野蠻,并將自己塑造為正義的化身或是歷史的進步方向。可以說,斯蒂格勒的這種強批判的思維仍然是德里達觀念的進一步延伸。德里達和福柯都多次表達過這樣一種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觀念。這種強批判甚至可以從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Gramsci)的文化領導權理論中找到源頭。⑥ 當然,對這一理論的進一步探索,還需要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歷史的批判中尋找進一步的給養。
第三,記憶工業隨時在場導致的個性化喪失。斯蒂格勒同樣強調,“大寫的我們”往往是通過一些特殊事件和意識來形成的。這里需要結合討論的是,巴迪歐關于存在與事件的觀點。巴迪歐突出了事件對于存在的意義。關鍵事件并不是常態,而是一種少數狀態,但是關鍵事件往往會在人們的心靈當中留存下來,并成為一種常態化的存在。人們對于習以為常的常態化內容記憶不深刻,而對于少數的獨特體驗或者關鍵事件記憶深刻,這就使得例外變成常態,而常態則成為例外。然而,目前在數字技術的基礎上,這種例外狀態的常態化則會變得更加的平常。
斯蒂格勒認為,之前通過特定的事件和儀式來塑造共同意識,其需要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下完成。例如,戰爭或特定事件都是人類社會中較少出現的。只有在這些事件出現時,才能夠塑造共同意識。特定的音樂、高峰體驗和共在的愉悅之前需要在特殊事件的情境下才可以獲得,同時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共同意識才可以得以完成。日常行為塑造了我們對自我和他者的認知,也構筑了我們的民族想象。英國學者米歇爾·比利格(MichaelBillig)用日常民族主義(BanalNationalism)一詞來指稱那些在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例行的民族生活和實踐。⑦ 然而,數字技術的特殊性就在于,其可以將這種例外狀態常態化。換言之,數字技術激發了人們的欲望,并使得人們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逐漸沉淪。原先是特定時刻才能完成的共同意識的塑造目標,目前則可以通過記憶工業隨時在場和形成,這便是一種數字化的日常民族主義,其最終的結果就是個性化的徹底喪失,“因為機器統一了工人的舉止形式”。① 在一次采訪中,斯蒂格勒談到,哲學應該參與全球的思想斗爭,反對資本主義制度系統地貶低和殘酷地對待人類的生存、摧毀人類的欲望、智慧和生活的樂趣。哲學家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數字網絡技術上。這些技術是意識和社會性侵蝕的主要因素。②
總而言之,斯蒂格勒所強調的是,技術在塑造“大寫的我們”過程中的作用,并指出了技術服務于西方文化霸權這一內涵。在這一過程中,“大寫的我”臣服于被塑造的“大寫的我們”。對于小國而言,其在文化上往往可以采取一種追隨的形式,但是對于一定規模的大國而言,文化領導權的爭奪便會成為國家綜合實力的一個部分,也會成為涉及國家安全的核心內涵。斯蒂格勒的意義在于其對美國文化霸權的事實進行了充分的揭露和批判。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我們沒有變成美國的公民,但我們都已被“美國化”(Americanized)。③ 然而,斯蒂格勒并沒有給出如何行動的建議。他的觀點更多地是作為一種“批判的武器”而出現,其對西方的文化霸權進行了全面解構。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哲學家們用不同的方式來思考世界,但關鍵在于如何改變世界。我們目前所討論的關鍵問題是,要進一步思考如何對文化領導權進行建構的問題。例如,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設中,如何去建構一種世界性的共同意識?當然,這樣一種共同意識的建構,不能像西方國家那樣采取霸權的邏輯,而需要更多地采取一種多元文化主義的開放態度,即要以各國的多元文化為基礎,使得多元文化在全人類共同價值中處于一種被尊重的地位,而不是基于統一性的原則對少數族群和文化的壓制和排斥。
四、扭曲的象征世界:數字資本主義的末路
在斯蒂格勒看來,數字資本主義不可避免,并會導致人類的迷失,這也是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第二卷的核心主題,即人類會陷入一種迷失的方向。總體來看,斯蒂格勒認為數字資本主義發展導致的異化情形主要為如下幾點:
第一,數字化所創造的是扭曲的象征世界。斯蒂格勒將象征符號這一概念引入其討論之中。象征符號是社會學中的核心概念。正如馬塞爾·莫斯(MarcelMauss)在關于禮物交換的研究中指出的,“這些被交換的事物的持久影響作為社會生活的象征,則是直接轉達了使古代環節社會中的那些次群體凝聚起來的方式。”④鮑德里亞關于符號和象征也有非常深刻的討論。他指出:“象征不是概念,不是體制或范疇,也不是‘結構,而是一種交換行為和一種社會關系,它終結真實,它消解真實,同時也就消解了真實與想像的對立。”⑤在斯蒂格勒看來,象征是人類的技術特征,如文字就是一種重要的象征符號。斯蒂格勒試圖發現象征背后的權力機制。例如,象征是如何被控制的,以及在控制機制下象征的扭曲等問題。斯蒂格勒認為,數字技術試圖代替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關系。人與人的交往是人類社會活動的重要形態,也是人類共同體形成的基本要素。然而,目前數字技術的大量出現以及數字在場的氛圍營造,試圖創造一種虛假的在場感,即人和人之間并不是物理在場,而是一種數字在場,并通過數字化的語言交流來營造一種物理化在場的感覺。而數字在場的感覺實際上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并未謀面的面對面場景。
在斯蒂格勒看來,這種數字化技術并不能代替人和人之間的真正交往,并且在數字化技術的影響之下,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關系被扭曲了。斯蒂格勒明確指出,虛擬現實和令人迷惑的遠距離現身是一種把身體作為代具,并剝奪其屬性的技術。① 數字技術下的交往在某種程度上扭曲了交往主體間的關系。關于交往關系的理論,最具代表性的是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Habermas)的交往理論和約翰·羅爾斯(JohnRwls)的重疊共識。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所關注的是如何借助溝通機制把不同行為者的行為聯系起來,也就是說,使這些行為在社會空間和歷史時間范圍內組成一個網絡。② 而羅爾斯則認為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理想狀態則是達到一種重疊共識。也就是說,在秩序良好的理性多元化社會中,重疊共識是建立這種社會并保持其統一和穩定的重要理念。③ 在斯蒂格勒看來,各種工業象征符號所具有的魔鬼般的離心力(centrifugal)效力正在日益增長。而這種增長給人類帶來了與日俱增的不安全感。④ 斯蒂格勒認為,未來可能會出現一個可怕的虛擬空間。這種虛擬空間是一種領土的數字化,其并不是一個有別于現實空間的另一種空間,而是世界自我投映所借助機制的拓展,是一種新的“假象水平線”(phantasmichorizon)。⑤
第二,數字個性化背后的整體性制造。斯蒂格勒認為,這種數字化中的個性化是一種偽裝的個性化,其背后是一種整體性的制造。目前人工智能的算法強調“千人千面”。每個個體在享受一些數字化產品時,可以找到一種個性化的界面和推薦方式。然而,從斯蒂格勒的角度來思考,這樣一種個性化并不是真正的個性化,而是在技術和算法基礎上的精準控制。在斯蒂格勒看來,心理層面上的個體與群體緊密相連。在群體統一性的投映過程中,所有的“我”都是通過某個統一的“我們”的投映而得以投映,盡管這種統一是假象。⑥換言之,數字化中的個性化背后仍然是建立在技術和資本邏輯上的整體性制造。換言之,當今控制全球數字工業的仍然是美國。比爾·蓋茨(BillGabes)和馬克·扎克伯格(MarkZuckerberg)成為新時代的洛克菲勒集團。他們所擁有的數據使其聚集了大量的權力和財富。⑦
第三,數字消費背后的美國霸權和認同假象。這種數字化的產品并不是表現為意識形態的強制,而是表現為消費品的獲得和使用。斯蒂格勒認為,美國數字化產品在全球范圍內的廣泛接受,并不是通過一種霸權形式或強制性形式來體現的,而是通過消費品在世界范圍內的生產和消費,即“‘融合已經借助消費而得以實現”。⑧在這種形式中,每個個體會處在消費的愉悅中,并將這樣一種消費看成是積極的未來生活方式。特別是對于發展中國家的人們而言,這種方式是現代化和理想形態的方式。這就使得美國數字化產品的霸權特征進一步被隱藏起來。⑨ 換言之,數字化產品激活了人類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記憶和想象,并決定著人類未來的發展。需要指出的是,第三持存的激活問題也是數字資本主義的本質所在。正如張一兵教授所指出的,數字資本主義所制造的欲望與消費的牧領,政治意圖和文化解構都悄無聲息地發生于人們的無意識之中。瑏瑠數字化的持存“已經成為資本增殖的重要來源”。
斯蒂格勒認為,美國數字化商品在全球范圍內的廣泛傳播使其產生了一種內在認同。每個處在全球化和數字化的個體都無法擺脫這種覆蓋性的數字世界的影響,例如,對于算法,個體可能會采取一些主動做法來抗拒,但是在日常抵抗失敗之后,個體可能會從抗拒算法發展為接受算法,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會認同算法。因此,這種強制性影響在技術的加持之下,以一種科學化的形式展現出來。因此,斯蒂格勒指出:“其遠遠超過貨幣和軍隊,美國權力的根本在于好萊塢的想象機制,其具備一種通過程序工業(programmingindustries)的支配、在全球范圍內生產生活模式和行為規則等新符號的強大能力。”①美國所展示的,用德勒茲的表述,是一個以數字語言和數字表示為中心的“控制社會”。②
第四,數字資本主義加持的教育異化及其對抗。斯蒂格勒注意到教育與數字資本主義的合流。斯蒂格勒認為,全球記憶工業背后的美國資本和美國文化令人擔心和憂慮,因為好萊塢正在變成一個超級教育系統。對于世界人民而言,這是一個無可逃避的強大的教育系統。在這種知識和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精神戰爭。在斯蒂格勒看來,歐洲的文化應該被重新組織起來,并抵御美國的這種強大的精神侵略。這樣在美國和歐洲之間,就會出現一種新形態的精神戰爭。從斯蒂格勒的觀點出發,目前已經出現了這樣一種抵抗,例如歐盟出臺的數據權利法案(GDPR)實際上就是精神戰爭的一部分。由于歐洲并沒有出現強大的跨國程序工業,因此歐洲在符號的生產和象征意義的表達等方面都處于相對弱勢。在斯蒂格勒看來,美國正在通過一種跨國性的程序工業來替代各國的程序工業。③
對于歐洲而言,要抵御美國的文化侵略最好的辦法就是進行倫理性的創新,因為歐洲在倫理設計等方面有長期傳統。這實際上也是歐洲近年來正在努力的事情。斯蒂格勒的這一觀點也可以解釋近年來美國對中國科技自主化努力的打壓。美國在其意識形態中宣揚平等、自由和開放,然而為何近年卻針對中國的軟件工業進行強烈打壓,主要是因為中國在軟件工業等方面的自主化努力挑戰了美國全球編程工業的地位。美國在第三次工業革命中建立起軟件和硬件兩大基礎的全球編程工業,并在這種構建中形成了強大的文化霸權。在此基礎上,美國再通過好萊塢等電影機制和斯蒂格勒所強調的全球記憶工業,進一步輸出美國的價值觀和文化。對于世界范圍而言,美國的這種全球性文化侵蝕正在引發全球范圍內的抵抗,這就使得各國需要一種自主化的努力來抵御美國的文化侵略。
五、負人類紀:人類紀的走出與迷途
海德格爾一直是斯蒂格勒對話的主要對象。斯蒂格勒試圖從海德格爾的“雙面神”“構架”等概念中尋找解決西方困境的新的藥理學。海德格爾試圖用“構架”(Gestell)一詞來概括技術的嬗變。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Gestell”一詞在德語中指的是某種用具,譬如一個書架,它也有“骨架”的意思。在這里的意思是像骨架一樣可怕。④ 斯蒂格勒在海德格爾思想的基礎上希望為人類的技術發展找到新的方向。這一方向上的努力主要體現為以下三點:
第一,熵增和人類紀的宿命。斯蒂格勒指出,作為一個巨大的、系統的和極其快速的熵增過程,人類紀必然會導致所有生命的毀滅。⑤ 斯蒂格勒認為,海德格爾最早預見了人類紀的到來。人類紀是斯蒂格勒近年來最重要的概念。斯蒂格勒認為,正因為人類把自己放在中心位置,所以導致了目前關鍵問題的無解。在斯蒂格勒看來,盡管海德格爾最先使用和預見了人類紀這一概念,但海德格爾對這一概念的使用和闡述卻是不充分的,如海德格爾并沒有充分討論熵和負熵這兩個核心概念。因此,斯蒂格勒表示,他將在《技術與時間》第四卷中圍繞這一主題展開。在斯蒂格勒看來,盡管海德格爾對于技術有許多反思性的觀點,但是海德格爾并沒有真正深刻地反對過技術。
斯蒂格勒認為,資本主義恰恰是外在器官化的加速過程,其中的重要表現是,大量人造器官的出現和暴發。① 這里加速的關鍵是計算。正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思維的速度(mentalspeed)雖然從性質上不同于工具(字母或數字)的速度,卻完全取決于工具的速度(instrumentalspeed)。② 斯蒂格勒將以計算為特征的時代稱之為超工業時代,而超工業時代的計算不僅運用于生產領域,而且還運用于工業領域。這一時代不僅使得個體化喪失,而且讓人淪為無產者。③
第二,以負墑和負人類紀為中心的積極藥理學。熵所描述的是物理運動從有序走向無序的過程,而負熵則是建構有序性的過程。生命的過程就是負熵的過程。正如埃爾溫·薛定諤(ErwinSchrdinger)所強調的,“有機體就是靠負熵為生的”。④ 斯蒂格勒認為,對熵和負熵的討論同樣要放在特定的情境中。例如,生命的正常狀態是負熵,然而生命的異常狀態則是熵。同時,對于生命的外在器官而言,熵是主要過程,例如技術手段就是生命的外在器官。這里的負熵可以更多地看成是一種組織性,而熵則是一種自然狀態及無組織性。斯蒂格勒認為,負熵的關鍵是形成器官或者物理學中的能量場。通過器官的形成來建構一種新的秩序,這便是負熵。因此,斯蒂格勒近年來將器官學和病理學作為其論述的核心概念。這使得其在政治哲學的思考中包含了更多生物學的概念。
在這種數字化資本主義的迷途之中,斯蒂格勒一直在積極地尋找解決方案。斯蒂格勒將解決方案定義為積極性的藥理學。需要指出的是,斯蒂格勒試圖從德里達、海德格爾和胡塞爾的文本中尋找某種理論支撐,但卻沒有從思想史的角度對這些思想家的觀點進行完整性的討論。⑤ 在斯蒂格勒看來,人類要在充分利用技術的基礎上,保障人類政治學知識的內化和發展。他重新檢視了一系列重要的概念,如奇點概念。奇點在物理學上就是那個黑洞消失的質點,也是一個不能被消解和還原為單子的對象。從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講,奇點就是太極,即“其小無內,其大無外”的那個臨界點。在與張一兵教授的對話中,斯蒂格勒似乎看到人工智能的組織方式對于未來世界的乘數效應。斯蒂格勒提及在硅谷出現的全新數據負熵過程。負熵是一種有序性的建構過程,而數據負熵則是以數據為中心的生命體構建過程。因此,斯蒂格勒賦予其全新的未來意義和前景期待。他還提及,他們在法國正在實踐一個社會主義網絡村。⑥基于此,斯蒂格勒將人類的未來定義為“負人類紀”,并希望可以走出“人類紀”的迷途。斯蒂格勒為“負人類紀”配備了負熵性工業。負熵性工業是一種全新的生命生產過程,而在這種新的生命生產過程中,數字化成為一種新的形態。
第三,“技術生命”與“即將死亡”之間的持續緊張。斯蒂格勒的問題在于,其仍然無法走出人神關系的困局。斯蒂格勒認為,在永生的神和無死亡意識的生命(動物)之間的是人。這一點與尼采的表述非常相似。尼采指出:“人是聯結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一根繩索———懸在深淵上的繩索。”⑦斯蒂格勒指出,人的生命是“技術的生命”,同時其又是“即將死亡的”(dying)。① 因此,像尼采一樣,斯蒂格勒仍然走向了自殺的悲劇。這其中的根本邏輯就是,其希望通過一種理性的解放來成為神,但實際上又無法成為神。在西方基督教的一神論傳統中,只存在一個上帝,而再聰明的智者也不過是上帝的先知,或可以看成是上帝的延異。然而,人類歷史上這些卓越的思想家都希望在某種意義上更加接近上帝,例如尼采在《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中所宣揚的那樣一種類似耶穌的情節。斯蒂格勒也進入了這種狀態,其在思想上越發深入,越似乎走入了一種向死而生的狀態。正如其在《技術與時間》第一卷中表述出的,從愛比米修斯開始,人類知識是一種無所住持(NothingPresenet-at-Hand)的死亡學。②斯蒂格勒希望人類有所住持,但如何努力似乎也改變不了人類的命運。其宏大目標與不可實現之間的巨大緊張,便會成為思想家的內在焦慮。對此,斯蒂格勒指出:“悲劇的人類起源說(tragicanthropogony)就是在雙重運動中構建出來的死亡學(thanatology)”。③
與西方思想文化中的巨大緊張和內在沖突不同,中國的思想文化更加強調一種和諧的秩序觀,這其中也包括人神的和諧秩序。在中國文化中,許多神都是由世俗的人轉變而來的。例如,在中國的民間故事中,人可以通過修煉成為神仙,這也是道家的核心主張。儒家則強調,人通過自身的道德修養而成為圣人。例如,孟子強調“人人皆可為堯舜”。在某種意義上,圣人就是一種神化的人。在中國文化中,普通人與神可以處在一種和諧的框架之中,同時在神的秩序中仍然也存在人類社會的喜怒哀樂、情感以及糾紛。從一些文學作品中,仍然可以看到這種情形,例如在《西游記》中阻止唐三藏取經的都是佛祖或者神仙的坐騎或童子。換言之,中國人將這種人倫關系又延伸到神圣世界中。與西方神圣世界的絕對強大不同,在中國文化中的神圣世界仍然是類人類的。這就使得人神關系是一種溫和的和溫暖的存在。
從斯蒂格勒的“負人類紀”的概念,可以進一步看到西方思想界典型的對立觀邏輯,即從“人類紀”到“負人類紀”。“負人類紀”是一種典型的否定辯證法思維。否定辯證法是西方邏輯中一種最常見的思維,這也構成了西方批判理論的基礎,即否定之否定。例如,要打破人類處于中心地位的“人類紀”,那么就自然需要走向“負人類紀”。另一個代表性觀點是福山在近年來提出的“后人類未來”。④ 無論是“后人類未來”,還是“負人類紀”,都將人類置于一個新的邊緣地帶。在這種思想觀念中,人類似乎已經被丟入了“歷史的垃圾桶”。因此,作為人類的思想家,斯蒂格勒自然會陷入一種無法逆轉的向死而生的悲觀狀態。換言之,斯蒂格勒指出了“負人類紀”這一人類的悲觀未來,同時自己又無法從心理上去接受這種悲觀未來,這實際上構成了斯蒂格勒悲劇的核心沖突。
要解決這一沖突實際上需要回到中國文化。在《周易》的復雜系統思想中,其中之一的觀念是謙虛,在《周易》的六十四卦之中,六爻皆為吉的卦是謙卦,而謙卦就表達了一種時刻保持謙虛的觀念,這實際上也構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基本底色。因此,要解決“人類紀”的問題,就需要將人類的驕狂狀態降低到一個相對謙卑的狀態之中。因此,對“人類紀”的調整可以通過一種定語式的調整來實現,而不是一種主語式的調整。換言之,從“人類紀”到“負人類紀”似乎是一種向死而生的悲觀狀態,而更加合適的調整應該是從“驕狂人類紀”到“謙卑人類紀”。通過一種加定語的方式,來對“人類紀”的內涵進行一種約束。通過新的修飾語來實現一種約束內涵的調整,從而可以使得人類社會處在一種“大邦者下流”的謙虛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