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偉
文學是關于人類經驗的容器,是人類生命經驗的共同體,讀者總是可以在其中找到與自己情感共鳴的部分,從而抵抗作為孤立個體的孤獨。
在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里,涅赫留朵夫去未婚妻家,公爵夫人年老色衰,她喜歡在自己昏暗的屋子里接待“自己的朋友”,以掩蓋容顏的不堪。這時候,傍晚的陽光從窗口射入,她馬上讓仆人把窗簾拉起來。但是仆人太慌張了,窗簾總也合不攏,仆人自然受到了公爵夫人的尖刻嘲諷。托爾斯泰描寫那個仆人沉默而緊張的目光:“菲利浦的眼睛里有個火星亮了一亮”。這個細節讓人知道,即使卑微的仆人,也有其尊嚴,也是這個細節讓讀者記住了這本書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人物。托爾斯泰甚至不放過小說中的一匹馬,讀過《安娜·卡列妮娜》的人一定不會忘記渥林斯基的那匹純種賽馬,那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馬,“骨骼細小,胸骨突出,胸脯狹窄……瘦削的腦袋上長著一雙突出的閃閃發亮的快樂眼睛,鼻子部分特別長,張開的鼻孔里露出充血的薄膜。它的全身特別是頭部具有一種既剛毅又溫柔的神態。它所以不會說話,仿佛只因為嘴的構造不允許它說話罷了。”當托爾斯泰描述這匹叫弗魯-弗魯的馬時,也賦予它以靈性,就好像它是人類中的一員。
加西亞·馬爾克斯則完全不一樣,即使如他早期的《枯枝敗葉》這樣的小說,我們依舊不能感覺到人物的溫度。加西亞·馬爾克斯幾乎一開始就在追求奇觀,他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觀念的產物,他的人物像某種動物,有著蛇一樣的冰涼感。馬爾克斯用動物的方式描述人,用人的方式描述那些植物。在《枯枝敗葉》里,那個多年前來到上校家的、有一雙色迷迷雙眼的不速之客,就像一匹馬一樣靠吃青草生活,而那個收留了他的上校,那個最后冒全鎮之大不韙替“不速之客”送葬的上校,似乎也看不出有多少正常的人類情感,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一個多年前的對食草者的“承諾”——完成他的葬禮。我猜想,承諾也許是這部小說里最根本的敘述力量。
關于承諾,我想起了阿爾巴尼亞人伊斯梅爾·卡達萊的小說《誰帶回了杜倫迪娜》。該書寫于阿爾巴尼亞社會主義時期的1976年。閱讀這本書,我驚訝其高超的現代小說敘事技巧。故事來源于一個關于鬼魂的民間傳說:康斯坦丁為了遵守諾言,從墳墓里出來,橫跨整個歐洲把妹妹接回了家。作者由此開始在一個類似偵探小說的包裝下,討論起關于“承諾”的問題。小說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作家絕處逢生的能力,當一個結論出現,你以為到達終點,卻迅速地被作家所推翻、所否定,而開始一個新的起點。最終,作家讓一個抵制幽靈的故事變成了幽靈捍衛者的故事,從而抵達這樣一個主題:一個超越真實和虛幻的永恒的阿爾巴尼亞。
現代小說是多么簡潔而有力,朱利安·巴恩斯的小說《終結的感覺》用兩個片斷寫盡了人的一生,那個隱藏其中的關于命運的秘密到最后時刻才揭曉。而菲利普·羅斯的小說《凡人》講述了一個人的疾病史,從孩提時候的第一次住院直到生命的終結,長長的一生中,主人公充滿了對身體及疾病的恐懼。這種恐懼下意識地控制著人的行為。而在伊恩·麥克尤恩的長篇小說《黑犬》里,我們幾乎可以從其間短短的12萬字的文本里看到了二次大戰時法國的抵抗運動到1989年柏林墻倒塌的歷史進程,當然廣大的讀者關心的依然是人性及其現代文明和信仰。
以我有限的閱讀,我覺得在西方這種簡潔的文本幾乎是目前創作的主流。篇幅不長,卻有著漫長的時間跨度,每一個片段和細節都極其講究,極其準確,小說寫得像精美的藝術品一樣經得起任何推敲。
在閱讀時,我感到時間恒久的力量,感受到命運的深不可測,感受到眼前的一切和小說世界里一樣,終究是夢幻與泡影,如霧亦如電。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