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碼敲到七點半,手表叫了起來,屏幕上一個小人蹦蹦跳跳,提醒我有人下單。順風車,上下班掙點油錢,聊勝于無。今天這單不錯。不是特別順路,好在里程夠長。十七公里,平臺抽兩成,到手二十八塊,早午餐兩頓飯錢就出來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過來,這世界上的班加不完的。頓悟之后,只覺得海闊天空,從此下班時間取決于什么時候有人接單。定位沒錯吧,我打去電話確認,對面嗯了一聲,是個女人。有點難搞。我最喜歡中年男人,比較準時,也能聊天;碰上帶小孩的,頭皮發麻。幸而家里那個才剛會爬,以后也長成熊孩子咋辦?最怕獨身女人,你瞟兩眼后視鏡她就要掏手機報警。我說沒看你看的是后視鏡,后視鏡知道嗎?如果你從后視鏡里看不到我,說明我從后視鏡里也看不到你,光路可逆,高中物理原理……想到跳單罰款,我硬著頭皮說五分鐘到,到地方你揮揮手,我開老款馬自達,尾號Z5G。她說我不認識什么帕薩特馬自達。我說你只管盯著那些銀色轎車,我給你打雙閃。
上車地點是個公交站,下班高峰,擠滿男女老少。我又撥了一遍號碼,目光搜索站臺,接電話那位就是我的乘客。搞得像特工接頭。尾號9527對吧,我問。沒戴口罩,看樣子像個學生,穿一身米老鼠睡衣,本科或者碩士,文化這東西也看不出來深淺。她在車窗外點了點頭,米老鼠的兩只耳朵敲打著我的后視鏡。我說乘客您好歡迎乘坐本次順風車編號0618的司機小林為您服務快的出行一路好心情請后排落座并系好安全帶……她問我嘴巴里嘀嘀咕咕的是什么東西。乘車須知,我說,平臺要求,全文背誦。說完指了指A柱旁邊的攝像頭,出了事不擔責,監控都錄著呢。那它為什么讓我坐后排。有這句嗎?我還是第一次注意到這茬兒。大數據知道不?我想起駕駛培訓手冊上的話,統計顯示車禍發生時副駕死亡率最高。再說了,我給她舉了三個例子,都是電影,電影里每一個叛徒莫不都是坐在汽車前排而被后座上的昔日摯友用魚線勒死。現在你坐我后面,出現意外可以一招制敵。說完我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拉了一下,發出瀕死的呻吟。你話挺密啊,她白了我一眼說,那我問你,為什么所有男人都讓老婆坐副駕?還真把我問住了。我說,隨便你,乘車須知只是參考,顧客才是上帝。趕緊決定吧,再過兩分鐘,你還得幫我交違停罰款。
說起來,跑順風車不過年初的事。二月的某一天,北溪天然氣管道斷供和第七輪油價上調的新聞相繼占領我的手機彈窗。92#汽油,抗爆指數87%,單價九塊八毛七,折下來比我每天早上喝的永輝超市臨期純牛奶要貴,何況汽車的飯量比我大多了。那個下午,我用了半張草稿紙做出決定。晚點回家,我打電話給桃子說,跑兩單順風車,賺點兒油錢。如是數月,油價漲落無常,跑順風車的習慣卻戒不掉了。不為車錢,只覺得好像干點什么,就能對抗整個世界。
手套箱里頭有口罩,戴好再測個體溫。我跟她說,疫情防控人人有責。有必要嗎?她有點不情愿,車里就倆人,有你戴不就行了。沒辦法,全是同行坑的。我隔著口罩把眼睛瞇成兩條縫,賠給她半張笑臉:昨天有位的哥,拉了個陽性滿城跑,這會兒還在流調,搞不好咱卡在哪條道上就給封了。要不是俄烏沖突,我都不出車的。還好,孩子聽勸。不等我說完,她已經拿起測溫槍,沖自己腦門“嘀”了一下,嘴巴里還配了一個“pia”的音效。瞧你這孩子,我說,多不吉利。她說得了吧。她把測溫槍遞給我看,只有十五度。那不挺好,我說,只要不到三十七,系統都不管。她撇了撇嘴,把測溫槍扔到儀表臺上。男人還真就沒個老實的,她說,而且你跑不跑車跟俄羅斯有什么關系。我懶得回答,反問她,頭一回坐順風車嗎?這么多問題。
渦輪車起步遲緩,我踩死油門,將將逃脫公交司機的咒罵。她在副駕點了點頭,說以前都是打專車。太貴。我說這也沒辦法,錢都讓平臺賺了。說完了一眼目的地,南山觀景臺。這地方我知道,網紅景點,可以俯瞰江城夜景,不少游客過來打卡,把路都給堵死了。怠速費油,還添發動機積碳。有點后悔,接單前沒有細看。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給桃子發條語音:別等我吃飯,接著個大活兒。我嗓門大,女孩兒聽完問我,坐副駕你老婆沒意見吧?她解釋說,我怕坐后排會讓你感覺自己是我的司機。我有點驚訝,00后也懂人情世故?她問我怎么看出來的,是她很顯“幼態”?我拿下巴頦指了指她胸前的米老鼠,社會人誰穿這玩意兒出門。不知道是被她鄙視還是惹她生氣,她不說話了,直到開過五個紅綠燈,她才說,我吵完架出來的。
開車的話都多,嘴巴上發泄掉了,免得火氣上來狂踩油門。我說,覺得煩我可以閉嘴。人家沒理我,像是一種默許。她接著說,出門的時候根本沒想換衣服的事。以前不等摁電梯人就追上來了,這回晃神兒的工夫都到小區門口了,一路暢通。我以為他會攔住我,可能他也以為我會自己回去吧。她苦笑,這算什么?囚徒困境,我說,一種數學模型,分析獨立個體在封閉信息環境下的決策行為。機場書店看的。我知道這冷笑話挺尷尬,沒想到她挺配合。余光瞥見她點了點頭說,好像在短視頻里看過。她指著我的導航地圖,高新區在北邊,我把地圖劃到左下角,隨便點了個位置,只想越遠越好。那你這地方選得挺對,我說,單程個把小時,夠你男朋友后悔的了。有這么遠嗎?她突然有點警惕,說APP里顯示只有半小時車程,你是不是想繞路。不等我解釋,頓了頓又說,沒事你隨便繞,反正到時候他付錢。她這么一說把我給逗樂了,我想起來有一回在機場拉到個女的。跟你一樣。上車問她去哪,她說師傅你隨便繞,別堵起不動就行,等差不多了我再跟你說目的地。我電影看多了,007邦德、湯姆·克魯斯什么的,以為她是個間諜,或者躲避仇家,搞得還有點激動。我專門錄了音怕事后舉報繞路。到地方才知道,屁大點事。男人加班,沒來機場接她。車費男人付的,跑了二百三,掃碼的時候臉都綠了,說你可真黑啊,我說顧客就是上帝懂不懂。他一聽炸了,沖著女人罵開了,早說我發你個紅包也不便宜了他。我說你把指頭收回去,我要搖車窗了。
這回確實不是繞路。我說,晚高峰限號,嘉華大橋上不了,只能走環城高速。上橋走近路也行,我說,罰款你報銷。她說,那還是算了吧。看得出來她有些心軟。我說,后悔了?前面掉頭還來得及,上了匝道就沒有回頭路了。走吧,她終于還是搖搖頭,現在回去多沒面子。小時候脾氣大,一言不合就要離家出走,不敢走遠,就在街角那家的車棚底下躲著,過個把小時再回家。有一回被我爸抓住,拎回家好一頓打。他說你個小王八蛋還挺聰明,我和你媽加起來走了七八里地,黑燈瞎火的差點讓車撞死。對了,你出過車禍嗎?沒有,我說,不信你可以在APP上看司機資料,八萬公里無事故,頂多小剮蹭,補過兩回漆。她嗯了一聲,我爸也是,他這輩子只出過一回車禍,死上頭了。
小姑娘說話一驚一乍,我腳下一抖,差點追尾。對不起哈。我歪頭看她一眼,干脆摘了空擋,拉上手剎等紅燈。沒事,她倒沒什么表情,說死多少年了。剛上初中那會兒的事,他找了個小三,小三吹枕邊風,要他把我媽弄死。我爸色迷心竅,決定在車上下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怪不得那天他喊我媽去看日出,我鬧著一起,他在屁股上給我兩巴掌,死活不讓。他本來想制造車禍,沒承想下手之前真碰上車禍。對面車道一輛渣土車,躲橫穿馬路的老太婆,一把方向就沖過來了。說完她拿下巴頦指了指窗外,我扭頭一看,斜后方沖出輛大貨,貼著我后視鏡躥了過去。東風康明斯,前四后八,七百匹,滿載二十五噸,一般還要超重兩倍。行車記錄儀開了嗎?女孩兒扭頭問我,右路超車,扣三分,罰二百。你還認識這個?我手心里汪了一層冷汗,相比剛才的驚險時刻,我更驚訝的是她認得康明斯。一般女的能把豐田本田搞清楚就了不起了。我就只知道這個,她說,卷宗上有文字圖片,那輛車就跟這差不多。我問哪輛?撞死我爸那輛,她說,一車斗渣土倒過來,把我家的SUV壓癟了一半。主駕那半。我媽坐副駕,皮外傷都沒有。那小三呢?我問。教唆犯,抓起來了。后來我去看守所探過她一回,女孩在副駕上嘆了一口氣,我爸要是早點兒跟我說,也不至于把命搭上。隔著防彈玻璃我都能看出來,整張臉全動過刀子,哭的時候不敢用力,怕鼻子掉下來,眼珠子都憋紅了。不知道我爸為什么喜歡她。她一邊說一邊提醒我綠燈到了,可能你們男人都喜歡這樣的吧。
我說,別一棍子打死一片,這里頭還有你男朋友。提到男朋友,她馬上蔫了。誰知道呢?那語氣我聽了都著急。我說,打個電話問問不就得了。不行,女孩的立場很堅定,誰先服軟就死定了。她很有經驗的樣子,說,以后再也不吃你這套,等著哭吧。你媽教你的?可她說得沒錯不是嗎,她頗有點兒不服氣。那請你媽給你把把關啊,我建議。還是別刺激她了,像是觸犯到什么禁忌,她說,我媽今年五十三,她的人生,在三十六歲那年就結束了。
結尾的句子有點沉重,她的聲音隨之低沉下去,幾不可聞。車廂重新陷入沉默,引擎聲和胎噪持續敲打鼓膜。正不知如何搭話,手機響了。我說你配合一下,把座椅放倒躺兩分鐘,我接個視頻。老婆打的。不知道是不是男朋友也這么騙過她,她朝我豎了個中指,拿米老鼠的耳朵捂住耳朵,背身不再理我。電話等不了,我只好把手機摳下來,靠在儀表臺上。車上有女人我就這么接電話。攝像頭拍到也別怕,你就說在看時速表。接通視頻,桃子正在做飯,我家油煙機不太好使,隔著屏幕都能聞到姜蒜飄香。桃子問我帶魚紅燒還是鹽煎,我說這問我沒用,得看你崽兒,崽兒三年級,功課多,吃魚護眼,將就他的口味。老婆說不用管他,他回家路上吃了根冰糕,再塞不下一口飯了。我說你怎么回事,高標準嚴要求,他今天出汗了嗎吃冰激凌。至于嗎?老婆說,你兒子今天聽寫全對,我請他吃個小布丁不行嗎?人家為了這一口,ice cream都學會了。那行吧,我把攝像頭晃了晃,說,剛跑完一單,是個老干部。還是反腐倡廉好啊,禁止公車私用,照顧我生意了。今天周五,這種單子多,我再接倆。紅燒鹽煎隨你便,老婆做的都好吃。行了,注意安全。屏幕里“切”了我一聲,轉身燒菜去了。
為什么騙你老婆?她問我。我掛上手機,斜了她一眼,要不然呢?我說,告訴她帶了個女的,二十出頭,跟男朋友吵架出來,長得還挺好看——別多想,啥事沒有。你信嗎?她點點頭,說解釋清楚嘛,身正不怕影子斜。問題就在這兒,只要不讓她看見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解釋的工夫,我還能再拉兩單。是不是男人都這樣?她問我。哪樣?我學著用一個過來人的語氣說,談戀愛就那么回事。看看夜景,散散心,床頭吵架床尾和嘛。沒那么簡單,她搖搖頭,說這次不一樣。剛才在床上,他叫的是別人名字。
這話沒法接。車已駛入盤山路,速度降下來,氣氛有點尷尬,我想著找點事做,就把車窗和天窗都搖開,汽油和松脂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透透氣沒意見吧,我摘下口罩說,內循環開久了犯困。她沒說話,但是已經把扶手箱里那包紅塔山摸了出來。來一根?她倒是不客氣。我扭頭看了一眼,人家已經把煙搕了出來,動作還挺熟練。別看我看路,她說,火機在哪兒?我說扶手箱里再找找看,乘客忘車上的東西我都收在里頭。口紅、撲克、公司門禁卡什么的,照說也該有火機。你抽煙的不自己揣個火機?我說,那包紅塔山也是人家落的。她嗯了一聲,給我點上一根。
前女友嗎?我問。
誰?
那個名字。
不知道。她說,出門我才反應過來,為什么他總喜歡讓我趴著。他看著我的后腦勺,腦子里是另一張臉,想想就惡心。我說你注意點,我指了指攝像頭,這都錄著音呢。她深吸一口,煙頭上的火星在一片車尾燈的背景光中顯得格外明亮。反正下了車這輩子再也碰不著,就當你是個樹洞吧。像是達成某種默契,我們伸直胳膊把煙頭舉出天窗。煙灰隨風而散。
我說,觀景臺到了。
照說江城9月底才會轉涼,但今天晚上的觀景臺一個人也沒有。工作日,不少燈沒亮,整片城區像一塊綴滿破洞的格子布。看見底下那條岔路沒有,我停好車指給她看,左拐過去,五分鐘就到我家了。實在不好意思,她說,要不我跟你老婆解釋解釋?越描越黑嗎?我說,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本來也是賺你的車錢。說起來到江城七八年了,這還是頭一回來觀景臺。我老婆說了好幾回,時間湊不到一起。剛好,我說,我給她拍段視頻。
我跟他就是在這兒認識的。她指著我的取景框說,那會兒也是剛來江城,大一課少,沒事就跑出來玩,網紅景點挨個兒打卡。遇見他那天下午跟這會兒差不多,沒什么人,他孤零零豎在那兒,旁邊立了個牌子,《一個人的畫展》。我看了一圈,沒發現哪里有畫。湊近了才反應過來,他所謂的畫作其實就是自己。雙臂向上彎舉,圍成一個畫框。看完了嗎?他問我。我說啥也沒有。怎么會呢?他晃晃腦袋,表示自己就在畫框里。你覺得怎么樣?他問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畫,還是本人。其實我還在構思,他說,支持一下吧,請掃描海報下方二維碼。我以為這是類似賣唱歌手的打賞收款碼,掃完之后才發現是他的微信。
就在那兒,她指著觀景平臺的一角,那天他就站在那棵秋葛旁邊,你知道秋葛嗎?我點點頭。這種樹挺有意思,只在江城有。據說它會記住自己栽種的那一天,以后每年這個時候就會掉葉子。樹猶如此。她感慨了一句古文。我說沒那么玄乎,移栽過程中根系離土,無法吸收水分,通過落葉減少水分蒸發,植物的應激反射而已。這種事很多,莼鱸之思是因為一方水土養育特定腸道菌群,越鳥南遷全靠地磁場……成語背后的科學道理,我說,交通廣播上聽來的。你這人真沒意思。她也“切”了我一聲,問我當初怎么追到老婆的。相親,我說,一圈看下來,相看兩不厭——我也用了句古文——后面就都順理成章了。沒了?沒了。我說還能有啥。結婚了才知道,我老婆以前干會計的,她做了個量表,顏值、身材、性格、收入,亂七八糟,總有十幾樣,綜合下來有個分數。你是第一嗎?我搖搖頭,沒進前十。有她算分的工夫,前面的都被挑走了,還有些看不上她。最后她跟我說,退而求其次嘛,說好聽點就是緣分。
真可怕。她做了一個夸張的鬼臉,問道,你說我和他會不會變成你們這樣。我們什么樣?我有點不高興。就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斯,她用了一個比喻,說,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我一聽笑了,婚姻的本質就是一場以性自由為籌碼的交易,女人換來堅果和茅草房,男人的目的則是傳承基因。我說,少看綜藝多讀書,以后吵架就不會要死要活了。
小心我投訴你。她的聲音尖銳起來,像只炸毛的貓。吵架這事一定不能心軟,不能學我媽,她說,我媽就是反面教材。照她的話說,打了個措手不及,一個橫死,一個坐牢,吵架的機會都沒給她。法庭上不準高聲喧嘩,最后那句狐貍精也沒能罵得出去。沒想到在吵架這個事上,還有家學淵源。我看她語氣緩和下來,就順著毛開始捋。距離知道嗎?我指給她看。中秋將近,月明星稀。她嗯了一聲,上山的時候我就在擋風玻璃上看見了。我點點頭,距離可以抹平一切,就像月球表面的環形山,隔著三十八萬公里,只剩下一片皎白。過日子有時候就是這樣,天大的事,翻篇了就好了。不不不,她顯然不贊同我,吵架不能過夜,一定要在當晚和好。要不然就成了一顆雷,就等分手的時候爆炸。她望著山下的燈火說,這兒是兩個人約定的地方,吵架之后就來這里,如果過了十二點還沒等到另一個,那就分手吧。
——要不再等會兒?萬一他正往這走呢。
她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但我不準備繼續陪她耗下去。等不了,我說,超過半小時要收停車費。你空車下山也不劃算啊。她繼續說,就等我們一會兒,到時候還坐你車下山,到山腳就成,你還能多收二十塊錢。看了眼手機,還有三個小時。我沒說話,但她像是察覺到什么,眼中隨即飄過一絲遲疑。不會的,她說,這會兒肯定在路上了。也不急這一會兒,反正你回車庫還要玩半個小時手機再上樓。我說你聽誰說的,她說中年男人都這樣。就我那男朋友,二十年后也是這么回事。她說,想想吧,這事兒不虧。她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變化,淚痕已干,眼仁里兩顆星光,忽閃忽閃的,還在等我的答案。我腦子里飛快過了一遍,現在回去跑不了要陪孩子寫作業,零到一百加減法。公司里寫了一天程序,回家看見阿拉伯數字我就心煩。早知道就說在公司加班了,跑順風車不也為了掙錢,天經地義對不對。再熬半個鐘頭,等孩子睡著了,跟桃子也能過個二人世界。我下定決心,說,行吧,你先把好評打一下。
空氣轉涼,我們回到車上,隨手撥了個頻道,嘰里咕嚕呱啦,不知道哪國語言。烏克蘭語,她說。我問你怎么知道,她說選修課上學的。我又問說的什么,她搖搖頭,就去過兩次,認識幾個單詞而已。石油、管道、貨幣,她像是正在參加聽力考試,零星拼讀著幾個單詞。我跑網約車都是因為這個。不過這都不重要,關鍵是,油價又得漲了。我找到搪塞桃子的理由了:今晚多接幾單,把油跑干再加滿,過十二點就該漲價了。說完我把夜景照片也給桃子發過去。多拍點,桃子說照片不錯,湊夠八張我發朋友圈。我說那不是九張嗎?她反問你看過我朋友圈沒有,中間那塊從來都是放自拍。說完我去她朋友圈看了一眼,什么都沒有,頁面顯示只有三天可見。
她湊過來瞟了一眼我的手機屏幕,嘆口氣說,看到你們,就知道自己十年后的樣子了。每段愛情都是一部消亡史,她說,是不是所有愛情的結局都跟我媽一個樣。我沒太明白,你媽哪樣?我爸死后,她唯一的任務只剩下恨。據小三供述,兩個人是高中同學,我家剛到江城那會兒就搞上了。我媽聽完氣得直捶玻璃,那女人笑了笑,扭頭跟管教回去了。跨過年,法院就判了,司機和小三一個沒跑。我媽不戰而勝。賠償款很快下來,我媽拿去放貸,利滾利,九出十三進。刨去日常開銷,每年還能有點余項。搞得跟諾貝爾獎基金似的。每到年關,收賬的時候,我媽就說,你爸還挺夠意思,別看他死了這么些年,到現在還養著咱娘兒倆。
故事講完,剛剛過十點。山腳下,整個城市開始熄滅,無邊的黑暗在我們身邊降落。其實我也不懂我媽,她說,你看網上那些捉奸視頻,為什么原配老是揪著小三不放?明明是男人的問題對不對。說老實話,有些不明真相的小三也是受害者。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反問,女人捍衛的并不是愛情,而是這個男人身為自家財產的神圣不可侵犯。這個地球上有七十億人,沒有誰是獨一無二,你喜歡的任何類型都能找到成百上千的替代者。所謂愛情,只不過吃著碗里的,就沒工夫惦記鍋里的了。那他嘴里還念叨別人的名字?我想了想,關掉攝像頭,刪光行車記錄儀,再把電源線扯掉。跟你講句實在話吧,我說,那名字也不一定就是小三。網紅、主播、毛片女主角都有可能。男人嘛,老夫老妻的,早沒感覺了,全憑意淫另一個女人才行。這是雄性的本能。寶貴的基因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單一伴侶必然引起性疲勞。廣撒網,多播種,生理結構就這么設計的。換句話說,他這也是為了你體驗更好。我一口氣說完,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你不會投訴我性騷擾吧。什么?她愣了一下,你等我查查是不是真的。看她認真的樣子,心頭一蹙,某種久違的悲哀開始淹沒四肢。年輕那會兒,向往愛情,向往兩具軀體榫卯合轍,向往那造物賦予的純粹快樂。然而不論如何云雨縹緲,都無法對抗肉體的沉重。據說靈魂也有二十一克,世間一切重量,總歸要降落地面,那時候就是愛情的死期。我掏出手機,看見微信上積攢了一連串未讀消息。頭幾個是視頻電話,死活打不通,桃子只好改發語音:
帶魚是紅燒的,吃之前拿微波爐叮一下。
冰箱還有兩罐啤酒。
開門輕點,我帶著崽兒先睡。
語音條還在延伸,看著對話框里桃子的頭像,美顏過度,一時竟有點陌生。我記得這張照片,當初從婚紗照里挑出來,本來是張合照,四目相對,從中間裁開,做成我們的情侶頭像。如是十年,都沒有換過。我想了想,最后回復桃子:
晚安。
走吧。女孩兒對我說。不知道人什么時候回副駕駛的,我扭頭看見她已經系好安全帶,面色平靜,看樣子已經接受了現實。不給他機會了?我象征性地勸她說,還有十來分鐘呢。他來不了了,她搖搖頭,你沒收到消息嗎?流調結果出來了,南麓區有個密接,十二點開始靜態管理。她把手機遞給我說,是個男人,社區在情人家找到他的。情人的丈夫和男人的老婆堵在樓下要說法,幸好“大白”不讓進。疫情面前,風能進,雨能進,總統國王不能進。兩隊人只好隔著窗臺罵了一仗。也不一定就是壞事,我說,至少解封之前,可以過十四天的二人世界。你別說,還真是這么回事,她笑得很開心,那我們呢?她倚在扶手箱上問我。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嘴巴發緊,我們有共同點嗎?有啊,她吐了下舌頭,我的意思是說,無家可歸。
我嗯了一聲,把手機還給她,無意間看見十幾個未接來電。沒有備注,只是一串數字。男朋友?看著她的眼睛,我忍住沒問。車窗外,盤山道斗折而上,大概路口已封,無人上山,只有路燈閃啊閃的。還有五分鐘,下山肯定來不及。山上民宿要看身份證,也不接待隔壁區縣的,我終于接受了這個夜晚,沒有誰愿意收留這輛馬自達了。我還記得保養手冊上的數據,油箱六十五升,百公里油耗七點八,算下來還能跑七百公里,足夠消磨掉整個晚上。掛上擋位,正要給油,副駕車窗突然搖了下來。她指了指窗外,你看——山腳下,不知哪個冒失鬼一頭扎了進來。你說會是他嗎?我反問,你家開什么車。她搖搖頭,說我告訴過你的,只認識康明斯。那也沒關系,反正光線不好,看不清車型。空蕩蕩的盤山路上,兩只孤獨的頭燈吐出昏黃的光束,像游蛇的芯子,明滅可見。我看了又看,明白過來,這年頭還用鹵素燈,車主要么沒錢,要么念舊。是不是你男朋友不清楚,我只能說,這兩種人都沒條件出軌。
走吧。女孩兒的聲音似乎高了半度,她說,我看你踩半天離合,腳都麻了吧。我說還行,關鍵是你,不等了嗎?是不是還不一定呢,她笑了,小說最精彩的是開頭,可樂最甜的永遠是第一口,如果可以,真想愛情停留在他追我的那一天。年輕人真是好啊,說起愛情一套一套的。她問我嘀咕什么,我說你放心,盤山路交岔回環,沒有終點。讓他在后面追吧。我說,你知道相對論嗎?只要車速夠快,就能回到夜晚開始的地方。那時候,你的小男友會追上來抱住你,而我已經回到家給孩子講白雪公主和葫蘆娃。就像今晚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我點點頭,愛情結束之處,就是生活開始的地方。你是個詩人嗎?她問我。我說你不要罵人好不好。她撲哧笑了,笑得很開心,隨即踹了一腳中控臺,問我,穿越時空?那得多快?你這破車能行嗎?我把油門踩死,然后點點頭,那是真空中的光速,我說,約等于三十萬公里每小時。
作者簡介
林檎,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湖南文學》《作品》《海燕》《萌芽》等。獲第一屆再望書店短篇小說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