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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筆記

2023-05-30 00:00:15周齊林
鴨綠江 2023年3期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

——蘇珊·桑塔格

工友鋒

深冬時節,陣陣晚風襲來,枯黃的樹葉在風中搖曳顫抖。我站在陽臺上,正哄著哭鬧不止的女兒時,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鋒打來的電話。我摁掉電話,準備等會兒再回過去。幾分鐘后,鋒發來一張圖片。點開,是一張B超單,下面寫著“肝硬化早期,伴肝腹水”。我緊握手機的手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電話撥過去,鋒語氣略帶悲傷和絕望。“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查出這個病。”電話那邊的鋒嘆息著說道。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安慰他。所有安慰的話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

夜的幕布完全落了下來,空氣中的寒意漸重了。不遠處枯黃的蘆葦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在雨水的沖刷下,蘆葦的枯黃近乎發白,一大片的白在微光的映射下異常醒目。

夜色越來越深,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夜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妻子一臉擔心地問我怎么了。睡夢中,鋒瘦骨嶙峋地躺在我面前。夢是現實的另一種延伸。我起身去客廳倒了一杯溫開水,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窗外蒼茫的夜色。鋒嘆息的話語又回蕩在我耳邊。

2007年深冬時節,我前往一個大型鞋廠面試時結識了鋒。他穿著西裝,提著個公文包,正在廠門口等候。鋒有著陜西人的大氣和忠厚。那次面試,鋒順利錄取,而我以失敗告終。一周后,輾轉之下,彈盡糧絕的我最終被一家金屬紐扣廠錄用,擔任外貿跟單的職務。三個多月顛沛流離的生活暫時結束。次日,我去工廠任職,買完牙膏牙刷毛巾衣架和塑料桶,錢所剩無幾。窗外寒風呼嘯,我用剩余的20多塊錢買了一條薄薄的毯子。深夜,睡意來襲,我從行李箱里拿出幾件厚衣服,鋪在單薄的床單上。我把身體蜷縮成一團,抵御著陣陣寒意。夜半,那股冷意直抵骨頭縫。我把身子蜷縮成一張弓,在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天亮。晨曦時分,我拿著飯盒匆匆跑到工廠的飯堂打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喝起來,暖意瞬時彌漫全身。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傍晚,遠處燈火闌珊,鋒因體檢不合格被鞋廠掃地出門。他在寒風中等待了整個下午,直至夜幕降臨時才拿到半個月的工資。多年前熟悉的畫面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晨曦時分,父親和我隨著家里的一頭老黃牛緩緩朝墟上走去。在我家耕種了大半輩子的老黃牛變得體力不支,父親準備把它賣掉,再買一頭小牛犢耕地。步入暮年的老黃牛動作遲緩,腰塌陷下來,背如一張弓般彎著。到了墟上,老黃牛孤獨地站在一個角落里,時而發出沉悶的哞叫聲。不時有人圍著老黃牛看,摸摸它的牙齒和毛發,他們看了幾眼就走開了。旁邊一頭正值壯年的母牛眼睛明亮,皮膚柔軟光滑有彈性。母牛的年輕映襯出黃牛的日漸蒼老,它的皮毛變得晦暗毛糙,眼窩深陷,神情呆滯,仿佛深陷在過往的記憶里。我過去撫摸著老黃牛,清晰地看到它眼圈上的皺紋和眼角溢出的淚。墟上牛場的其他牛都早早賣掉了,一直到散墟,只剩老黃牛和不遠處一頭瘦骨嶙峋的牛犢待在一隅。在異鄉,我懷揣簡歷隨著擁擠的人流擠入人才市場,如故鄉墟場待人牽走的牛一般等待著雇主購買。

年關將近,在我的引薦下,鋒只能退而求其次,來到我所在的金屬紐扣廠做生產跟單。一切皆有定數,我們就這樣成了同事,成了朝夕相處的舍友。許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重新回憶那段苦澀的打工歲月,內心深處流淌而來的依舊是滿滿的溫暖和感動。鋒報到當天就上班了。晚上他十點下班后,我已睡著。不知過了多久,鐵門嘎吱一聲響,忽然,蜷縮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睜開眼一看,峰正把一床嶄新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原來,鋒見我蓋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單,跑去超市買了一床新被子給我。多年后,這床我一直珍惜著的被子,也在數次的輾轉顛簸中遺失。

半年后,我從紐扣廠辭職去了廣州,只留下鋒孤身一人。我輾轉顛簸于珠三角的各個城市。2010年因膽管結石在家休養一年,次年春寒料峭之時,我重新回到了東莞。在寮步,三年未見的我們緊緊相擁,仿佛失散多年的親人。

薄暮時分,我提著行李跟在鋒的身后。臨近廠門口時,他停了下來。不遠處,一條高大的獵犬正匍匐在門口的保安亭,保安室里的保安正蹺著二郎腿抽煙。鋒提著行李大跨步上樓,他叫我先等一下。從宿舍出來后,鋒去廠門口的超市買了兩包中華煙。這是我表弟,剛從家里出來,沒地方住。老鄉關照一下。鋒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剛才買的中華煙,遞到保安手里。保安的眼睛忽然一亮,轉身看了一下四周,揮了揮手,示意我們進去。

我們疾步到了宿舍,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喘息了一會兒,鋒把我帶到隔壁的房間。房間里沒人。他說,你就住這里吧,這里挺安靜,之前住的人前幾天剛離職。轉身回來,鋒把一個香氣彌漫的蘋果遞給我。他叫我早點休息。兩年未見,鋒依舊如此,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感到很溫暖。懸掛在天花板的風扇正飛速旋轉,晚風透過窗欞吹著床邊懸掛著的一串小鈴鐺,清脆的響聲瞬時盈滿房間。躺在結實的硬板床上,躺在清脆的鈴鐺聲里,疲憊的我忽然被一股溫暖環抱著。半個月后,我在寮步消防支隊附近找到了一份文案策劃的工作,生活慢慢穩定下來。

幾個月后,鋒跳槽到虎門一家童裝廠做銷售。與我的頻繁跳槽相比,鋒的每次工作變動都經過深思熟慮。體檢成為他求職路上的攔路虎。只有確定好新的工作崗位,他才有勇氣提交辭職申請。

一晃多年過去,彼此雖不在一個公司,但我與鋒一直保持著聯系,逢年過節都會打電話問候一番。2016年,當身邊的同齡人都紛紛買房買車結婚生子時,年近35歲的鋒還孤身一人,還在虎門的這家童裝廠做銷售,月薪五千多。他已在這家公司做了五年。父母看著他歲數漸增,再過幾年就逼近40歲了,為此愁白了頭。鋒年過六旬的父母趁他過年回家的幾天,曾為他安排過幾次相親,但都以失敗告終。

這年端午節前夕,在他表姐的介紹下,他答應與一個離異女人見面。女人在一個五金廠擔任車間主管。女人個子偏矮,右臉頰上有一塊細小的雀斑,打扮時髦,渾身彌漫著劣質香水的味道。女人與鋒同齡,三年前因丈夫出軌而離婚,八歲的女兒跟著她。同是老鄉,吃飯的氛圍也頗為融洽。鋒的表姐熱情地給他說著好話。飯局剛開始沒多久,女人直截了當地問了他有無房產以及月薪多少。女人的這些話如鋒利的針點中了鋒的要害穴位。鋒怔怔地看了女人一眼,尷尬地一笑,如實回答了自己的情況。女人哦了一聲,氣氛頓時凝固了一般。沒人知道,鋒這些年的積蓄都花在供兩個弟弟上大學上。飯后,女人開著一輛紅色馬自達停到鋒面前,問他去哪里,要不要送他一程。鋒迅速擺了擺手說不用,他知道女人是禮節性地問他。看著紅色馬自達絕塵而去,轉眼消失在密集的車流里,鋒轉身來到了附近的公交車站臺上,他在等L1公交車回虎門。車半小時來一趟。烈日的暴曬下,他的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在公交車站附近的陰涼處等了近40分鐘后,公交車終于來了。鋒迅速上了車,刺猬般蜷縮在車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車里開著空調,那股寒意迅速吸干了他身上的汗水,慢慢滲透到他的心底。年初在家相親兩次失敗后,他退而求其次接受了表姐的介紹,跟這個離異的女人見面。這是他最后的防線,但沒想到殘酷的現實迅速把他最后的防線擊潰了。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他掏出手機,打開微信,試探著給女人發了個微笑的表情。幾分鐘后,手機響了,他以為是女人的回信,掏出手機一看,是一條垃圾短信。車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顛簸著,他迷迷糊糊地睡去。醒來時,車已到終點站,司機催促他快下車。他掏出手機一看,女人依舊沒有回音。他不由得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不應該那么賤,主動給女人發微信。

星期六,他從虎門來到我租住的小區已是黃昏時分,鋒詳細地跟我講述著他相親過程中的點滴細節,他面色潮紅,仿佛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說出來。聽他說完,我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同為80后,對于鋒的焦慮與恐慌,我感同身受。

鋒相親失敗的消息在部門不脛而走,同部門的同事紛紛用異樣的眼神看他,帶著不屑和嘲笑。他感覺自己被孤立起來。深夜下班后,從不抽煙的他悶在宿舍里一根緊接一根不停地抽煙,每抽完一根,他就狠狠地摁滅煙頭。起身站在窗前,望著屋外蒼茫的夜色,他不由一拳打在墻壁上。血絲透過手指縫慢慢滲透出來。思前想后,他決定跳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憑借著多年的工作經驗,2016年8月,他順利跳槽到汕頭一家制衣廠待到現在。他就這樣離開了待了十年的東莞。我們相距越來越遠,心卻還在一起。

人生總是福禍相依,他仿佛看見自己這個皮球在跌入谷底后,借著反彈的慣性,奮力一躍,又跳到了眼前一塊寬闊之地。在汕頭的這家新工廠,同為陜西人的老板十分欣賞他忠厚老實的性格,對他委以重任。否極泰來,他強烈感受到了命運對自己的眷顧,仿佛有一股暖和的春風拂面而過。

在汕頭這個工廠,他沒想到會遇到那道照亮自己幽暗生命的光。公司一個90后的汕頭本地女孩倩喜歡上了他,經常主動給他發微信。女孩倩比他小十歲,喜歡他的忠厚老實、體貼入微。鋒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時,我能強烈感受到他心底流淌著的久違的幸福感。他們陷入熱戀,很快確定關系。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倩的父母的極力反對。倩的父母不想自己的女兒遠嫁到陜西,也不想讓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但倩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跟他在一起。見女兒如此決絕,倩的父母提出一個條件,如果鋒在汕頭買房定居,他們就同意這門婚事。倩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鋒,鋒感到一絲興奮。一絲光亮透過窗欞照到他身上,他忽然感到很溫暖。2019年底,鋒東拼西湊了二十多萬,外加自己十多萬的積蓄,在汕頭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的精裝修房子。鋒把這幸福的一刻記錄在微信朋友圈里。夕陽下,倩依偎在鋒的懷抱里,落日的余暉灑滿了全身。年底,工廠放假后,峰帶著倩回到陜西過年。鋒的父母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未來兒媳婦,面露喜悅。年邁的他們早早起來磨面蒸饃,不知疲倦地忙碌著,臉上掛著幸福和滿足。倚靠在廚房門前,看著父母久違的笑臉,峰的心底涌動起一股暖流。晚上,昏黃的燈光下,看著父母鬢邊的白發,他想著過完年再好好掙半年錢,“十一”和女朋友舉辦婚禮。

他沒想到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擊碎了一切。公司先是停產兩個月,緊接著是大規模的裁員和降薪。他的工資由一萬銳減到六千。還了每個月的房貸,身上所剩無幾。

屋漏偏逢連夜雨,命運似乎要把他推到絕境。在醫院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走廊上,他緊握B超單的手微微顫抖著。一直坐到夜幕降臨,他才起身離去。他慢慢走下樓,走出醫院,整個身子仿佛灌鉛了一般。此刻,他感覺自己身體里埋藏著一個定時炸彈,再過幾年就會把他炸得粉碎。

夜色越來越濃,遠處的霓虹燈釋放出淡黃的光芒。他在一家超市門口停了下來,走進去買了一包煙。他蹲在門口不遠處的空地上,不抽煙的他連續抽了三根煙。不時有人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他把褲兜里的B超單重新拿出來,仔細看了一遍,而后捏成一團,握在拳頭里。他不知道如何向女友啟齒。一切都有跡可循。他回憶起上半年牙齦總是沒來由地出血,身上的皮膚變黃。他以為是小病,沒當一回事,去工廠門口的藥店買了一點藥,癥狀就消失了。他沒想到疾病如隱身人般隱匿到他的軀體深處,玩起了障眼法。公交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乘客。車外是輝煌的燈火,沃爾瑪超市門口購買商品的人絡繹不絕。公交車駛出繁華的市區,慢慢進入略顯荒涼的郊區。他看著窗外打霜的稻田,想起自己日漸荒涼的人生。似乎拿到檢查單的那一刻,他命運的方向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回到公司,女友一臉關心地問他跑哪里去了。他聳了聳肩,笑著說去市區朋友那里玩了。看著女友的眼神,他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女友拿著兩個飯盒去食堂打飯了,看著女友在陽光下奔跑的身影,他眼角不由得溢出一滴淚來。

兩天后,他匆匆請了假,跟女友謊稱家里年邁的母親摔倒在地受傷嚴重,匆匆踏上了回家的火車。一下火車,他來到了咸陽的中醫院,掛了肝病科專家號。醫生看了他的檢查單子,搖了搖頭,讓他趕緊辦入院手續。“紅細胞降低,脾臟變大,再拖下去脾臟都保不住了。”醫生露出急切的眼神。

蒼白的病房里已經住了兩個病人,靠窗的是一個年過五十的男子,此刻正捂著右下腹咬牙,痛苦地喊著。醫生循聲過來,在病人的請求下打了止痛藥。男人痛苦的呻吟聲慢慢弱了下去。這是一個肝癌晚期病人。看著男人痛苦的樣子,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中間這張病床躺著的是一個年過八十的老人。老人身患肝硬化已十多年。鋒在靠門的這張病床躺了下來。老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鋒讀懂了老人眼底的疑惑。病房里身患此病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像他這么年輕的較為少見。“小伙子,你這么年輕,怎么也得了這個病?我都八十多的人了,無所謂了。你要抓緊治療啊。”老人頗為惋惜地對他說道。深聊之后,鋒發現這是一個身世悲慘的孤寡老人,他老伴五年前因肺癌去世,唯一的兒子因搶劫被判入獄十年。老人住在單位分的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自己照顧自己。房子在五樓,屬于舊式的樓梯房。老人通常十天半個月才下樓一次,年邁多病的他腿腳不便,不敢輕易下樓。有一次下樓,搖搖晃晃走到中途,頭發暈,摔倒在地,臉磕在地上,滲出血絲來。樓道里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他呻吟著,大聲呼救,卻無人回應。許久,一個送外賣的路過,才把他扶起來。鋒問他怎么做飯炒菜。老人說自己買了很多面包和八寶粥,餓了就吃這些。老人像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把這輩子經歷的點點滴滴都講給鋒聽。聽著老人的講述,鋒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女友不時打來微信視頻,鋒始終不敢接,他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他不知如何面對女友。看著手機里女友的照片,他心如刀絞。晚上,他母親打來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吞吞吐吐。放下電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依靠在冰涼的欄桿上,望著蒼茫的夜空發呆。家如此近,他卻不敢回。

半個月后,病情得到控制,鋒出院了。主治醫生給他開了一個月的中藥和西藥,叮囑他換個輕松點的工作,好好休養半年。醫生的叮囑時刻回蕩在他耳邊,但面對沉重的房貸和年邁多病的父母,他不敢失業。買房掏空了他可憐的積蓄,如果失業,每個月的治療費用他不知如何解決。許多工廠生存艱難,能保住一份工作已是不易之事。他腦海里浮現出年幼時的熟悉場景,農忙時節,家里唯一的那頭黃牛生病了,卻依然不得不帶病在山野的田地中耕田。他陷入極度的焦慮中,一邊是刻不容緩的病情,一邊是嚴峻的生存壓力。暗夜里,蛇一般的火車在廣袤的大地上疾速游弋。蜷縮著身子躺在上鋪的他撫摸著右下腹,微弱的光線透過窗格子映射在他暗黃的臉上。火車疾速奔馳時發出的轟鳴聲不時在耳畔回蕩著。

“你說我該怎么辦?她還這么年輕,要是不把自己的病情如實告訴她,我擔心害了她。”時間接近凌晨,我收到鋒發來的微信。“愛她就放手吧。”考慮許久,我摁下了這幾個字。這是一個殘酷的抉擇,一邊是親密無間難以割舍的愛人,一邊是疾病陰影籠罩下充滿不確定性的人生。

他把患病的消息隱藏在心底,不敢再告訴別人。他擔心回到住處,不知該如何面對女友熾熱的眼神。黃昏時分,他疲憊地回到小區,上樓,打開房門,環顧一圈,屋子里空蕩蕩的,女友不在家。“這幾天我媽媽住院了,我要照顧她。”女友在電話那邊說道。他感到一絲慶幸,卻又擔心著女友。回來第三天,公司安排他出差一個月。他又奔波起來。抵達寧波火車站時已接近凌晨。醫生叮囑他不能再熬夜的話不時回蕩在耳邊。火車站附近的賓館都比較貴,超出了他的預期。他步行了20分鐘,終于在一個小巷里找到一個比較實惠的旅館。住一晚60元,狹小而簡陋的房間。公司的差旅費一天可以報銷150元,他這天吃飯花了40元,加上60元的住宿費,算下來,可以掙50元。放下行李,他第一時間從包里取出藥丸,就著微涼的開水,一口氣吞了下去。他靠著床躺了下來,女友的身影浮現在他腦海里。他打微信視頻給我,告訴我他已決定把病情如實告訴心愛的女友。看著電話那邊顴骨凸出的他,我陷入沉默。

他刪了又寫,寫了又刪,最終編好了這條微信。他靜靜地凝視著窗外的一草一木,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映射出他那張蒼白的臉。像是想起什么,他咬著蒼白的嘴唇,按下了發送鍵。他跟我說他已發短信告訴她了。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手機靜悄悄的,幾分鐘后手機嘀一聲響了,他以為是她發來的微信,拿過手機一看是一條垃圾短信。他正想關機時,電話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女友倩打來的。“有病我們好好治,干嗎要提分手?”她說著說著,忽然在電話那邊哭泣起來,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聽著她的哭聲,他的眼眶也不由濕潤起來。一旁的乘客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

夜色越來越濃,微弱的燈光一閃而過,映射出他那張蒼白的臉。火車在暗夜里飛速疾馳著,朝黎明的曙光奔去。“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們一起面對好嗎?”低頭看著女友發來的微信,低頭的剎那,他眼睛禁不住濕潤起來。他走到車廂一個無人的角落,肩膀因為哭泣而不停聳動著。

回到汕頭的小區,推開門,她緊緊地抱著他,嘴里不停地說著,沒事的,只要我們在一起,什么坎兒都可以邁過去。他緊抱著她,抬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四叔

黃昏時分,寂靜了一天的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四叔打來的電話。“林林啊,工廠倒閉了,我失業了,你看看能不能幫叔找個工作。” 電話那邊的他嘆息著說道。

放下電話,我腦海里浮現出四叔滿頭白發的身影。他在那個玩具廠工作了近三十年。

1992年春節過后,那個微雨的清晨,贛西的村莊還籠罩在晨霧中,犬吠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打破了村莊的寂靜。在小鎮的汽車站,四叔坐上了前往縣城的中巴車。他需要到縣城乘坐大巴車前往市區,然后再坐火車南下。深夜,極度疲倦的四叔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鋪了兩張報紙,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地睡去。到廣東后,夜幕降臨時他棲身在附近山上的墳墓間。后來,饑餓難耐的他為了果腹,就棲身在山間一個破敗的廟里。廟里經常有本地人帶些瓜果米飯來燒香拜佛,燒香拜佛的人走后,他就偷偷去拿一些祭品來果腹。怕別人發現,每次他都只敢拿一點。每次拿之前,他總不忘深鞠躬三次,祈求佛祖的原諒。他偷吃祭品的事最終還是被人發現了,他只能逃到別的地方。

絕望之際,餓得饑腸轆轆的他在一家玩具廠門口徘徊時,恰好看到了新張貼的招聘啟事。他把初中畢業證給負責招聘的年輕女子看,而后幸運地進了這家工廠,有了落腳的地方。一個多月流浪的日子終于宣告結束。當時工廠擴建新廠房,生產線也隨之擴大,需要招聘兩千名員工。進廠的當天晚上,他一口氣吃了三大碗熱氣騰騰的大米飯,一旁的工友們都用驚訝的眼神看著他。沒人知道他連續多日靠吃一兩個饅頭果腹,渴了就去村里的井里打水喝。那段時間他經常餓得眼冒金星。玩具廠效益好,工廠訂單量很足,員工工資也很不錯,別的工廠的員工每個月只能拿三四百塊錢,他一個月能拿七八百,如果加上加班費,一個月下來有一兩千。當時玩具廠的工人達到五千多。他每天如陀螺般高速旋轉著,每天加班到凌晨一點。雖然馬不停蹄,但高額的工資消減了他渾身的疲憊。玩具廠福利好,工資高,出量準時,當時許多人以成為其中一員為榮。

千里之外的故鄉,暮色里,郵遞員踩著自行車穿行在故鄉的小路上,清脆悅耳的車鈴聲回蕩在人們耳邊。郵遞員老張每個月末會準時出現在堂妹嘉嘉家門口,把一張來自東莞的匯款單交到她手里。四叔的匯款單如巨石砸入寂靜的湖面,掀起陣陣漣漪,引來鄰里的羨慕,四叔靠著這工資養家糊口,第一個在家里蓋起了一棟三層的新房子。

當村里一棟棟洋房雨后春筍般矗立在大地上,四叔二十多年前建的新房如鑲嵌在一件新衣服上的一個補丁。一晃29年過去,曾經喧囂的工廠一下子變得寂靜起來。午后,我驅車來到石龍的玩具廠,廠門懸掛著的黃底紅字的廣告牌依舊醒目地矗立在大門的中央位置。工廠里人影寥落,廢棄的文件資料、舊拖鞋、攔腰斬斷的洋娃娃灑落在地,午后的風在車間里游蕩著。廠門口幾年前張貼的招工啟事早已發黃泛白,與一旁張貼欄張貼的嶄新的起訴書形成鮮明的對比。老板跑路、員工的賠償金得不到賠付成為附近村民議論的話題,村委會只能先墊資來賠付工人的工資。

遠遠地,我看見四叔坐在廠門口旁邊的一張舊凳子上,一臉疲憊地看著我。我跑去對面的超市買了兩瓶礦泉水。玩具廠倒閉后,這家距離玩具廠不到一百米的超市生意慘淡,也面臨著倒閉的危險。“以前每到下班時間,玩具廠的員工都會來這里買水買煙買生活用品,忙不過來。現在工廠倒閉了,這里的生意也淡了很多。”五十多歲的老板娘苦笑著對我說道。

“老周,你還坐在這里干什么?不去找新工作?”一個年近四十的男子左手提著席子和被褥、右手挎著水桶衣架從玩具廠走出來,滿頭大汗地對四叔說道。在異鄉漂泊近三十年,四叔的稱呼也由當初別人嘴里的小周變成了老周。“這么大年紀了,還有哪個工廠會要?”四叔一邊說一邊接過我遞給他的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放在地上,而后他從褲兜里拿出一包八塊的雙喜煙,滿是老繭的手顫抖著點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陷入了回憶之中。他沉浸在過去的點點滴滴之中,仿佛點燃的不是煙,而是記憶的灰燼。他面無表情地抽著煙。不時有工人徘徊在廠門口。“他們跟我一樣,都在這里做了一二十年。”他忽然說道。他們眼底滿是不舍,卻又無可奈何。他們似乎都在等待奇跡,等待著老板突然出現,通知工廠繼續開工。然而這只是他們一廂情愿的幻想。往日喧囂的工廠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不時有工友回廠里取行李,他們遠遠地跟四叔打招呼,上來攀談一番。“那個穿紅衣服的女的跟我同一年進廠,也在廠里做了二十多年。”四叔手指著那個人說道。摁滅煙頭,他又走進了工廠,他去食堂取了自己的飯盒,在車間那個屬于自己的工位上久久地站立了一會兒。“讓我再看看這個工廠。”他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已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另外一個家。他緩步走在熟悉的廠房里,眼底帶著一絲傷感,抬頭的瞬間,仿佛看到了自己早已流逝的青春時光。

他工作了幾十年的工廠就這樣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倒閉了。幾個月前的元旦,空氣中彌漫著絲絲寒意,他心底卻熱乎乎的。他記得工廠組織了全體員工去附近的大酒店吃聯歡宴。酒店大廳里擺了六七十桌,廠里的員工、供應商、香港一些銀行的負責人都來了,吃的飯菜比往年要高檔很多。宴會現場十分熱鬧,末尾是抽獎環節,他還抽到了一千元獎金。沒想到不到半年,這個運營了31年的玩具廠宣布倒閉。他記得去年公司接到了一個一千多萬的大訂單,公司老板拿著這個訂單去香港的銀行貸了款。

“聽說老板還在申請貸款,看能不能挽救工廠。”看著同事們三五成群議論紛紛,他心亂如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仿佛一記重拳把他打蒙了,這一晚,他徹夜難眠。

四叔的經歷不由讓我想起年幼時目睹的一幕。家門口的那棵大樹,在一次狂風中被連根拔起,樹上的鳥巢打翻在地,破碎的鳥蛋與骯臟的泥水混雜在一起,受驚的鳥沒了落腳的地方,不停地在半空中盤旋著,發出凄厲的叫聲。現在,四叔棲息了近三十年的樹轟然倒地,棲息在樹上的鳥兒在驚慌中四散開來。

四叔不想離開這棲息了近三十年的老樹,他熟悉老樹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綠葉,清晨陽光先照在樹上的哪一個地方,他都了如指掌。村委會給了一周的時間讓員工搬離。他看見不少工友在拿到工資后紛紛去了別的工廠上班。工廠還能住五天,他沒有打包離開,而是想再住幾天,好好看看這個待了幾十年的工廠。

他站在宿舍的走廊上,看見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在廠里幾十年,他從沒這樣認真地看過晚霞。夜色漸漸吞噬了晚霞,只幾間宿舍的燈火還亮著。曾經機器轟鳴的車間此刻靜悄悄的,老鼠四處竄動的聲音隱約在耳畔響起。第二天醒來,他感到腳有點隱隱地疼。幾十年的漂泊,四叔已經疾病纏身,他有高血壓、糖尿病和腰椎間盤突出。時光壓彎了他的腰桿。匆匆刷完牙,他忍痛走了出來,初春的空氣里裹著一絲寒意。工廠里鬧哄哄的,人心惶惶。廠里的同事來自全國各地,四川、湖南、重慶,有一小部分和他一樣是干了一二十年的老員工。附近的許多工廠得知玩具廠倒閉后紛紛跑到廠門口招工。

工廠倒閉,四叔的生活一下子沒了著落。幾天之后,他帶著不舍和憤怒離開了這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廠。轉身回望工廠的那一刻,二十多年前他背著一個蛇皮袋進工廠上班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四叔只拿到了一個月的工資,沒有拿到任何補償。四叔的遭遇讓我想起六姨。六姨在東莞高埗鎮的鞋廠做了25年。鞋廠專門為阿迪達斯、耐克等國外品牌鞋做代加工,頂峰時期有八個分廠,員工人數十幾萬。隨著人口紅利的消失,工廠租金和用人成本的不斷增加,這個鞋廠也被迫于幾年前搬遷到了越南。六姨離職的那一天拿到了工廠十多萬的補償金。密集的人流四散開來,曾經喧囂的廠房如今空蕩蕩的,工廠周邊的商鋪和便利店也大門緊閉。一個如此龐大的工廠就這樣消失在人們眼前。一個個鮮活的面孔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時光是很殘酷的東西,它如黑洞般吞噬一切。一塊石頭砸入寂靜的湖面,在驚起陣陣漣漪后,又復歸于平靜。他們仿佛不曾來過。與六姨相比,四叔要慘很多,同樣干了二十多年的他只拿到拖欠的工資,沒有任何補償。

回到我的住處,四叔放下行李,一臉茫然地望著窗外的藍天。雖然疾病纏身,身體比較虛弱,但工廠還沒倒閉時,因為在這里做了二十多年,工友們在工作上都會照顧他,一些重活兒會安排年輕人去做。

我把四叔接到了我住的地方。他神情憂郁,常獨自倚靠在陽臺邊默默抽煙。我去上班時,整個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人。他感到莫名地胸悶和恐慌,再三懇求我早點給他找一份工作。即使只是有工廠招人,對年齡也有嚴格的限制。一個星期后,在朋友的幫助下,四叔進了附近的一個五金塑膠廠,在倉庫做雜工。身邊的幾個工友身體十分結實,臉上彌漫著健康的色澤。夾雜在他們中間,他感覺自己像一塊生銹的鐵,搖搖欲墜,隨時面臨著被擰出來的危險。在倉庫經常要搬貨,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的他工作了一天下來,腰就疼痛得厲害。終于熬到晚上下班,夜色中他忍著疼痛回到住的地方。樓道里昏暗無比,疼痛忽然加劇,一個趔趄,他險些跌倒在地。他扶著欄桿,在微弱燈光的映射下,慢慢往上走。堅持干完半個月,他選擇了辭職,當天下午他就拿到了兩千塊錢工資。

見四叔身體吃不消,我又托人給他介紹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月薪三千。保安雖然清閑,但要經常站著。我擔心四叔的身體是否承受得了。四叔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不想給我再添麻煩,他心生倦意,欲回家先休息一段時間。

回老家前一天,四叔忽然央求我再帶他去一次之前工作的工廠。烈日下,再次驅車來到玩具廠時,原先一樓的辦公樓已經租給了另外一家公司辦公。往里走,我看見幾個員工正蹲在墻腳吃午飯。不時有幾個穿著灰藍色工衣的女工從樓上下來,而后拿起飯盒,去一旁打飯打菜。我繼續走近幾步,他們疑惑地看了我幾眼,繼續低頭吃飯。我看見四叔在車間門口久久站立著,而后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轉身緩緩離去。他一步一回頭,面色蒼白,眼底帶著一絲血絲。四叔是在向過往的時光鄭重告別。

車啟動了,四叔趴在車窗前,看著窗外熟悉的風景漸漸遠去,一如那些早已模糊的青春時光。

幾天后,他回到老家的村子。當初離鄉時正是青春年少,如今歸來時卻已是人到暮年,疾病纏身。從他的遭遇里,我看到了自己父親的影子。帶著滿身的病痛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成了無數人無法逃脫的宿命。

發小丙衛

一直以來,他都很渴望擁有一輛車,這種渴望隨著病情的惡化而變得愈加強烈起來。

年幼時他不幸感染急性腎炎,治療不及時而拖成了慢性病。命運步步緊逼,欲置人于死地。讀高中時,他和班里的同學共用一個飯盆蒸飯而又感染了肝病。吃治肝病的藥會傷腎,吃治腎病的藥會傷肝,他夾在兩種病中間,左右為難。嗜血的病一點一點吞噬著他的生命。閉上眼,他的腦海里就浮現肉身墻體不斷剝落的場景。

他月薪四千,是鄉村小學教師。西藥昂貴,一個月下來的費用恰好抵消他一個月的工資。他退而求其次,每周騎著一輛二手摩托車去縣城老中醫那里開中藥。老中醫是他高中同學的爺爺,每次去開藥,老中醫都會跟他深談一番。

村里離縣城近四十公里。晨曦微露時,簡單地洗漱完,他騎著摩托車踏上了通往縣城的路。路上人影寥落,晨霧依舊籠罩著村莊,他騎著摩托車疾馳在馬路上,一個小時后抵達縣城,柔和的光線開始變得毒辣起來。把脈、問診、看舌苔,蓄著胡須的老中醫在白紙上迅速寫下藥方。一次開六服藥,拿到藥包已近上午10點。烈日的暴曬下,他戴著安全帽、騎著摩托車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行馳。幾十噸的大貨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時,他明顯感受到路面也跟著震顫起來。一絲恐慌在他心底掠過。三年前,這條通往縣城的國道拓寬了一倍,許多大貨車為了節省高速費繞道而行,橫沖直撞地在馬路上疾馳。去年小鎮一個老人去馬路對面買面包吃,因走在大貨車的視線盲區,不幸被疾馳的大貨車碾壓軋死。他想著自己肯定也處在命運的盲區里,以致上蒼對他的病痛視而不見。即使他深陷在命運的沼澤里,不停地吶喊呼救,依舊沒得到絲毫回應。回到家已近12點,一小時的路程,他小心翼翼地開了近一個半小時。母親從菜園子里摘了一個披著綠皮的西瓜放在桌上,汗流浹背的他匆忙拿刀切開,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塊。瓜瓤新鮮可口,涼意纏繞唇齒間。看著一旁的母親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他心底一陣歡喜,瓜是他年初播的種。

一周后,他騎摩托車去縣城開藥,中途,忽然烏云密布,不久下起了暴雨。他視線模糊,在密集的雨水中艱難騎行著。他緊挨著路邊緩緩前行,不時有疾馳的大貨車一閃而過,水花濺了一身。前面路口隱約看見有個小便利店,他正準備去那里避雨時,一輛白色轎車仿佛沒看見他,緊挨著路邊開來,避讓不及,他一個趔趄,連人帶車栽進了一旁的水溝里,腿剮在一塊鋒利的石頭上,褲子剮破,猩紅的血迅速流了出來。他忍著劇痛爬了起來,扶著摩托車艱難地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雨越來越大,風刮在他濕透的身上,感到有些冷。他站在便利店門口,進退兩難。一小時后,雨終于停歇。他跨上摩托車,繼續往縣中醫院的方向騎去。

到了中醫院,老中醫見他渾身濕透,轉身去小房間拿了兩件舊衣服讓他換上。

“淋了山雨,容易感冒,你感冒不得,一感冒就容易引起并發癥。”老中醫眼底滿是憐惜之情。

這一晚,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在雨中狼狽不堪險些喪命的樣子,心就隱隱地疼。暗夜里,他緊握拳頭,一拳捶在床板上,暗暗決定過幾天一定要去買車。

一周后,他鼓起勇氣問大學交情頗深的慧彬借一萬塊。慧彬大學畢業后去了深圳打拼,現在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板。他因病回到了老家做小學教師,疾病如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了他的腳步。慢慢惡化的疾病縮短了他生命的半徑。慧彬迅速給他轉了一萬元過來。

次日,他去同事介紹的市區一家二手汽車交易市場買了一輛日產軒逸轎車。這是一臺車齡12年、行程近15萬公里的老車,售價兩萬。一番討價還價后,價格定在了18500元。雖是老車,但拿到車鑰匙的那一刻,他依舊興奮無比。熟練地駕車疾馳在高速路上,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飛了起來。

回到家,他打來一桶井水,仔細地把汽車擦拭干凈。清涼月光的映射下,擦拭干凈的車子給人煥然一新之感。

“跑了15萬公里,都接近報廢了,難怪才一萬多塊錢。”堂哥湊近車身看了一眼,一臉輕蔑地說道。他眼底的寶貝在別人眼里卻是一堆廢銅爛鐵。報廢二字重重地擊在他心坎上。生性敏感的他頓覺自己如眼前這臺車般,身體幾近報廢。但車已走了這么多的路,見過這個世界的豐富與斑斕,而他畫地為牢,生命的半徑局限于巴掌大的鄉村。這臺車已跑了15萬公里,從出生至今,他的人生已過半,自己走過的路遠沒有這臺車走過的路多。他計劃開著這輛即將步入暮年的汽車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繁華。

車的銅墻鐵壁給去縣城開藥的他保駕護航,車外烈日高懸,坐在車內的他卻感到一股清涼。他駕著車穿過烈日和暴風雨,抵達家這個溫暖的港灣。

有了車,他經常會幫學校的同事去小鎮的菜鳥驛站取快遞。梅是他愛慕的人,喜歡網購的她快遞自然多。一回生二回熟,時間一長,他就成了她的專屬快遞員。他喜歡她,但身上的病讓他對愛情望而卻步。他雖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但他的行為卻暴露了他內心的隱秘。對于她的請求,他幾乎有求必應,隨叫隨到。他一邊無數次地提醒自己要克制情感,不深陷進去,一邊卻又不由自主地滑入其間,無法自拔。

在一次去隔壁縣城看荷花時,夕陽西下,荷葉田田,晚風裹著絲絲涼意拂面。坐在他身旁的她忽然把頭依靠在他肩膀上。他頓覺渾身觸電般戰栗不已,猶豫許久,伸出手緊緊環抱著她。

這段時光成為他生命中最甜蜜的記憶。他載著她去爬山,看花海,看落日迎日出,往日黯淡無光的生活因為愛情的闖入而變得豐富靈動起來。

他苦口婆心地勸她報考市區的小學教師,那里的平臺更好。“你怎么像我媽一樣,這么啰唆。”她邊說邊笑了起來。她終于報了名。那天他驅車載她去市區參加教師選調考試。烈日下,車在滿是灰塵的國道上顛簸著。行到中途,車內忽然一聲爆裂,白色的煙霧迅速彌漫整個車子。他一下子慌了,看著一臉驚恐的她,迅速踩剎車在路邊停下來。“你快下車。”他大吼道。她蹲在不遠處,一臉驚慌地朝他這邊張望著。一番檢查,才發現是空調爆炸。

有驚無險,考試時間慢慢逼近,他重新啟動車疾馳起來。烈日的火焰炙烤著大地,車內悶熱不已。看著她滿頭大汗的樣子,他頗為心疼。

考完試,已是薄暮時分。晚風輕拂,他載著她穿行在夕陽的余暉里,裹著絲絲涼意的風吹在臉上,分外舒暢。

“這天然空調真好。”她孩子氣地說道,天邊燦爛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仿佛一團火在燃燒。他此刻也被一團火燃燒著。

“前面有一片荷花,去那里看看。”她忽然興奮地大喊起來。

薄暮下,他和她行走在荷塘邊。

他們的隱秘戀情進行到第四個月時,被她的母親發現了。她母親不惜以死相逼,讓她斷了這份情感,不然就斷絕母女關系。看著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他心如刀絞。

“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自己這樣的身體,怎么還有臉跟我女兒談戀愛,你不知是害人害己嗎?” 對話里,她母親劈頭蓋臉地罵道。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話那邊的一個個字眼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插在他心坎上。

孤獨如影子般存在于生命的一隅。時光可以治愈許多東西,比如傷痛和遺忘。半年后,他又恢復了獨來獨往的日子。同在學校,他盡量避開她。

那天中午,他在校門口遇見她。他低著頭,正欲快步走開,她忽然叫住了他。“我考上了市區的教師,下午去報到,你能送我一程嗎?”她雙頰通紅,近乎懇求地說道。他抬起頭,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他依舊愛著她。

開往市區的路上,她一路嘰嘰喳喳喜鵲般說個不停。他知道她是在緩和尷尬凝固的氣氛。他始終沉默著,只是偶爾回應幾句,看她一眼。他心底有無數話想跟她說,他深知是他們最后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相處了。車抵達目的地時,他還是一句心里話也沒說出口。

她提著行李走進學校的大門,不時回頭朝他這邊張望。他朝她揮手告別。返回的路上,他停在路邊空曠的地方掏出手機編輯短信,編了又刪,刪了又編,千言萬語最終凝聚成七個字:梅,祝你幸福,加油。

“是我對不起你。以后想我了記得來看我。” 她很快就回了。

半年后,時間已近年底,寒假即將來臨,寒意漸起。這天下午,下課的鈴聲響起,上完數學課的他夾著書本剛從三樓的教室走出來,不遠處的操場上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他的心跳加速了,手指因為激動微微顫抖著。他來回在宿舍里踱步,門緊閉著,熟悉的聲音卻從窗外傳進來。好幾次,他鼓足勇氣走到門口,欲拉開門,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他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屋外的笑聲,曾經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又浮現在他眼前。

褲兜里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迅速掏出來,果然是她打來的電話。他怔怔地拿著手機,而后放下,手機兀自響著,發出震顫的聲音。鈴聲停下不久,又響了起來。他怔怔地望著窗外,始終沒接。正欲接時,手機卻安靜下來。

過了不久,屋外爽朗的笑聲忽然止了,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拉開宿舍門,倚靠在走廊的欄桿上。一分鐘后,一輛嶄新的白色寶馬轎車在暮色中駛進學校,一個身著西裝的年輕男子從車上走了下來。“這是我男朋友。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們。” 他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說話聲,很快,年輕男子牽著她的手上了車。

車迅速提速,發出撲撲的咆哮聲。駛出校門的那一剎那,倚靠著車窗的她忽然回頭張望了一眼。剎那間,她和他四目相對。他扭過頭,迅速進了屋。再次出來時,汽車已疾馳而去。他久久地盯著汽車離去的方向,心仿佛被捅了一刀,流出血來。

嶄新貴重的寶馬、年輕健康而又帥氣的男子,映射出他日漸頹敗的身體和慘白的臉。

“哥,對不起。是他自己要來接我的,我讓他不要來,他偏要來。”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不久,收到她發來的微信。

“沒事,梅,祝您幸福。”猶豫許久,他敲下這條簡短的文字。他的心還是感到隱隱地疼。

為了省錢,他的車始終沒裝空調。“省的不僅是換空調的錢,還可以省空調費。”他笑著說道,臉上的疤痕擰在一起,像是在抗議。

半年后,他的車年檢沒過關,他開到市區,花了兩千塊錢,給車做了一次全面保養。

他給汽車買保險,做保養,卻舍不得給自己的身體做保養。“最多開三年,你這個車就要報廢了,趕緊換新車吧。” 汽車修理工說道。

未工作的十幾年,治病的醫藥費都是他大哥支付的,他不敢再向大哥開口。弟弟三個小孩,生活的重壓如影隨形,他更不好意思開口。

幾天后,他開始攬客,做起了順風車的生意。從小鎮到市區火車站,每趟拉四個人,一個車費收五十元。一個晚上往返跑一趟下來已近深夜12點,扣除油費,能掙三百元左右。為了不影響教學工作,他一般是從周五晚上開始跑。周六周日一整天都在路上,回到家已是筋疲力盡。

一次深夜,昏黃燈光的映射下,他正在火車站廣場上等客。幾分鐘后,兩個濃密胡須的中年男子問他去不去馬家村。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了。馬家村是個很偏的地方。車里是長久的沉默,透過后視鏡,他看見兩個客人正閉目休息,仿佛睡著了。車越往里走越荒涼。經過一片竹林時,他感到恐慌害怕,不時注視著后視鏡。

穿過竹林是一片墳地,他正欲抬頭往后看,一把冰涼的刀忽然頂在他的后腦勺。在恐嚇威脅下,他踩下了剎車,把車停在墓地旁的隱蔽處。“要命就把錢都掏出來。”他把上午剛取的三千塊錢全掏了出來。很快,他看見他們消失在黑夜中。在漆黑的墳墓邊待了許久,他才緩過勁來。命運的扒手竊取了他的健康,一步步把他逼到墳墓邊緣。

馬不停蹄地跑了半年,他掙了三萬多。正感到一絲欣慰時,身體卻發出了警報。那天他驅車送完客人剛回家,突然一陣眩暈,暈倒在地。去醫院做系統檢查,發現一些指數異常偏高。老中醫說這是過度勞累所致,建議他好好休息,不然后果不堪設想。他想踩下命運的剎車,命運這輛車卻不聽使喚,疾速奔向深淵。

在家靜心調養半個月,他狠下心去市區買了一輛七座的五菱宏光,落地七萬五。付了三萬五,剩余的四萬貸款三年付清,月供一千多。開了五年的日產軒逸,最終以五千元的價格賣給了二手車公司。

開著嶄新的車疾馳在高速路上,他的心也跟著飛了起來。黯淡的命運,忽然打開一扇窗戶,露出一絲亮光,他沐浴其間,貪婪地吮吸著。

下高速不久,他在路邊停下來小便。在不遠處的一個爛尾樓里,他看見一輛輛銹跡斑斑的二手車堆積在一起,堆成一座無人問津的鐵山。風吹日曬下,車的尸骨慢慢腐化。

薄暮下,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破銅爛鐵,一股莫名的憂傷忽然深深地把他攫住。銹跡斑斑的車像極了深陷在疾病旋渦中的他,他頹敗的肉身也即將被厚厚的銹跡淹沒。他不甘心,拼命地擦拭著層層斑斑的銹跡,欲讓它們呈現出生命的亮光。

這些年,他一直是踉蹌著走路。重新上車,他重重地踩下油門,車載著他在晚風中奔馳起來。打開車窗,風呼呼吹過,一種飛翔的感覺瞬間彌漫全身。

作者簡介

周齊林,中國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廣東省散文創作委員會委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作品》《雨花》《長城》《青年文學》《清明》《山花》等刊物。著有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少年與河流》《跪向土地》《大地的根須》。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第五屆廣東省散文獎。

[責任編輯 鐵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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