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藝術歷史類藏品豐富著稱的遼寧博物館,藏有現代作家老舍題寫給遼博的前身——東北博物館的一幅書法題詞,上書:
我知道某些精研古代文學或古代美術的專家,往往借口保存傳統的藝術技巧,而忽視了新藝術的建設理論,也不肯學習新的技巧。同樣的,某些從事新文學或新美術的或者也不關心我們固有的文學美術的傳統。這樣兩不碰頭,就教推陳出新的運動受到損害。
題詞后有上款“東北博物館”,并綴時間“一九五一年冬”。整幅縱135厘米、橫34厘米,影本見收《書法叢刊》2004年第2期,說明中標為“行書”,筆者更傾向于以楷書目之。該件不見于各種老舍年譜記載,就連關紀新、傅光明等著名老舍研究專家都對筆者表示以往從未寓目。
東北博物館是新中國所建第一座博物館,于1949年7月開館,這時僅有兩年半的運行歷史。老舍本人則在1949年底才從美國回到成立不久的新中國,滿懷熱情地投身到新文藝創作中。這件題詞的具體背景不得而知,不過遍查老舍資料,1951年全年足跡未出北京,并無東北之行。由于老舍回國后不久就擔任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全委、北京市文聯主席,并兼任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副理事長、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委員、文化部電影指導委員會委員、文化部戲曲改進委員會委員等多項與文化藝術有關的職務,應東博之請而書寫一段與文藝工作有關的題詞,也是自然而然的。
題詞是對文藝工作辯證對待古與今、舊與新的看法,實際是摘引了他為紀念魯迅逝世15周年而作的《充實我們的學識》中的一段。全文核心意思是號召學習魯迅不斷充實學識,文章從文藝界現象落筆,指出:“有的搞戲曲改革的就專從某種民間戲劇的形式上技巧上想革新的辦法,閉口不再談話劇歌劇;或者本來是演話劇的,并不很懂民間的戲劇,一旦參加了戲曲改革工作,就苦心的下工夫,一定要教京戲或地方戲的演法照著話劇的道兒走,而忘了京劇或地方戲固有的好處。某些搞慣了民間曲藝的,就深深的鉆入曲藝的形式中,連新詩什么的再也不看一眼;而個別的熱心創作新詩的呢,也許就不去看看民間曲藝。這樣,雖然大家并沒有分宗派鬧意見,可是對文藝工作的進展就無意中不能不有所阻礙,在人力財力和時間上不能不有所浪費。”從而引出題詞所引的這一段,之后筆鋒一轉,指出“魯迅先生的淵博,助成了他的偉大。他的對中國古代學術的知識,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許適足以教他成為一個有保守性的學者。可是,他既博古,又通今;既知東方的文學,又注意西方的;既創造,又熱心翻譯。他的學識使他心中有了一架最準確的天平,公平正確的秤量了一切;成見不能成為他的砝碼!”
歸國初期的老舍積極響應周恩來總理 “推動文藝通俗化”的鼓勵與囑托,致力于“新曲藝”的創造,探索嘗試以相聲、鼓詞、單弦等各種民間曲藝形式反映新生活,表達他在新中國的見聞思考,對于戲曲、美術、音樂的改革也頗多關注,在古今、舊新之辯證關系上自然深有體會,這甚至成為此期間老舍心頭縈繞的一個問題。題詞最后落腳于“推陳出新的運動”,機緣自然來自當年4月毛澤東為新成立的中國戲曲研究院的著名題詞:“百花齊放,推陳出新”,可謂密切因應了形勢。
歸國初期老舍社會活動繁忙,就在作這個題詞前后還榮膺“人民藝術家”頭銜,應各方之請題詞很多,給東博的題詞無論就篇幅之長還是就形式之謹嚴來說,都不多見。留意新文學手稿的讀者,對老舍手澤應該不陌生,其書札影件不少,近年來《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等也都有手稿本出版,其中除寫于重慶的《四世同堂》因紙張粗糙容易戳破故不得不用毛筆書寫而外,其余多是鋼筆書寫。文稿多用行楷,不求妍美,但工整清晰,硬筆書寫者筆畫硬挺果斷,橫畫往右上、點捺筆往右下,頗類舊時斜紋鋼板刻寫出的魏碑體;書札則多作行草,走筆率意,彰顯日用特征。但在正式場合下的書法、題詞題簽作品則面貌迥乎不同,多用毛筆書寫,往往結撰精致,字體以楷書為主,個性突出,十分耐看。本篇正是一個典型,從中可見老舍取法晉帖與北碑,字形方正,而又自出活潑意態。筆畫起收習慣藏鋒,折筆宛轉,捺畫收筆尤其含蓄,隱有隸意。重復字不少,但寫法幾乎個個不同,可知書寫過程中是有全面思量的。章法上行距字距均勻,有整飭之美而無呆板之弊。其文辭雅俗渾融,“兩不碰頭”這樣生動的口語出沒其間,毫不捍格,反給人新鮮活潑之感。用字多有簡體字,一律加以新式標點,這都可看作是文中強調的“推陳出新”的現身說法。
作者簡介
徐強,山東諸城人,文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新文學手稿文獻研究中心主任、創意寫作研究中心主任。從事以手稿為核心的文藝文獻、新文學史料、文學理論、敘事學等領域的研究。2020年以來作為聯合主席之一召集年度手稿國際會議,迄今已舉辦三屆。
[責任編輯 胡海迪]